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山潛自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1月即將出版
片山潛(1859-1933)出生在日本美作國羽出木村(今岡山縣久米郡久米南町羽出木),一生經歷了江戶、明治、大正、昭和四個時期,人生經歷可謂波瀾壯闊。也正是豐富多樣的人生閱歷,令他有了非同尋常的成就。片山潛是日本共產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作為資深的社會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和勞工運動家,在日本有很高的知名度。同時,他還曾擔任第三國際的常任執(zhí)委會干部,指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及反帝反戰(zhàn)的斗爭,是國際共運史上的重要人物。
隨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落潮和世界格局的變化,片山潛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國際共運戰(zhàn)士漸漸被人遺忘,消失在了歷史的暗角里。但是,縱觀二十世紀以來的歷史,資本主義制度自身所內蘊的缺陷及矛盾,總會周期性地大爆發(fā),深刻影響著人類的命運和歷史的走向。1929年10月,美國華爾街股市崩盤引發(fā)了一場長達十年之久的世界性經濟大蕭條。近八十年后的2008年9月,以美國雷曼兄弟公司的破產為標志,一場金融風暴再次席卷了全球。每當這樣的風暴襲來,勢必會掀起新的勞資對立和更為苛酷的資本盤剝。在這樣的背景下,重談片山潛,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從某種意義上講,片山潛的左翼信仰以及他為之奮斗終生的事業(yè),在今天依然具有超越國族的全球性意義。
關于片山潛的自傳,筆者所讀到的最老的版本,是1931年由改造社出版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正是日本無產階級運動蓬勃興盛的時期,由左翼色彩濃厚的改造社來出版片山潛的自傳,實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想必,其時遠在萬里之遙的片山潛也曾親眼見到過該書。1949年1月,該書由真理社重版。目下,市面上所能見到的主要就是這個版本,也最具權威性,盡管后來也出現了一些別的選本或單行本。
據片山潛在這部自傳中透露,該書有一半以上的篇幅寫于1914年他第四次赴美前夕,但余下的部分究竟完成于何時,目前尚不清楚。按照片山潛的說法,他寫作這篇自傳的目的在于他成家很晚,孩子們尚幼小,想要告訴他們一個真實的父親形象,讓他們明白自己的父輩是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和精神風土之中。同時,他也明確提及想要對自己五十年來的人生做個簡單的交代,告訴后輩們一些經驗和教訓。如是說來,片山潛開始構思自傳的時間至少可以上溯到1909年前后。但那時的片山正投身日本國內的工人運動,想必沒有執(zhí)筆撰寫這部自傳的時間余裕。1911年12月31日,片山潛因為指揮東京鐵路公司大罷工被捕入獄,1912年9月獲特赦出獄。在之后的兩年里,他處在人生的落魄時期,且無事可做,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對自己此前的生活做個總結,開始撰寫自傳。直到1914年9月啟程赴美為止,他寫下了約占本書半數以上篇幅的內容。但是,自傳只寫到1899年,即工會運動最紅火的一年就匆匆擱筆了。個中原因恐怕還是他赴美之后忙于生計和工作,無暇再續(xù)自傳,只好中道而廢。作為讀者,我們既感到遺憾,同時也能理解這位繁忙的革命者的苦衷。
片山潛作為一位堅定的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并最終走上指導全世界無產階級進行革命斗爭的道路,這既有時代的背景,也與其個人的經歷及氣質有關。
