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與黑駱駝》,駱以軍、宋明煒著,麥田出版公司2022年12月即將出版
王德威:兩地詩
駱以軍是當代華語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宋明煒是美國名校衛(wèi)斯理學院教授,近年以科幻研究見知學界。駱以軍生于臺灣地區(qū),并以臺灣為創(chuàng)作基地,宋明煒來自大陸,長期定居美國。兩人天各一方,卻緣于文學熱情成為好友。甚至“好友”不足以形容他們的關(guān)系;他們是彼此的知音。
這是一種奇妙的緣分。他們借網(wǎng)絡(luò)互通有無,談抱負談創(chuàng)作談情懷,每每不能自已。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不足故歌詠之,遂有了詩。他們的詩作有的空靈抒情,有的充滿人間氣息,原非刻意為之,合成一集,卻有了巧妙的對應?!栋遵R與黑駱駝》是他們各自跨越時空、專業(yè)、想象界限的嘗試,也是友誼的見證。
《白馬與黑駱駝》不全然是古典或浪漫的,個中另有奇趣。詩集原名“合肥集”,其實“合肥”無關(guān)地理地名,就是兩個胖大中年直男的重量級告白。他們幽了自己一默。曾經(jīng)在美東見證這樣的場面:梭羅不食人間煙火的瓦爾登湖畔,但見胖嘟嘟的白馬,黑黝黝的駱駝信步走來,果然舉足輕重。奇妙的是,他們寫起詩來,倒是舉重若輕。中年維特的煩惱,資深徐志摩的懺情,經(jīng)過淬煉,乃成為歌哭的真誠見證。人生本來就是復雜的,詩人不能為體重負責,詩人只為最純粹的文字負責。
以軍、明煒和我的因緣其來有自?;仡^看去,大約是1992年吧,我應臺北藝術(shù)大學戲劇系陳芳英教授之邀作課上演講。以軍正是她的學生,當時剛贏得文學大獎,成為文壇矚目的新星。文字里的駱以軍世故頹廢,流露一股痞氣。殊不知見了面卻是個粗大羞澀的男生,結(jié)結(jié)巴巴,簡直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們胡亂應酬幾句,大約不離努力加油等陳腔濫調(diào)。以后幾年,以軍進入創(chuàng)作爆發(fā)期,《我們自夜暗的酒館離開》《妻夢狗》《月球姓氏》相繼出版。他的文字華麗枝蔓而隱晦,讀者卻趨之若鶩。的確,我們是以讀詩歌的方式讀他的小說。
1995年,以軍自費出版詩集《棄的故事》,儼然現(xiàn)出他骨子里的詩人真身。詩作以遠古“棄”的出生神話作為核心,述寫世紀末的荒涼境況,生命舍此無他的臨界選擇,還有“愛”作為救贖的可能與不可能?!皸壍脑妼W”于焉興起,成為他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母題?,F(xiàn)實人生里,他正面迎向重重考驗?!哆h方》講述父輩故鄉(xiāng)有如異鄉(xiāng)的遭遇,《遣悲懷》寫故人之死帶來的巨大悲愴,無不來自個人經(jīng)歷?!段飨穆灭^》鋪陳族群滅絕的史話/寓言,殘酷而凄迷,則是“棄”的詩學的極致發(fā)揮了。
2000年夏天,我在上海初見明煒。他申請赴美獲得多所名校獎學金,最后選擇當時我任教的哥倫比亞大學。猶記得在虹橋機場一眼就認出明煒,地道山東大個兒,滿臉誠惶誠恐。還沒等到行李,他已經(jīng)進入正題,報告博士論文打算寫青春與中國,一路談到旅館,欲罷不能,雖然他的妻子秋妍提醒也該讓王老師休息了。但誰能擋得住明煒的熱情?第二天同赴蘇州會議,一路繼續(xù)談未來計劃。五年之后,他果然以此為題,完成論文。
