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作者阿布拉姆·范·恩根（Abram C. Van Engen）是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xué)（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宗教與政治學(xué)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美國早期文學(xué)史、宗教史、思想史、記憶史、情感史，對十七世紀清教思想的研究尤為精深。本文原題“How America Became ‘A City Upon a Hill’: The Rise and Fall of Perry Miller”（Humanities, Winter 2020, Volume 41, Number 1），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由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的碩士研究生夏冰清翻譯，杜華副教授校對。
佩里·米勒（Perry Miller）
佩里·米勒（Perry Miller）是上世紀中期哈佛大學(xué)的歷史和文學(xué)學(xué)者，是學(xué)術(shù)界的巨人。正如學(xué)者邁克爾·克拉克（Michael Clark）所總結(jié)的那樣，從1931年到1963年，米勒“主持了大部分關(guān)于美國文化的早期形式的文學(xué)和歷史研究”。米勒幫助建立了他稱之為“美國文明”（American Civilization）的研究，促進了新學(xué)科“美國研究”（American Studies）的興起。
米勒致力于研究他所稱的“美國的意義”（the meaning of America），試圖解開它的奧秘，理解“美國為使自身可被理解而進行的不懈努力”。在米勒去世后，神學(xué)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說“米勒的歷史工作……水平如此之高，不僅讓那些欣賞他的想象力和探索能力的人感到愉悅，而且還對整個美利堅民族的自我理解做出了貢獻”。
對佩里·米勒來說，這種自我理解起源于清教徒。米勒曾回憶，早在研究生期間，“我就明顯地知道，我必須從清教移民開始研究”?！痘囊爸谩罚?em>Errand into the Wilderness，1956）是米勒讀者數(shù)量最多的一本書，在這本書短短三頁的序言內(nèi)米勒使用“begin”“beginning”“began”“commence”和“origin”的次數(shù)達到14次，而且都是直接用于清教徒。由于米勒從清教開始研究美國，而且由于他的研究方式如此新穎，并擁有巨大沖擊力，所以他在自己的身后留下了一長串學(xué)者，他們懷著新的興趣開始早期新英格蘭的研究，他們所有人都是為了二十世紀而重構(gòu)清教主義。
Errand into the Wilderness
然而，米勒最持久的影響不是來自其對清教徒的總體性研究，而是來自他對一篇特殊文本的斷言。在斷言“美國經(jīng)驗的獨特性”從根本上說是清教主義的時候，米勒轉(zhuǎn)向了美國的確切起源——1630年，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乘坐阿貝拉號（Arbella）到來，建立了波士頓?；蛘?，更確切地說，他轉(zhuǎn)向了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文本中被標記為起源的那一刻。雖然，其他清教徒在1628年建立了塞勒姆；五月花號上的英國教會分離派在1620年建立了普利茅斯；荷蘭人在1609年到達了曼哈頓島；西班牙在1565年建立了圣奧古斯?。幻乐拊∶翊饲耙恢倍荚谶@兒。然后，還有更南邊的另一個英國殖民地，弗吉尼亞，成立于1607年，米勒將它排除在外，認為它缺乏“能夠讓我條理清晰地開始的內(nèi)部一致性”。
