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話里有個詞兒叫Bunfight,字面兒上講就是“饅頭打架”。這個詞兒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茶會,就是英國人那種三三兩兩聚一塊兒,擺上糕點茶水,有吃有喝的茶話會。桌上什么樣的小糕點、小饅頭都有,的確可以說是“爭奇斗艷”、“饅頭打架”了。另一個意思就是為個雞毛蒜皮的小事唇槍舌劍一番,算是個引申義??墒呛们刹磺?,在英國巴斯這個溫泉古城,這兩個意思合二為一了。真的有兩家兒的饅頭老店,為了爭誰是真正的“巴斯包兒”或者“巴斯饅頭”(Bath bun)這點小事兒互相拆臺揶揄,引得游客、食客紛紛慕名而來,在兩家落座,一是為一飽口福,二是為兩家主持個公道。筆者也是個好吃和好管閑事的人,2014年那會兒,肯德基吮指原味雞大戰(zhàn)黃金脆皮雞,筆者就沒少給兩方“主持公道”;如今聽得英吉利國巴斯城有如此奇妙之爭,二話不說,收拾行囊,登車奔西,一路就來到了巴斯。
和中國人一樣,英國人也吃白面饅頭,不過不是上籠屜蒸的大白饅頭,而是火爐子里烤得金黃的小圓包兒(roll)。小圓包兒的做法也簡單,和面、發(fā)面、揉成碗口大小的坨兒就可以進爐子了。英國人好(四聲)吃簡餐,忙不過來的時候,拉(二聲)開塊兒小圓包兒隨便夾點什么,手里一拿,往嘴里一送,就是一餐了。雖說是看著不怎么體面,但是有菜有肉有主食,還算是禁餓的吃食。小圓包兒在英格蘭地區(qū)也被稱為“bun”,姑且譯成“包兒”。包兒這個詞和饅頭一樣,詞義很廣泛:“饅頭”在整個中國,既可以指帶餡兒的包子,也可以指實心兒的饅頭;“包兒”也一樣,雖然本意指的是沒怎么調(diào)味兒的小面包,但是歷史上那些個但凡是發(fā)面的點心,無論是甜的、咸的、流油兒的還是撒芝麻的,歸攏到一堆兒都可以放在“包兒”這個詞兒的大旗下。比如說,元朝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中國這邊兒朱元璋和陳友諒正打得不可開交,歐亞大陸那一頭兒,在倫敦北邊兒的小鎮(zhèn)圣奧本(St Alban),一個叫托馬斯羅克里夫(Thomas Rocliffe)的小修士正跟那兒安安靜靜地烤著自己秘制的小甜包兒。和面的時候摻點兒橘皮、蜜餞和桂皮,每個小包兒上還畫上一個十字。到了耶穌受難日(Good Friday)那天,施舍給窮人。這種包兒起初叫“圣奧本包兒”,保留到今天叫“十字包兒”(Hot cross bun),無論是跟超市還是茶館兒都能見著,尤其是四月份臨近復(fù)活節(jié)的時候,英國人依然得意吃這種甜包兒。除了甜包兒,還有咸包兒。奔北邊兒蘇格蘭,當(dāng)?shù)厝斯芟炭趦旱男A包兒“霸撲”(bap),雖然和普通的小圓包兒長得沒什么不同,但是和面的時候加了豬油,烤出來之后外頭酥脆,里頭喧呼。巴斯包兒的法國近親叫“不惜又食”包兒(brioche),和面的時候加黃油、雞蛋和糖,烤出來蓬松綿密,帶著股法國貴族的勁兒。大革命前夕曾有傳言,說瑪麗王后(Marie-Antoinette)聽說老百姓沒飽飯吃,問了一句:“沒面包吃,那他們?yōu)槭裁床怀缘案饽亍保窟@相當(dāng)于晉惠帝的那句“何不食肉糜”,而實際上這里的“蛋糕”不是奶油蛋糕,而是“不惜又食”包兒(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 !)??上?,波旁王室是食而又食,最后丟了江山性命。
