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歌自苦
日居月諸,春秋代序,今年是先師吳小如先生的百歲誕辰。于情于理,都不能不作一文,以抒緬懷之忱。陶淵明詩云:“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劉柴桑》),杜甫詩云:“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味之皆有不盡感概。記得先生在九十壽辰前,與我閑談說:
現(xiàn)在人的壽命長了,學者七十、八十甚至九十,都可慶?;蚣o念。大約百年是“學者之大限”,親故弟子們最后再熱鬧一番,算是謝幕,過則多被遺忘矣。若百年后著作仍流傳,且有人懷念的,才算是“立住了”,庶不負學者之名。
今日思之,先生立得穩(wěn)如磐石。請看,2020年末出版的《吳小如戲曲文集全編》(山東文藝出版社)和今年新出的《吳小如文集》(中國書籍出版社),都是大部頭套書,成本甚高,并非出于單位、家人或學生的籌謀、奔走,而是出版社的主動策劃作為。不虧本或可謂學術出版之“王道”,足見先生的著作常出常印、常讀常新,這不正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么?
我又注意到,學者的紀念活動,多是高校、研究機構舉辦,往往由官方或師門組織,但紀念小如師并不是這樣。在社會上,總有一批愛之者、追隨者,默默地在給先生做一些事。尤其是每年5月,先生忌日的前后幾天,網(wǎng)上都會出現(xiàn)懷念他的文章,或新作,或重發(fā),這不是偶然。雖然先生去世七八年矣,但大家還是發(fā)自內心地懷念。
吳小如與谷曙光
“不合時宜”的通人
俗語說“蓋棺論定”,其實也不盡然。小如師之于當代學林的價值和意義,仍在不斷發(fā)掘和認識中。清代龔自珍有一句詩“從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題王子梅盜詩圖》),我覺得用在先生身上特別合適,便在不同場合多次談及。定庵的詩,原意指才高力雄的詩人,長于多種風格,不止一副筆墨。后則可指文備眾體、書擅眾體。再進一步,亦可指文人學者素養(yǎng)深厚,乃擅長多門學問之通人。中國傳統(tǒng)學術向來強調貫通,文史哲不分,重兼通博洽之才。在龔自珍所處的清代,自是不缺通人、通才,乾嘉樸學家,甚至包括晚清民國的諸多大家名家,都是這種“才大”且“面目不專一”的通人。可是,在1949年之后,尤其近四十余年來,老一輩的通人一個個離去,新一代的通人卻稀如星鳳,幾乎絕跡。一個有意味的現(xiàn)象是,寬博的通人、通才,在當代學林反不易被認可,甚至是有些“吃虧”的。
為什么會形成這種轉變呢?錢穆《現(xiàn)代中國學術論衡》序言云:“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門別類,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tǒng)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似溆绊憣韺W術之發(fā)展實大?!逼洹秾W術與心術》又有針對性地批評:“各據(jù)一隅,道術已裂。細碎相逐,乃至互不相通?!边@是說學術大勢的分合走向,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近代西學東漸,大學分科細密,學術研究的趨勢確是越來越精細化,學人乃互為畛域,不能打通。其實,學術轉關的背后,隱藏著社會、經(jīng)濟等方面的巨變,崇尚工具理性、推廣專業(yè)化分工、重商重利,都是當代風尚。劉夢溪《中國現(xiàn)代學術要略》論及傳統(tǒng)學術的現(xiàn)代轉變,亦指出“五四”以來,專門之學興,通才之學衰,于是專家大行其道,而通人則日漸“落伍”矣。
平心而論,小如師就屬于這種“不合時宜”的通人。先生的“才大”且“面目不專一”,突出表現(xiàn)在小學(指傳統(tǒng)文字、訓詁之學)、文學、史學、戲曲、箋注學、詩詞創(chuàng)作、散文、碑帖書法等多個領域,可謂四沖八達、貫通淹博,具雅人之深致。具體到其主業(yè)文學,則是古代與現(xiàn)代打通,詩詞、散文、小說、戲曲四大文體皆有精詣。因此,說先生“面目不專一”,實際卻又體現(xiàn)為多面之統(tǒng)一,通觀性的議論與細密化的考證,先生皆優(yōu)為之,殊為難得。