明煒敏而好學,尊師重道,家教頗有古風。但在溫柔敦厚的教養(yǎng)下藏著執(zhí)著與激情,每每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令我感動,但要到幾年后訪問他的家鄉(xiāng)濟南,才算恍然大悟。他陪我游大明湖,匆匆介紹名勝景點后,來到一處人煙稀少的院落。他告訴我十六歲就出入這個地方,與各角落走出來的民間詩人往來,每逢佳日,各自將得意之作掛在鐵絲線上曬衣服似的公諸同好。那是八十年代末,抒情的年代。明煒為自己取的筆名叫大雪。這是白馬的前身了。
以軍、明煒初識于2005年我在哈佛主辦的一次會議上。那應該是海外華語語系研究首次大型活動,出席作家有聶華苓、李渝、也斯、黎紫書等。明煒正在哈佛擔任博士后研究,躬逢其盛,與以軍一見如故。他們往來的一些細節(jié)我其實是后知后覺,但記得明煒2006年來臺開會時見到以軍的興奮。此時《西夏旅館》剛出版,以軍的搏命之作。那樣繁復壯麗卻又充滿憂郁與非非之想的作品,是以身心健康換來的。而明煒的生命似乎也醞釀著某種不安。這兩人開始有了同病相憐之嘆。幾年之后上海又一次相聚,一天一大早旅館餐廳見到他們正兒八經(jīng)地聊失眠,聊安眠藥的處方和藥效,如此同仇敵愾,簡直要讓我為前一晚的呼呼大睡而慚愧不已……
過去十多年,以軍和明煒進入人生另一階段。以軍靠寫作維生,出了不少品質(zhì)時有參差的書,明煒則忙于種種等因奉此的學術(shù)活動。以軍游走文壇,談笑風生,殊不知身心俱疲,明煒的學問做得有板有眼,卻時而悶悶不樂。仿佛之間,他們陷入自己設(shè)置的黑盒子。然而現(xiàn)實越是如此緊迫壓抑,反而越激發(fā)找尋出口的想象。2014年以軍出版《女兒》,以科幻角度介入他擅長的倫理荒謬場,令人耳目一新。之后《匡超人》《明朝》等作形成一個類三部曲的系列。與此同時,明煒已經(jīng)開始他的科幻研究。劉慈欣、韓松、王晉康……曾經(jīng)的邊緣作家陡然成為時代新寵,明煒的推動功不可沒。時至今日,我總戲稱他的影響力堪稱科幻教父。
以軍和明煒有如不同軌道上行進的星球,卻每每相互吸引。他們對異托邦世界的迷戀,對宇宙幻象的遐想,對人性幽微面的驚詫,對巴洛克、曼陀羅、波拉尼奧美學的親近,不都是在現(xiàn)實以外,擬造、遙想另類空間?歸根究底,那正是一種由詩和詩意所啟動的空間,唯有詩人得以一窺究竟。事實上,不論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學術(shù)研究,以軍和明煒其實從來沒有離開他們的青年夢境太遠。在夢里,正像劉慈欣的《詩云》所描寫的那樣,大地沉落,星云涌現(xiàn),定眼望去,那星云其實是無盡的詩行翻騰攪擾所形成的文字奇觀,浩瀚瑰麗,彌散天際內(nèi)外。
《白馬與黑駱駝》就是以軍和明煒徜徉詩云,所摘落的一二結(jié)晶吧。明煒的《白馬》如是寫道:
冬天的夢里,夏天豐盛如節(jié)日
我呼出的白色的氣息,在記憶里變成冰,化成水
白馬從夢的池塘飲水,飛奔著穿過我們來不及寫完的故事
他的詩隨“興”而起,饒有象征主義的風格,每每令我想到青年何其芳和梁宗岱。有時他也是陰郁的困惑的:“睡到懵懂的時候,聽見有人說未來/聲調(diào)如打卡機那樣單一,冗長不斷重復/2049,2066,2079,2092……”(《無題(聽見有人說未來)》),“你悲痛,所以我憂傷/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我/你走去哪里,我也在哪里/你在荒野流浪,我也居無定所”(《四首教育詩:呼嘯山莊》)。他的詩充滿與詩人與畫家的對話,《納博可夫的夢》、《十九世紀浪漫曲》,阿赫馬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一個世紀以前的現(xiàn)代主義豐采,恍如昨日。他喜歡巴爾蒂斯(Balthus,1908-2001)的畫,抽象與具象之間,迷離的夢中風景動人心魄。那首《中國》充滿巴爾蒂斯畫面感,此時此刻讀來,怎能不讓人喟然無語:
