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美國作家西格麗德·努涅斯的《回憶蘇珊·桑塔格》最近推出了新譯本。西格麗德·努涅斯曾是桑塔格的助手,后又成為桑塔格兒子的女友,她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最佳小說獎。本文是她為《回憶蘇珊·桑塔格》新譯本所寫的序言,標題為編者所擬。
蘇珊·桑塔格
關(guān)于蘇珊·桑塔格,我最早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她一直迷戀中國。這一迷戀理由很充分。首先,她父母都與中國交往深厚。桑塔格的父親杰克·羅森布拉特1921年第一次出差去中國時才16歲,是他在曼哈頓任職的毛皮公司派他去的。后來,杰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功成毛皮公司;他和桑塔格的母親米爾德里德1930年結(jié)婚;兩人去過幾次天津,后在那里生活了幾段時間;而杰克公司的總部就在天津。據(jù)說,杰克的生意很成功,在天津的外國商人能維持一種優(yōu)渥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生活也是衣食無憂。米爾德里德日后總是很開心地回憶起,雇得起一幫家仆的感覺有多爽,這是她在美國享受不起的一種奢侈。
但是,這對年輕夫婦的幸福生活未能天長地久。杰克十幾歲時得過肺結(jié)核,1938年,他還在中國經(jīng)商時,一次嚴重的發(fā)作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享年32歲;當時,他是兩個小女孩的父親,5歲大的蘇珊和她2歲大的妹妹朱迪絲。
一種“未結(jié)束的痛苦”“久遠的消失”“我這一輩子心里對死亡一直在思考的源頭”,多年后,桑塔格會在日記里用這些方式描述她幼年失怙的重創(chuàng)所帶來的影響。
她母親總是避而不談不愉快的事情,對她丈夫之死的細節(jié)一直都閃爍其詞??紤]到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她女兒是如何老是對中國,或者確切地說是對她想象中的中國魂牽夢縈了。蘇珊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對她的同學謊稱自己出生在中國,她總會對人說,她母親很可能就是在中國懷上她的。我們發(fā)現(xiàn),在她1972年的一則日記里,她回憶說:“為伯肯小姐四年級的課寫的論中國的‘書’,是我當時寫過的第一篇長東西?!?/p>
至于桑塔格的母親,她一輩子都在對中國念念不忘的回憶中度過。兩個女兒在滿是中國家具、物品和裝飾品的家里長大成人,她們也經(jīng)常被米爾德里德數(shù)落,說她們不像她當年看到的中國孩子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盡管米爾德里德經(jīng)?;貞浰谔旖驎r的歲月,但她極少與女兒們談她們的父親。桑塔格不僅不了解自己的父親,而且除了一些基本事實以外,她對他一無所知,這一直令她痛苦不堪。蘇珊13歲時,米爾德里德改嫁,盡管她的新丈夫內(nèi)森·桑塔格并沒有通過法律程序收養(yǎng)蘇珊和朱迪絲,但兩個女孩都同意接受他的姓。
我第一次知道蘇珊·桑塔格與中國的情感聯(lián)系是看了一篇自傳體短篇小說《中國旅行計劃》,小說1973年4月發(fā)表于《大西洋月刊》(后收入她197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我,及其他》)。中國政府邀請她作為西方作家和知識分子代表團成員到訪中國為期三周,《中國旅行計劃》以她接到邀請后做的札記開頭。這次出訪定在1973年初,桑塔格十分期待,浮想聯(lián)翩。她想象這趟旅行會激發(fā)她寫一本關(guān)于中國的書。不過,她認為這本書也會涉及很多其他內(nèi)容。事實上,她在日記里說,它包羅“萬象”,“我的整個人生”。而這本雄心勃勃的書的核心會是杰克·羅森布拉特,她正是打算把這本書獻給他。
我第一次讀到《中國旅行計劃》時,對這篇短篇小說贊嘆不已;那是在我認識蘇珊的大約三年前。此后我經(jīng)常讀它,把它列入我講授的寫作和文學課程的閱讀書單,并一直認為這是她寫得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盡管她堅持認為它應(yīng)該被當作一篇虛構(gòu)作品來讀,但稱之為回憶錄更為精準,雖然是以極具原創(chuàng)性、獨出心裁的方式寫就。桑塔格沒有運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手法來寫《中國旅行計劃》,而是采用了拼貼手法;其中,在思考她腦子里一直存在的關(guān)于中國的某些想法和想象的同時,憑借能收集到的有關(guān)他的所有情況的碎片,還有他的缺席給她造成的永遠的苦痛,她試圖建構(gòu)一個父親的形象。大約15年后,我也想寫一個謎樣的父親:他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早年曾在中國生活過一段時間,而對他的過去我卻幾乎一無所知。這時候,我從桑塔格的小說中獲得了靈感。