片山潛出生于1859年12月,時值日本江戶末期的安政六年,距離明治維新只有八年左右的時間。那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也是從“尊王攘夷”到“尊王倒幕”相互拮抗的時代。早在片山出生六年前的1853年6月,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佩里率領四艘軍艦闖入東京灣,威逼德川幕府開國通商,史稱“黑船來航”事件。1856年,幕府大老井伊直弼與美國簽訂了《日美友好通商條約》,隨后英、法、俄、荷也相繼與幕府簽訂了類似條約。如此,西方諸國通過這些條約不僅剝奪了日本的關稅自主權,也得到了領事裁判權和治外法權。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迫使日本打開國門,向西方提供商品市場和原材料產地,引起了日本政治、經濟的巨大變化,也導致了日本封建幕藩體制的瓦解。在國內,圍繞著將軍繼嗣問題,大老井伊直弼加強了對反對派的彈壓,一手炮制了所謂的“安政大獄”事件,長州藩的藩士吉田松陰等人被處死。但1860年,井伊直弼又在江戶城的櫻田門外遭到水戶藩浪人的襲擊身亡,史稱“櫻田門事件”。
江戶末期,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以及城市商品經濟的發(fā)達,一部分商人攫取了暴利。在士農工商等級森嚴的江戶時代,商人明里暗里成了這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過得有滋有味。自鐮倉時代開創(chuàng)武家政治以來,昔日高高在上的武士階層,如今已是囊中羞澀,尤其是下級武士和他們的子弟。所以,德川幕末時期,那些特權旁落的下級武士將社會的動亂歸結為外國勢力的入侵,他們積郁已久的憤懣似乎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發(fā)泄渠道。從1860年起,連續(xù)發(fā)生了一系列針對西洋人的所謂的“攘夷”事件。1862年8月,發(fā)生了薩摩藩武士殺死英國商人的“生麥事件”,同年底又發(fā)生了長州藩武士高杉晉作等人襲擊英國公使館的事件。1863年5月,在日漸高漲的“攘夷”風潮中,長州藩甚至炮擊在下關海面游弋的外國船只。但是,在與西方勢力周旋較量的過程中,薩摩、長州等雄藩的有識之士認識到“攘夷”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如轉而學習西方,儲蓄實力。在如是認識下,此前由下級武士所倡導的“尊王攘夷”運動漸漸變了風向,轉而成了“尊王倒幕”運動。在內外夾擊之下,延續(xù)了兩百六十多年的江戶幕府,已然成了在風中飄搖的蘆葦,大廈將傾。這些,在本書的開篇有所涉及。
片山潛就出生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鼎革時代。但是,這洶涌的時代暗流,似乎并沒有強烈沖擊到偏遠的美作(岡山)地區(qū)。在片山潛的記憶中,他兒時的故鄉(xiāng)可謂山明水秀,民風淳樸。片山滿懷深情地回憶養(yǎng)育了他的那方土地上的遠山、河流、田疇、山林,那里仿佛是不染塵埃的世外桃源?;蛟S,也正是那方明凈的山水養(yǎng)成了他澄澈的人格。在那里,有獨特的四季風物以及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日常生活和祝日祭祀。春天砍柴采菇,初夏插秧割麥,秋日紡紗燒炭,冬日捕鳥獵兔,這些看似平凡的鄉(xiāng)村歲時記,在革命家片山潛的筆下栩栩如生,情深意長。借此,讀者可以了解一百五十年前日本農村明媚的風光,為我們勾勒了一幅幅原鄉(xiāng)般的風景畫,喚醒了被當今文明的灰塵遮蔽的隱隱鄉(xiāng)愁。文中也記載了他幼年過節(jié)時的歡樂場景,比如除夕夜、七夕節(jié)、盂蘭盆節(jié),在其筆下別具特色,暖色調的節(jié)日氛圍,曾極大地慰藉過一百五十年前這位異國鄉(xiāng)下少年的心靈。夏天的夜晚,用鋒利的鐮刀在水田里切黃鱔,用山核桃葉在小河里麻醉鰻魚等,充滿了詩情畫意,令人想起魯迅《故鄉(xiāng)》中在月夜刺猹的少年閏土的光景來。在群山環(huán)抱的靜謐夜晚,全家人圍爐夜話。片山潛曾聽曾祖父講《桃太郎》等各種傳奇故事,聽得如癡如醉,打開了他的幻想之門。同樣是在漆黑的夜晚,自傳中的少年主人公還看到過遠處狐貍們打著燈籠舉辦嫁女婚宴的盛大場景。這些美妙而匪夷所思的光景,引人入勝,會把讀者帶進童話故事般的世界中去。當然,村里還有諸如“云助”“番太”“孫之丞”“兵衛(wèi)”這些奇人異類,他們的存在,也同樣豐富了少年片山潛的內心世界??傊?,我們的主人公是在新舊交替期度過童年時代的。也正是在這塊偏遠寧靜的土地上,尚保留著前近代樸素的生活準則。如是精神風土賦予了片山潛最為明亮的人格基質:質樸與堅韌。