換句話說，米勒并不尋求美國的某個起源（an origin of America），而是探求對于起源的表達（an expression of origins）：“我可以利用的第一個清晰的表達體”。對于米勒來說，清教徒“盡其所能地充分表達，在這個過程中沒有比約翰·溫斯羅普更出色或更令人信服了，當時他在旗艦阿貝拉號上進行了一次俗人布道，稱它為‘基督慈善的典范’（A Model of Christian Charity）?！?/p>
約翰·溫斯羅普1630年的布道，現(xiàn)如今主要因其宣稱“我們將成為一座山巔之城”而出名。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將此篇布道中的這句話置于其政治生涯的中心。里根從約翰·溫斯羅普開始追溯美國的故事，對美國例外主義進行了強有力的闡釋——他解釋說，美國例外論指的是“有某種神圣的計劃，將這塊偉大的大陸置于兩大洋之間，供那些對自由有著持久熱愛和特殊勇氣的人去尋找”。在2012年，美國例外論——用短語“山巔之城”來概括——成為了共和黨黨綱的官方準則。
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
在米勒開始他的職業(yè)生涯之前，沒有一個政治家把“基督慈善的典范”作為美國的起源，或者通過引述、引用或援引它來謀求國家公職。幾乎沒有人知道這篇布道的存在，也沒有人把這個國家描述為“山巔之城”。在米勒之后，也不僅僅是里根拿起了它，溫斯羅普的文字幾乎被每一位在任的總統(tǒng)所引用：約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林登·約翰遜（Lyndon Johnson）、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吉米·卡特（Jimmy Carter）、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喬治·赫伯特·沃克·布什（George H. W. Bush）、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和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
在米勒職業(yè)生涯之前的許多年里，市場上的歷史教科書均未把約翰·溫斯羅普所乘之船的到來視為美國歷史的特殊開端，也沒有把美國稱為“山巔之城” 。米勒去世后，溫斯羅普的布道開始在各個教育階段的教科書中傳播，到2010年甚至出現(xiàn)了一本以《山巔之城》（City upon a Hill）為標題的新的美國歷史教科書。
米勒的主張也重塑了文學(xué)。整個二十世紀中期，美國文學(xué)史上都沒有“基督慈善的典范”的位置。米勒去世后，溫斯羅普的布道逐漸成為定義和解釋美國文學(xué)從起源到當代發(fā)展的關(guān)鍵文本。到1979年，這個文本成為《諾頓美國文學(xué)選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的開篇和支柱。這也是市場上最受歡迎的美國文學(xué)選集。無數(shù)的學(xué)生今天仍在閱讀它。
為什么會這樣？對佩里·米勒來說，溫斯羅普的布道意味著什么？溫斯羅普的布道對于在米勒之后的二十世紀的美國人意味著什么，以至于他們?nèi)绱藷崃业夭杉{和宣傳它？
1905年，佩里·吉爾伯特·埃迪·米勒（Perry Gilbert Eddy Miller）出生在芝加哥的奧斯汀區(qū)的一個新英格蘭移民家庭，離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家只有幾個街區(qū)之遙（譯者注：1920-1921年間，海明威曾在芝加哥居?。笳叽笾率峭粫r期在伊利諾伊州的奧克帕克鎮(zhèn)長大。與海明威一樣，米勒成長為了一個無神論者（有時是不可知論者），對意義有著存在主義的追求（existential quest），對旅行和冒險有著強烈的渴求。高中畢業(yè)后，米勒進入芝加哥大學(xué)學(xué)習(xí)，但很快就退學(xué)了，在科羅拉多、紐約、墨西哥、地中海和非洲漫游。他聲稱，自己是在非洲卸貨桶裝的美國石油時頓悟的。想到寫《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的著名歷史學(xué)家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米勒解釋說，他和吉本一樣，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霸谥蟹堑膮擦诌吘墸瑯佑粲舨粯返奈?，被賦予了一種使命，即闡釋我所認為的美國最深層的驅(qū)動力?！彼麑阉乃枷搿⒙殬I(yè)生涯、課堂、筆和公開演講，都獻給這一事業(yè)。他用余生來尋找美國的真正意義，并說服美國民眾相信美國的真正意義。
