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人笑話了去”：被收養(yǎng)林黛玉小性兒卻不小氣

林黛玉這個人物很有意思，是賈寶玉的最愛，也就是作者曹雪芹的最愛。但是不喜歡她性格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林黛玉是個什么性格呢，照一般的看法來講，就是“小性兒”，動不動就使性子，好哭，不大讓人。表現(xiàn)黛玉小性兒，有一段情節(jié)非常有名，就是第七回寫周瑞家的受薛姨媽之托，送宮花給各房幾位姑娘、奶奶。這一回足足展示了作者講故事的非凡功力。這出戲，帶出來十幾條線索，應(yīng)著后來的發(fā)展。同時又交待了賈府的內(nèi)部空間結(jié)構(gòu)，各位主人公居室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這是對人物關(guān)系的重要補(bǔ)充。然后又通過一個個場景展示了人物個性。行文如流水，花團(tuán)錦簇，精彩迭逞，蜂回路轉(zhuǎn)，柳岸花明。不同的主題分次呈現(xiàn)。

最后送到了林黛玉這兒，正巧賈寶玉也在一塊兒解九連環(huán)，聽是薛姨媽給林姑娘送的宮花，寶玉搶在頭里拿過來，還沒出聲，林黛玉在旁邊就著寶玉手里一看，立即問周瑞家媳婦兒，“這是單送我的呢，還是大家都有？”別人接了花都高高興興、客客氣氣道謝，只有黛玉想起問這個。周瑞家的據(jù)實道來，送的璉二奶奶、三位姑娘和林姑娘，別人都有了，這是給林姑娘的。林黛玉怎么回答：“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會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不言語。這是她做下人的本份，不敢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完了，周汝昌先生也因為這個批評她性格太不好、脾氣太臭，不喜歡！周瑞家的本來是受親戚所托，也不是她份內(nèi)事兒，人家辛苦一趟，按薛姨媽要求給送到了，白白受了這口氣，林黛玉這是小氣得沒有道理，無端得罪人。

薛家姨媽交待的順序是：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這個稱呼多么鮮活，賈母叫她“鳳辣子”，《紅樓夢》的語言藝術(shù)真是無與倫比）罷。周瑞家的實際送的順序是：二姑娘迎春三姑娘探春正好在一處、四姑娘惜春處、鳳姐處、最后是林黛玉。那么我們將賈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透視一下，這個有專家專門研究過，我們重走一遍這條路，周瑞家的的確沒有繞路，真是“順路”這么過來，恰好最后一站是林黛玉這兒。林黛玉的確是自己多心、吃心，當(dāng)面讓人下不來臺，性格乖戾無疑。幾乎所有紅學(xué)家都這樣做的結(jié)論，作者是追求生活的真實，黛玉有她的好兒，當(dāng)然也有明顯的缺點，這是其性格豐富的表現(xiàn)。

那么這個情節(jié)無論如何突兀，黛玉為什么要這么反應(yīng)？咱們也不是非要做翻案文章，只是覺得還是沒有說透，把想法擺一擺。一層是因為那是薛家姨媽送的。這是第七回的事兒，薛家來的時間不長，寶釵和賈家姐妹們剛開始接觸，前面已經(jīng)交待過，其待人接物，很受歡迎，長相也討喜，“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疤鞌场背霈F(xiàn)了。黛玉對薛家送東西，她本能地有點抵觸。而且薛家很會送東西，宮花不一定貴重，但是很難得的一件小禮物，因為是“上用”，外邊市面上見不到，很稀罕。薛家辦這種事兒很順手。反襯黛玉孤身一人，沒有家庭給她做靠山。當(dāng)然也沒有人幫她張羅買這種好兒。

第三回回目“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收養(yǎng)二字，何其觸目。林黛玉家做的是鹽政，據(jù)清代的史料，鹽政的一件工作就是幫皇帝選西洋貨兒，黛玉在家什么沒見過，什么拿不出來。這是其一。另外，十二支宮花是裝在一個匣子里，這個匣子不會小。迎、探、惜三位拿走六支，平兒替鳳姐一下拿走四支，最后兩支，有點孤零零?！笆Ｏ隆钡奶卣骶捅容^明顯了。既然是花兒，色彩、花樣很重要，作者特別狡猾，就是不寫這關(guān)鍵的特征，難道這十二支宮花是一模一樣，連花色都相同？女孩兒挑首飾，是不是需要從一大堆里挑？先選后選差別是不是挺大的？當(dāng)然了，以賈府的規(guī)矩，就算花色、樣式不一樣，先到的也只能順著拿，沒有左挑右選的理兒。即使這樣，至少心理上，先選后選還是有差別的。所以，我覺得不要被表面的文字騙了，林黛玉這個小性兒，固然是有的，但這種反應(yīng)并不是特別地沒有道理。 

林黛玉的性格，多疑，多心，是無疑的，你看第三回她進(jìn)賈府，一步一小心，擔(dān)心行錯一步，“怕人笑話了去”。她是被這個家“收養(yǎng)”的，當(dāng)時還不到十歲，但是要裝出一副懂事的樣子，保持自己大家小姐的尊嚴(yán)！后面還有很多例子，就是寫她的語言比較有攻擊性，其實都是在保護(hù)自己，常常不免過度。但是，經(jīng)過作者的描寫，我們發(fā)現(xiàn)，林黛玉的確比較“小心眼”，但這個“小心眼”和薛寶釵的“有心眼”完全不一樣。

表面看，大家更喜歡寶釵，多愿意和她在一處。在書的前半段大體上是這樣的。湘云來做客，偏要和寶釵擠一處睡。寶釵使“金蟬脫殼”計，為了躲是非，把自己的事兒安在黛玉身上，丫鬟的反應(yīng)是——這話寶姑娘聽了也就罷了，林姑娘平時嘴尖，要是說出去，可就糟了。黛玉的群眾基礎(chǔ)似乎不怎么好。

