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嘉寧約在一家有露臺的咖啡店,隔著蘇州河,我們能望見對面高樓聳立的中遠兩灣城——全上海最大的居民區(qū)之一。
“這里以前是上海的一個棚戶區(qū),叫潭子灣,差不多在2000年前后全部都拆掉了。”周嘉寧在2004年搬來這一片,當時周邊還很荒蕪,小區(qū)綠化也少,她眼看著那些小樹苗一點一點地長大,長成今天綠意盎然的樣子,“原來還有一個昌化路碼頭,據說今年又要重新通船了?!?/p>
這番講述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她新書《浪的景觀》里的一些場景:碼頭、工地、高架、隧道、混凝土叢林、光禿禿的綠化帶……它們正源于世紀初的上海,總給人一種灰撲撲的感覺。
那時周嘉寧剛上大學,經常騎著自行車四處亂逛,也在深夜望著工地里的龐然大物一臉迷茫:這個世界將通向哪里?會變成什么樣?而回到復旦,校門內外也總在轟隆隆地建設,反復提醒著她到復旦第一天看到的一行字:THE FUTURE IS NOT SET(未來是不確定的)。
“但小說不是記憶。記憶包含了被篡改的現實,而小說是現實的投影。小說可能就是現實的一些陰影部分,或者說一些鏡像的部分?!痹凇独说木坝^》出版之際,周嘉寧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浪的景觀》剛剛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繼2018年的《基本美》之后,周嘉寧推出了最新小說集《浪的景觀》。這本書收錄了三篇發(fā)生于千禧年前后的中篇小說——《再見日食》《浪的景觀》《明日派對》,剛剛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世紀初的漫游介于即將逝去與正要開始的時代之間。身處其中的人們既為舊世界的顛覆感到不安,又暗暗期待新世界帶來的希望。在周嘉寧的筆下,二十年前有人在失戀中寫作,有人在地下商城賺到了第一桶金,有人在電臺回溯二十世紀的搖滾歷史,有人以特稿記錄新世紀的一切……她在自己和他人的記憶里,寫下時代之間的印跡。
三年來,周嘉寧放慢了寫作速度,日常喜歡約上朋友在蘇州河邊散步,一走就是兩三個小時。她熟悉蘇州河四季流水的變化,熟悉兩岸的植物與蟲鳴,也在一些艱難或憂傷的時刻遇見了很美的月亮。每當這時,現實退得遠遠的,她不再說話,任思緒飄得更遠。
周嘉寧
大伙湊在一起,想著“學校之外的事情”
作為年少成名的作家,周嘉寧的履歷在互聯(lián)網早已不是秘密:連著兩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考取復旦大學中文系、19歲就出了自己的第一本書、2007年碩士畢業(yè)后去北京和張悅然一起創(chuàng)立文學MOOK《鯉》、2010年回到上海成為專職作家……但我還是很好奇,世紀之交時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都在想些什么?
她從不寫日記,但就在上個月,她找出了一張寫于1999年12月31日的小紙條,上面只寫了一個新年愿望:考上復旦。
和其他高中生一樣,那時的周嘉寧以看書和學習為生活的主題。但有點不同的是,因為是青年報學生記者團的一員,她從高一就跟著一群高年級同學和大學生報選題、做采訪、寫城市觀察。直到考上復旦,她也沒有選擇任何一個校內社團,而是繼續(xù)待在記者團里。那是她學生時代最早的一個自己選擇的“集體”,周圍都是一群對文學或者流行文化感興趣的人,大伙湊在一起,想著“學校之外的事情”。
那時她還喜歡聽樸樹的專輯《我去2000年》,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都會和新世紀的到來聯(lián)系在一起。樸樹不算當時學校里最火的歌手,只有一小部分人會聽,但這一小部分人能因此成為很要好的朋友??荚嚱Y束后,她既放松又興奮,和朋友們一起騎車回家,一群人就在馬路上旁若無人地唱起那張專輯里的歌。其中一首《媽媽,我…》,周嘉寧現在還背得出歌詞:“在他們的世界/生活是這么舊/讓我總不快樂/我活得不耐煩/可是又不想死/他們是這么硬/讓我撞他/讓我撞他/讓我撞他/撞得頭破血流吧/知道嗎/我是金子/我要閃光的?!?/p>