面對崇尚專門之學的學術風會,先生博學如此,駕馭那么寬的范圍,一方面是非常罕有,另一方面,客觀講就有些不為時重了。記得一位頗有成就的當代學者,一生只聚焦一二古人、一兩部古書,鉆研得非常精深。這符合現(xiàn)時潮流。他對我表示:
吳先生才高八斗,天賦極佳,只是其學未免“太雜”,深入不夠,不合當下的學術潮流,也不易被體制內的學術圈子所看重認可……
言下流露出惋惜之意。類似“面廣而不深”的評價,足以說明先生游離于當代主流的學術評價系統(tǒng)之外,是個有點尷尬的邊緣人。其實,先生生前也曾自謙是“雜家”。一個“雜”字,似乎就帶上了負面的意味。請問,何謂雜家?先秦諸子中就有雜家,呂思勉言:“惟雜家雖專精少遜,而閎覽無方,……此后世所謂通學者之先驅也?!保ā断惹貙W術概論》)此言得之。學術之雜有兩種,若如雜草叢生、稗麥交錯,則是雜亂無章,應當去蕪存菁;倘是三頭八臂、門門精要,呈神通廣大之相,則不妨大力提倡。小如師所說的雜家,實是謙辭,不要以為他真的是雜而無歸、泛泛而論,不是的;相反,先生是殫見洽聞,是多能兼擅,是堂廡特大!
先生著書,最重傳統(tǒng)的札記,理念則是訂訛傳信,如無一得之見,絕不輕易動筆。他早期的一部書,名曰《讀人所常見書日札》(中華書局1958年),如隱去署名,說是清儒著述,誰曰不信?書名細節(jié)就能看出先生治學的路數(shù)了。更重要的是,讀人所常見書,卻能發(fā)人所未發(fā)。在此基礎上,他后來又推出最重要的代表作《讀書叢札》(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另有香港版),只要翻一下目錄,即知文史貫通、干貨滿滿,貫徹的是先生提出的“治文學宜略通小學”的宗旨。從《詩經(jīng)》《左傳》《論語》《禮記》的經(jīng)子札記,到古樂府、杜甫詩、白居易詩、王安石詩、稼軒詞等詩詞札記,再到《史記》、韓文札記,又另立專門的詞語、字義札記,貫通群籍,篇名則用臆札、瑣札、散札、叢札、訂補、摭遺、箋證等,學風之淳樸、考證之精確、辭章之省凈,堪稱乾嘉樸學之后勁。
學術不能與時代無涉。先生出入于新舊之間,既是綜貫的通人,能“上下其議論”;也可作精密的考據(jù)家,于細微處見功力。1949年之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政治氣候肅殺,談義理容易出問題,故先生乃有意轉入文獻考據(jù)與文字訓詁,稍稍遠離現(xiàn)實。竊以為,此《讀書叢札》等大量札記面世之背景,似未有人揭橥。
時移世異,今治中國文學史,重斷代的專門研究,而專題性、理論性著作興,最講條理系統(tǒng)。“預此潮流”之當代學人,動輒宏大敘事,論著在體系性、完整性上用功,下筆不休。先生對此,是不以為然的,更不愿屈己降志以跟風。多年前,我曾幼稚且魯莽地規(guī)勸先生,也作“有條理系統(tǒng)”之著作,先生則“期期以為不可”:
以一人之力,難以做到周贍密匝、面面俱到,總有學識短板,我不想在自家著作中因襲照搬,以為己說。越是“有條理系統(tǒng)”的書,越危險,“注水”的可能越大……
“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蓋先生雅不愿做綜述家、抄撮家也。我想,學者如若在某一方面一枝獨秀,達到小如師的成就,已很可欣慰了;先生的學問則是渾融一體而又花開多面,不能不說是把義理、考據(jù)、辭章打通了的綜貫之學。恰恰因為當世的通人少了,先生亦不愿趨時應世,于是矯矯不群而落落寡合,甚至“反遭俗眼白”!此中閫奧,只可與智者道,難與俗人言也。
吳小如書杜詩《望岳》
通人式微:當代文化學術界的隱憂
當然,通人與專家是相對而言的。就學者個人言,通與專、博與精,也要看個人的稟賦和才華。故潘光旦言:“大凡才能較高的人,學力所及,往往可以求通,也可以求專,其對于通的企求,大抵不在對于專的企求之下,且往往超出專的企求之上?!保ā豆づc中國文化》)像錢鍾書、饒宗頤這樣的大才,自然是求通的,錢先生談自家的學術路徑:“求打通,以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打通,以中國詩文詞曲與小說打通?!保ā吨锣嵆谛拧罚┢鋵崳板X學”又何止于文學之通?