高速公路上那些疾馳閃過的記憶里的影子
照亮灰色無云的天空
遠方樓群無聲地綻放紅花
有許多魂靈向四處墜落
每一次渡江我看到此情此景,時間都逆向走動
回到那個許久以前的時刻你問了我一個問題
而我永遠錯過了回答
相對明煒詩風的飄忽靈動,以軍的詩歌總是承載某種敘事性,這也許和他作為小說家有關(guān)。但就在讀者以為他的故事將要結(jié)束,他腦洞突然大開,又轉(zhuǎn)入另一層意象堆疊。以軍的詩看似直白隨意,總似有隱忍不發(fā)的郁悶。棄的惶惑,廢的徒然,燃盡的夢想,沉淪的家國,最后最后,沒有明朝:
是我聞到自己肉身被火葬的氣味嗎
是我的大腦神經(jīng)叢……曾經(jīng)一團團發(fā)光……灑開的銀粉……玻璃裂紋般的發(fā)亮細絲
它們都像宇宙中熄滅的白矮星
整個星空大廳的燈沒入全黑?(《懺悔文》)
和明煒一樣,以軍的詩畢竟不能對現(xiàn)實無感。這些年來他身處快速變化的社會,跌跌撞撞。是非如此混沌,詩反而以其隱晦直指事物真相。他寫常玉,恐怕自己也心有戚戚焉?
這樣的痛苦讓我
幾乎……幾乎
要放棄腳下踩踏的地板
這樣的痛苦讓我
想舉起小金錘
往你的頭額砸去
裂迸噴出的黑光……千萬灑紙花般的蝙蝠
原始之前……天地絕……鬼神哭之前的
猿類眼中所見的閃電……火山爆發(fā)……洪水
烏鴉拖出尸腔白腸子
沒有任何想象力(《常玉2》)
然而詩歌抵抗詮釋,而有賴詩人和理想讀者間的默契。可以是一閃而過的靈光乍現(xiàn),也可以是直見性命的心領(lǐng)神會。更多的時候是無可奈何的錯過。以軍和明煒何其有幸,跨越種種距離,發(fā)現(xiàn)共鳴的可能。他們談詩寫詩,時有唱和,成為彼此最佳讀者。以軍贈明煒的組詩提名“但使愿無違”,典出陶淵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這是朋友之間最大的寄托了。
白馬與黑駱駝可能只是浮沉“詩云”中極其渺小的星球,但無礙彼此以詩會友的壯志。我見證他們多年友誼,不禁聯(lián)想現(xiàn)代文學上的一段佳話?!叭松靡恢鹤阋?,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痹诹硪粋€時空里,曾有如此惺惺相惜的朋友,世道如此渾濁,他們卻不顧艱難,彳亍同行。前人風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駱以軍:“但使愿無違”
我第一次見到明煒,是在2005年,參加王德威老師在哈佛辦的一個研討會,當時有許多前輩作家,包括我第一次見到聶華苓老師,和李渝(我年輕時可是一字一句抄讀她的《溫州街的故事》啊)。記得那晚,眾人聚坐在杜維明先生邀的燕京圖書館,隨意暢談華文小說。當時或已夜深,或我尚處在一時差未轉(zhuǎn)換的半睡眠狀態(tài),我覺得一室的人,都像魯迅講的版畫里,一種光與影互相顛倒的蒙曖、刀刻線條之感。大家都像在說夢話。