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的寫作開始于互聯(lián)網(wǎng),文氣里也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野生”感,筆名“曹寇”就來自某論壇的初級會員“草寇”代稱。
曹寇家鄉(xiāng)在南京八卦洲。八卦洲四面環(huán)江,長期與世隔絕,洲人多來自外省。曹寇祖父趙緒材1940年代從安徽廬江遷到南京。曹寇聽說,趙緒材受親戚趙子園贈予田地幾十畝,但很快將其揮霍一通,“扔進了秦淮河釣魚巷婊子們的員里”。到曹寇1977年出生,死亡、洪水還頻繁光臨這里,而他閉口不提“不幸”,靠牛、塘、竹林死活著,后來靠文化。文化人二爺、大舅張昌華,乃至做會計的父親,都曾給曹寇的文學添得養(yǎng)料。
來自民間的水漫灌而入,曹寇的勁越躥越高,不是標準偏雅的當代文學所能掩蓋。從南京曉莊學院畢業(yè)后,曹寇被定向分配到八卦洲的中橋中學教書。教書六年間,“自己不開心,領(lǐng)導不開心,家長也不開心”,除了沒有窮盡的閱讀和思考,他別無所好。正是此時,曹寇將自己的眼心拋置在“新小說論壇”“他們論壇”“橡皮論壇”,開始真正成熟的文學創(chuàng)作。
寫作以來,曹寇在《晶報》《金陵晚報》《名牌》《第一財經(jīng)月刊》等報紙雜志撰寫專欄。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所寫不是散文,而是隨筆。他徑直調(diào)侃自己寫作的初衷,寫道,“最初當我決定寫作的時候,我確實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著名作家,因為著名作家普遍擺脫了據(jù)說和他們的所謂腦力勞動并無貴賤之分的體力勞動。不僅如此,他們還能夠游山玩水、吃香喝辣,在情愛層面,據(jù)說花團錦簇。也就是說,當我最終開始正式寫小說的時候,最初要成為一個著名作家的愿望已經(jīng)被我糟蹋成一堆糞便?!?/p>
普通人,“偽惡”的普通人,吞沒掉無常、雞零狗碎、無聊的普通人:曹寇從未背離他的普通人的“浮世繪”世界。在BBS時期,曹寇自稱草寇、屌絲。在《鴨鎮(zhèn)夜色:王奎張亮故事集》的腰封上,張媛媛放了小說中的一句話作為邀請,“那些大的東西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只尊重自己是怎么活著的,我看到的那些人是怎么活著的,這些才是寫作最基本的。”也正因如此,葉兆言評說,曹寇的小說仿佛地上長出來的莊稼,它們都是有根的,能在地底下大口大口地吮吸。
“與時代同歸于盡”,似乎是這些屌絲的命運。曹寇在一篇隨筆中說,“五十萬并不能讓一個屌絲改變屌絲的命運,至多是一個擁有五十萬的屌絲罷了。”曹寇參與配音的動畫電影《大世界》幾乎是“與時代同歸于盡”的結(jié)局,與事者幾乎悉數(shù)死亡,僅有最早的“扒手”幸存在犯罪現(xiàn)場(還有另外兩位也幸存了)。
曹寇發(fā)明過一個概念,“中華田園人”。在“中華田園人”的價值體系里,美貌也是一種權(quán)力,年輕是,學歷是,郎才女貌是,衣錦還鄉(xiāng)是,混不好就不回來了更是……
曹寇是“70后”,由于種種巧合,“70后”作家們花期很短,如今讀者視野里更多是“70后”之外的作家。在曹寇看來,“70后”文學最初是以“美女作家”(《上海寶貝》)和“網(wǎng)絡文學”(《第一次親密接觸》)進入文學視界的,“它們的低級迄今仍像飯后油漬一樣殘存于文學判官們撇著的嘴角。”然而正是在市場主義的泛濫和時代進程的加速度的暗魅情況下,“70后”中出現(xiàn)了少數(shù)保持文學熱情的頑固分子,“他們通過不同行業(yè)的工作漸已成為這個國家人民群眾的中堅力量,文學作為他們隱秘的欲望,漸次成為青燈黃卷,來自世俗事務的經(jīng)驗和收入保證了他們的文學審美和精神活動”。
作家曹寇
寇非寇
澎湃新聞:2020年新冠以來,有段時間您住在八卦洲,多野釣。生活方便嗎?您好像寫了很多日記?
