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準備迫降的飛機/盤旋著,盤旋著/在著陸前它需要耗盡僅剩的燃油?!?/p>
時隔多年,詩人劉立桿推出了他的全新詩集《塵埃博物館》,扉頁上印著這三行詩,注定是難以輕松的閱讀體驗。詩集正式面世前,出版人楊全強在自己的微博上與讀者互動:“問一下各位朋友,南京的詩人大家知道名字的都有哪些?”將近五十位讀者的回答里,大概只有兩位提到了劉立桿。也難怪,畢竟劉立桿上一次把自己的詩歌結(jié)集出版,已經(jīng)是20年前的事情了。
《塵埃博物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新行思,2022年8月版
在對待寫作這門手藝上,劉立桿就像舊時代的工匠,安靜、緩慢而克制,具備足夠的虔敬和耐心,與生活展開一場漫長的對話,不計成本地打磨詞語的晶體。而這本詩集無疑就是經(jīng)過時間質(zhì)檢的產(chǎn)品,幾乎每首詩都值得反復(fù)咀嚼、擊節(jié)贊賞。
《塵埃博物館》里的詩歌由兩輯組成,第一輯《幽靈照相簿》的主題集中于故鄉(xiāng)、童年和親人,第二輯《夜車》聚焦于日常、寫作與人生。如果說敘事與抒情長期以來都是劃分當代詩風格的一對便捷標簽,那么劉立桿在這本詩集中的表現(xiàn)則近于完美的平衡。
詩人胡桑認為劉立桿在新詩集里展現(xiàn)出驚人的變化:“綿密細致的敘事能力,自如流轉(zhuǎn)的調(diào)度能力,齒輪般的詞語咬合能力,指揮般的音調(diào)設(shè)定能力,加上偏愛塵埃般的記憶、廢墟般的故事、碎片般的場景,讓他成為了當代獨步的詩人?!鼻嗄暝姼柩芯空呃钯蝗揭仓赋觯骸翱v觀劉立桿新世紀以來的詩作,其中的空間跳轉(zhuǎn)、速度控制、敘事與抒情的兌換,已將當代漢語詩歌的敘事特征發(fā)展到一個較高的水平?!?/p>
近些年,雖然會偶爾參加南京本地的文藝活動,但劉立桿似乎與那些過于喧囂的場景始終保持著距離。“就當代詩的江湖而言,劉立桿很少顯身于表面的動靜,他的詩猶如一條大魚,沉潛于詩歌的深水區(qū)?!痹娙岁伴Φ倪@個比喻不僅形容了劉立桿的詩歌品質(zhì),也描摹出他一貫令人尊敬的寫作姿態(tài)。現(xiàn)在,我就試著邀請這條“大魚”從深水區(qū)中短暫地浮起,朝向沙灘和大陸,和讀者一起窺測語言深處的隱秘風景。
澎湃新聞:你的上一本詩集《低飛》出版于2003年,時間恰好過去了20年。據(jù)說這本新詩集的寫作時間跨度也相當大,能否大致介紹下起終的年份,以及期間有沒有經(jīng)歷過不同的寫作階段或狀態(tài)?
