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0年11月20日,英國著名記者、作家簡·莫里斯在家中去世。今天正值她逝世兩周年。本文摘自《再度思考:簡·莫里斯思想日記Ⅱ》,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在該書中,簡·莫里斯以130天每日一篇的日記形式,記錄了她的晚年生活,是一組生動的回憶。
簡·莫里斯(Jan Morris,1926年10月2日-2020年11月20日)
第34天
人類所有官能中最具有欺騙性的,我開始覺得吧,就是記憶。我敢肯定,我們每個人都會意識到,年紀(jì)越大,記憶就越不可靠;很多事情都顯示了記憶衰退,比如忘記熟人的名字和面孔,有時忘記事先定好的約會,甚至忘記上樓是要干什么。而就我自己來說,我開始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有誤導(dǎo)性,不但偏離、歪曲事實,有時還是完全錯誤的(當(dāng)然,沒造成什么壞處)。
我想,這也許和我的職業(yè)有一點關(guān)系吧。我這一輩子都在職業(yè)性地使用記憶,最主要的目的是服務(wù)于——沒羞沒臊地自夸一句——我的文學(xué)藝術(shù)。這也不算什么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但它的確對字、詞、句的音韻和節(jié)奏要求非常高,所以我喜歡把我的寫作內(nèi)容大聲讀出來,特別是在洗澡時,因為浴室空間密閉,回聲效果好。而且我覺得,我的記憶理所當(dāng)然、自然而然地在內(nèi)、外兩個方面重塑了我對過去的回想。
今天早上我開始思忖,這種寫作技巧我用了那么多年,有沒有可能將我引入歧途,從而制造出了虛假的內(nèi)容?昨天,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同輩)多年來第一次拜訪我,我們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一起作戰(zhàn),還在盟軍占領(lǐng)的威尼斯征用了一幢房屋住下。他是職業(yè)軍人,出生于軍人家庭,后來在英國著名的騎兵團里步步高升。至于我,終究只是個作家。昨天我們在一起,我興致勃勃地談起了七十年的友誼,回憶起了往事的點點滴滴,可是在這一片熱鬧中,我偏偏想到,我們倆在回想當(dāng)年威尼斯的經(jīng)歷時,浮現(xiàn)在大腦中的景象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倆所記起的經(jīng)歷都是真實的,可是這么多年來,兩種不同的人生已經(jīng)重塑、改造了我們各自的記憶;兩個老朋友,一個昂首闊步,一個跌跌撞撞,在時間之網(wǎng)中各自前行,收獲了自己特有的記憶之果。
第44天
毫無疑問,一位不速之客已來到崔芬·莫里斯老宅,和我們住在一起。那就是老年癡呆癥,它牢牢攫住了我親愛的伊麗莎白。她雖然大部分時間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就像世界上無數(shù)老年人那樣,一陣一陣地受到老年癡呆癥的困擾。這種遭遇固然悲慘,不過有時也讓人忍俊不禁,下面就是一個例子:
昨天上午,廣播電臺播放了我的訪談節(jié)目,我談的是我的慣常主題: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大英帝國。不是我自夸,這節(jié)目不但引人入勝,還能讓人有點小感動。昨天傍晚有重播,我覺得伊麗莎白會想聽一聽,所以吃完了晚飯,我們舒舒服服坐在沙發(fā)上,開了收音機,聽我的訪談節(jié)目。節(jié)目中穿插著精選音樂,我聽著感覺相當(dāng)愜意。半小時后,節(jié)目結(jié)束,我問我親愛的伊麗莎白:“覺得怎么樣?”
“嗯,還行,就是有點拖時間,短一點就更好了?!彼肓讼胗终f,“話說,那個嘮嘮叨叨的家伙是誰?”