如錢鍾書之才大,學貫中西,令名早著。相比錢先生,小如師是晚輩了,且貫通的領域,已較錢先生為窄。但比起一些同輩學人,小如師的學問還是寬博許多;對比學生輩的學者,先生則愈顯氣象開闊。從大趨勢看,二十世紀以來,學者“通”的程度,是每況愈下的。專業(yè)分割治絲愈棼,治學格局屋下架屋。故先生每每慨嘆,治中國文學史,如鐵路警察各管一段,愈趨細碎。一個頗有意味的現(xiàn)象是,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與三四十年代出生的學人,治學路數(shù)判然有別,似乎1930年前后就是一個巨大的鴻溝。由此觀之,民國時求學,在學術上擁有貫通氣象的學人,先生差不多是最后一代了,雖不為時重,但今日反思,卻愈發(fā)顯得可貴,令人興才難之嘆。
《老子》云:“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通人的作育,也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晚清以來的通人、通才,多出于世代書香人家。先生之“通”,固然有才大的緣由,但也離不開家學淵源。太老師玉如公對先生的影響,至為深刻,濡染陶冶,非一日之功,遂令先生有傳統(tǒng)文人之博雅,而無偏枯狹隘之時弊,能優(yōu)游于傳統(tǒng)文化的各個門類而從容不迫。玉如公一生述而不作,相當長的時間內知者無多。我近年研讀《吳玉如詩文輯存》,才悟玉如、小如父子之學術,真如向歆、羲獻之傳家學,故出藍而勝藍,是事出有因的。先生轉益多師,但細究起來,對周作人、俞平伯、沈從文、廢名四家著作浸淫最深,又追隨俞平老最久,這就奠定了先生一生治學作文的家法路徑。文化最講傳承,通人常不止一代才能養(yǎng)成,且須投名師、求深造,這確是涵養(yǎng)化育杰出人才的規(guī)律。
現(xiàn)時耆宿凋零,“老頑童”黃永玉是當代極少的通人了。他曾戲謔:“教授滿街走,大師多如狗!”試問當代文化學術界缺什么樣的人?先說不缺的吧。竊以為,當代最不缺的,就是專家。而最缺的,恰是通人,是能自由行走于各學術文藝門類的通才。由此言之,通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專家,他們的魅力,在于打通與激活,能彌綸群言,可精研一理,具大家氣象。君不見,當代文化學術界,門戶日益森嚴,論著堆砌蕪辭,體制內的專家動輒被民間譏為“磚家”,而真正的博學鴻儒、文化昆侖,幾乎絕跡。這不能不令人憂心忡忡。
漢代王充言:“博覽古今者為通人。”(《論衡》)通人博洽周流,他們的存在,代表著一種高貴的文化精神,對于保持和顯示一個時代的文化高度,至為重要。陳寅恪有一名論:“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保ā多噺V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宋文化之所以登峰造極,在于孕育了一批最杰出的俊彥翹楚,即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陸游、辛棄疾等通人;若無歐、王、蘇、黃、陸、辛,宋代文化的殿堂將失去頂梁之砥柱,塌卻半邊天!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通人式微,或許意味著中華文化的復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缺乏巨匠、大師的時代,何以稱雄?