英國一家超市里十字包兒 (2022年4月5日于國王車站附近的韋特羅斯超市)
十字包兒到今天還和復(fù)活節(jié)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每年三月份開始,好些個超市就擺上自己家的十字包兒了。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離復(fù)活節(jié)還有兩個禮拜,超市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愁賣不完自己家的十字包兒了,掛出了半價的牌子。
比起十字包兒,巴斯包兒的歷史短了不少,但是來頭卻不小。說到巴斯包兒的緣起,就要倒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那一年,乾隆爺發(fā)兵征討緬甸貢榜孟駁王,一等忠勇公傅恒率精兵一萬三千六出騰越。那時節(jié),不列顛國主乃是喬治三世,此王修文好學(xué),選賢任能;于蒼穹觀金星凌日,于汪洋尋萬里邊疆;英吉利上下,啟蒙思想隆興,科文才俊輩出。是年,又有拿破侖、威靈頓二猛將呱呱墜地,歐洲沙場弄潮兒橫空出世。而恰恰就在此時,這巴斯包兒它現(xiàn)了身!在英國曼徹斯特有個奇女子名叫伊麗莎白·拉法歐德(Elizabeth Raffald)。伊麗莎白跟家政行業(yè)摸爬滾打了十五個年頭,最后干出了名堂,成為了瓦伯頓從男爵(Warburton baronets)家的女管家。作為職業(yè)女管家,給主顧家里頭做飯是必不可少的,光是要禁看禁吃不說,還得不重樣。為了能讓后輩過得了做飯這個坎兒,伊麗莎白老媽子就寫了本兒冊子叫《資深英國主婦》(The Experienced English Housekeeper),里頭光食譜就有900多個,其中最為大家津津樂道的是一種糊滿了杏仁糖霜的水果蛋糕(書中稱為“新娘子糕”,Bride cake),被認定為是今天婚禮蛋糕的鼻祖。巧的是,伊麗莎白也提到了巴斯包兒的鼻祖,叫“巴斯糕”(Bath cakes),作法和法國人“不惜又食”包兒類似。
然而讓巴斯包兒聲名鵲起的是卻另一位英國女奇人:作家簡·奧斯丁。奧斯丁一家子在簡·奧斯丁的老父親喬治退休之后就住在巴斯,嘉慶五年(1801年1月),簡·奧斯丁給自己的姐姐卡桑德拉·奧斯丁寫信,說盼著姐姐能來跟她在巴斯的帕拉宮(Paragon)住一塊兒。奧斯丁的信寫得也是挺俏皮,說要是姐姐不來,她就“只能靠巴斯包兒一飽解千愁了”(I will endeavour to make the difference less by disordering my stomach with Bath buns)!她這么一暴食可不得了,巴斯包兒火了??墒菃栴}在于,老媽子伊麗莎白筆下的糕點叫巴斯糕,離包兒似乎有那么點距離,作家奧斯丁也沒具體描述這個“巴斯包兒”到底是多大多小,是甜是咸。于是乎巴斯城里就有兩家老字號跳出來吆喝起來了,都說自己是伊麗莎白和奧斯丁筆下的巴斯包兒。一個是北游街胡同(N. Parade Passage)的飯館子,喝(四聲)號“薩麗輪包兒”(Sally Lunn Bun),康熙十五年(1680年)的老店;另一個是大寺場(Abbey Green)的茶館,名兒就叫“巴斯包兒”(The Bath Bun),說自己的巴斯包兒打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就有了。