曹寇:2018年,我在八卦洲自己蓋了房子,一家人現(xiàn)在主要生活在那兒,而不僅僅是有段時間。野釣是迫不得已,我也想去人家的魚塘釣啊,可是要花錢,與買魚無異,這事就變得無趣了。所以只能找那些所剩不多未被以承包名義霸占的野溝野汊釣點小魚。我絕非個中高手,空手而返居多;也未沉溺于此,沒時間沒心情就算了。寫日記就是個人的備忘錄,純記事,這好像沒什么可說的吧。
澎湃新聞:2002年搬家到城區(qū)成為“城里人”前,您一直認為自己生活在鄉(xiāng)村。您曾在別處談及青春以前在八卦洲棲居,以及從八卦洲涉舟“過江”進城的情況。今天的八卦洲是何種樣貌?是否僅有“沙漠風情園”可觀?較以往有哪些變化?您往來于八卦洲和城區(qū)的頻率如何?
曹寇:八卦洲是長江沖積的沙洲,四面環(huán)水,清代是旗人的封地,民國十八年放墾,這才有固定居民,歷史很短。我出生的時候是公社,后來為鄉(xiāng),再鎮(zhèn),現(xiàn)在被譽為街道。本世紀初南京長江二橋經(jīng)過八卦洲,現(xiàn)已有若干公交線路通達江南江北,不用坐船了,交通便利了很多,與我市區(qū)的家僅有二十分鐘車程,有需要的話,隨時來往,與從一個酒局趕赴另一個酒局距離和時間相當,故“頻率”在此已無意義了吧。和所有的農(nóng)村一樣,現(xiàn)在的八卦洲,年輕人在外打工,老年人在家種地,取締了茅房,鋪設的瀝青道路,嚴禁養(yǎng)豬和焚燒秸稈。你提到的沙漠風情園好像早就沒了。
南京八卦洲
澎湃新聞:您什么時候才覺得自己擺脫農(nóng)村滯留在您身上的“卑微”“低賤”(出自您的文字片段)?后來成為作家,是否可以算是對那份普通,那份孤獨的逃離?
曹寇:卑微和低賤是我基于身份制和等級制的一個判斷,只能用“你懂的”來說了?!俺蔀樽骷摇边@種描述方式我不喜歡,搞得我好像還有成功學經(jīng)驗似的。在我看來,作家只存在于作品閱讀中,閱讀才產(chǎn)生作家。作家不是身份,也算不上職業(yè),更不應該是等級制中某個級別。作為個體,一個被稱為作家的人有什么不普通的呢?如若其感受到了孤獨,又怎能逃離其孤獨呢?作家都是肉體凡胎,寫作本身一點也不高雅神圣。高雅神圣的永遠是品質(zhì),個體的或作品的,是被賦予的。
澎湃新聞:“75后”的成長史,剛好對應著中國的變遷史,城鎮(zhèn)化、全民高等教育化、互聯(lián)網(wǎng)化都內(nèi)在于時代和個體的內(nèi)灶,同時,“75后”也置身于現(xiàn)代到后現(xiàn)代的時代轉(zhuǎn)捩期,不可謂不躬逢盛世。關(guān)于同代人,您最關(guān)注的方面是什么?