一家之言:成就最高的是戲曲
章學誠《文史通義》有“橫通”一節(jié),特指道聽途說、根底鄙陋之流,乃貶義。后袁行霈據(jù)以發(fā)揮作《橫通與縱通》,喻治學之道,對理解“通”很有啟發(fā)。袁文謂學術既有橫向的貫通,也有縱向的打通。我想再追加一點——旁通,即觸類旁通。小如師以經(jīng)、史、文、藝互為表里,將古、今、中、外牢籠胸襟,閱讀、研究、寫作面之寬廣,在同時代學人中罕有其匹,可謂格局大、心氣高、志趣廣,真正做到了橫通、縱通與旁通。不過,能博通者,亦有其專精所在。我個人有一不成熟的看法,認為在諸多領域中,戲曲是先生成就最高的方面。或許一些朋友不贊同我的觀點,愿略陳固陋。
我思及,十余年前小如師教我杜詩的時候,回憶俞平伯先生早年給他們上杜詩課,第一首一定要講杜甫的《登兗州城樓》。這是什么緣故呢?詩是杜甫年輕時寫的,俞先生說未必有多么好,也不算精彩絕倫,遠遠趕不上后來的《登高》《登岳陽樓》等杰作。但《登兗州城樓》有它獨特的地方,即四平八穩(wěn)、周周正正。那么年輕的詩人,居然就作出了別人到中年才能寫出的“完熟”作品,太難得了!所以俞先生認為杜甫比其他詩人早熟了二十年,在剛出道就達到了別人中年的水平。而這,正是杜甫的不可及處。
我印象深刻,并由此聯(lián)想,小如師在戲曲方面也頗有“早熟”“早慧”的味道。先生三歲時就開始擺弄老唱片,十歲到北京來讀書,下課常跑到戲院看戲,遍觀名伶佳劇。至于訪師學唱,更是題中應有之義。十六七歲上,又跟著張醉丐老先生學寫老氣橫秋的劇評。差不多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當時(上世紀四十年代前期)的報刊上,已經(jīng)推許他是“名劇評家”了。很多人以為少若(先生筆名)是老先生,結果一見之下,才發(fā)覺那么年輕,只二十郎當歲。到1949年之后,像裘盛戎、李少春這些名角兒見到先生,也都驚嘆于他年紀輕輕就作了那樣老辣的談戲文章。舉個例子,1943年,京劇老生大家余叔巖去世,先生寫了一組文章《談小余的戲》。要知道余叔巖是和梅蘭芳、楊小樓齊名的“三大賢”,地位相當崇高。先生實際是后輩,但他居然就少年老成地大談“小余的戲”(按,小余是和老譚對稱的,因余叔巖是譚鑫培弟子,看過老譚的老顧曲家,動輒小余、小余地叫,一則擺老資格,二來也顯親切),給人的感覺,好像他是個晚清遺老一樣。套句戲詞,許多人都被弱冠之年的先生“蒙了去了”。
為編《吳小如戲曲文集全編》,我搜集到的先生在1949年以前的劇評達二百余篇,既反映出他劇評的早期面貌,也可從中看出一個青年劇評家所能達到的成就。程硯秋最拿手的代表作《鎖麟囊》,1940年上海首演,先生1941年于天津得觀,極興奮,馬上就寫了文章。我們今天來看,完全沒有過時,真如新發(fā)于硎,清新無比。請看評價最著名的程派“神曲”——春秋亭避雨唱腔的部分:
二六一段,“春”字、“破”字,都咬得極真切?!跋氡厥切禄槎声o橋”,“鵲”字行腔碎而不散,斷而不離,氣口極嚴,卻又極脆。后面轉快板,比《玉堂春》要難得多,尤以愈唱愈緊,愈唱愈響,為常人所不能及。垛處極硬,但極不突兀;停處甚急,卻極不迫促?!岸牭帽晳K心中如搗”一段,還似云遮斜月,直至“休要噪,且站了”的一垛,閃板搶板,天衣無縫。以后則急風驟雨,倜儻綢繆,珠走玉盤無其潤,冰心玉壺無其靜,似速實穩(wěn),似剛實和,“我正不足他正少……”四句,忽如雨檐霰窗,淅瀝婆娑,其態(tài)萬變,幾如歐陽子作《秋聲賦》時矣??彀迨諘r,純以氣馭,最是動人。(《程硯秋聆后記》)
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品味程腔,文筆之老到、鑒賞之穎悟、遣詞之諳練,真不愧時人稱之為“名劇評家”。這初試啼聲即迥異凡響的情狀,恰如前面所說的老杜作詩,一出手就是旁人到中年也未必能達到的高妙境地。英雄出少年,令人嘆服!