當然,如果不是發(fā)生了維新,片山潛或許會像他的祖輩一樣在那個山村終老,度過寧馨的人生。明治維新開始時,片山潛已是一個八九歲的少年。毫無疑問,新時代帶給這位少年的最大影響乃是新式教育。
德川幕府時代也重視教育,但教育資源有限。最高的教育機構乃是由幕府設立的昌平坂學問所(昌平黌),其次是各個藩設立的藩校。在這些官辦學校里,主要是教授朱子學等儒學內容,以維護國家的政體。當然,這樣的學校與普通武士或平民無緣。除官辦學校外,民間還有由武士、町人、學者興辦的私人學校,授課的內容除了儒學之外,也有偏重實學的。要進入這些學校學習,需要有相當良好的經濟基礎。對廣大的普通民眾來說,最常見的初等教育機構就是所謂的“寺子屋”。這類學校,大多由村長、僧侶及鄉(xiāng)紳等經營,主要是以六至十歲的孩童為教育對象。與注重意識形態(tài)的儒學教育不同,這類學校主要從事啟蒙性質的教育,讓孩子練習讀寫、學習算術等。明治政府甫一成立,就致力于發(fā)展新式教育,于1872年頒布了《學制》,規(guī)定了義務教育的年限為八年。但是,由于經濟等原因,這一教育政策幾乎中道夭折。1879年,明治政府廢除《學制》,重新頒布了《教育令》,義務教育的年限也縮減一半,變成了四年。日本的初級教育真正迎來大規(guī)模的發(fā)展,則是日俄戰(zhàn)爭后的事情了。
結合上述日本近代教育狀況,我們再來看片山潛所受的教育。他在自傳中回憶,在七八歲時,被送到村里一位負責祭祀的神官那里接受啟蒙,主要是學習描字。沒過多久,母親送他去一座廟里學習,練習寫字和朗誦《孝經》,后輟學。此后,片山潛又去了另外一家寺廟,跟隨漢學者大村綾夫學習四書五經和《十八史略》等典籍。也就在這個時候,片山潛所在的村子建起了一所新式小學。按照他的說法,其時,他已經是十四五歲的小青年了,但他還是進入該校的一年級,與比他小得多的孩子們一道學習算術。出現這樣的尷尬,與他生在新舊兩個時代的夾縫有關。簡單地說,他有些生不逢時。等新式小學教育推廣到他家門口時,他已錯過了入學的年齡。盡管如此,他以大齡學生身份入讀小學的資格很快也被剝奪了,原因是家中已無力再供他繼續(xù)上學,他應該作為勞動力為家里做事了。這當然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但是,由新式學校所喚起的對知識的渴望,在他心頭播下了種子。這位懵懂的少年隱約覺得知識或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用他的話說,就在那時他發(fā)現了自己。這或許是一種悟性。之后,片山潛人生中的很大一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求學之路上,可謂艱辛。
1880年秋,已經二十一歲的片山潛終于考上了岡山師范學校。這對農村青年來說算是一個登龍門的好辦法。如果他知足,畢業(yè)后回到鄉(xiāng)里做個小學教員,未嘗不是一個理想的選擇。但他并不安于現狀,想要去東京尋找新的學習及發(fā)展機遇。這是一張標準的理想主義者肖像。身無分文的片山潛,滿懷熱忱到了剛成為國都的東京,想在那里提升自己,實現立身出世的夢想。但東京的現實是冰冷而堅硬的,作為兩手空空的“東漂族”,他靠出賣體力來維持半工半讀的生活。他輾轉于漢學私塾“攻玉社”和“岡塾”之間,其間的辛酸狼狽,實在是超出了今人的想象?;蛟S,如此執(zhí)著的求學精神感動了上天,他在無意中叩開了通往美利堅的大門,為其平凡的人生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884年的初冬時節(jié),片山潛于瑟瑟寒風中在舊金山下船,踏上了美國的土地。他是為了求學只身闖蕩美利堅的,但對美國幾乎是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學習什么??傊?,初到美國的片山潛是盲目的,而且身無分文。就在他登陸美國時,所謂的“柏林會議”正在德國召開。會議由德國首相俾斯麥主持,主題是討論西方列強瓜分非洲的事宜。參會十五國均是西方國家,自然也包括美國。圍繞著如何瓜分非洲,柏林會議中所出現的各種沖突與糾紛,成為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一個重要原因。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期,美國在1884年11月4日舉行了第二十五屆總統(tǒng)大選,民主黨首次贏得總統(tǒng)選舉。時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的黃遵憲,見證了這次總統(tǒng)選舉,并作詩《紀事》以抒懷。此時的美國,正處在帝國主義的上升期,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事實上,就在片山潛到達美國后不久就爆發(fā)了“美西戰(zhàn)爭”。這是美國為了奪取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此次戰(zhàn)爭結束了西班牙長達四個世紀的殖民帝國地位,美國也一躍成為全球的霸主。