曹寇:人生不過百年,在百年內(nèi),我們所有人都經(jīng)歷著“大時代”的恩賜,都可以說自己躬逢盛世——請一定要相信我,所有的時代都是神奇和盛大的,所有留存下來的作品都是明證。但從大的歷史角度來看,我們所有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強調(diào)己身己代的與眾不同和特殊性并無歷史意義,而只有生活意義或文學意義。文學強調(diào)和表達的可能就是己身己代,無論你寫的是歷史小說還是科幻作品,都跳脫不開這一點。
我對同代人其實并不關(guān)注,我只關(guān)注自己認識的人。
澎湃新聞:您曾以為自己是“屌絲”,自許“屌絲作協(xié)主席”。按照您的理解,屌絲不僅沒有收納“矮窮挫”“底層生活”,還反駁了自古皆然的“成功學”,概言之,國情罷了,國粹罷了。今天仍然如此嗎?屌絲真的有您所說的那般好,那般對現(xiàn)實有解構(gòu)力解釋力嗎?沒有了被動、壓抑、歧視的屌絲是否還是真的屌絲?
曹寇:我不是“屌絲作協(xié)主席”,這是朋友們的一個玩笑。如你所知,當代輿論熱衷于標簽,標簽可能是個成功的賣點,也可能是落井下石的惡毒詛咒。
我對屌絲的理解是,它就是一個普遍現(xiàn)狀。物質(zhì)屌絲如過江之鯽,精神屌絲何嘗不是集體形象?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我都是窮困戶,我很確定自己是屌絲。如果有人因此產(chǎn)生了優(yōu)越感和歧視心,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guān)。
澎湃新聞:您的語言中有南京話的成分嗎?這算是您所說的“活的語言”嗎?這是否源于您對南京及其文化、圈子的喜歡?
曹寇:對于使用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人來說,活的語言只能是現(xiàn)代漢語,別無其他。南京話是指南京方言嗎?我的小說并無意突出方言,如果有,我自己完全沒意識到,可能是口音緣故吧?
我也不覺得南京有什么特別的文化和圈子,它就是我的生活環(huán)境啊,我怎么能跳脫自己既有的環(huán)境呢。我也沒有在別的城市生活過兩年以上,所以沒有比較。沒有比較就不存在喜歡和不喜歡。就是依附吧,就是有限性,也是命。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呢。
澎湃新聞:您為何癡迷《六祖壇經(jīng)》?您從中受惠了什么?
曹寇:談不上癡迷。我只是讀過幾遍,并不斷推薦給值得信賴的朋友,因為它是我很信賴的朋友推薦給我的。好東西要分享,要奔走相告。我喜歡《六祖壇經(jīng)》,是因為它目前是我唯一能讀得進去并能略有體會的佛經(jīng),有敘有議,非常好看。我一般不談論這個話題,擔心自己像我討厭的某些人那樣拿此類東西來裝飾我不堪的精神生活或靈魂什么的,也不敢談論自己是否通過此經(jīng)有所領(lǐng)悟。如果別人問我,我只能說它具有某種力量,該力量可以用于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注意,我不是說我已洗心革面脫胎換骨,而僅僅是說《六祖壇經(jīng)》所具備的力量。
混非混
澎湃新聞:“中華田園人”是您的人物的潛在模型嗎?
曹寇:“中華田園人”確實是我信口雌黃胡謅出來的一個詞。我就是覺得好玩,也比較生動。我不想作過多的理論解釋。在我看來,所有中國的文學作品描繪的都是“中華田園人”的風采。
澎湃新聞:在您的作品中,人物大抵在同一個階層,同一個生活圈,鮮少越出它。越出是一下子的事,也是“就是這樣”的事,例如小高(高敏)考上好大學從此離開了王奎們的視野,再也沒有回歸。其實無論何種讀者,都對人物在此意義上的唱跳拉扯抱有期待,尤其是經(jīng)歷了變遷的中國讀者。為什么您會相對模糊這些層次所本有的異質(zhì)性?