啟功致吳小如信之一頁
光有天賦、興趣還不夠,再深長思之,何以先生治戲曲的成就高?所謂“割雞焉用牛刀”,先生實是以清人樸學方法研治花部戲曲,已突破舊戲曲研究的藩籬,而樹立了新范式,實屬奠基性工作。先生連讀張伯駒《紅毹紀夢詩注》后所作之《隨筆》,都是清人學術札記的路數(shù),篤實謹嚴。當然,說先生在戲曲上的成就高,并不意味著他在其他領域的成就低。研究《詩經(jīng)》《孟子》也罷,杜詩韓文辛詞也罷,字義訓詁也罷,前輩講的人實在太多了,歷史的銀河里,前人的成績已經(jīng)燦若星云。先生雖有興趣,亦有心得,卻只是在前人基礎上“接著講”,是謂“述中有作”,而非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就研究戲曲而言,先生是用清儒樸學、考據(jù)學的功夫,做下里巴人的戲曲研究,特別是用在花部戲曲上,故是當之無愧的開風氣的學人。譬如,講到戲曲演出史、戲曲文獻、戲曲評論、京劇流派、富連成科班、老唱片等的研究,先生都可謂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
不妨再從學術史的角度觀察。治學有先后,成就有大小,各領域的學人,有開山者、承繼者、拾遺補闕者、后出轉精者、集大成者。每個時代的學人,在不同的學術領域,所占的地位、所起的作用錯綜復雜、各不相同。陳寅恪談治學,有著名的“預流”之說。在某一領域的研究中,如能恰好處于奠基或大發(fā)展時期,掌握新材料,率先“占據(jù)要津”,無疑是關鍵的,日后在學術史上也就順理成章地占了優(yōu)勢地位。但這,往往不以學人的意志為轉移,很多時候是時也、運也、勢也。王國維算是爭議最少的民國國學大師,以甲骨學研究最享盛名,他就身逢學術史的重要機緣,又得羅振玉之提點,乃得以“預流”。啟功是當代最被公認的國學大師,書名之盛,無與倫比,其中亦有時代的緣故,“文革”后老輩凋零,啟先生實是“老來紅”。有人一生嘔心瀝血、夢寐以求,未必能執(zhí)學林之牛耳;有人不爭不求、順其自然,卒能大成,地位顯要。連類取譬,說小如師的戲曲研究當居魁首,既有自家興趣的因緣,他用力甚勤、創(chuàng)獲頗豐;更是在綜合考慮了學問發(fā)展和學術史演進的基礎上做出的判斷,有著充分的邏輯依據(jù)。
通人的不可及處:拈花微笑,涅槃妙心
通人的奔逸絕塵、不可企及,在于融會貫通,在于不期然而然、水到渠成。早在1947年,先生就對新舊與貫通有了深刻理解:“支離破碎是古來考據(jù)家舊病,隔靴搔癢則是近來洋狀元新病?;\統(tǒng)言之是古來時文圣手舊病,矯揉造作則是近來天才批評家新病?!绕浔锥熎浼玻氐米x書破萬卷。愈讀得通乃愈見其方案之靈也。”(《讀俞平伯先生〈讀詞偶得〉(重印本)》)可知小如師是通達之人,既不厚古,也不崇洋,對古今中西治學之弊都有清醒的評判,于如何“貫通”一途,早就成竹在胸了?!白x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乃治學顛撲不破之要義,又豈有任何捷徑?韓愈《答李翊書》之名言“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亦可供隅反。小如師真正做到了手不釋卷,“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天——2014年5月11日,九十三歲的老人仍倚南窗、審容膝,偎靠在沙發(fā)上展讀。閱讀構成他最主要的日常生活史,深入骨髓矣。在此基礎上,才談得到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