劉立桿:詩集第一輯中的《外祖母的房子》寫于2003年,最后那首《雪的敘事曲》寫于2019年初——因為巴黎街頭騷亂和一場稀疏的薄雪,從愛德華·霍珀的《旅館房間》蔓延到那個冬天的孤寂,似乎多了幾分譏諷的意味。這個劇照般的場景成為序詩的迫降之處是偶然的,但也可能暗示了一種暗淡的宿命:這本詩集試圖留存的生活和情感痕跡,非常細瑣的個人記憶,到頭來要么是可笑的,要么是支離破碎的。
美國畫家愛德華·霍珀的《旅館房間》
除了寫作時間,《塵埃博物館》的編輯同樣拖延了很久。楊全強和我約新詩集時還在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后來他去了上河卓遠,再到新行思。這十年他出版了我的短篇集,一度還攛掇我整理隨筆,我覺得他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委婉地表示不滿,因為詩集一直拖到去年才正式交稿。很難解釋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平衡不同時期的風格及寫作旨趣肯定要費一番周折,最后的修改、潤色也令人氣餒——而不管怎么說,一首詩隨時間衰敗、褪色實屬必然。讓我沮喪的,不是無可挑剔的不可能,而是跟隨事物及變化的不可能。
這本集子的大多數(shù)作品寫于2011年后,我只是按主題粗略地編成了兩輯,并去掉了寫作日期,因為其中并沒有清晰、連貫的時間線索。那之前有三年多,我完全離開了詩歌。那段空白期如今只剩下一些散亂的札記、草稿和失敗的詩歌試驗,代表枯竭、懶惰,對自己的失望,自我封閉,以及突然失去感應(yīng)能力。對我來說,中斷寫作就意味著生活的停滯。這種情形以前也發(fā)生過,那次我硬著頭皮嘗試了小說。出于無奈,現(xiàn)在我把停頓當作寫作的一部分——考慮到變化,經(jīng)驗的更新,以及打破思維和風格的禁錮,那確實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澎湃新聞:《低飛》中的最后一首詩《送冰的人》是為紀念祖父而寫,新詩集延續(xù)了這一主題,其中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書寫占了一半的篇幅,如此頻繁地書寫同一個主題,是否會有倦怠的時刻?我注意到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些意象,如蓑蛾、煙雜店、配給券、太湖石等等。這批詩當初是整體“計劃工程”,還是一首一首慢慢寫成,自然累積到現(xiàn)在這個體量?
劉立桿:倦怠無疑是經(jīng)常的。讓人煩悶的,還不是同一主題的反復(fù)書寫,而是回憶的不斷攪擾。如果不加以控制,回憶似乎可以無休止地繁衍和復(fù)制下去。故鄉(xiāng)和親人其實是一個非常陳舊的文學(xué)主題,它們的迷人之處在于距離和時間的滲流?!端捅娜恕穼懹?002年,那之后我從小說回到詩歌。巧合的是十年后,蘇州家里的一張舊照片再次把我?guī)Щ剡@個主題:“烏云熨過的長衫。架著腿/坐在太湖石上”——《幽靈照相簿》的開頭不僅寫實,也成為了喚醒沉睡記憶的魔杖。此后,無數(shù)細節(jié)開始從腦海里迸發(fā)并閃耀。
這個方向的寫作并沒有明確計劃?;貞浱嬰s了,我只是任其堆積、落灰,等待幸運的那些在一束意外的光線下自然成型。剩余的工作,就是耐心,等待及修復(fù)。除了蓑蛾、煙雜店或配給券,還有大量布景、道具和模糊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需要辨認、核對,比如《微笑與墮落》中的百褶裙,或是父親在《南行記》里擺弄的手搖計算器——這幾乎是小說的方式,在落筆之前盡可能多地占有材料。偶爾我也會恐慌,覺得自己書寫的是另一個蘇州,一個并不存在的城市。不僅搭設(shè)的舞臺來自各種碎片的拼湊、揉合,出場的親友們似乎也有點變形。這多少會讓人困惑:在什么情形下虛構(gòu)是合理的,又在何種程度上是不道德的?我還想澄清一點,我不是一個特別自戀的人。這些詩不完全是回憶和個人史的沉溺,恰好相反,我希望因此稍稍克服自身的局限,穿過時間的迷霧并看見更多。
澎湃新聞:作為一位長期居于南京的蘇州人,你曾說過:“我從未加入當代詩的想象的合唱——江南,如果不是可疑的,多少也是一廂情愿的。作為象征或寄寓的假山和池石,始終脫不了人工、矯飾的痕跡,隔靴搔癢的趣味。在憤世的年輕時代,我甚至偏激地認為,這是一個人的精神成長中必須蛻下的殼。”時至今日,你會如何看待文學(xué)、地理乃至個人精神等層面的“江南”?