兩家兒都緊挨著古羅馬清華池(Roman Bath)和巴斯修道院(Bath Abbey),游人如織,熱鬧非凡;二者又相距幾步之遙,好一對兒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歡喜冤家。兩家鎮(zhèn)店的巴斯包兒區(qū)別很大,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薩麗輪包兒家的巴斯包兒好似個大胖小子的臉蛋兒,20公分寬,看上去像個大面包。吃的時候當(dāng)間兒切開,每個客人只能拿到半拉。這半拉包兒上抹上果醬、奶油,就是甜口兒的;搭上熏肉、熏鮭魚就是咸口兒的。巴斯包兒家烤出來的包兒是茶會上的小點心,10公分寬,烤得金黃。包兒上頭撒著大糖粒子和葡萄干,心里頭還藏著一個白糖堆兒。跟掌柜的要上壺紅茶,用茶的苦味兒壓壓甜勁兒,剛剛好。
對于自個兒家巴斯包兒的起源,兩家都有故事,但是這其中多少是出自嚴格的歷史考證,又有多少僅是為了招徠顧客,就不好說了。薩麗輪包兒家宣稱自己家有個有名有姓的祖師奶奶,名叫叟朗日·律雍(Solange Luyon),是個胡格諾(Huguenot)派教徒??滴跏迥昴菚?,法國鬧宗教矛盾,成天折騰這個教派的民眾。于是叟朗日化名薩利輪,逃到了英國,最終在巴斯扎了根。叟朗日有自己的方子,烤出來的包兒喧呼好吃,于是巴斯城街頭巷尾就嚷嚷動了,她的包兒也成了巴斯城獨有的“巴斯包兒”。而今天的薩麗輪包兒家依然掌握著祖師奶奶的秘方。不過到底有沒有叟朗日這個人,就不好說了?!睹咳锗]報》就更不給面兒了,說“無論他們家的博物館(沒錯,這個飯館子附帶了個小博物館)告訴你什么故事,都甭信”。有了名氣,自然就有山寨。于是乎,除了把自己的歷史一桿子杵到了17世紀(jì),薩麗輪包兒家還不忘踩別家一腳,引經(jīng)據(jù)典,提出了兩個概念,一個叫“巴斯的巴斯包兒”(Bath Bath Bun),一個叫“倫敦的巴斯包兒”(London Bath Bun)。自己是繼承了“巴斯的巴斯包兒”的大統(tǒng),可謂血脈純正;而那些個山寨他們家的就是“倫敦的巴斯包兒”,盡是雜牌貨色。這“倫敦的巴斯包兒”又是個什么吃食呢?這就要說到咸豐元年(1851年),英國開了個萬國博覽會,匯集了五湖四海的奇工巧器,古物珍奇。展覽會辦了五個半月,而這期間與會者就吃了94萬個巴斯包兒。雖說做這些個包兒肯定有偷工減料,但是巴斯包兒這個名字也在倫敦人間叫開了。之后的40年里,倫敦城里冒出了好些個巴斯包兒,但是都是齁甜的小饅頭,早就不是可甜可咸的大面包了。于是乎,薩麗輪包兒不點名不點姓,暗中狠狠地踩了腳對過兒買甜包兒的冤家。
威廉候邇繪制的《奧利弗醫(yī)生和郫爾斯先生切問癱瘓、風(fēng)濕和麻風(fēng)病患》(Dr Oliver and Mr Peirce examining patients with paralysis, rheumatism and leprosy)(乾隆26年 西歷1761年)。右一坐在桌前,身著紅色天鵝絨外套,頭戴白色假發(fā)的這位就是奧利弗醫(yī)生。此時他可能還不知道,他的光輝形象將在之后的一百年里被壓在每一塊兒巴斯奧利弗餅干上。