“我覺得集體主義在我們這代人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那個東西不僅是你和學校的關系,也包括了你和社會的關系,包括整個社會意識形態(tài)是怎么影響到你的?!彼f,“我們這代人的成長時期已經改革開放了,能感到各種西方流行文化和自由主義思想的涌入。但從本質上說,你從父母、老師那里感受到的氛圍仍然是一種集體主義,所以當時你本能地想要逃離,想去追尋個人的意義?!钡械接悬c微妙的是,等真的來到一個更為自由的個人主義時代,她又覺得集體主義在人生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想象中的“集體”,不再是現實中的東西
讓周嘉寧對“集體”別有感覺的,還有一群伙伴。無論在《浪的景觀》還是《明日派對》,抑或往前追溯《基本美》《密林中》,周嘉寧都寫到了一種僅僅閃耀于世紀之交的關系:論壇朋友。對于今天還在寫作的一批小說家而言,“論壇”仿佛是一條打開秘密通道的暗語。
高三暑假那年,周嘉寧家里買了電腦,她很快成為“暗地病孩子”“黑鍋”“晶體”幾個文學論壇的???。這些論壇頁面簡陋,設計單一,卻引來一群人在此流連忘返,肆意揮霍時光。論壇里有人寫小說,有人寫詩,也有畫漫畫的、做設計的、玩樂隊的、拍照片的……大家似乎都很喜歡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發(fā)出來的文字大都奇奇怪怪,很短,很不“現實主義”。周嘉寧也在論壇上寫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那時她愛打“三角洲特種部隊”,就在文字里模擬自己是游戲中人,在槍林彈雨中穿越各地。
當年的“刷論壇”很像現在的“刷微信”,她習慣性掛在上面,不時看看有沒有新的帖子或留言。一旦有新的展覽或演出,論壇里馬上有人貼出消息?!澳莻€時候小型展覽和演出特別多,但很簡陋,也不需要審核或許可,酒吧表演和live house都很繁榮?!泵棵咳タ凑褂[或演出,很容易碰到論壇中人。大家在北京、上海、南京來回走動,看完了就一起吃飯,很快成為了現實生活中的朋友。
“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應該就是認識了張悅然。”周嘉寧告訴我,她們在論壇認識時不到二十歲,雖然因為文學認識,但其實都還沒開始真正的創(chuàng)作,都身處一個無意識的狀態(tài)。“最初的相識和任何利益無關,甚至和文學本身也沒有什么關系。我總覺得是論壇時期奠定了友誼的基礎,有那個基礎在,即使后來各自的人生境遇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也能讓這段友誼經受住時間的考驗?!?/p>
她也隱約感到集體主義的含義在今天發(fā)生了一些復雜的變化,她難以描述清楚。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在小說里寫到的“集體”已不可能在現實中存活,包括論壇,包括她在《了不起的夏天》里寫到的以她個人經歷為底色的北京申奧成功之夜——“迎面走來的陌生人互相致意,市民組成的鑼鼓隊來自四面八方。一些年輕人站在空的公交車頂上唱《國際歌》和《戀曲1990》”。
“這個夜晚再也沒有被復制過,更不要說它變成一個具有生命力的東西延續(xù)下去。它只能是一個想象中的‘集體’,不是我們現實中的東西,我覺得我寫下這一段,是因為我非常清楚這一點?!?/p>
等到運氣耗盡,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上一本書《基本美》出版后,一個“90后”朋友好幾次和周嘉寧說起:你們這代人運氣真好。
她一開始本能地想要反駁,不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錯過嗎?她也會想起自己高中時聽到了很多復旦傳奇,比如中文系男生會找三輪車運來一架鋼琴,然后去女生宿舍門口彈奏,但這樣的浪漫永遠僅存于她的聽說和想象里。“高中時吸引我考進復旦的那些東西,似乎等我進去了就都沒有了?!?/p>
但后來寫起《明日派對》里的三個中篇,尤其寫到《浪的景觀》和《明日派對》時,她越來越意識到她這一代在世紀之交迎來青年生活的人確實擁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叵胱约旱那嗄陼r代,她現在也常用到一個詞——“不可思議”,包括她的朋友每天放學回家要先聽一兩個小時的磁帶,包括她自己會在高二會考前一個晚上跑去聽鄭鈞的演唱會,以至于激動得難以入眠……這些在今天的她看來,都是不可思議的。