劉立桿:概念往往是貧瘠的。當代詩的江南可能是一種歷史的想象,或者是文學(xué)策略。我相信,江南的輕逸、享樂與頹廢,巨細靡遺的日常,對于人們習(xí)慣的、被龐然之物裹挾的敘事,可以構(gòu)成一種“別樣的傳統(tǒng)”,可能也非常人性——但作為精神維度,這個概念肯定不是最高級別的,其中有太多趣味的成分,也因為不同的視角、身份與自我認知稍顯曖昧。
其實在現(xiàn)代語境里,所有城市都變得越來越大同小異。我覺得,即使作為地域或文化概念,江南也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當然,還會留下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痕跡,空殼或遺蛻——對物的憑吊和追憶不是我習(xí)慣的方式。生命短促又深奧,而痛惜一條老街的消失或一座城市的變遷通常要容易得多。很多年前,有個詩歌活動路過蘇州的小鎮(zhèn),橋邊茶館里有人正說評彈。張棗拉住我,非要鉆進去聽?!鞍⊙?,”隔了好一會,他皺著眉頭說,“這東西真的會讓人一輩子陷進去的?!北苊狻耙惠呑酉葸M去”就是我的態(tài)度,也許不再像年輕時那么憤世嫉俗,但仍然會本能地保持距離和警惕。
澎湃新聞:蘇州和南京是與你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兩座城市,但你卻在《煙》中寫道:“蘇州,遠了;南京,同樣暗淡?!眱勺鞘械纳罱?jīng)歷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正如《煙》這首標題暗示的那樣,“不清晰是我獲得事物的方式”,朦朧似乎往往是詩意的來源,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是否仍然偏愛這種不穩(wěn)定感?
劉立桿:蘇州和南京相距很近,但兩座城市的生活習(xí)慣、語言和風俗卻大相徑庭。如果說每個人的生命軌跡都很有限,那么它們就是我那個狹小世界的南極和北極?!稛煛匪\罩的,就是這樣一種暗淡的、彌漫了失敗感的現(xiàn)實。那時我恰好處于生活的低潮期,虛無又自憐……當然了,如果把生活縮略成生平,最終剩下的無非是這類冷冰冰的、干澀的詞語。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思考人的有限性。我理解的詩意是,一種渺小的、注定被裹挾和淹沒的生活,以及在某個顫動的臨界點上的徒然掙扎,一種任性的,可能看上去極其滑稽的反抗。
我對現(xiàn)實沒有太多怨言。那是屬于命運的憂傷部分,無論故鄉(xiāng)、血緣還是分崩離析的生活都不是我選擇的。在此意義上,對朦朧、變化和不確定的偏愛就因為我呆板、無趣,沒有一分鐘不被日?,F(xiàn)實羈絆。適應(yīng)以下角色,如今對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難事:一個沉悶、乏善可陳的中年人,一個沉浸于白日夢的、自私的男人,活該被謝默斯·希尼詩中的寡婦詛咒,或者被精于世故者視為幼稚……但精神上,我肯定不屬于任何地方。不是蘇州,也不是南京,可能類似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一個從不存在的烏有之地。
劉立桿
澎湃新聞:《白色燈塔》寫的是陪護母親住院的夜晚,也是整本詩集中篇幅最長的一首,但絲毫沒有冗贅之感。衰老與青春,欲望與倫理,鄉(xiāng)愁與逃離……在沉穩(wěn)的語流節(jié)奏中形成了強大的敘事張力,足以喚起讀者類似的生命經(jīng)驗。此外這首詩還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點,就是敘事空間的切換流暢自如,通常你是否會刻意營造一首詩的空間結(jié)構(gòu)?