我想舉先生的書法為例,略談一二。當代學人能臨池作書者越來越少了,而先生的書法卓犖超倫,書卷氣極濃,當?shù)闷饡抑u。然而,先生之書,只是他作為通人的一個次要方面,屬于錦上添花、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的書法是“文火細煙、小鼎長泉”才成就的,這極耐人尋味。據(jù)我所知,玉如公早年對先生的毛筆字,并無多少信心,反而認為另一位公子同賓的書法天賦,是過于先生的。先生自謙:“信筆涂鴉六十年,癡兒難與父爭先。”可是,出乎玉如公的意料,先生之書,卻大成于晚年。特別是耄耋之后,先生之書進入霞思云想、白石清泉般的藝術境地,實出人意表。何以垂老而能有大成?是否違背藝術規(guī)律?我思及王蘧常論沈曾植之書:“師之書法,雄奇萬變,實由讀破萬卷而來。所以予先論師之學問,然后再及于書,后之學先生書者,其在斯乎?”(《憶沈寐叟師》)此段話可稱探驪得珠,小如師之書法,何嘗不是從讀書閱世、萬卷學問中來?杜詩有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戲為六絕句》其一),而先生之書,亦是“老更成”者。蓋先生非有意為書家,只因其學問博洽通達,乃能弘毅致遠,而其書法則如釋子悟道,在“日用而不知”的晚年,忽豁然貫通,遂妙心涅槃、卓然成家。先生在書法上的經(jīng)歷和成就,對今天“專力”作書家、畫家、作家、詩人的“名一藝者”,不值得深思么?一言以蔽之,“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陸游《示子遹》)。然則,一個“通”字,何其奧妙!
吳小如書杜詩《月夜》
再有一點,依我看,小如師影響力之大,已經(jīng)溢出了學術界,而進入公共文化領域。他是有著相當社會知名度的學者,這對治古典的學人而言,是很不容易實現(xiàn)的。先生名氣大,是因為他個性鮮明、文章漂亮、觀點犀利,容易被人記住。先生有一張照片,流傳甚廣,以百衲本二十四史書柜為背景,但見雙眉愁皺,二目圓睜,幾如火眼狻猊,欲作獅子吼。學者中有此神采者,實不多見。
我理解,先生有棱角、有傲氣,很鮮活,并不是那種循規(guī)蹈矩、不露鋒芒的人。他不會像某些學者那樣“藏鋒”,把自己的個性刻意包裹,而不以真面目示人。先生是性情中人,傳統(tǒng)文人傲岸耿介的一面,在他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于是就更富有人格魅力了。當師友學生處于困頓之中,他愿意親近、扶助;如若做官了、發(fā)達了、得意了,他反而刻意疏遠。先生自家戲言,就是個“別扭人”。這“拗相公”的一面,突出表現(xiàn)為性格峻急易怒,令先生開罪人甚多,遂大半生坎坷。另一方面,坦率而鋒芒畢露,卻也讓先生收獲了更多社會大眾的關注。性格即命運,信非虛言。先生生前,不止一次表示,寫他的眾多文章中,沈玉成的《我所了解的吳小如先生》寫得最懇切,最得他心意。就是因為沈文沒有一味捧,而是有褒有勸,寫出了鮮活、立體、豐滿、可感的先生來。
有人指出,當代學者中,“有趣”的人越來越少了,無趣乏味似乎成為學者的標簽。但通人不是這樣,不但筆鋒好,而且談鋒健。小如師的課堂,向來“叫座兒”,授課效果“無出其右者”(吳組緗語),“從《詩經(jīng)》一直到梁啟超,能全部貫通講授”(沈玉成語),故而學問貫通又對其講學的縱橫上下大有裨益。日常生活中,如跟先生聊天,很容易被他感染,而覺興味盎然,這是因為他博聞強記,能與各領域的聊天者裕如周旋,“八面受敵”,而示人以妙思睿見,令人不倦。其實,如金克木等學林通人,皆有此大本領。