面對薩麗輪包兒氣勢洶洶的攻勢,巴斯包兒他們家兒也沒閑著,搬出了個祖師爺和薩麗輪家的祖師奶奶叫陣。這位祖師爺叫威廉·奧利弗(Dr. William Oliver),比起灰頭土臉逃難的叟郎日,奧利弗就是個高學(xué)歷高收入的闊爺了: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生人,劍橋大學(xué)和萊頓大學(xué)畢業(yè),巴斯王家礦泉醫(yī)院(Royal Mineral Water Hospital)的醫(yī)生,專治風(fēng)濕病癥。巴斯這個地界出天然溫泉,許多風(fēng)濕病患者就慕名而來,希望下池子泡泡就能好。奧利弗醫(yī)生也是個講究人,可能覺著光泡池子不行,還得吃得好,于是在1761年自個兒琢磨出來一種小糖包兒,烤給病人吃。而這個就是巴斯包兒的鼻祖了,至今在“巴斯包兒”這家店依然有賣。至于叟朗日也好,倫敦1851年那94萬個偷工減料的巴斯包兒也好,這家店都絕口不提。不過巴斯包兒的故事到這兒還遠沒結(jié)束。不久之后,奧利弗醫(yī)生發(fā)覺這種甜包太養(yǎng)人了,病人們都吃胖了,好不容易風(fēng)濕好了,但是落下糖尿病高血壓就不好了,于是乎他就在巴斯包兒的基礎(chǔ)上做出了一種薄餅干,就叫巴斯奧利弗(Bath Oliver)。奧利弗醫(yī)生也是很有個性,去世之前把餅干的方子,外加上100英鎊(相當(dāng)于今天的2萬英鎊,20萬人民幣)和十口袋白面給了自己的專職車夫阿特金(Atkins)。這位車夫就拿著這些個資產(chǎn)去創(chuàng)業(yè)了,開了個廠子,專門做這個餅干,一直到2020年疫情之前都在生產(chǎn)。2020年停產(chǎn)之后,英國人可不干了,甚至成立了協(xié)會來保護這個百年歷史的餅干。別看巴斯奧利弗餅干干不次咧也沒什么味道,但是它在現(xiàn)代英國歷史上幾乎無處不在。著名的詩人愛茲拉·朋德(Ezra Pound)就回憶說自己曾經(jīng)參加過英國老年間的上流聚會:富賈名媛,三三兩兩,在游輪上喝酒聊天兒,期間用巴斯奧利弗餅干拖著爬滿了藍絲兒的修頓奶酪(Stilton)往嘴里送。除了餅干沾上了社會名流的唇齒,連餅干盒都沾富貴氣兒。英國老軍官阿拉斯戴(Alastair Bruce)就爆料給《鏡報》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面臨入侵和轟炸,英國人把王冠和權(quán)杖藏到了溫莎城堡底下??墒且f王冠上最值錢的是那些個大鉆石和大寶石,要真的出事兒了,撤退的時候提摟著那么沉的一個王冠滿世界跑,再一不小心把寶石顛一地就完了。于是他們就急中生智,把這些個大寶石一個個都揪下來,放到巴斯奧利弗餅干的筒兒里,要是真出大事兒了,緊急撤離,抱起來餅干罐子就跑,又方便,又隱秘。所以這么一看,奧利弗一派的巴斯包兒,雖然年代不如薩麗輪包兒久遠,但是后勁兒很足,在英國社會中留下的印記遠超困在北游街胡同的薩麗輪包兒。
英國線上購物網(wǎng)站上的巴斯奧利弗餅干
兩家說得熱鬧,但是真正的實力還得看鎮(zhèn)店的包兒味道如何。出了車站,先奔北游街胡同薩麗輪包兒她們家。這家店從外邊看并無過人之處,打18世紀(jì)留下來的櫥窗和低矮的門臉兒若是擱在倫敦還值得一看,但是在這古色古香的巴斯就外表平平了。櫥窗左邊的小門兒開著迎客,包著棕黃色的老石門框,年深日久,坑坑洼洼,過梁上不帶一絲雕花,也倒是干凈。進了門,就好比進了個百年釘子戶的窩兒,入口逼仄,17世紀(jì)留下來的木筋和梁子刷著黑漆,緊貼著客人。過了門口兒,往西邊的屋有座兒,于是和愛人在靠西墻坐下。暗粉色的墻上用陶土糊了個英國王室的徽,雖說圖案富麗堂皇,刷著彩漆金線,但是手法卻有那么股拙氣兒,讓整個西墻就像一個下鄉(xiāng)慰問演出的馬戲團,頂著王室的名義,但是有畏首畏尾,偷偷摸摸的。按下室內(nèi)裝潢不表,拿來菜單子,向伙計要了兩個包兒,一甜一咸,又要了壺店家自己配的茶下飯。甜口兒的選得很是傳統(tǒng),不過是草莓果醬和黃油;咸口兒也不花哨,火腿配皮開粒粒(piccalilli)小咸菜,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佳肴。