片山潛是在美國國力的上升期到來的,這也是他得以在美國靠交換勞動力來維持學習的一個基本前提。如自傳所言,在片山潛旅美的十三年間,他以舊金山為根據地,艱難地拓展生存空間。為了生存,片山潛奔波于舊金山周邊的圣拉斐爾市、波莫納、阿拉米達等地,其間所遭遇的非人待遇,讀來令人唏噓。在阿拉米達,片山潛進了一家由中國人經營的教會學校,在那里學習英語和基督教義。也正是在那里,片山迎來了人生的轉機。1887年春天,通過該校的牧師,片山潛進了位于奧克蘭市的霍普金斯學院,該校屬于大學預科性質。片山在那里選修了修辭學、代數、希臘語、拉丁語等課程。由于該校富家子弟較多,片山潛的貧困和糟糕的英語成了同學嘲笑的對象,他一氣之下就離開了該校。不久之后,片山潛又通過在教會學校認識的懷特博士的介紹,進入了位于田納西州東部的馬里維爾學院。但是,片山又在第二年即1889年初從該校退學,于同年9月轉到了位于愛荷華州的格林內爾學院。據片山潛所述,馬里維爾學院的師生對黑人的歧視讓他感到不快,這正是他退學的原因??傊?,直到進入格林內爾學院,他才靜下心來讀書,并在這里度過了三年的大學時光。在大學里,片山潛主修西洋古典學,通讀柏拉圖和索福克勒斯等人的原著,苦修希臘語和拉丁語,用三年時間提前完成了學業(yè)。1894年9月,片山潛轉學到耶魯大學神學院,在這里度過了大學生涯的最后一年。1896年底,片山潛結束了長達十三年的留美生活,回到了日本。
縱觀片山的一生,似乎五十歲之前一直都在為生計犯愁,生活困窘。實際的生活現狀,讓他真切感受到了階級這個詞的重量。1881年,從岡山師范學校退學的片山潛,懷著一腔熱忱到東京求學。為了生存,他在一個叫作“績文社”的印刷所打工。對這個常年習慣了農耕生活的青年人來說,這段在都市的打拼經歷可謂深刻至極。他以血肉之軀感受到了資本剝削與勞工對立的矛盾。據片山的說法,他之所以走上從事勞工運動這條路,與這一時期的打工體驗有關?;蛟S正是因為這種底層社會體驗,片山潛在美國求學時期十分關注美國社會的各種問題。在馬里維爾學院就讀時,片山潛熱衷于閱讀《基督教聯(lián)盟》等雜志,立場漸漸傾向于社會主義。在他進入格林內爾學院后,更進一步系統(tǒng)閱讀了與勞工等社會問題相關的書籍。大學三年級時,片山潛選修了應用經濟學課程。因為課程學習的需要,他曾在一段時間內深入研究過社會主義思想,在《大西洋月刊》上讀過費爾南德·拉塞爾的傳記。
為了更好地了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及勞工運動狀況,片山潛利用勤工儉學的機會,處處留意觀察美國所存在的社會問題。1894年初春,片山潛利用暑期打工的積蓄,到英國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考察。彼時的英國正處在資本主義的爛熟時期,他目睹了大英帝國的繁華盛世和資本萬能的光景。除了英國的大城市,他還到過鄉(xiāng)村,重點考察了倫敦和蘇格蘭地區(qū)的慈善機構、監(jiān)獄、感化院、孤兒院和貧民窟等,為日后寫下《今日英國社會》一書打下基礎。維多利亞女王統(tǒng)治晚期的英國,工業(yè)、文化、政治、科學與軍事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在海外的殖民勢力也達到了頂峰,可謂是資本主義經濟的黃金時期。但是,在這一高度繁榮的表象背后,隱藏著尖銳的階級對立。由于貧富分化所引起的勞資對立等社會矛盾日益增加,工人罷工等社會運動開始興起。但社會上還缺少諸如工會這樣的組織,運動主要由一些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在推進。那時,約翰·伯恩斯、湯姆·曼等著名的勞工運動家非常活躍。事實上,在片山潛旅英期間,就曾在西漢姆聽過湯姆·曼的街頭演講,并受到很大觸動。通過考察,片山潛覺察到英國工人運動所存在的結構性吊詭:反對帝國主義卻又依附于帝國主義。他認為,在這一悖論式的框架中所展開的斗爭,充其量不過是流于表面的改良主義,不會從根本上改變勞工受剝削的命運。同時,片山潛也一針見血地批判了英國產業(yè)工人的兩面性:他們在國內時,像貓一樣柔順,服從階級制度。但是,當他們到了國外,就會仗著帝國的威力,變得粗暴兇狠。