好吧,我的小甜心!這就是老年癡呆癥的真實寫照。我有什么辦法,只能苦笑啦。
第72天
哈哈!我今天鬧的洋相真是讓我大笑不已。今早天氣非常壞,呼嘯的颶風(fēng)讓老房子瑟縮成一團,收音機里播放著風(fēng)暴預(yù)警,周圍東西吱吱嘎嘎晃著,窗外的樹瘋狂地東搖西擺。海面變成了灰蒙蒙、黑乎乎的一大片,整個世界看上去沒有一個活物,連蜷著身體的奶牛都看不見。
我一人在家,打算開始我每天千步快走的例行鍛煉——這我從未間斷過。如果我出門在外,我就另找路線,不過我總是跟著自己的節(jié)奏,和著頭腦里的進行曲往前走。
那么今天呢?我絕望地看著外面的景象。這樣的大風(fēng)天氣,一定要出去嗎?就今天一次,我偷個懶,老天爺會原諒我的吧?我在心里哼唱的輕快曲調(diào)會不會變得沉重,《希望與榮耀的土地》 會不會支離破碎?上星期我已年滿92歲了,今天情況特殊,偶爾漏一次也是可以的吧?不過,我雖然身體軟弱,不足以外出鍛煉,但也意志軟弱,不足以徹底放棄,所以只得求個妥協(xié)。我想,在外面車道上走一千步不見得比在屋子里走一千步更高超,所以我就在崔芬·莫里斯老宅里放滿了東西的兩層地板上,昂首挺胸、一板一眼地走路鍛煉。
這樣還真有趣呢!我吹著口哨,繞過沙發(fā),穿過島嶼一樣的書架,顫巍巍地走上旋轉(zhuǎn)樓梯,又從木樓梯下來,左、右、左、右,從不停留……撞翻了一個花瓶和兩盞臺燈,連帶墻上的肖像畫搖搖欲墜……數(shù)著拍子,扳著手指計算步數(shù),口哨有時變成了唱歌,上氣不接下氣,但勝利在望!最后,我成功走到了一千步。
我對窗外呼嘯的狂風(fēng)說,“一邊去吧!”然后開始煮咖啡。
第109天
對我來說,每天寫一篇日記正變得困難起來,這也無須隱晦。一來是因為我年歲漸長,可寫的東西越來越少,二來是因為從我所處的小小角落來觀察,廣闊的世界顯得越來越一成不變。不過,我敢說任何寫日記的人都會承認,每天記一點文字作為備忘絕對是一種精神享受。就算度過了極其無趣的一天,只要我坐下來寫日記,無趣就變成了有趣;要是你這可憐的讀者看了我的滿篇嘮叨之后也不覺得有什么趣味,那我也沒辦法啦!
我家樓下的圖書館里有一書架的日記作品,除了著名的塞繆爾·佩皮斯日記,還有弗朗西斯·基爾維特、喬治·奧威爾、伊夫林·沃等人的優(yōu)秀作品。在我看來,這些日記作者都在日記寫作中得到了極大的精神享受——也許在他們眼里,寫日記就是日后寫書的一種試練。
不過,有時候日記作者像我一樣以“雷打不動”的自制力聊以自慰。在我看來,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就是這樣一位。1829年,他有一次好幾天沒有記日記,因此心灰意冷,“好幾個月都沒有寫一篇新的”。
我可以理解他的沮喪心情,可是話又說回來,那段時間他也沒有什么大事好記下來啊。等到他重拾信心,恢復(fù)寫日記習(xí)慣時,他回想那段停寫日記的日子——確實不值一寫!
可是“雷打不動”的自制力所帶來的滿足感畢竟凌駕一切,司各特爵士和我都不能抵擋。司各特爵士在書中寫道:“見鬼!被打敗的感覺可不好受,好吧,我要振作起來?!庇谑?,他重新拿起了筆,構(gòu)思一篇新的日記,而我也和他一樣,神氣活現(xiàn)地坐回電腦前——如愿以償?shù)爻蔀樽灾屏Φ闹覍崜碜o者。
簡·莫里斯在威爾士的家中寫作
第127天
昨天,我寫完第126天的日記時,差一點就決定將那一篇作為全書結(jié)尾,寫上兩個大字“劇終”或者大喊一聲“先生們,打烊了!”。安德魯·馬維爾 在詩中提出,生活之路不妨以一棵樹為終點,從此不再辛苦忙碌;我很認同這一看法,因此昨天的西卡莫槭就可算作一個終點??墒?,不行!我記得馬維爾還說過,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精彩紛呈的生活,那我就繼續(xù)吧。
今天上午陽光明媚,我就來寫一下感恩?,F(xiàn)在,我身體平衡性堪憂,走路都拄著手杖,這本是公開宣示我年老體衰,大家卻都體諒我、關(guān)照我,讓我心里暖暖的。不但我的威爾士同胞對我親切照顧,而且不管我走到哪里,遇到的陌生人都為我提供幫助。大型卡車在我面前猛地停下,讓我過馬路;流里流氣、不修邊幅的年輕人主動為我開門,長得兇神惡煞的漢子扶我上臺階;就連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大媽都允許我插隊!