曹寇:以你舉的這個例子來說,小高顯然不是那篇小說所要敘述的主要人物。人物是為小說目的服務的。如果我想寫小高,我當然會寫她唱跳拉扯的生活。另外,我前面已經(jīng)提到了依附性和有限性。我個人的旨趣和能力也決定我熱衷于寫發(fā)生于“此地”而非“彼地”的事。寫知道,而盡量不寫不知道,這是我寫作這么多年來的自覺自律。當然,這不是什么寫作定律,僅為本人當下的寫作窠臼吧。
澎湃新聞:您多次聲明名字無論作者還是人物,都是代稱,這不必說。僅就王奎、張亮,涉及兩者的大部分短篇有一條規(guī)律,即王奎混得差,張亮吃得開,王奎宅,張亮野,看似代稱,看似百用,其實每每落到了世俗的病灶。這是有意的設計嗎?
曹寇:不是有意設計,就是懶得起名字產(chǎn)生的巧合吧。懶得起名字與我長久以來的小說寫作取向有關(guān)。這么多年來,我沒有塑造過典型人物,我的人物大都是形象虛置、面目模糊的。這同樣不是什么定律。我說不定也會寫出一個典型人物呢,有機會的話,不妨一試吧。
澎湃新聞:他們并非典型人物,并非小鎮(zhèn)中青年,并非邊緣人,用普通人來形容或許很恰當,也即沉默的大多數(shù)人??墒菫槭裁茨钠胀ㄈ擞幸环N本能的自嘲、自忿沖動?或者說,普通人連超越“一元論社會”的可能都沒有嗎?
曹寇:首先我就是普通人,其次我沒有見過不普通的人。所以我寫任何人,都只能以己之心推人之腹啦。我只能說我喜歡或習慣寫“經(jīng)驗”,并認為到此為止就行了,反對升格、改變“經(jīng)驗”的既定形象。
澎湃新聞:“與時代同歸于盡”,似乎是這些屌絲的命運。不過,“與時代同歸于盡”并非您的小說的慣常結(jié)局,或者是這樣結(jié)局的負面,“與時代同歸于盡”的精氣神終究烙印其上。關(guān)于“與時代同歸于盡”的是與非,您更傾向于哪一種?
曹寇:按李紅旗的話說,“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這個世界”,所以,同歸于盡是我們的宿命,也便不存在是非問題。我們當然是同歸于盡的材料,沒有幸存者。在同歸于盡之前,我們茍延殘喘的模樣比較幽默,窮苦潦倒也罷,揚名立萬也好,總之我們活得勁兒勁兒的樣子煞是可愛。
目前看來,寫作和閱讀也只是茍活者的事務。
澎湃新聞:“與平庸割席而坐,這本是一個人的本分,但在當代,委實是一件難事”,是您經(jīng)常被引的一句話。同時,2014年,您與朱白、罰沒霾頭、趙志明、楊波等友人合辦了公號“反?!保恼虏糠旨Y(jié)成《這件事到底有沒有意義》。怎么理解“與平庸割席而坐”和“反?!??