米勒后來重新入讀芝加哥大學(xué)，獲得了學(xué)士學(xué)位，然后在1931年獲得博士學(xué)位。他隨即開始在哈佛大學(xué)任教，在接下來的三十年里，他構(gòu)建了一個強大的美國故事，在這個故事中美國開始于十七世紀清教主義的智識文化，衰落成20世紀美國物質(zhì)主義的現(xiàn)代巨獸。他試圖讓美國回歸理性，回歸其本源，回歸一種比石油能買到的所有商品都要豐富的智識和文學(xué)文化。 當他偶然發(fā)現(xiàn)一篇1630年的鮮為人知的布道時，米勒決定，講述他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就是宣揚這一特定文本的重要性。
“基督慈善的典范”有目的地開啟了米勒的美國故事。米勒講道：“在現(xiàn)代社會，一個清晰明確地了解自我意圖的社會是非常罕見的”“歐洲和亞洲的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在地理或政治上的偶然和意外中成長起來的”。他解釋說，在其他國家，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生了如此多的變化，“即使是最愛國的公民也不敢說，這個國家最初致力于什么有意識的目標?！?歐洲有許多傳說和神話，有一段被迷霧籠罩的黑暗過去。但是美國有一個記錄在案的過去——一個書面的、表達清晰的開始。人們所需要做的就是收集這些文本。人們所需要做的就是考察其來源。米勒堅持認為，人們真正需要做的就是閱讀溫斯羅普的一篇布道文。
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和冷戰(zhàn)開始后，這種對目的的需要——這個關(guān)于一個國家在目的中建立并從此被其定義的故事，引起了思想家和作家的廣泛共鳴。例如，在20世紀50年代末，《生活》（Life）雜志頗具影響力的編輯亨利·盧斯（Henry Luce）要求受人尊敬的知識分子和政治領(lǐng)袖闡明并解釋這個國家的目的。 他聲稱，“美國人民正在尋求一種明確的國家目的感，這比任何其他事情都重要”。受訪者包括政治家、詩人、記者、傳教士和政府官員——從比利·格雷厄姆（Billy Graham）到阿德萊·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的每一個人。
這個莊嚴團體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被一個似乎已經(jīng)迷失方向的國家所困擾。正如著名記者約翰·杰賽普（John Jessup）所寫的那樣，“在國家的崛起與偉大的目標之間，在目標的喪失與國家的衰落之間，難道沒有聯(lián)系嗎？”問題似乎在于自滿。財富讓美國人變得軟弱。約翰·W·加德納（John W. Gardner）宣稱，“我們的部分問題是如何在吃飽后保持清醒”。沒有向美國人民提出任何要求。在獲得物質(zhì)成功和世界權(quán)力之后，美國似乎滿足于讓公民去消費和消耗，而不關(guān)心更高的目標。