對這些好心人,我無以為報。我根本不可能再次碰到他們。我的手杖宣示我年老體衰,而他們慷慨相助,遵從了本能的善心,也證明了我的觀點:四海一家,人心向善。
第130天
人們熱愛威爾士,這固然可喜可賀,但其中也有令人不解之處。大家都知道威爾士人對自己的威爾士特質(zhì)十分自豪,可是,自詡擁有威爾士特質(zhì)的人也很難說清楚,他們這種自豪感從何而來。威爾士到底有什么特別的?是山水風(fēng)光?是人文歷史?還是威爾士語?其實,現(xiàn)在很多威爾士人的居所平淡無奇,甚至可以說是令人作嘔,而且大多數(shù)威爾士人已經(jīng)不太會說威爾士語了。
那么,威爾士特質(zhì)在抽象意義上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呢?這一本質(zhì)為什么能夠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呢?莎士比亞在劇作《亨利五世》中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威爾士人弗魯愛林,他不忘提醒讀者,這個角色看似氣勢洶洶,其實具有強韌的性格。威爾士人常以“hiraeth”來概括威爾士特質(zhì),這一單詞在詞典中的釋義是“期盼”或“念舊”。而在我看來,威爾士特質(zhì)更微妙、更復(fù)雜,是一種全民族的嗜好;我擁有一半威爾士血統(tǒng)、一半英格蘭血統(tǒng),這就給了我一種跨越民族界限的角度,來思考威爾士特質(zhì)的種種絕妙之處……
地理因素當(dāng)然是威爾士特質(zhì)的一個重要方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威爾士是一個島,一個“不是島的島”。它三面環(huán)海,一面接著英格蘭,其居民開放包容,并不具備“島民”的狹隘心態(tài)。威爾士人熱愛家鄉(xiāng)的感情十分強烈,但不致蛻變?yōu)榉N族主義,當(dāng)然,因為英格蘭游客無孔不入,威爾士人難免對英格蘭人有點意見。威爾士人普遍歡迎外國人來訪,有時甚至對外國人懷有崇敬之情。在北邊的克里基斯,18世紀(jì)女孩們熱衷的是21點撲克牌游戲;在南邊的卡的夫,虎灣黑人社區(qū)繁榮發(fā)展至今;在以基督徒為主體的威爾士社會中,許多上進有為的猶太人取得了成功。當(dāng)然了,威爾士也存在偏見和歧視——哪兒沒有呢?一百年前,虎灣就發(fā)生過種族騷亂。不過,威爾士特質(zhì)中并不包含偏見和歧視!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威爾士特質(zhì)本質(zhì)上是一種理念,或諸多理念的一種精粹;幾百年以來,經(jīng)過歷代傳承,這些理念已強大到能夠創(chuàng)造意象、塑造感情、決定行為、生成歷代相傳的文化象征。威爾士特質(zhì)蘊含著語言和山川的力量、歷史傳說的魅力以及一體同心的兄弟情誼對于人心的永恒召喚。威爾士的基督教圣人、足球運動員、詩人、巫師、山羊、礦工、歌唱家、仙女和魔法故事——這些都體現(xiàn)了威爾士特質(zhì),都會永遠與我們同在,而我們這些威爾士人則沉迷于其中。威爾士,我們父輩的故土!古老而遼闊的威爾士不但風(fēng)景秀麗,而且孕育了頑強不屈的精神,它的人民還很有幽默感呢。
這樣的家鄉(xiāng),怎不叫人沉醉?
《再度思考:簡·莫里斯思想日記Ⅱ》,【英】簡·莫里斯/著 梁瀚杰/譯,東方出版中心,2022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