曹寇:就拿我剛開始寫作時的狀況來說,我有一份能夠養(yǎng)活自己的穩(wěn)定工作,可以按部就班所謂平平淡淡才是真地過完一生,我也知道寫作這個行當并非發(fā)財致富的良策,即便獲得相應的名利也是偶然,更大的可能僅是妄念,但我為什么下班回家會坐在桌前寫點什么呢?難道不是對平庸的深惡痛絕才促使我寫作的嗎?沒錯,我們對平庸?jié)M肚子意見,心生不齒,但我們很快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連擺脫平庸的念頭都是那么平庸。
對比于理想狀態(tài),我們只能沉溺于平庸而不可自救,相信思考過這個問題的人都會作如此觀。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時我所見到的連平庸都算不上,而是庸俗,以至于丑陋。
“反常”的本質(zhì),我的理解即是對所有的“正?!薄叭粘!薄俺B(tài)”表達我們反對的立場,不過這種反對不是對抗,而是保持距離的同時也要保持幽默感。說粗俗點,人應該有一點以尿為鏡的精神。
澎湃新聞:您對死亡的態(tài)度非常自如?!拔倚湃嗡劳觯瑢钪鴧s充滿了懷疑。我也經(jīng)??吹剿劳觥!蹦硎荆∠笊畹乃劳鍪录袃蓚€:其一,大哥在外婆家附近的池塘淹死;其二,村里嬰兒在產(chǎn)房被貓嚇死,“死嬰被裝在一個紙盒子里,由一位肩扛鐵鍬的老頭夾在腋下送至墳地掩埋。一路上,只要看到人,他都會停下來打開盒子讓大家看一下那個死嬰。因為那不僅是一個死嬰,而且是一個長有小雞雞的男嬰。他的目的就是讓大家看一眼那個渺小的小雞雞,好使大家和他一樣表達老淚縱橫的惋惜之情”。您在小說中也曾輕蔑地表示,“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想對小高說:你可以先背貼在這間臭烘烘的屋子的一堵墻上,然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另外一堵墻撞去;你也可以從這個屋子走出去,跳過那些坑坑洼洼,然后到了那條大馬路上,那條馬路車輛比行人多得多,它們因此有恃無恐,速度很快,看準了,一頭栽過去,就大功告成了。而又何必割腕何必喝農(nóng)藥呢?”為什么人人視之鬼魅神靈、秘密恐怖的死亡,您卻如此優(yōu)游?
曹寇:你說的僅僅是我描述過的死亡事件,反正死的不是我,我輕松描述之,也是所謂作家的本分吧。我本人當然很怕死。我不僅怕死,對慘烈事件也不忍與聞,難以直視。
我多么喜歡美好的東西,巖下志麻1963年的《古都》是我百看不厭的電影,每次都能把我看得老淚縱橫。川端康成才是對死亡有優(yōu)游態(tài)度的人,甚至很優(yōu)雅。
澎湃新聞:您提及了“有限性”“命”,這讓我想起閱讀您的小說時常泛的感受,好似困于鐵絲上的螞蚱,或者困于漁網(wǎng)的蝦蟹,不止人物,連同讀者都有一股精疲力盡、逃無可逃的狀態(tài)。為何您如此重視有限性?
曹寇:可以解釋為我的一個基本世界觀吧。如果說世界觀是主觀的,主觀即有限。這不僅包括我們的生命、經(jīng)驗和認知,也包括我們的“努力”和“奮斗”。在我看來,直視、尊重和描摹我們的有限性,相對而言是誠實可靠的,其操作性也易于上手。無限挖掘有限,是我目前所能做的。當然,這僅是一種文學描述,我們做不到無限。
電影《古都》(1963)劇照
文非文
澎湃新聞:1998年朱文所制的《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的問題如今看也頗為尖銳。以首問為例,“你認為中國當代作家中有誰對你產(chǎn)生過或者正在產(chǎn)生著不可忽略的影響?那些活躍于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文壇的作家中,是否有誰給予你的寫作以一種根本的指引?”令人震驚的是,大部分受問作家都回答說“沒有”。據(jù)問卷數(shù)據(jù)統(tǒng)計,69%的作家認為,中國當代作家沒有對其產(chǎn)生不可忽略的影響。此問題還是所有十二個問題中,除對《讀書》的評價,被否認得最不滿的?!稊嗔眩阂环輪柧砗臀迨荽鹁怼穼δ摹肮奈琛本烤故鞘裁矗灾劣谀鶗⑵渥鳛槟鷮懽鞯囊粋€起源點?
曹寇:不叫鼓舞,而是啟蒙。當對一件事僅有一種判斷且沒有能力質(zhì)疑,這就是蒙昧。“斷裂”起碼提出了另一種判斷,第二種判斷也可以引導出其他的判斷,也就是說打破了那個固化在你腦子里壓制著你其實一直讓你反感的東西。比如說,對“圣人”魯迅,去圣化反而更接近魯迅本身。比如沈從文,朱文說“也就那樣”,我深以為然。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曾被貼上“無聊現(xiàn)實主義”“先鋒”“中間代”等標簽,對此您多有反駁和拒斥。您大概對何同彬所提的“自嘲的虛無主義寫作者”也多有保留。那么,您對自己在文學意義上的身份想象是什么?