然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們看到，香菱從小被拐賣，后又薛蟠打死馮淵，橫刀搶來，身世特別可憐。她頗像虐心日劇、韓劇里，從小受過嚴(yán)重傷害的女主，患了選擇性失憶，周瑞家的在送宮花時第一次見她，天真的小姑娘，長得很好看，問她身世，父母是誰，一慨不記得了。香菱跟釵、黛這些人在一起，也起了學(xué)詩的念頭，第一個當(dāng)然找寶釵。我想，對于這個可憐的姑娘來說，文學(xué)審美是忘掉過去、超度自己苦難的最后手段。寶釵不是很會疼人的嗎？這是她嫂子求她，她怎么說，女兒家連識字都是多余的，寫詩更是不務(wù)正業(yè)。你找別人去吧。寶釵平時喜歡幫人，但是只是幫到情面上，看利害，沒有幫到心里。香菱又找黛玉，兩人一拍即合，癡到了一處。幫香菱對黛玉有用嗎，實際的用處一點沒有，但是精神交流的享受很多，人生的收獲很大。再一個，史湘云快人快語，剛開始不喜歡黛玉尖酸刻薄，嘴不饒人，“轄治”寶玉之類。但是后來，兩人深夜聯(lián)詩，儼然成為靈魂知己。

榮寧二府是非不斷，只有一處沒是非，那就是瀟湘館。周瑞家的受過黛玉的搶白，估計別的下人也受過類似的氣，但是真正記恨她的，一個沒有。兩府里出了這么多事，被人背后議論，特別是下人議論主子，不在少數(shù)。但有人議論黛玉嗎？沒有。在接觸不多的男仆心中，用興兒的口說出，大家都心里認(rèn)為她美，氣質(zhì)不凡，必須般配寶玉。在能夠近距離接觸的女仆心中，她真正的價值才反映出來。黛玉自己沒是非，瀟灑館的幾個女孩兒，沒有一個有是非。她與紫鵑的關(guān)系，親姐妹來形容毫不為過。你看，是紫娟第一個站出來，央求薛姨媽出面，替黛玉向?qū)氂裉嵊H。然后被人打趣，是不是要早點讓你們姑娘嫁了，你也好一起嫁過去。把紫鵑羞得臉緋紅。

其實，人人都盯著寶玉，誰好把意思表露出來呢？襲人這等人，背地里使足手段，表面上完全不能有這種表示。紫鵑這個姑娘特別可愛，本來是賈母身邊的，跟了黛玉，然后心里就只有黛玉。她敢大大方方這么說，恰好證明心底無私無暇，完全是為她們家姑娘著想。再一個這段話也表明，寶釵已經(jīng)公認(rèn)的不在寶玉的選擇范圍內(nèi)，否非，紫鵑姑娘不會缺心眼缺到向薛姨媽提這個要求。紫鵑是老太太派來照顧林姑娘的，沒犯過錯兒，這樣的人兒絕不會缺心眼。薛姨媽如何反應(yīng)？一點不意外，反而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個提議：等我有了機(jī)會，一定向老太太提。證明薛家自己也放棄了金玉良緣。薛家人再虛偽，公開說過的話還是要認(rèn)的。

在榮國府這個大染缸，矛盾錯綜復(fù)雜的環(huán)境下，黛玉因為是寶玉的最愛，賈母的心頭肉，是多少人嫉恨的對象？但是，她能夠讓自己，讓自己身邊人不染是非，還把身邊人培養(yǎng)得這么有情有義，建立起真摯的感情，沒有非常高的情商、智商，沒有善良博大的胸懷，沒有很好的管理能力，絕對做不到。黛玉小性兒，可決不小氣。

有一回，不知誰替寶釵送東西給黛玉，黛玉隨手就抓了一把錢塞手里。黛玉不缺錢是真，但是她是亂撒錢做好人嗎？像寶玉一樣對錢沒概念嗎？非也。書中寫了三個女性很會理財，會管理，一個當(dāng)然是鳳姐，一個是探春，改革家，興利除弊，還有一個是薛寶釵，無所不知，無所不會。還有一位千萬不能遺漏。林黛玉天天在屋里，不怎么交流，不食人間煙火，這是表面現(xiàn)象。林家只有一個獨女，父親替皇上管理鹽務(wù)，從小受過良好教育，悟性又高，她見過的多了去了，其實是很會理財?shù)摹?/p>

有一次，她提醒寶玉，我沒事替你們算了算，你們家可能后手不接！林黛玉不可能沒事算這個，主要是鳳姐不識字，又特別信任這個沒是非、從小當(dāng)妹妹對待的林姑娘。我想，敏感的字據(jù)找林姑娘看看，是非常合適的。找別人鳳姐兒還不一定信得過。第二十五回寫鳳姐問黛玉，上次送你的茶怎么樣，味道好不好，又說我有事求妹妹幫忙。黛玉嘴快，回一句，看看才吃一口茶，就開始給人派活兒。哪想到鳳姐嘴更快，你吃了我們家茶，還不給我們家當(dāng)媳婦兒！羞得黛玉一個大紅臉。鳳姐找黛玉，應(yīng)當(dāng)就是幫著看看賬單字據(jù)（針線活兒這種，賈母有話，不能讓黛玉累著，是不敢讓黛玉幫的）。黛玉的心眼夠用，只是不亂用。鳳姐放心。她稍一核計，再加上日常留心觀察，當(dāng)然明白賈家的處境了。寶玉可以萬事不愁，只有他非常地走運，如果真有寶黛姻緣的話，黛玉其實未來可以當(dāng)起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