劉立桿:《白色燈塔》是我經(jīng)歷過的筋疲力竭的一次,但不是唯一的一次。那幾年回蘇州,似乎總擺脫不掉悲傷又驚悚的戲劇性。那時我甚至覺得,人是被悲慘和絕望塑造的。但我現(xiàn)在不這么看了。過度沉溺于痛苦和悲情,尤其是個人的悲戚并以此祈禱詩的抒情強度,同樣是一種虛榮。還是要有撫慰和解脫,要給一點希望。
至于詩的結(jié)構(gòu),我通常比較粗疏和放任。如果動用經(jīng)驗或記憶,那么事實上,它們本身就包含了一種秩序——《弄堂里》是從早到晚、緩慢移動的光線;《幽靈照相簿》是兩個來回切換的視角,類似正打和反打鏡頭。我記得朱朱對《白色燈塔》提過一個建議,就是把“停車場/船甲板”作為核心意象,不斷生發(fā)和擴展——咳,我沒有采納。我不是那種精于修辭和平衡術(shù)的寫作者,也擔心在過長的篇幅里,不斷回旋的核心意象會變得重復(fù)、累贅。其實,詩的空間結(jié)構(gòu)同樣也訴諸于視覺、想象和心理層面,比如《白色燈塔》就像早期的流浪漢小說,通過單一的線性視角在移動中進行串連。
澎湃新聞:李倩冉對你的詩歌技巧有過這樣的觀察:“劉立桿善于捕捉各種致密的細節(jié),并將這些細微的瞬間做成特寫,鏡頭的運動和切換便是一系列特寫的連綴。特寫瞬間的陡然放大,成為詩歌以敘事性來表達抒情性的一個關(guān)鍵?!蹦惚救巳绾慰创约涸姼柚械臄⑹绿卣骱褪闱橹黧w?
劉立桿:我始終覺得自己寫的是抒情詩。呃,不那么典型的抒情詩。自T.S.艾略特的非個人化詩學(xué)以降,傳統(tǒng)意義上的抒情詩似乎變得有些可疑了。當然,我們有自己的小傳統(tǒng),類似古典詩的托物起興或情景交融,而含蓄、內(nèi)斂同樣是我們血液里的東西。詩歌作為一種偉大的見證,抒情音調(diào)的熾烈和沉郁、堅信與懷疑、遲緩與迅疾……其實就關(guān)涉立場和價值觀。至少,用一種粗疏、放縱、不假思索的口吻談?wù)撌挛?,是自大或輕浮的。
李倩冉很敏銳,她找到了一個關(guān)鍵詞:細節(jié)。這本來屬于小說的經(jīng)驗,就敘述而言,一切奧秘就深藏在細節(jié)中——不是細節(jié)的繁冗與堆積,而是各種細節(jié)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運動,如同燧石和火絨,它們在反復(fù)摩擦中迸發(fā)火花,燃燒并不斷蔓延,最后演化為一場燒灼靈魂的大火。我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獨特的技巧。不管是放大的細節(jié)、特寫,敘事和抒情的切換,還是因此被重組的詩歌時空,其實用電影蒙太奇就可以解釋清楚。
澎湃新聞:《憂郁的熱帶》《親愛的桑丘》是詩集中我偏愛的兩首,同時還會想起你的朋友詩人朱朱的那首《舊上海》,同樣是對早年閱讀的動人回憶、理想主義的熱情贊頌和時代變換的無聲喟嘆,其中透射出的人格光輝甚至比詩藝本身更讓人珍視。談?wù)勀愕拇髮W(xué)或青年時代如何形塑了你的精神世界?