整個學(xué)術(shù)界和公共知識分子都產(chǎn)生了此種擔心。大衛(wèi)·布林克利（David Brinkley）、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賴特·米爾斯（Wright Mills）、大衛(wèi)·雷斯曼（David Reisman）、威廉·阿普爾曼·威廉姆斯（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以及其他許多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作品中譴責(zé)美國的消費主義和反智主義，這些作品被美國大眾理解和辯論。米勒把自己描繪成一匹“獨狼”（a “l(fā)one wolf”），但他的擔憂絕非孤例。他和其他人一樣，認為美國的影響可能是非常短暫的。他宣稱：“歷史布滿了文明的尸體，這些文明達到了擴張的極限，就會躲在墻和護城河后面，在那里腐爛。”他認為美國的物質(zhì)文化很快就會枯竭。這并不需要特別的天才“來問你自己，至少你要時不時地問自己，美國的這種生活方式是否正在以穩(wěn)步加速的速度沖向一個巨大的特大都市，最后，這個特大城市由于純粹的重負，將逐漸痛苦地停止，然后在慣性的作用下崩潰成廢墟”。正如他的一個學(xué)生所總結(jié)的那樣，“他能想到的是美國的終結(jié)，即便不是美國的富裕的終結(jié)”。然而，對米勒和其他人來說，僅僅是富裕本身就構(gòu)成了死亡。
為了回到那種潛在的使命感，美國人必須回歸清教思想——盡管不是教義。在提出這樣的主張時，米勒認為， 在標志性意義和具體內(nèi)涵這兩方面，“基督慈善的典范”均很重要。對米勒來說，這篇布道意味著美國的故事具有世界歷史的重要性。根據(jù)他的說法，溫斯羅普自覺地將他的社會建立為一個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典范，一座引導(dǎo)其他國家走向上帝的紀念碑。在他最著名的一個比喻中，米勒解釋說，清教徒參與了對基督教世界的“側(cè)翼攻擊”?！靶掠⒏裉m是宗教改革的高潮，”他說。這是“世界歷史的高潮”。米勒聲稱，這就是溫斯羅普的布道所發(fā)出的信號。溫斯羅普“在航行中向移民們宣講，世界的目光將注視著他們，他們將如一座山巔之城，供所有人觀察”。如果這篇布道是美國的起源，那么美國從一開始就在糾正全世界的道路方面發(fā)揮著作用。溫斯羅普布道的這一方面將在里根總統(tǒng)和今后許多其他人的政治演說中頻繁出現(xiàn)。
但溫斯羅普布道的內(nèi)容——米勒認為溫斯羅普作為一個典范，實際上所說或提議的內(nèi)容——與里根和其他人的看法截然不同。根據(jù)米勒的說法，這篇布道呼吁清教徒構(gòu)建高度的社區(qū)團結(jié)。它與美國夢無關(guān)，與改善生活無關(guān)，與賺錢或取得成功無關(guān)。事實上，米勒聲稱，溫斯羅普明確拒絕了所有這些想法。獨來獨往，出人頭地，發(fā)家致富，甚至試圖致富——這些正是溫斯羅普想要防范的危險。社會的成功依賴于成員之間相互的愛，“在這項工作中像一個人一樣團結(jié)在一起”。根據(jù)米勒的說法，清教徒展現(xiàn)了一種“對團結(jié)的強大信念”、一種“活的凝聚力”和一種“在共同奉獻中團結(jié)在一起的友誼理念”。米勒堅持認為，與今天不同，新英格蘭的理論家認為社會“不是個人的聚合，而是一個為明確目的而運作的有機體，所有部分都從屬于整體，所有成員都貢獻了明確的份額，每個人都有特定的地位”。
米勒認為，對更高事業(yè)的承諾和對上帝的奉獻使清教社區(qū)非常成功，而他們冒險事業(yè)的成功——它所產(chǎn)生的財富——最終破壞了冒險事業(yè)本身。當清教徒開始賺錢的時候，他們的目標就崩潰了。他寫道：“在登陸一百年后，他們被迫驚訝地看著自己，幾乎無法理解他們是如何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彼麄円呀?jīng)忘記了他們的事業(yè)和計劃，他們的目標和奉獻。對米勒來說，這次失敗的重點很清楚：清教徒的滅亡不是源自外部的反對；而是內(nèi)部原因所致。它是由清教徒自己的成功造成的。
在20世紀50年代，米勒看到這個故事再次上演：美國的成功，其突然的財富和權(quán)力，將很快證明這個國家在走向毀滅。根據(jù)米勒的說法，這種模式在散落在歷史長河中的許多社會中重復(fù)出現(xiàn)。米勒明確地將美國比作羅馬帝國，后者的衰落正是由于其成功而引發(fā)的解體所致。對米勒來說，歷史從根本上說是具有諷刺意味的。勝利和成就會導(dǎo)致失望和災(zāi)難；進步是由于自己意圖之外的原因造成的；沒有任何進步是徹底安全的，因為所有的增長都包含著新的、可能更具災(zāi)難性衰退的種子。正如歷史學(xué)家亨利·梅（Henry May）所總結(jié)的那樣，“他關(guān)于清教主義的作品都闡釋了一個口號：沒有什么比成功更失敗”。無論米勒走到哪里，他都看到同樣的歷史規(guī)律在重演，在他的腦海中，可以從美國崛起的現(xiàn)代財富中看出美國衰敗的開始。