吳小如先生
從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
小如師骨子里還是屬于古典形態(tài)的學者,其學如八臂哪吒,又如天女散花,考證功夫既綿密,妙解新義又層出,故深具通人氣象。當代治學每侈言“跨學科”,而先生天然是此道中人。回顧先生一生學術,青年時英敏特出,筆挾風霜,以劇評家、文評家面目示人;中年與時俯仰,又逃入考據(jù),權且“小隱”,鉤沉闡微,屢有發(fā)明;晚年則持樸學之法治戲曲,多樹新義,又藉考據(jù)家的素養(yǎng)作學者散文,以灼見讜論為后學指示門徑,有文化普及之功。
不必諱言,以先生之天賦,其學術未能達最理想的境地,殊為遺憾。這其中,有時代、社會等外緣背景,也有家事、性格等內緣因素。遺憾,自是人生的常態(tài)。我只說一端。先生的箋注學功力湛深,從《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二書看,簡潔精賅,足資考鏡,嘉惠幾代學人??上У氖?,先生一生竟未挑選一大名家之別集,為之箋疏,豈非憾事?話又說回來,先生那一輩學人,飽受風刀霜劍之苦,有遺憾者,又何止先生一人!
時至今日,兼擅多能的文化通人已成“瀕危物種”矣!相應地,小如師在當代文壇學林,猶如一株幽芳孤寂的梅花,是一種“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杜甫《江漢》)般的另類存在。文脈雖久窒,知音仍不絕如縷。由通趨向專,固然是這一百多年的學術大勢;但新世紀以來,反向的由專轉向通也是客觀存在的,不能不說是一種補救或反撥效應。我所在的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馮其庸先生是創(chuàng)院院長,他也是當代少有的“才大”而“面目不專一”的通人。馮先生的辦學理念可概括為“大國學”“新國學”,一望即知,是強調綜貫、打通的,力求把本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域歷史語言文化的研習結合起來,博涉中土與異域,貫通傳統(tǒng)之學與域外漢學,可謂陳義甚高、取法乎上。不夸張地說,敝院在當代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上頗具特色。我嘗思,欲培養(yǎng)博通之學生,必先有融貫之教師?!八芈闹?,獨行愿也”,小如師等前輩大家的治學理念和通達法相,我雖不能至,卻愿懸諸座右、寢饋以之。
小如師“翩然被發(fā)下大荒”(蘇軾句)久矣,我夜夢常思之。宋人黃庭堅《阻水戲呈幾復二首》其二云:“月明遙夜見秋高,桂影依稀數(shù)兔豪。散發(fā)行歌野田上,一樽可慰百年勞。”今以一樽美酒為奠,遙寄對先生百年的緬想馳念。不過,這美酒,是洋酒,而非中國酒。不妨透露個小秘密,先生非好酒者,但晚年偶爾也會小飲,可他呷的,卻是最上乘的頂級白蘭地。出人意料乎?研治中國文化的通人,卻喜飲洋酒,這也算是有趣的掌故吧。
江海奔騰,百年一瞬;心香一瓣,虔心默禱。臨風懷想小如師,更為中國文化呼喚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