劉立桿:從閱讀、視野以及經(jīng)驗的角度看,我的大學(xué)就處于匱乏和饑渴的年代。我記得,講義上的外國文學(xué)史到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就戛然而止了。饑渴也暗含了令人興奮的發(fā)現(xiàn)和刺激。我的精神成長一半來自閱讀,一半來自友情和同代人的相互激勵——當然,必須有愛情,奇妙或苦澀的。在懷舊的濾鏡下,那個年代似乎帶有不少理想主義的色彩。但青春的憧憬、純真,對未來的暢想并不等同于理想主義。那也是女孩們成群結(jié)隊,嘴唇涂得鮮紅,在外國人公寓前徘徊不已的年代。跟所有人一樣,我有時孤獨、焦慮、性壓抑,有時則是惡作劇、夸張的表演和狂歡。那是釋放個性、培養(yǎng)怪癖的年齡,襲擊風雅、虛偽的權(quán)威講座是我們樂此不疲的把戲。就精神成長而言,所有這些胡鬧都構(gòu)成了一場任性的測試,有關(guān)自我的邊界、社會規(guī)則甚至道德的邊界。
我很幸運,在學(xué)校里很快就加入了一個文學(xué)小團體。除了作為同學(xué)及室友,我們緊密的友誼還植根于從圖書館出發(fā)的歷險。從波德萊爾、卡夫卡到馬爾克斯,通過漫無目的的搜尋和游歷,一群生瓜蛋子一點點建立起自己的文學(xué)地圖——從文本、眼界和詩歌素養(yǎng)看,即使不走彎路,我們可能還得耗費五到八年時間,才剛剛來到如今任何一個青年詩人的起點。當然,這種摸索除了鼓勵好奇與熱情,也意味著對經(jīng)驗、個性的反復(fù)捶打。因為淵博、知識、經(jīng)典文本及范式,并不足以鋪設(shè)一條詩歌起飛的完整跑道。
我是在地下詩歌和民刊的影響下走上寫作之路的。在最初趕時髦的階段,詩歌多少有點波西米亞色彩,意味著慷慨的友誼,秘密與分享,和一種自由不羈的生活。很快,獨立、反叛、不合作就變成了一條涇渭分明的分界線,一種來自高處的召喚,不僅代表了詩歌立場,也是一條險峻、驕傲的生活之路。這是我理解的詩歌。如今這條線似乎越來越模糊了,很多人似乎可以毫無障礙地行走于兩邊。要理解這一切并不難。正如《親愛的桑丘》里時間冷酷得像一頭怪獸,始終在青春和滄桑世事之間橫沖直撞。如果說這首詩嘲諷了什么,我同樣也不例外。我太清楚自己的軟弱、矛盾。我已經(jīng)妥協(xié)了太多。
澎湃新聞:《嘔吐袋之歌》是你為紀念2017年去世的友人外外(吳宇清)所作,你和外外的友誼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曾在“正午故事”的一篇特稿中,了解到一些你與他交往的片段,除了那篇報道之外,還有無值得分享的故事?如今外外已經(jīng)去世五年了,你會想對天堂里的他說點什么?
劉立桿:我和外外最初是在各種奇怪的場合偶遇:他主持電臺搖滾節(jié)目那會,我前妻在另一家電臺客串主持;他參與電視策劃,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恰好是制片人。兩個人真正說上話是1997年,他邀請我和朱文去天堂酒吧看P.K.14現(xiàn)場。我記得演出還沒開始,貝斯手孫霞就已經(jīng)和其他樂隊的女孩在地上打成一團。2002年之后我們開始頻繁見面,因為那時他的興趣從搖滾樂轉(zhuǎn)到了詩歌。
我很少談?wù)撏馔?。每次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有些人的死會形成一個黑洞,成為記憶中至暗的部分。我甚至很少重讀他的詩。當他用如此猛烈、決絕的動作為自己劃上句號,那些詞句就不再是修辭或姿態(tài),整個變成了生命的證據(jù)。他去世后的這五年無聊之極,我經(jīng)常想起最后那幾年他的絮叨:“不好玩了,越來越不好玩了?!庇惺裁纯烧f的呢?
澎湃新聞:在《Coffee Break》一詩中,你表達了對于中國當代藝術(shù)的某些感受。除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外,你也在從事當代藝術(shù)的策展工作,詩歌寫作與藝術(shù)評論能夠相互反哺嗎?