我記得我(當時我其實才三十七八歲)提及臺灣地區(qū)年輕輩有幾個非常好的小說家,如童偉格、伊格言、甘耀明,但文學環(huán)境愈見艱難;而那時那么年輕的明煒(當時好像是在哈佛做博士后),則以一種像大提琴演奏的嗓音,講著朱文、韓東(我當時完全沒聽過)這些也是“六〇后”非常有原創(chuàng)性的小說家,可惜因某個無端的事件,好像轉(zhuǎn)離那原本一出手,是開出新的演化可能,但(讀者,或評論者)錯失、錯過,而他們好像后來也離開小說創(chuàng)作本該出現(xiàn)的高峰期。這種談起一個“本來該是這博物館這面墻掛著的一幅精彩畫作”,一種對文明原本該以巴洛克建筑般的多品樣出現(xiàn),但像《紅樓夢》中的寶玉發(fā)呆氣感傷一陌生女孩之死,是我最初對如此年輕的明煒的印象。后來眾人散去,夜色中我和妻,與明煒和秋妍,還在朦朧街燈、高大樹影下,意猶未盡地談論西方的那些小說家、后俄的小說家、日本的那些小說家、拉美的那些小說家、像昆德拉、奈保爾、魯西迪這樣的小說家,然后感慨華文現(xiàn)代小說一百年后,品類還是略窄,種種。總之,那于我像是開啟了一場“關(guān)于小說的漫漫長夜”,未必在酒吧,但在其后的二十年,拆分不同章節(jié),我與明煒每次相遇,就如古人秉燭夜談,他像是開了哆啦A夢的時空門,每次分隔幾年重逢,這之間他又去了哪些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國家。
一次是明煒來臺北開會,當時我還開車,還身強體壯,意興風發(fā)。自薦當向?qū)ч_車帶他上陽明山(我可是老陽明山了),分享幾個我的秘密景點。那時好像是冬天,山中大雨不停,山路間云霧籠罩,什么風景都看不見,好似我那樣開車在山里繞著,雨聲和車子雨刷聲。非常奇幻的,明煒開始跟我講一本小說《洪堡的禮物》,那像一千零一夜的說故事時光,他充滿對這個故事的熱愛,簡直像古代說書人,把全本的幾個人物背景、深層的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的迷失與創(chuàng)作、美國那個時代大詩人與社會名流階層,還牽扯電影圈,充滿暴得大利的名利場背景,主人公與之關(guān)系亦師亦友的過氣大詩人“洪堡”(我聽明煒整趟說下來,一直以為那名字叫“紅寶”),他巨細靡遺地跟我說不同章節(jié),這主人公的命運遭遇,光怪陸離地掉進一個偷拐搶騙的高級詐騙黑洞。我記得我聽得如此著迷,一邊緩慢開車在山中云霧騰翻,車前燈照出可見視距不到兩公尺的“不知此刻我們在哪里”,但聽得我抓耳撓腮、張大嘴巴,意識到身旁這人,和我一樣是個“小說癡人”,說起好小說,那個鴆迷沉醉,簡直像我倆是在《海上花》那時代的長三書寓的鴉片床上,各咬著根煙管,半夢半醒地說龐大如佛經(jīng),空色一境的《紅樓夢》,那么歡喜暢快彈奏著靈魂的琴弦。
這事過去了怕有十年,有一天,好友黃錦樹君寄了一本厚書給我,說他買錯多買了一本,便送我(他常干這樣的事,可能是諍友老覺得我不讀書,轉(zhuǎn)個方式寄些書給我),我一看,不就是當年明煒在那山中云霧亂繞的車上,說了三四小時給我聽的《洪堡的禮物》嗎?當時我已進入到這幾年身體急遽損壞的狀態(tài),閱讀狀況確實不比從前,那兩年只有波拉尼奧的《2666》和《荒野偵探》,每天書包背著其中一本,到小旅館一讀再讀,書都被我讀爛了。除此之外,朋友介紹一些新的、國外某個很厲害的小說家,我都懨懨讀不太進去,我自己覺的是天人五衰,不只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這個我枯萎蜷曲,連作為小說讀者的那個我也失去了“至福的能力”。但收到這本《洪堡的禮物》,我自然回憶起許多年前,在陽明山“霧中風景”聽明煒娓娓敘述的那個揉雜了古典詩的鄉(xiāng)愁、菲茨杰拉德式的浮華奢夸(但是在當時新興的芝加哥)、偷拐搶騙可能也像在《儒林外史》《金瓶梅》或《紅樓夢》中,像織布機那樣線索錯綜的,建立在浮名、貪欲、女色之間的“黃金時代的懺悔錄”。我意外地深深著迷,讀進去了,且像愚鈍之人才遲到地體會多年前,明煒跟我說這個故事,后頭的百感交集。我受此書啟發(fā),后來寫了我的《匡超人》,我缺乏上流社會見聞但寫臺北的文人心事、偷拐搶騙、真情與謊言混雜的熱鬧,一個我的時代的浮世繪。
