青年時期的沈從文(左)和丁玲(右)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作家群里,沈從文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就是丁玲。
他和丁玲是生死之交。丁玲的男友、革命者胡也頻被殺后,沈從文冒著巨大風險,以丈夫的名義護送丁玲母子回到湖南常德,乃至丟掉了賴以為生的職業(yè)。后來丁玲被捕,沈從文又多次找人托關系營救她,并在報紙上發(fā)表多篇文章為她呼吁。
解放之后,聞聽丁玲到了北京,沈從文非常高興,立刻前去探望。在革命陣營中,有丁玲這樣的朋友,此時對他意義重大。
然而這次會面的氣氛完全不是沈從文想象的那樣。沈從文的兒子虎雛回憶說:
爸爸攥著我的手,一路沉默。我明白他的激動和期待。……
沒幾步,到了北池子一個鐵門,穿棉軍裝的門崗親切地指著二樓。暖融融的房間陽光充足,我看見爸爸綻開的笑臉,帶一點遲滯病容……
回來我一直納悶,這相隔十二年的老友重逢,一點不像我想的。只如同被一位相識首長客氣地接見,難道爸爸媽媽那些美好回憶,都是幼稚的錯覺?那暖融融大房間里的冷漠氣氛,嵌在我記憶里永遠無法抹去。
沈從文1954與夫人張兆和、兒子沈虎雛在家中合影
晚年丁玲
氣氛冷漠其實一點也不意外。解放前,沈從文居于社會主流,丁玲則是處于邊緣的左翼作家 。解放之后,這一切已經倒置。
到了延安之后,丁玲歷任“中國文藝協(xié)會”主任、中央警衛(wèi)團政治部副主任、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主任、《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主編、陜甘寧邊區(qū)文協(xié)副主席等職務,寫出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樣著名的革命文學作品 ,代表延安訪問過東歐和蘇聯。1949年,她更是先后成為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作家協(xié)會”前身,簡稱“全國文協(xié)”)副主席、全國婦女聯合會常委、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蘇友好協(xié)會理事、全國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在主持文協(xié)工作的同時,還任《文藝報》主編,可謂位高權重。而沈從文則成了邊緣人物,被點過名的“小資產階級”的“桃紅色”知識分子。
因此,丁玲在這次會面中表現出的冷落和俯視是自然而然的。沈從文希望能從老朋友這里得到某種他曾經傾向革命的證明,得到如何自立于新社會的提示和幫助,甚至得到某種來自文藝權威的庇護。而丁玲則對此充滿戒備。經過延安嚴酷的政治磨煉,她深知與沈從文的關系如果處理不好,可能會成為自己的一個麻煩。因此最好的態(tài)度是敬而遠之。
除了丁玲冷冰冰的態(tài)度,沈虎雛印象深刻的還有這個“暖融融大房間”。居住環(huán)境更直觀地反映出兩個人已分屬不同的社會階層。
兩人這一次見面,是在東總布胡同22號文協(xié)機關院內。“這座樓房建筑十分別致、豪華、氣派,地面上鋪著花磚,樓梯上鋪者地毯,樓道和房間里都是彩色刻花玻璃。衛(wèi)生間里也有熱水供應。在當時這樣的住房是很少見的”。(《我的父親陳企霞》)沈從文的居住條件顯然不可與之同日而語。
其實這只是丁玲剛到北京的臨時住處,后來住的更為高級?!岸×岷髞黼x開東總布胡同 22 號,搬入作家協(xié)會分配給她的多福巷 16 號的四合院,一直住到 1958 年流放北大荒為止。按照其子蔣祖林的描述,這個四合院非常漂亮,應該有十幾間房子,包括多間臥室、書房、兩個客廳、秘書和女工住房、鍋爐房等?!?/p>
后來在這里居住過的閻真描述這個四合院的景象說:
庭前有兩樹海棠、一架葡萄,海棠花由粉紅而粉色而白色,花期綿長,燦若織錦,風來搖曳,婀娜多姿。開花時節(jié)文友咸集,笑語歡聲,主人忙待客,滔滔不絕,滿院子春的氣息……
這是一個適合安心創(chuàng)作,也適合文人雅集的地方。
除了這里之外,丁玲還可以享用別墅。在城里住膩時,丁玲夫婦經常頤和園萬壽山麓全國文聯的“云松巢”別墅居住。
“云松巢”名字取自李白詩句“吾將此地巢云松”,位于萬壽山山坡,院外全是千年蒼松,院里滿是錚錚翠竹,湖光山色攬于一居,實在是神仙居處。毛澤東曾經到這里拜訪丁玲,并和她泛舟湖上,一時傳為美談。
沈從文也曾在這里拜訪過丁玲。雖然受到冷落,但是沈從文不愿意放棄他在新政權中這個最核心的接口,因此解放初期仍然數次拜訪過丁玲。正是在這里,沈從文見到了他當年冒死送回湖南的丁玲的孩子:
前幾天,到頤和園去,在“云松巢”那所房子里,……我又看到丁玲的兒女,也成了大人。他父親也死了二十年。他那時還不到三個月大,被我送回到常德去交給那位老太太的。他在我面前,可想不出我是誰……
沈從文與外孫女在家門口(1969年)
沈從文1974年在北京小羊宜賓胡同宿舍院中坐照
追今撫昔,沈從文當然不勝慨然。
在新中國生活時間日久,沈從文漸漸明白了,在新的社會人的等級要重新排序,待遇也因而不同。丁玲之所以能享受這么好的物質條件,不止是因為她是革命作家,更因為她是高級領導干部。
從延安開始,中共就實行等級供給制。建國之后,等級制度更加細化和完善。“幾級以上可以享受多少平方米、豪華程度如何的住房,幾級以上可以配廚師,幾級以上可以配勤務,幾級以上可以配警衛(wèi),幾級以上可以配秘書,幾級以上可以配專車,包括不同級別的干部享受何種檔次和牌子的專車等都有具體規(guī)定?!?/p>
按照那時確定國家干部行政級別的標準,丁玲的行政級別是七級,也就副部級。
行政十級以上的高級干部,仍享受著“特供”。此外,還因工作關系,享受著秘書、警衛(wèi)、司機、勤務、保姆、廚師以及醫(yī)療和專車、住房等其他層級干部無權享受的各種特殊待遇。
丁玲之所以能享受解放前只有慈禧等人才能享受的頤和園別墅,就是因為這是她這一級別的干部應該享受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