曹寇:不是反駁是拒斥,而且評論和寫作是兩件事。面對評論,被評論人怎能恬不知恥地表示頷首?我僅僅是對于我的評論不鼓掌不置評而已。評論是評論家和讀者的權(quán)力和需求,作者最好保持距離,警惕受其干擾。與評論家唱二人轉(zhuǎn),肯定是一件惡心的事。
澎湃新聞:您似乎缺乏“熱度”,名與痕主要流傳于“圈子”,但由于專欄作家的緣故,2000年代后期也曾名流于報刊,此時報刊還沒有黯淡。作品如此指向公眾的情況下,缺乏“熱度”對您來講意味著什么?
曹寇:你所說的“熱度”如果是指大紅大紫的話,當然屬實。我認為,大紅大紫既有能力和材質(zhì)原因,也是時運使然。所以可以理解為我能力不濟,運氣欠佳。手握權(quán)柄名利雙收,這事擱誰大概也不會拒絕,只是需要我踮起腳尖去夠,我想我還是算了吧。
澎湃新聞:您喜歡加繆、卡佛、塞林格、契訶夫、布考斯基都很好理解,為什么還有胡安·魯爾福?因為他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因為奇崛如夢的寫作方式?因為極強的風格特征?
曹寇:讀到魯爾福比較遲,算相見恨晚吧,但與他的寫作方式和風格特征不是太有關(guān)系。魯爾福屬于那種自為源頭的作家,粗糲、冷峻而又熱烈。大多作家都有一個文化或文學背景,魯爾福身后看不到什么人影,在南美荒原中,他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孤立存在,用我們中國話說,就像石頭里蹦出來的。這種作家很少見,我喜歡這種獨此一份。
澎湃新聞:之前,您對自己的作品頗有不滿和不滿足,定其為低級無聊的習作,和心目中的“好東西”還有些差距?!而嗘?zhèn)夜色 : 王奎張亮故事集》《這件事到底有沒有意義》出版后,您的這個想法是否有所改變?符合您的文學觀的“得意之作”是什么?
曹寇:我不可能將自己的作品定級為“低級無聊”,這與我的自我判斷不符。說是“習作”,也非謙虛,而是我認為自己的寫作本身一直都是練習,修煉和學習?!昂脰|西”就在前面,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許能得,也可能得不到。但都無所謂。我又不是老天派我來寫出杰作而降臨人世的,我僅僅是我媽懷胎十月把我生出來艱苦地活到四十多歲的人罷了。我沒有得意之作,得意之作是讀者的判斷,與我無關(guān)。
日前,草寇新作《這件事到底有沒有意義》《鴨鎮(zhèn)夜色:王奎張亮故事集》由后浪出版
敘非敘
澎湃新聞:2008、2009年,在《時尚先生》您寫了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非虛構(gòu)作品——行話叫特稿——《水城弟兄》,核心故事此后在《追兇者也》《人山人海》等影片中登場。后來您坦誠,自己完全不認可“非虛構(gòu)”這個概念,“一件真人真事的不確定性已經(jīng)足夠我們頭疼,而你試圖通過更不確定的語言文字來敘述一件不確定的真人真事,這是沒有任何可能的。虛構(gòu),或者在本質(zhì)上的反現(xiàn)實(包括超現(xiàn)實)才是語言的根本屬性。”您痛斥非虛構(gòu)乃是一乏善可陳、虛無一物卻朗朗上口的時尚概念。為什么您的非虛構(gòu)生涯就此結(jié)束了(盡管后來您還寫了一篇未發(fā)表的作品)?