這于是,明煒與我,都是隔了好幾年,在夢游般的某一座城市,兩人像魏晉人那樣對坐,而他都如此自然,像琴者拿出一把古琴,在我眼前高山流水的彈奏起來,不,他都如那次在陽明山對我說“洪堡的禮物”,以一種對那些小說真摯的熱愛,跟我說幾個小時。2010年在上海復旦,王老師和陳思和老師辦了一個超大的研討會,莫言、王安憶、余華、蘇童都到場,一場一場的座談,但好像最后一天明煒主持了一場當時還都頗小眾的,中國科幻小說的對談,我沒去聽,但據(jù)說整個爆滿,現(xiàn)場氣氛極熱烈。我對所謂科幻小說只是門外漢,對當時已撞開沉悶文學空間之門的中國科幻小說更一無所知。但那晚,明煒來我酒店房間,啊那像神燈魔法的一千零一夜說幾小時故事的時刻又啟動了,他一則一則跟我說劉慈欣(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當時也只有短篇,還未有神作《三體》)的《鄉(xiāng)村教師》《流浪地球》,韓松的一些怪奇又暴力的中國寓言,另一些年輕科幻小說家的作品。我聽那每個故事,都像唐傳奇或《聊齋》里的極品,真是大開腦洞,不可思議,但明煒像一個分享他整本神奇寶貝卡給好朋友觀賞的小學生,完全不知疲倦為何物,我記得那晚聽這一則一則夢幻奇怪的科幻小說,聽到兩三點,我整個大腦記憶體都瀕臨崩潰,記不下那許多折縮的故事檔了啊。
之后又過了幾年,我和黃錦樹、高嘉謙、另一些師友,到哈佛參加王老師辦的一個研討會,那時身體已像連環(huán)炸彈的最初幾次爆炸,那趟旅行對我或也是我人生最后一次飛這么遠、這么久吧?那次旅行非常快樂,有一天眾人還去梭羅的瓦爾登湖畔漫游,北美秋天的楓紅真是攝人,漫天漫地都是那種金紅色。明煒在衛(wèi)斯理任教,要盡點地主之誼,有天我和錦樹還去了他和妻子秋妍的漂亮房子,吃了秋妍親煮的炒米粉。那天下午,明煒當導覽,帶著大家參觀哈佛大學的博物館,我很難描述我對那個記憶的感慨,我對這些印象派誰誰誰的畫作一無所知(這幾年在網(wǎng)絡(luò)上補課了),對那些北魏的佛頭、唐三彩、宋代窯瓷、明代青花、清三代琺瑯彩,全無知且無感(也是后來幾年勉強補了些課),對什么兩河流域、埃及、希臘的雕刻或陶瓶或鑄銅,也是像傻瓜看洋片,在那些玻璃展柜前說些屁笑話。但明煒就像這間博物館是他家巷子口的土地公廟,他已無數(shù)次進來,就差無法穿透玻璃墻去撫娑它們,解說時那種像自己親人、戀人的愛意,完全不受我們其他人因為對藝術(shù)品或藝術(shù)史的隔膜,且在這樣短時間旅途行程中安排的“一次參訪”,露出的調(diào)笑與高中生式耍廢,他如此真摯、傻氣、意興遄飛跟我們說著一件一件藝術(shù)品迷死人的身世,只恨時間不夠啊。之后又帶我們?nèi)ス鹋缘囊婚g美麗的書店,因為全是原版書,我又是像鴨子被牽進雷神們的兵器庫,無任何可以進入平臺上柜子里任一本書的想象通道。錦樹是書癡,到了書店就快樂起來。而明煒又以那種溫柔但任性(又像小學生帶好朋友參觀他的秘密寶庫)的真情,說著他最初到美國,在哥大和一家小書店的情誼,在另外哪座城市,又是哪家書店他去幫他們干了幾個月免費雜活,只為能待那一直看書。