米勒提出這些主張的方式使他有別于其他學(xué)者。他“對胡言亂語和禮貌不耐煩，”一個學(xué)生回憶說，“態(tài)度生硬，噴著鼻息——也許與梅爾維爾筆下的一頭宏偉的鯨魚并無二致。”米勒去世的時候，在《哈佛深紅報》（Harvard Crimson）上的他的訃告將他比作梅爾維爾筆下瘋狂的亞哈船長：“那些爭吵的句子，憂思的態(tài)度，讓人無法不分享其快樂的巨大而可憎的笑聲，所有這些都被一些超人的、惡魔般的東西所觸動。他活得很緊張，甚至是自我毀滅?！?他的“舉止常常很糟糕，”另一個學(xué)生回憶說；“他的漫不經(jīng)心的談話意在讓人震驚?！?/p>
在開課時，米勒會試圖“嚇跑那些蜂擁而至的人群”，他會首先列舉自己的“巨大成就”，然后給學(xué)生們列出了一份同樣龐大的、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閱讀清單。這樣炫耀權(quán)力似乎會讓他遠離學(xué)生，然而“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感覺不到他關(guān)心你和你的想法，”一名學(xué)生回憶道?！懊桌詹⒎遣簧屏肌绷硪粋€人補充說；“他只是不留情面?！痹谝淮窝芯可杏憰?，他禁止我們稱贊其他同學(xué)的論文。他說：“因為我們彼此相愛，所以我們要殘忍?！?根據(jù)至少一種說法，這些經(jīng)驗同樣適用于他自己。一名學(xué)生記得，有次他在門外等待時，聽到米勒的辦公室里有激烈的爭吵。當喊叫聲平息后，他敲門進去，才發(fā)現(xiàn)米勒是一個人。爭吵是和他自己發(fā)生的。
在20世紀50年代，米勒的論點和抱負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在這十年中，他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名為《美國人的思想生活》（The Life of the Mind in America）的巨著——試圖捕捉從革命到內(nèi)戰(zhàn)期間“美國人的思想”的方方面面，將其全部整理成九本連貫的書：宗教、法律、科學(xué)、教育、政治經(jīng)濟和組織、哲學(xué)、神學(xué)、自然和自我。這本匯編將成為他所有努力的頂點，是他三十多年潛心研究的高潮。米勒曾聲稱，他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只是這個真正項目的序曲——這個項目也是他最后的研究項目。
當米勒開始準備寫作《美國人的思想生活》（The Life of the Mind in America）的時候，他向他能找到的所有基金會尋求資金支持。在他那個時代沒有多少基金會，也很少有基金會愿意給予幫助。有一個基金會為他提供了足夠的資金來雇用一個名叫艾倫·海默特（Alan Heimert）的研究生，海默特不久將取代米勒成為哈佛大學(xué)的鮑威爾·M·卡伯特（Powell M. Cabot）美國文學(xué)講席教授。然而，米勒并沒有得到太多的幫助。他向一位名叫塞繆爾·羅森塔爾（Samuel R. Rosenthal）的好朋友說明了自己的挫折，羅森塔爾是芝加哥一位著名的律師，作為回應(yīng)，他資助了米勒。1956年，塞繆爾·羅森塔爾向哈佛大學(xué)捐贈了3萬美元，這足以支付米勒連續(xù)三年的一半工資和福利，使他每年有一個學(xué)期的時間用于寫作。米勒承諾，他將全身心地投入到“偉大計劃”中，不做“一丁點苦工”，這些在過去曾時常讓他陷入困境。三年的時間，似乎很充裕。
The Life of the Mind in America