片山潛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年是在耶魯度過的,畢業(yè)后,片山潛于1896年的深冬時節(jié)回到了闊別十三年的日本。這一年,片山潛已年滿三十七歲,而他的事業(yè)才剛剛拉開帷幕。
回國后的片山潛,面對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風起云涌的工人運動,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其中。1897年,片山潛與高野房太郎(1868-1904)等人一起成立了“勞動組合期成會”,創(chuàng)辦了機關刊物《勞動世界》,在海內外都有較大的影響。同年底,在片山潛的積極奔走下,“日本鐵工組合”成立,這是日本最早成立的工會組織。1898年2月,片山潛領導和參加了日本鐵路系統(tǒng)的大罷工,參加罷工的多達四百人。此次大罷工極大提升了片山潛的威望,奠定了他作為一個職業(yè)工運活動家的基礎。該年 10月,片山潛和幸德秋水、安部磯雄等人一道成立了“社會主義研究會”,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學說,積極傳播社會主義思想。
1901年5月,片山潛和幸德秋水等人一道組建了“日本社會民主黨”,但該組織旋即被取締。1906年2月,片山潛和幸德秋水、堺利彥等人另組社會黨。但是,一年后又被取締。1910年5月,日本政府大肆搜捕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制造了令人震驚的“大逆事件”。1911年1月中旬,共有二十四人被宣判死刑,其中就有片山潛往日的戰(zhàn)友幸德秋水。1911年12月30日,片山潛在東京領導了有六千多名電車工人參加的大罷工,并取得勝利,但他也因此被捕入獄。1912年9月,片山潛因大正天皇即位獲特赦出獄。1914年,片山潛再度離開日本前往美國。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過故國日本。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后,旅居美國的片山潛讀到了列寧《國家與革命》一書的英文版,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從此成為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一時期,片山潛積極參與美洲地區(qū)的革命活動。他直接參加了美國共產黨的組建工作,并當選為中央委員。1920年11月,片山潛被推任為共產國際美洲局委員長,并參與墨西哥和加拿大共產黨的籌建工作。
1921年,片山潛離開美國,來到列寧的故鄉(xiāng)——新生的俄羅斯蘇維埃聯(lián)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此后定居莫斯科。1922年12月30日,蘇聯(lián)成立。片山潛置身在一個更為寬廣的國際政治舞臺上,在那里他縱橫捭闔,迎來了其革命生涯中最為光輝燦爛的歲月。1918年,日本悍然出兵西伯利亞,對蘇俄進行武裝干涉。1922年,片山潛曾數度前往西伯利亞,向日本士兵散發(fā)傳單,呼吁他們不要成為侵略者的工具,立即回日本去。這一年的7月,日本共產黨成立,而片山潛正是創(chuàng)始人之一。同年11月5日至12月5日,共產國際在莫斯科召開了歷時一個月的第四次代表大會。在列寧主導的這次大會上,明確提出了建立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口號。從這次大會起,片山潛連續(xù)被選為國際執(zhí)委會委員。
1933年11月5日,片山潛因敗血癥在莫斯科去世,享年七十五歲。同月9日,共產國際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據說,有多達十五萬的蘇聯(lián)民眾自發(fā)前往參加。在十四名抬棺人員中,赫然出現了斯大林、加里寧、威廉·皮克、庫恩·貝拉、野坂參三等面孔。片山潛的遺骨被放進克里姆林宮的墻壁之中。