也許那時我心中就浮現(xiàn)了“白馬與黑駱駝”這個對照組的兩個“夢中動物”,它們未必屬于光,未必屬于影,但很奇妙的,我其實大他六七歲,但他著實很像阿難博學聰慧,像所謂“希臘性”那樣的寬闊多樣。生命很多時刻其實是開了我一個“新手印”,全新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啟蒙者,但并不是老師,更像少年玩伴,真心實誠,且因慷慨的個性,完全不保留傾心相授。我生長于臺北旁的小鎮(zhèn)永和,我父親是1949年只身到臺灣來的,“因此有了我的敘事景深”,我青少年時光如侯孝賢、賈樟柯電影里那種小混混,那也成了我日后寫小說始終和正常人世偏斜了視角的說故事氣質(zhì)。但我好像不曾遭遇像明煒這樣的朋友,他生于新中國,但似乎少年時就開了寫輪眼,他外公那邊有民國背景,因此包括他母親、舅舅、至少四五個阿姨,在“文革”時都受到不同苦難和耽誤,但又各自因從小家庭的新文藝教養(yǎng),各自展開成向往新時代新空氣新文藝但終一整代被耗損的女性史(后來我讀過他的一篇未來小說的大綱,他的母系家族,故事真的太精彩了,完全不輸《追憶逝水年華》或《紅樓夢》),可能當時總有些奇特的中學老師,會像《鄉(xiāng)村教師》里那個絕望但想把文明的火苗,硬摁進什么都還不懂的孩子腦中,他好像透明的孩子,始終遇見這種無法言說,但身影悲哀,要很多年后他才能回悟,啊那是個在亂世中命懸一線的讀書人,或是詩人。他在近幾年發(fā)表的幾個短篇,寫了當時他還是少年,但已被一群怪人(像江湖奇?zhèn)b般,秘密聚會的詩人)視為天才,自己人,但轉(zhuǎn)瞬之間,這些老大哥們突然莫名星散。等我在后來這十多年快二十年間,遇到的明煒,已在美國略能生根,在名校任教,且成為將中國科幻小說引介到西方的重要推手。我想說的,是他與我簡直像顛倒、序列里的每個基因密碼都差異的這樣一個大腦、靈魂,我與他之間竟發(fā)生著這樣的友誼。最初相識,他給我的印象是“藝術(shù)、文學、古典、現(xiàn)代皆完好教養(yǎng)的一個奇特的”“大腦袋”,但時光拉長,幾次的相見(中間都隔了幾年,所以兩人各自人生際遇,都像要用遙控器快轉(zhuǎn)影片,今夕何夕),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性情里和我極對拍的,孩子般的真情、永不停止的好奇心、對一些美好未來愿夢的容易感動,他完全沒有學院氣,后來我才明白,那就是他少年和一群怪咖神人老大哥,浸踏在詩的風露光影,但最后那些人全被時代沒收了,他負笈美國,其實是以一單兵的寂寞活下來。
這樣說好像一個顛倒至太對稱的“兩地書”,但其實我們都已換乘過不同年紀河流的渡輪、膠筏、小舟(明煒可能更還有跳空間移動的太空船),很奇妙的,是可以品嘗一會因時光陳放的,有些各自對文明、對景框不可思議的裂潰、苦難仿佛永劫回歸無法超渡,這些帶點微醺的,友情的,以詩的形式,遣悲懷、寄缺憾、文明想象的暢恣激情、難以言喻的“只有此刻的我看見這樣的美景”,我覺得這是一本無比美麗的小書。它讓我相信,人最后,如此渺小,譬如宇宙星塵,在從前許多同樣黑暗、絕望的時代,但亂世中得遇心智、品德皆高于自己的知交,即使“人生不常見,直如參與商”,即使說起自身,“渾似不欲簪”,但撫琴彈奏、對酒當歌的友誼的快樂,真是奢侈、幸運的事。其實很像多年前,我孩子小時,我伴讀時讀過一本外國繪本,講兩只小老鼠的友情,其中一只,總是在世界各地旅行,另一只則是不出門老待在自己小小的老鼠洞里,但前者總會從世界各地、各城市寄來不同的明信片,短短講述它看見的某個風景,遇到的某段有趣故事。而后者則快樂地、靜靜地生活著,等著這些老友不知又從地球哪處發(fā)來的明信片。我覺得這是況描這些詩的背景,最童話的樣態(tài)啊。我這幾年因病,常說起話叨叨不休,怕給這本輕靈互奏的詩集添亂,就此打住。
