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一本自選集,選擇哪些文章,會有糾結。一般來說,自選集要選自己的“得意”之作,自以為對學術有貢獻,或者是反映自己治學之路的作品。我開始也是這么想的。然而,面對自己發(fā)表的大大小小200多篇文章,選什么有些犯暈了。以往發(fā)表的那些文章,有的確實是嘔心瀝血,也有些是隨意應酬??僧敃r嘔心瀝血寫成的,現(xiàn)在看來也不怎么樣,當時的隨意應酬,倒有點意思。另外,我認為出版自選集,是給大家看的,也是給自己看的。自己最清楚,寫哪些文章時有深刻的、愉快的或是郁悶的回憶。于是,選擇變得明確了。我大學畢業(yè)直到今天一直干著考古這一行。回想起來,做研究多是從興趣出發(fā),雖然也有按規(guī)定要申請的項目,也有必須要完成的課題,但我發(fā)現(xiàn),凡承擔的國家、省部、學校、基金會的結項文章,似乎沒多少是很滿意的,至少想不起來當時有什么學術上的激情,反倒是依興趣寫的,自我感覺良好,還帶有美妙的回憶。
舉幾個例子,我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是《吐魯番阿斯塔那225號墓出土的部分文書的研究——兼論吐谷渾余部》,是一篇煩惱和激情融合的作品。當時剛上碩士研究生一年級,選了王永興先生的“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研究”課,王先生從國家文物局古文獻整理小組找來些剛剛錄文的草稿,是新出土的文書殘卷,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當時誰也不知道,目的是用這些新材料供研究生研究練習。我的運氣好,分得了一份后來看來是重要的文書。結果我辨識出那份殘卷是關于吐谷渾滅亡后的余部降唐的事件,史書中沒有記載。我當時拿到的是初稿稿本,不全。但我考證出此卷是寫于圣歷二年(699年)。多年后,正式出版了這件文書,后面的殘頁果然是圣歷二年,“竊喜私見與之暗合也”。第二個例子,《關于日本藤之木古墳出土馬具文化淵源的考察》和《關于中國古代的早期馬鐙》,寫作的原因,只是剛畢業(yè)怕外語忘了,所以常看日文報道的日本考古消息,日本藤之木古墳剛剛發(fā)現(xiàn),這文章完全是依據報紙新聞報道的資料寫成的,竟被楊泓先生推薦給考古權威雜志《文物》錄用。藤之木古墳正式報告是多年后才出版的,由于我當時的觀點有些影響,竟然還被邀請到日本作專題講座。
從興趣出發(fā)做研究,可能沒名沒利,可做起來卻很痛快。所以,我決定在自選集中,有關申請項目、接課題的論文一篇不選。還有,我研究中國古代金銀器的論文最多,也一篇沒選。關于古代墓葬的研究較多,可自成一冊。還有些關于古代圍棋的文章,也能匯成專題。所以全部排除。我固執(zhí)地認為,自選集主要還是留給自己看,是在自我回憶,也不必要總結自己的治學之路。當然,也不能對不起讀者,所選的文章,至少自己覺得還不錯。有些連自己也不忍去看的文章當然不會理了,希望自生自滅,不足為惜。
我是1977年恢復高考上了大學的首屆學生,回想讀大學本科時,和很多同學一樣,像撈到救命的稻草一樣,壓抑多年的求知愿望一經突破,大家都爆發(fā)出火一般的讀書熱情,還理想高萬丈。可讀了研究生后,稍知學問之苦,也懂了些事理,雄心壯志少了,可學習的興趣倍增。接下去的讀書,與其說如饑似渴,不如說是餓狼撲食??摄@進圖書館后,才恍然發(fā)現(xiàn)有時雄心壯志是可笑的夢,逐漸多了幾分平常心。這里又要說到興趣,我主張做學問就是“跟著感覺走,緊拉著夢的手,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活”, 那是歌星蘇芮唱的流行歌,卻詮釋了我做研究的心路。
學者一生能寫幾篇好文章,出本好書就很了不起了,還不能奢望千古流芳。如果“一不留神”,寫出幾篇存活很久、常被學界引用的文章就很不容易了。再退一步,根據興趣來寫作,作品能感動自己、又不惡心別人,表示以前曾經對某些問題發(fā)過聲、提出過一些看法,是很欣慰的。
做學問很苦很累,也很有意思,一路走來能體會人生的甜酸苦辣。
本文系上海古籍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北京大學考古學叢書”《行走在漢唐之間》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