三年過去了，米勒給羅森塔爾寫信，解釋他缺乏進展的原因。他為材料的缺乏和項目本身的雄心辯解：他承認“我時常為我的項目中隱藏的自大感到不知所措”。 收到這封信后，羅森塔爾干脆提供了更多的錢。米勒拒絕了。他在1960年聲稱他有足夠的材料，足夠的筆記。他所需要做的僅僅是把它寫下來。這本書很快就將完成。盡管如此，羅森塔爾堅持認為，只要米勒需要，他創(chuàng)立的“D and R基金”將提供更多資金。然而，米勒拒絕了他的朋友，向羅森塔爾保證這本書就要完成了?？紤]到他1963年去世時留下的東西——他只完成了九卷中的兩卷——米勒不可能真的相信他曾經(jīng)接近完成。
佩里·米勒的職業(yè)生涯以災(zāi)難性的方式結(jié)束。他被妻子趕出家門，獨自住在哈佛大學(xué)的一間宿舍里，最終酗酒而亡。米勒一生都欽佩清教徒對目標的追求，欽佩他們構(gòu)建理解社區(qū)整體的模式的努力，但他最終似乎被自己對意義的追求壓倒了。他從約翰·溫斯羅普和《基督慈善的典范》開始——一個對起源的清晰表達，一種讓他能夠連貫地開始敘述的條理性——但隨著他的推進，隨著故事的擴大，隨著美國敘事的弧線向多個方向彎曲和轉(zhuǎn)移，他沒能找到能將所有事情結(jié)合起來的范式。閱讀他的論文，人們可以感覺到，在他生命的盡頭，米勒認為自己已經(jīng)失敗了。
在很大程度上，米勒確實失敗了。不是說盡管他努力，但還是失敗了；而是說他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他的努力。米勒對清教徒和“基督慈善的典范”的全身心的投入最終不能解決或解釋20世紀中期美國社會的主要關(guān)切。在米勒職業(yè)生涯開始之際，W. E. B·杜·波伊斯出版了《美國黑人的重建》（Black Reconstruction in America）(1935)，這本書對歷史研究如何系統(tǒng)地排斥和詆毀非裔美國人的斗爭和貢獻做出了尖銳的描述。第二年，1936年，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寫了《讓美國再次成為美國》（“Let America Be America Again”）——呼吁美國的承諾最終延伸到非裔美國人身上。1941年，也就是亨利·盧斯（Henry Luce）在《生活》(Life)雜志上發(fā)表《美國世紀》（“The American Century”）的同一年，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記錄了大蕭條時期1200萬黑人的各種的生活和希望。十年后民權(quán)運動爆發(fā)。這些年來，數(shù)以百萬計的非裔美國人從南方遷移到北方，從農(nóng)田遷移到城市中心，包括米勒長大的芝加哥奧斯汀社區(qū)。杜波依斯在1903年預(yù)言說：“二十世紀的問題是膚色界限的問題?！?然而，在佩里·米勒所有偉大的作品中，膚色界限的問題沒有出現(xiàn)。當然，沒有一本書，也沒有一個學(xué)者能夠解決每一個問題。但米勒明確給自己設(shè)定了解釋“美國的意義”的任務(wù)，而這一意義從未觸及席卷這個國家的最重要問題之一。如果米勒感到自己失敗了——如果他感到他的美國故事越來越難以維系，對美國人民的重要性越來越低——他是對的。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米勒的成功遠遠超出了他最大的期盼。他將約翰·溫斯羅普的布道“基督慈善的典范”帶到公眾面前，并將其變成美國起源的關(guān)鍵文本。米勒宣稱這是對共同體的第一個明確的聲明，一篇闡述了美國將致力于心靈生活的布道詞。米勒從溫斯羅普的文字中讀出了反對美國夢的基本前提的不朽證詞。歷史的諷刺在于——米勒很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在宣傳溫斯羅普的布道時，他使其成為他最擔心和最哀嘆的一切的關(guān)鍵聲明。在未來的幾年里，溫斯羅普的 “山巔之城”布道將成為里根總統(tǒng)的“在山巔上的光輝之城”：對個人自由、物質(zhì)繁榮和美國權(quán)力的慶?！钪匾氖?，呼吁美國人重拾樂觀精神，重新相信自己。沒有什么比成功更容易滋生失敗。而在使溫斯羅普的布道成為美國文化的基石方面，沒有人比佩里·米勒更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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