片山潛身后寂寞。他客死異域,加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日本的政治空氣日漸險惡,在專制政府的高壓下,無產階級運動漸趨消亡,軍國主義甚囂塵上。在如是語境中,片山潛及其革命的光芒已然被遮蔽,他淡出了世人的視野。不僅如此,片山潛的兩個女兒因父親特殊的身份,走上了一條充滿荊棘的人生之路。片山潛于1897年與橫塚筆子結婚,1899年長女安子出生,1901年長男干一出生。但是,筆子于1903年去世。片山潛于1907年與原賜子再婚,1908年次女千代出生。長子干一因病在二十二歲那年早逝,長女安子在大正初年與父親一道赴美。安子是一名芭蕾舞演員,為了照顧晚年生病的父親,她去了蘇聯(lián),與駐蘇聯(lián)的日共干部伊藤政之助結婚。伊藤死于后來的肅反運動,安子自然也受到了牽連,遭到迫害。1956年,安子供職于莫斯科大學亞非研究所。1958年起,她擔任日蘇友好協(xié)會的副會長,長期致力于兩國的文化交流活動,于1988年去世。次女千代于昭和初年到蘇聯(lián)與父親團聚,并負責照顧父親的日常起居。當時,共產國際曾向片山潛調查千代的身份,片山潛向組織做了如實說明。但是,此前共產國際并不知曉,就連日共也不清楚他還有女兒這事,懷疑千代是日本秘密警察派來的間諜。片山潛去世后,千代輾轉蘇聯(lián)各地,并被迫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于1946年在莫斯科的一家精神病醫(yī)院去世。
最后,有必要來談談片山潛與中國的緣分。片山潛自幼在鄉(xiāng)村的私塾接受教育,學習四書五經。后來,他又拜在漢學家岡千仞、森鷗村門下學習漢籍。由此推知,他是熟悉中國古典的。除此之外,片山潛早年還實際接觸過中國人,也曾親自造訪過中國。1884年11月,片山乘船從橫濱出發(fā)去美國。船上有五六百位中國人。他在自傳中談到了對這些中國人的印象:
他們成天賭博。海上風高浪大時,他們就默不作聲;海上風平浪靜時,他們就開始賭博。有聊天的,有唱歌的,有吵架的,實在是烏煙瘴氣。說起他們不講衛(wèi)生的情況,那印象實在是太強烈了,可他們毫不在意。
不用說,那時的片山潛對眼前的這群中國人并沒有好感,甚至還有些厭惡。關于那個時代中國人不講衛(wèi)生、愛高聲喧嘩等負面形象,多見于一些來華的政治家或文人的游記。片山潛的這種觀感,源于航行中的體驗。1894年7月25日,日本海軍擊沉了清廷從英國怡和公司租借來的“高升”號運兵船,這也成了中日甲午戰(zhàn)爭開戰(zhàn)的導火索。此事在英國迅速發(fā)酵,輿論沸騰,要求政府派軍艦嚴懲日本。片山潛那時正好在英國做社會調查,也很關注英國媒體對這件事的報道。但是,他只是對英國媒體化解輿論壓力的手腕表達了欽佩,并沒有對日本的侵略行徑做出任何批判,這也暴露了他當時思想境界的局限性。
在后來的革命生涯中,片山潛一直關注中國革命的動向,并給予道義上的支持。早在1919年 3月,他就在美國的左翼刊物《階級斗爭》上,發(fā)表了題為《日本與中國》的文章。1924年,他訪問中國,對中國革命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寫出了《中國旅行雜感》一文。在文章中,他熱烈贊揚中國革命是亞洲最有希望的革命。1928年,片山潛在共產國際召開的第六次大會上,代表共產國際日本、英國、美國等支部,提出了對中國革命的宣言。
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九·一八事變”,侵占了中國東北地區(qū)。在片山潛的積極籌備下,1932年8月,世界反戰(zhàn)大會在阿姆斯特丹成功召開。中國代表宋慶齡也參加了這次大會。會上,片山潛激烈抨擊帝國主義與蔣介石相互勾結,妄圖消滅紅軍的罪惡活動,并號召國際反戰(zhàn)組織一致支持中國革命。
1959年12月3日,是片山潛誕辰一百周年的日子。同一天,《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題為《片山潛和中國革命》的署名文章,高度評價了片山潛一生的功績,并以此來“紀念這位我們中國革命的最好的朋友”。
大浪淘沙,滄海桑田。當歷史的大潮平息后,回頭眺望,片山潛依然站立在歷史的高處,正慈祥地環(huán)顧著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中國人民還記得片山潛,歷史也還記得他。在今天,我們依然有紀念他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