仔細想想,《浪的景觀》里的兩個男孩都沒有很明確的商業(yè)目標,他們就是趕上了地下城的黃金浪潮,如有神助地賺到了第一桶金?!睹魅张蓪Α防锏膬蓚€女孩也不是專業(yè)出身,她們只是碰上了千禧年的電臺光輝歲月,就做成了紅極一時的節(jié)目?!睹魅张蓪Α防飳懙溃骸拔蚁胨^好運,就是專心致志的愿望終于得到來自宇宙的回應。 ”
但許愿的人太多,宇宙永遠來不及一一作出回應。好在,“不成功”在那時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寫小說、玩樂隊、排話劇、做當代藝術……誰有興趣就可以加入,既沒有管理,也沒有標準,文學也不像現在有這么多的引進書和五花八門的獎項。一群并不明確自己想做什么的年輕人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嘗試,或者說,他們可以在某種混亂和無序里非常盲目地生存下去,甚至可以在一些意外的情況下收獲好運。
“問題在于,好運是不會持久的,它只在很短暫的一段時間里出現。等到運氣耗盡,我們將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這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苯衲甏禾欤芗螌幒鸵恍┩貌宦?lián)系的朋友聊起來,大家因為疫情都有一種絕望的情緒,“好多人不約而同地說,之前二十年,我們已經把過去能感受到的好運都用完了。”
曾經的年輕人走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四下張望,焦慮而感傷。周嘉寧知道,她小說里的這些人,活到后來很可能也是遍體鱗傷的。
中遠兩灣城 攝影 周嘉寧
回望中的時光印跡,觸發(fā)了一個個故事
每次出版新書,周嘉寧都會對“代表作”部分再做精簡。在《浪的景觀》里,她的作者介紹只提到了三本舊作:《基本美》《密林中》和《荒蕪城》。
“我覺得以前寫得很爛?!敝芗螌幹毖?,她不會再去看之前的作品,甚至包括《密林中》,盡管《密林中》至少還有一些“幼稚但認真”的思考?!耙郧拔姨庇趯懗瞿骋粋€時段的感受,但這些感受并沒有經過思考,所以很多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而且從根本上講,我以前也不懂得什么是小說?!?/p>
“那現在呢?你覺得什么是小說?”
“我怎么知道?”周嘉寧笑了,“我不知道多少寫小說的人可以對此給出定義,難道不是應該要寫一本書來討論嗎?”
“那你現在覺得小說跟故事是什么關系?”在我的感受里,《浪的景觀》相比她之前的作品,有了更強的故事性。
“我覺得像《浪的景觀》和《明日派對》,它們一開始觸動我的起點都和故事有關,但都不是完整的故事。比如《浪的景觀》的起點是外貿服裝市場的一段往事,《明日派對》最初驅動我的是電臺的黃金時代,我就想當時身處其中的人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然后我的人物就產生了?!彼貞?,確實是回望中的一些東西,觸發(fā)了這一個個故事。
之前有讀者評價這本《浪的景觀》是用文學“做21世紀初的時間考古”。在她看來,考古依靠的不是記憶,依靠的是時光留下來的證據。有時它甚至不是你自己的證據,因為一些事發(fā)生的時候,大家都會留下證據。
“今天互聯(lián)網上也還可以搜到各種線索,這些線索可以幫助你重新拼貼出那個時候的一些場景?!痹趯懶聲械娜≌f時,她也通過各種方式去尋找當時其他人留下的記憶,“有時看多了別人的記憶,會有一種好像它們也變成了我自己的記憶的感覺?!?/p>
她偶爾也會看同齡人的創(chuàng)作,并從中看到他們共同擁有的時代印跡,以及那些印跡對他們這些人現在創(chuàng)作的影響?!斑@部分觀察還蠻有趣的。特別是有一些我關注時間比較長的人,比如做音樂的人,我會想時代賦予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我身上也有。有時是一些好的東西,有時是一些弱點,你看自己時未必可以看得那么清晰,但通過別人反觀自己,會覺得一下理解了自己和他人的關系,和外部世界的關系。”
《基本美》《密林中》《荒蕪城》
在放慢的節(jié)奏里,理解自己和外界的關系