巴斯奧利弗餅干老店,就夾在寬街(Broad Street)和青街(Green Street)間,如今已經(jīng)是個貝魯氏酒館兒了(2022年7月31日,巴斯青街街口)
雖說薩麗輪包兒家裝飾古拙,吃食也簡單,但是卻總是端著那么一股子正經(jīng)勁兒。包兒上桌之后,雖然雙手掐著往嘴里送很方便,但是店家非得讓主顧架起刀叉慢慢兒用;茶壺茶碗仿的是17世紀(jì)山寨中國青花兒的歐洲瓷,鉚足了勁兒來彰顯自己的富貴,但讓中國人端起來仔細端詳又立馬漏了馬腳。正打量得出神,菜上來了,碗口大小的薩麗輪包兒切開來,熱騰騰的黃油滋潤地為這盤盛宴打了層底兒,粉嘟嘟的火腿肉拆成細絲兒,張牙舞爪地盤踞在松軟的包兒上。這些聒噪頑皮的火腿上又蓋了一層皮開粒粒小咸菜,亮黃的顏色透著那么點兒綠,一下子就給火腿的火氣降了溫。連包兒帶火腿切下來一塊兒,挑一點小咸菜一塊兒送到嘴里,輕輕喘口氣兒,火腿散發(fā)的香氣就好比冬天下午新生起的柴火,濃郁樸實,整個腦袋好似成了個小爐子,口里是火腿,鼻子卻是小煙囪,散發(fā)著柴香。這股鄉(xiāng)村般的咸香正跟上下牙堂子里躥,皮開粒粒小咸菜坐不住了,又來給火腿降降溫。白菜花兒、蔥頭和腌黃瓜切丁,嚼起來嘎吱吱爽脆。這爽脆里夾著黃芥末的酸和甜,和火腿的咸香湊成了彼此呼應(yīng)的一對兒。這對兒對手戲的背景是薩麗輪包兒的脆皮和麥香,皮兒的一些地方火大了,烤得金黃酥脆,又被黃油挑得香味撲鼻。扒拉開火腿,揪下來一塊兒包兒送嘴里。看起來雖然和其他那些個面包沒什么不同,但是吃起來就好比咬了一小朵云彩,還沒等送到后槽牙就像早春的雪,溫潤地化了,就留下那一絲輕輕的麥香和微妙的甜味兒。說來也是神奇,往常吃這種松軟綿密的包兒,總有那么幾塊兒會粘在上牙堂子上,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用舌頭去挑,怎么也下不來;想伸手去摳,又嫌不文雅??墒撬_麗輪包兒這朵兒小云彩雖然輕盈,卻不留戀,輕輕融化,不留任何痕跡。一個看著平實的饅頭卻是精雕細琢,火候得當(dāng),確是下了般功夫。
薩麗輪包家的火腿配皮開粒粒小咸菜(2022年8月1日,薩麗輪包)
英國人好吃咸肉和冷肉。豬肉用鹽水腌得了,烤好了,放涼之后切開來吃。吃的時候喜歡配上酸口兒的黃芥末。皮開粒粒實際上遠比黃芥末來的精細,不過不是英國人自己的發(fā)明。它本是南亞那塊兒的咸菜,印度語叫“阿馇兒”(????),有時候用芒果來腌,所以酸甜口兒,挺爽口。乾隆年間,英國人照貓畫虎做出了帕寇哩啦(Paco-Lilla)成了皮開粒粒的前身。所以說,這道菜完美復(fù)原了乾隆時期薩麗輪包家的風(fēng)貌。
下午兩三點,奔大寺場東邊兒的巴斯包兒。比起薩麗輪包兒家古拙的門臉,巴斯包兒的店面秀氣了不少。棕黃色的巴斯石,兩扇新漆白的大格子窗,透著店里的碎花窗簾兒。當(dāng)街擺著桌椅,主顧落了座,抬頭能看到頭頂上白色的牌子,鑲著青綠的邊兒。門口也不是游人如織,卻窄小擁擠的北游街巷子,而是寬敞的大寺場。當(dāng)間一顆古樹開枝散葉,綠蔭喜人,下午的陽光透過枝杈打到店面,棕黃色的巴斯石,斑駁的光影,襯著白和綠的牌子,寧靜中帶著點輕浮。古樹周圍的老街鋪著小方青石,行人車馬走上去,蹬蹬作響。在店外落了座,出來迎客的是個消瘦的太太,黑圍裙,白鑲邊兒,眼上兩抹紫色眼線,頭頂蓬松灰發(fā),好似個辭職賦閑的特雷薩·梅。向她要了份巴斯包兒和一壺紅茶,不一會兒就端了上來。