劉立桿:大三那年我去留學(xué)生樓陪讀,老漢斯恰巧是斜對門的鄰居。他很瘦,有些孤僻,成天套著一件晃蕩的黑大衣。幾年前,曾有藝術(shù)家朋友對那首詩表示不解。確實,我和老漢斯的交往有限,因此《Coffee Break》很難潛入情感的深度。正如詩里寫的那樣,老漢斯的生平讓我回想起一個廢棄多年的素材庫——關(guān)于那段有些奇特的經(jīng)歷及眾生相,二十年前我曾寫過一首失敗的長詩。我們經(jīng)歷的瞬息巨變決定了,有太多新奇的經(jīng)驗會迅速干萎、褪色,需要沉淀、過濾和轉(zhuǎn)化。這首詩的寫作意圖其實歸屬某個階段性主題,回眺和感喟的除了勢利眼的時間,更多還是有關(guān)人性和莫測的命運。
我最初涉足當代藝術(shù)評論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那時詩歌和繪畫還保留了古老的親緣。如今,當代藝術(shù)的影響、財富和權(quán)力,已經(jīng)是詩歌難以企及的。我并不認為自己夠格從事藝術(shù)評論或策展,只是偶爾客串,淺嘗輒止。此外,我的精力和欲望也很難匹配那個復(fù)雜的系統(tǒng)。我的詩更多受益于小說的經(jīng)驗。至于藝術(shù)評論的反哺,或許朱朱更有發(fā)言權(quán)。阿什貝利也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凸透鏡中的自畫像》就堪稱有關(guān)帕米賈尼諾同題畫的絕妙評論。
劉立桿和貓
澎湃新聞:《野貓》展示出起初你好像是一個有些懼怕小動物的人,但在后來的作者照中,又能看到你與貓咪的親密合影。這背后經(jīng)歷了哪些故事?
劉立桿:寫《野貓》的那年冬天,我在南京拉薩路租下一間老式單元房,隨后進入漫長的冬眠期。那首詩編入詩集可能有點勉強,割舍不下的原因僅僅是,唯獨它用類似現(xiàn)場報道的方式,記錄了那段生活——《野貓》是我從廢紙簍搶救出來的唯一一首?;蛟S,在我后來的小說里你還能碰到這只貓。那時,我確實害怕小動物……很可笑,對嗎?而且聽起來有點古怪,不道德:一個懼怕、躲避貓咪的男人。這問題困擾了我很多年,我一度懷疑是基因所致,因為我父母、妹妹甚至堂兄弟等同樣如此。
現(xiàn)在,我養(yǎng)了兩只貓。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有了一就會有二。我不清楚養(yǎng)貓算不算中產(chǎn)趣味;早年我寫過一首詩叫《婚姻中的自畫像》,諷刺對象就包括“群貓出沒的客廳”。養(yǎng)貓最初是妻子堅持。我們沒要孩子,所以這個要求很難拒絕。隨后,兩只貓很快就征服了我。啊,就是征服,摧枯拉朽。這是貓咪特有的天賦。作者照中合影的那只,從出生起就患有罕見的絕癥,肝臟不能代謝血液里的毒素,學(xué)名叫肝門靜脈短路。我們帶它去上海做了手術(shù),但很難徹底治愈,必須低脂飲食,隨餐喂藥??梢哉f,在使用針管方面我不亞于一個嫻熟的護理員。聽起來非常折騰,但它們其實給了我更多,那種單純、親昵,近乎本能的依賴,還有奇跡般的頑強。
澎湃新聞:“當抱負變成墻角漏雨的霉斑/他知道,寫作/無非是重復(fù)巨匠們/洞若觀火的灼見,無非是/在茫茫大海上,追隨遠處桅尖/微弱的光亮。但總有人/要接過這遠逝的光榮/像舉著火把的圣火傳遞者/或者,像再貧瘠的地/總要有人去種。”《漫長的寫作》中的這幾句詩簡直可以成為所有堅持寫作者的座右銘。你目前和接下來還有哪些寫作計劃?
劉立桿:沒有太具體的計劃,很慚愧。不過,我一直想把有計劃的寫作當成一個計劃??赡苈犐先ビ悬c繞口,具體說就是以三到五年為期,完成一本詩集——不是階段性寫作的結(jié)集,而是在特定的框架內(nèi)分步驟完成的整體。當然,這僅僅是一種設(shè)想。要求詩的運行依據(jù)縝密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多半會翻車。如果把詩當成一種冒犯,當成擊球手迎向投球的致命一擊,也許有一首詩、寥寥數(shù)行就足夠了。好在總有不少事情可做,很多雜亂的線索、草圖需要整理——就像成簇的蘑菇,這些繁殖力驚人的衍生物貫穿了每首詩的寫作,并形成一個不斷擴展的主題。而剩下的,就是等待,保持專注和感覺的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