從寫作時間來看,新書里只有《再見日食》完成于2019年。周嘉寧之后開始寫《浪的景觀》,沒寫多久,2020年就來了。
“疫情發(fā)生前的兩三年,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整個人和外部世界的關系處于一個比較停滯的狀態(tài)。我當時已經隱隱感覺到什么地方不太對,但直到疫情開始,它讓我真正反觀自身,發(fā)現原來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很多地方都存在著停滯的問題。所以反倒是疫情這三年,當人在物理形態(tài)上真的被限制在某一個地方,我卻重新獲得了某種行動力,重新回到了和外界的互動,也更主動地去面對問題?!?/p>
她先讓她的主人公動了起來,他們遍歷上海、北京、南京、杭州、青島……一直“在路上”。等他們上路了,她意外發(fā)現自己又找到了和社會、世界的溝通方式?!啊痘久馈肥嵌唐≌f集,里面的小說往往都做一個較為切片式的處理,但到了這本《浪的景觀》,中篇的容量能夠容納我的主人公更多地行動起來,在虛構世界里去到其他地方,探討一些別的問題?!?/p>
對她而言,書寫2010年之后的事特別困難,她找不到一種特別準確而合適的語言,比如應該如何表述一個寫公眾號的職業(yè)。另外一點在于,她始終沒有想清楚這十年的變化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又對他人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十年的世界變化無比迅速,但所有的一切都還處于未知。她說過,她沒有能力去寫對自己來說還是完全未知的東西。
不難發(fā)現,近三年周嘉寧放慢了寫作速度。去年年底整理書稿時,她幾乎又把完成于2019年的《再見日食》重寫了一遍?!拔姨貏e在乎準確的程度,每寫完第一稿,我會一遍遍地修改每一個細節(jié)?!敝芗螌幪寡缘?,一開始她對“慢”也有點焦慮,但現在她想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去塑造一個世界,然后也以這種極其緩慢的速度陪伴她的主人公,在那個虛構的世界里成長。
蘇州河 攝影 周嘉寧
在采訪前一晚,她和朋友坐在延安綠地的草坪邊上吃東西,看著天慢慢暗下來,然后竟有一群大雁飛了過去。這是周嘉寧第一次在上??吹酱笱?,它們還排成人字形,從北向南飛。當它們的身影掠過K11大樓,大樓的燈光從下往上打到了它們身上,它們看起來都是白色的,讓周嘉寧感覺說不出的魔幻。
這樣的時刻猶如她的每一個虛構時刻,現實退得遠遠的,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周嘉寧
【后記】
作為“90后”,我對新世紀初的印象其實很模糊,每每看到或者聽說那時候的故事不免感嘆“原來還能這樣”,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我親近并喜歡這些故事。這本《浪的景觀》的神奇在于,我有時會覺得它也是我這代人的故事,那里有熱情,有迷茫,有一時沖動,有無疾而終,就好像是我自己對青年時代的念念不忘,在這本書里有了回響。
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周嘉寧被認為不是一個善于講“故事”的作家,她更善于捕捉一種情緒、氛圍,或者說人的內心。這種“善于”在新作里依然是成立的,有時合上書本,腦海中依然會有幾個場景和人物的心緒揮之不去。但還有一個明顯的感受是,從《密林中》到《基本美》再到《浪的景觀》,周嘉寧越來越打開自己,去傾聽外界的聲音,尋找外界的痕跡,也對外部世界有了更多的思考與回應。
“經過了一些時間轉折點,我相信每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會有自己的變化,這些變化或許還不顯現。但所有的變化到最后都會變成更大的力量,進而影響社會,影響世界,卷入充斥著作用和反作用力的更大的磁場中。”周嘉寧坦言,“做21世紀初的時間考古”并不是為了重建時代,而是想要為充滿不確定的當下尋找一點線索,這些線索匯集到一起,或許可以指向一個更明確的所在。(羅昕)
在采訪的咖啡店,隔著蘇州河,我們能望見對面高樓聳立的中遠兩灣城。攝影 羅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