不銹鋼茶壺,配得又是仿中國青花兒的歐洲瓷茶杯;兩個小碟子點綴著頗為老舊的花兒,碟子里坐著兩個有氣無力的小包兒,頂上頗為放肆地撒了大粒兒的糖和黑漆漆的黑加侖。呡口茶,伸手把包兒拿起來,還沒送到嘴邊,這些個大粒兒的糖就嘩啦啦蹦跶得滿世界都是,便宜了過往的鴿子。咬一口,跟超市里那些個小面包沒什么兩樣兒,雖說軟和,但是明顯出爐已經(jīng)多時,早就沒了生氣,包兒表面又畫蛇添足地刷了層糖,讓本就沒什么精神的包兒套了層甜膩厚重的棉猴兒,一時喘不過氣來。又一口咬下去,又嘩啦啦掉了一身糖,一只手撣著,一只手捏著,嘴還動著個不停。想放下包兒,騰出手,拈起茶杯,來口茶,把這甜膩的一口送下去,結(jié)果包兒上的糖膩子糊在了手上。伸手去拿餐巾紙來擦,又粘下來幾塊紙在手上,于是又要用另一只手來撕....這樣一來二去,一個小茶桌兒上就好像鬧起了耗子,一個包兒和一壺茶就能讓主顧頗為狼狽。忙忙叨叨,手忙腳亂之間,終于咬到了包兒的糖心兒。好個大糖墩子,穩(wěn)穩(wěn)地蹲在中間,入口之后,像嚼了口細沙,實足地把人噎住了。都知道乾隆年間的歐洲人稀罕蔗糖,覺得甜食是富貴華麗的吃食。但是硬塞給我一個大糖坨子,未免粗暴了一些,仿佛后廚大師傅有一只大手從小小的包兒里冒出來,揪著我的脖領(lǐng)子問:“怎么樣?好吃不好吃,華麗不華麗?富貴不富貴?”我也只能點頭作罷,用茶送下最后的幾口小包兒。
巴斯包兒家的茶和巴斯包(2022年3月22日)
這張小桌兒上不久就要鬧耗子了。
這兩家兒“巴斯包”迥然不同。薩麗輪包兒家拙中帶巧,巴斯包家巧中有拙,雖然“巧”和“拙”兩個字兒就是調(diào)了個個兒,但是氣度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薩麗輪包兒家的包兒看著大而笨拙,咸肉和酸甜的小咸菜也英國處處可見的吃食,若是放在鄉(xiāng)下,也毫不奇怪,不可不謂一個“拙”字。然而,咸香和酸甜的搭配,細膩卻不粘牙的質(zhì)地,又都透著一個“巧”字。巴斯包家的包兒看著富麗堂皇,小巧金黃,頭頂白糖黑果,身著糖衣霓裳,不可謂不巧??墒撬嗝厶?,寵溺口舌,不見絲毫功夫,又當(dāng)?shù)昧艘粋€“拙”字。兩家的巴斯包兒孰真孰假,恐怕已難以判斷,但是薩麗輪包兒家或許更能代表巴斯這座溫泉古城。因為這個城市也是一個拙中帶巧的地方。如今的巴斯城里,保留了乾隆年的老屋子,是莊五德(John Wood)爺兒倆的杰作。小石樓兒平地起三層,外墻上偶爾添幾對兒柱頭,幾屢花串,其余的都留給毫無裝飾的巴斯石,雖然看來是一片低調(diào)的棕黃色,但每一塊都有自己的紋理和顏色——這兒一點深紅,那兒一抹棕褐。配十二時的光影,又加上陰晴云雨、再合以四時之景,幻化出萬千色彩。沒有倫敦城里那些個輕浮甜膩的奶藍色,沒有那些厚重?zé)o神的大白漿,一幢幢石樓看似簡約,卻不簡單。那時節(jié),巴斯城還有位名流,名叫包納士(Richard "Beau" Nash)。此人雖風(fēng)流嗜賭,卻粗中有細。包納士是巴斯城的禮官(Master of Ceremonies)掌管舞會,司管儀式,大刀闊斧,廢除門檻,讓不少并不時尚的闊爺小姐們能和涂脂抹粉的名門子弟平起平坐,看起來頗為粗獷??墒?,也是這位包納士,又能定下眾多成規(guī),令賓客之間,恭謙禮讓,秩序井然。幾百位少爺千金的脾性,他又都如數(shù)家珍,將他們在舞會上配成對對鴛鴦。若是巴斯包兒真的打那個時候就是巴斯城的名吃,恐怕也會帶著這座古城拙中帶巧的氣質(zh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