第一次碰巧在《大西洋月刊》讀到《中國旅行計劃》的那個四月,我正處于大學畢業(yè)與讀研之間,在《紐約書評》當助理編輯。桑塔格是《書評》的常駐作者,此前,我在我們位于曼哈頓中城的辦公室見過她,不過只是擦肩而過。大約就是在那個時段,她開始寫作那些精彩的系列文章,先在《書評》上發(fā)表,后合成她那本獲獎著作《論攝影》。
1977年《論攝影》出版時,桑塔格的人生發(fā)生了巨變。兩年前,42歲的她被診斷出轉(zhuǎn)移性乳腺癌,為此她做了根治性手術(shù)和一段殘酷的化療。她在手術(shù)恢復(fù)期間,雇了我?guī)滋?,去幫她打字,回?fù)信件。我們在曼哈頓上西區(qū)她公寓的臥室里一起工作,她在床上,我坐在她的書桌前把她口授的信打出來。我也就是在這個時期第一次遇見了她兒子、后來當了記者的戴維·里夫;那些日子,戴維部分時間住在他母親的公寓里,部分時間住在他就讀的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房間里。那是1976年的春天。我和戴維開始約會,當年夏天,我們成了一對情侶。我搬進了公寓,接下來一年左右的時間,我們仨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在《回憶蘇珊·桑塔格》里,我寫的主要就是這一時段的事情。
桑塔格扛過了她的第一次癌癥,她同樣扛過了第二次;第二次是在她患乳腺癌23年后的子宮肉瘤。然而,2004年春,她被診斷出了一種新的癌癥,叫急性髓系白血病,并于同年快到72歲生日時去世。
關(guān)于蘇珊·桑塔格,我最早寫的東西是一篇發(fā)在文學季刊《集粹》2006年秋季號上的隨筆短文。之前出現(xiàn)的各種悼念文章和訃告,其中均有大量斷論,說桑塔格無論是在寫作中,還是作為一個人,都毫無幽默感。我寫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對此進行反駁。誠然,我所知道的桑塔格極為尊崇智性和藝術(shù)的嚴肅性,但她也是個喜歡說笑的女人,她和其他人一樣,也喜歡好玩的笑話,喜歡開懷大笑。我給這篇文章起的標題為《桑塔格大笑》。
大約一年后,有位名叫伊麗莎白·本尼迪克特的作家邀請我為她在編的一部文集寫稿;這本文集收入的文章都是一些作家談?wù)撃硞€對他們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人。為這本出版于2009年,標題為《導(dǎo)師、繆斯和惡魔:30位作家談影響他們一生的人》的文集,我寫了第二篇關(guān)于桑塔格的文章《桑塔格的規(guī)則》。這篇文章也在《錫屋》雜志某期上發(fā)表過,引起了時任阿特拉斯出版公司老總詹姆斯·阿特拉斯的注意。阿特拉斯寫信給我,問我能否考慮將我寫的文章擴充成一本書。因為寫桑塔格的過程我感到很享受,回顧自己初為作家的情形時激發(fā)起的那些生動記憶也令我很愉悅,而且因為我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我相信讀者也會感興趣,我便愉快地接受了阿特拉斯的稿約。我修訂了《桑塔格大笑》《桑塔格的規(guī)則》中的材料,增加了一百頁左右的篇幅。2011年,阿特拉斯出版公司推出了這本《回憶蘇珊·桑塔格》。
唉,蘇珊終究未能寫出那本她曾滿懷著激情夢想寫作的關(guān)于中國的巨著。還有,讓她感到終生遺憾的是,1973年到訪中國后,她再也沒有去過那里。但是,她對中國的迷戀——那個真實的中國,而非她童年時代幻想的中國——和她對中國文化和社會的好奇一直保持下來了。她繼續(xù)關(guān)注中國,關(guān)注亞洲其他國家,尤其開始迷戀起日本來。
桑塔格當然樂于看到這些年來她這么多的著作被翻譯成中文出版,為她贏得了一個越來越大、越來越熱情的中國讀者群。同樣,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受她的教導(dǎo)和友情激發(fā)起的這本書也有了中譯本。這本書能否達到桑塔格自己為文學作品嚴格設(shè)定的高標準,不能由我來說,但我至少希望,它可能對保持人們對她價值無法估量的作品的興趣起到一些作用。蘇珊·桑塔格是她那一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化人物之一,一個偶像級的、享有國際聲譽的作家和思想家,她是非凡的,以至于在她去世已18年的今天,仍然無人能取代她的重要地位。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將會對我本人成為這樣的作家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只是越來越有充分的理由感覺到,遇見她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
西格麗德·努涅斯
于美國紐約
《回憶蘇珊·桑塔格》,【美】西格麗德·努涅斯/著 姚君偉/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好·奇文化,2022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