是為記。
宋明煒:“在看見彼此的瞬間,分形出另一個世界”
以軍寫到我們第一次相識,我記得那時美東已是深秋,陰天還是雨后,紅紅黃黃的凌亂秋葉點綴在預備抵擋嚴冬的黑色樹木枝干之間,世界顏色都變得深了,在那背景上,好像電影鏡頭突然仰角打開明亮的畫面,我們看著以軍和他妻子的年輕快樂無憂的面孔,那時候我們也都很年輕吧。那一年,以軍不到四十歲,我才三十出頭而已。那時還是二十一世紀初,不算太平盛世,但人們似乎都至少期待新世紀不會比二十世紀更壞。我讀以軍回憶我倆的交往,一路寫下來,過去十幾年在上海、臺北、麻省的幾次重逢,在混沌記憶中點亮許多星花舊影,讓經(jīng)歷的一些時間又活過來。我想起,有一次以軍(可能是正在旅館熟睡被我吵醒后)在電話里對我說:明煒,明煒,我們要保證,過很久以后,等你到四十多歲快五十歲,我到五十多歲快六十歲,我們還要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會這樣說,大概因為我前一晚拉住他煞不住車地狂聊科幻到半夜,可能真的讓他一夜沒有睡好,實在所謂“這個樣子”是指任性失禮,但也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甚至童言無忌的意思。那時候以軍在電話里說這話,讓我感到甜蜜,像是聽到了我最敬重的兄長的許諾,那一個瞬間里,我對時間的未來形狀完全有著浪漫的畫面;那個時候,正是十二年前的豐盛夏日,我想不到時間會是如此鋒利無情的單向箭頭,此時此刻,我們不正是已到了以軍電話里說的年齡嗎?寫這些字句,我在美東,以軍在臺北,我們之間隔了半個地球,而我們現(xiàn)在所居的世界連帶著不可預期的未來,距離許多年前那個深秋時分的歡樂與無知,早已經(jīng)撕開了一道不見底的淵深,有如降維宇宙中物理和倫理坍塌、失去時空的秩序與正義、心靈內(nèi)外的廢墟化、和一切數(shù)學定律都失效之后的混沌,像以軍寫過的“洞”里釋放出惡魔,陰云密布的天空下,末日將至。我讀以軍那樣珍愛地寫我們相遇的一次次時空節(jié)點,他夸張地對那些時刻的巴洛克禮贊,而在過去三四年間,以軍認真地帶我一起策劃和出版這一冊詩集,我明白這是以軍給我的禮物,是在這個星光漸漸熄滅的宇宙中,他用生命中那些明亮永恒的光子編織出的最璀璨的禮物。
以軍夸張了我在過去十幾年中對他的意義,但作家駱以軍對我的意義,除了個人友誼的層面,卻發(fā)生了全方位的量子革命那樣的影響,是以軍的《遣悲懷》《西夏旅館》《女兒》《匡超人》《明朝》給我了一把打開二十一世紀感性和文學的鑰匙,以軍的全部寫作之于華語文學,在我心目中堪比波拉尼奧之于西方文學的意義。但與波拉尼奧經(jīng)歷智利政變那個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乃至畢生都在面對二十世紀最不可捉摸的惡的主題不同,以軍完全是自己從一顆純粹的文學種子,在漂流的島嶼和虛無的美學中,生根發(fā)芽,灌注生命的血漿,長成枝繁葉茂的最盛大有如迷宮無限折迭的華文文學罕見的樹型宇宙。以軍的小說,從私人到歷史到未來,從敘述到倫理到物理,從美學叛逆到認知轉(zhuǎn)型到時空折迭,他比任何一位華文作家都更勇敢地(舉起金箍棒)穿梭進入二十世紀戰(zhàn)亂、流離、喪失的黑洞,再(使出七十二變)從另一面的白洞中噴射出二十一世紀文學形形色色瑰麗無邊的新巴洛克宇宙。駱以軍的文學啟發(fā)我去認真思考新的文學觀,新的感知和思考方法,新的美學、哲學和知識的可能性,這啟示的意義甚至不僅僅局限在華文文學,也和包含華文文學在內(nèi)的整個世界文學的未來走向有關(guān)。但,這還不是我要在這里寫的重點,那應該是我和我的同事們要努力去做的另一件事——我私心的愿望,是要讓世界上的讀者們都知道在二十一世紀世界文學峰頂上,不僅有從智利流亡歐洲的波拉尼奧,還有在歷史洋流中流轉(zhuǎn)不已難以確定的文學地點,駱以軍為我們打開的深邃與幽暗、華麗與憂傷的文學時空。