曹寇:答案其實你都替我說了啊。補充兩點:一,我覺得好的作家不會糾結(jié)于文體,不糾結(jié)于文體的才有望成為一個真正的文體家,文體標榜是一件相當小兒科的事;二,文體和文字一樣,都是工具,工具不是工作,也不是工作成果,干活需要順手的工具。
澎湃新聞:在您的小說,尤其是近幾年的小說中,文本所呈現(xiàn)的敘述能動性是極強的,且隨時間變化越來越強。例如,敘述者常有“出戲”的舉動,比如尾聲綴上“好可愛”“什么意思?意思就是”。還有敘述者對讀者的“照顧”,“好在王磊善心未泯,可能也未喝多?!薄斑@話非常女人。我真希望她不要這么女人?!碑斎?,最被人提及的是所謂的后現(xiàn)代插敘,“我虛構(gòu)了我和唐曉玲在省城曾經(jīng)相遇?!逼鋪碛凶浴W钕肓私獾氖?,這些憑空來的敘述橋段,從創(chuàng)作意義上來自哪里?最近,您開始關(guān)注到作者的施力,改變又在哪里?
曹寇:你舉的這些例子在寫的過程中并無你說的那么復雜,它們僅僅是我調(diào)劑敘事節(jié)奏(包括寫煩了寫不下去了)所做的臨時舉動。現(xiàn)代漢語小說的起源并非中國古典小說,這基本是個常識。不僅小說,文學藝術(shù)的整體面貌和價值取向也基本是舶來的。當然,無論是中國的還是舶來的,它們已然成為我們共享的傳統(tǒng)。
我相信,如果傳統(tǒng)得以在我們身上體現(xiàn),并非來自于繼承,而是傳統(tǒng)的力量(震撼力和有效性)通過我們得以顯現(xiàn),譽為借尸還魂也可謂貼切。
澎湃新聞:您的小說中,人物鮮少響應出“心理”“情感”“想象”,幾乎所有動作都在咫尺桌上、床上、面前、手邊發(fā)生,不容任何折疊或交錯的時空——當然時空必然是折疊或交錯的。簡言之,心理與日常完整且體周地縫合在了一起,這在現(xiàn)代主義哪怕卡佛的作品中都極為少見。您怎么看您作品里心理的“消失”?
曹寇:如果你說的是人物心理描寫的話,這一點在二十世紀初基本就被作家們逐次舍棄了。不僅福樓拜不描述艾瑪·包法利是怎么想的,張愛玲也不直接描述她筆下人物的心理活動。放棄上帝視角不知道是不是和“上帝死了”這一論斷有關(guān),或許與民主和民權(quán)思潮有關(guān)。
作為寫小說的,我覺得我有必要尊重我的人物,我和人物是各自獨立的個體。我無權(quán)替他想,他會怎么想交由其行為來表述,或交由讀者去感知。
澎湃新聞:“我有必要尊重我的人物,我和人物是各自獨立的個體”,這怎么理解?
曹寇:小說人物歸根結(jié)底是受作者控制的,這毫無疑問。我的意思是說,即便我能控制他,但他不比我高級,也不比我低級。小說人物等同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人,與他人相處,我在智力和道德上毫無優(yōu)越感。
澎湃新聞:因為精簡的動作和畫面,您的小說中“轉(zhuǎn)場”特別快,例如《湖水倒映》中李唐偶遇其中學老師,高麗禮貌地應付,李唐與高麗的心也就此拉近。當然更常見的轉(zhuǎn)場是,某人物、某故事就此按下不提,再無下文,文學重新續(xù)下去。何以您如此熱衷于轉(zhuǎn)場?
曹寇:仍然是方式方法或技術(shù)問題,按下不表、再無下文是它們對整篇小說而言沒有什么意義。就好比《紅樓夢》中劉姥姥故事中那個柴堆里的姑娘因榮國府一場小小的火災就中斷了,曹雪芹通過劉姥姥之口說這個半截段子,其目的是說給賈寶玉聽的,從而制造一個敘事動力,促使賈寶玉叫茗煙去找那個小廟,從而使我們可愛的賈寶玉更加可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