與波拉尼奧一樣,駱以軍雖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小說家,但他更根本是一位詩人。他所有的小說寫作,也都可以說是“棄的故事”;他完全打亂線性敘述、拋棄確定性語法和寫實語意的書寫方法,也更近于詩,而不是尋常的情節(jié)主導長篇小說——雖然他是一位最動人的講故事的高手,但在他小說中將各種彼此異質(zhì)但又糾纏不已的故事,用不容質(zhì)疑的真摯情感結(jié)構(gòu)在一起的方式,并不是一個有等級的時間線性敘述結(jié)構(gòu),而更像是讓每一個詩行都自成一個世界、讓每一個隱喻都孕育新語言的詩意綻放。
如果我也自稱是一個詩人,面對駱以軍這樣的詩人,我會感到無地自容,因如以軍所說,我清楚自己剛好成長在一個開放的年代,我的一切寫作都來自模仿,結(jié)果當然非常拙劣。在遇到駱以軍、漸漸理解他的文學世界之前,我沒有機會,或勇氣直面自己寫作的真相。然而,以軍給我的禮物,就是他給了我“白馬”。我從年少幼稚的寫作終結(jié)之后,有二十幾年沒有文學寫作。其實也不過就是四五年前,我記得是在一個圣誕節(jié)前夕的凌晨無眠時光,我突然寫了“白馬”,以軍是最初的讀者之一,他的夸張而又無比真誠的鼓勵,給我信心,讓我繼續(xù)寫下去,在短短兩個月里,我寫出了這本集中三分之一左右的詩。雖然以軍后來給了我“白馬”這個稱呼——他總是那么抒情地給我寫信:白馬明煒……但“白馬”在這首詩,在我最初的詩意沖動中,完全不是指向自我的?!鞍遵R”是我對世界賜與我最好的那些禮物的一個總稱。拆解成微小意義,舉一個真實的例子,對我影響最大的師長,包括我父親和我的老師,都屬馬?!鞍遵R”最初是為老師寫的,也是為我父輩而寫?!鞍遵R”也是以軍,雖然他是“牡羊”。“白馬”是馬也非馬,是一切我珍視、寶貴的。《白馬》是一首感恩之作。正因為以軍的堅持,“白馬”這個名字固定下來,成了我后來持續(xù)寫作的靈感和動力。
也因此,對于本書標題“白馬和黑駱駝”,我愿意給予一個新的解釋,這不是一個白馬和一個黑駱駝,作為兩個人,抑或兩個不同物種的寫作。白馬和黑駱駝,實在如同左手畫右手,或奇美拉的兩個偶然顯形。我讀以軍為本集新寫的詩,感動且明白這些文字超出了有形有矩的詩,是我們苦難而無物的“今夕”亦“明朝”在黑駱駝中的量子纏結(jié),也是所有那些如永恒粒子般的微小卑微的善良和美,呈現(xiàn)為白馬狀態(tài)的曼陀羅分形。以軍也是我心目中的白馬,我則是笨笨的寫字人,是那個目睹宇宙奇跡驚嘆不已卻無處鉆鑿的工匠,試圖在自己剎那的方寸畫頁上,重繪白馬和黑駱駝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投影。但是歸根結(jié)底,在這個世界上,既沒有白馬,也沒有黑駱駝。這些詩行是煙滅的光電,我們就這樣在看見彼此的瞬間,分形出另一個世界,可以容納愛,美和我們的希望。
最后要感謝我們的老師,王德威教授,他是這個白馬和黑駱駝量子纏結(jié)過程的觀測者,他的注視讓我們存在,給我們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