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對著地圖說話……在地圖誕生之前,世界是無邊無際的。地圖給世界畫上了邊界,讓世界看起來像領土,像是有主的,而不是可以隨便瓜分的荒地。地圖讓位于想象邊緣的地方更好捉摸,更容易掌握?!?/p>
這段話出自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爾納的小說《海邊》,聚焦身處不同文化夾縫中的難民群體,將小到家族恩怨、大到殖民地獨立史的種種記憶拼湊起來,置于宏大的時代社會圖景之中。9月25日,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作品上海首發(fā)會在思南之家舉行,會上播放了作家本人朗讀這一小說片段的影像,與此同時,其中文版首輯五部作品《天堂》《來世》《贊美沉默》《最后的禮物》《海邊》與讀者見面。圍繞“離散的人,尋著故事回家”的主題,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總編輯黃昱寧與作家孫甘露、毛尖、小白分享了他們對于古爾納文學世界的理解。
古爾納向中國讀者介紹其作品
何以為家
古爾納1948年生于東非海岸附近的桑給巴爾,這座小島后來與坦噶尼喀合并為坦桑尼亞。1964年,革命爆發(fā),古爾納踏上了逃往英國的道路。他在那里接受教育,并開啟了自己的寫作生涯。直到1984年,古爾納才獲準重返家鄉(xiāng),探望當時已病重的父親。三年后,他的第一部小說《離別的記憶》出版。
黃昱寧介紹道,在古爾納所有的故事中,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土”,在故土與異鄉(xiāng)之間,故事的主人公們便成了“離散的人”,被稱為流浪者與難民。“這些故事在古爾納筆下被反復地講述,有各種各樣的辯題。把這些故事拼在一起,就構成了這些人群的全貌。”另一方面,她指出,古爾納的故鄉(xiāng)歷來就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融合的地方。桑給巴爾曾是印度洋貿(mào)易的中間站,是鄭和下西洋的所經(jīng)之處,是阿曼帝國的首都,也是斯瓦希里文化的匯集地。
在小說《天堂》中,少年優(yōu)素福因為父親破產(chǎn),作為“抵債”,不得不跟隨阿拉伯商人阿齊茲去做生意,一路上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和語言。毛尖注意到,故事的主人公一直管這個商人叫“叔叔”,其中有古爾納關于殖民主義歷史之下“祖國”這一概念的隱喻?!霸谡麄€古爾納的文本中,所有人都是沒有祖國的,他的小說中基本上不出現(xiàn)祖國這個概念。中國人說‘祖國媽媽’,不少外國國家的祖國則是以父親形象呈現(xiàn)的,”毛尖比較道,“古爾納文本中,父親的形象也是缺失的,祖國就像‘叔叔’,這個關系是很有意思的?!惫艩柤{擁有歐洲與非洲的雙重身份,但兩邊都不是他的家鄉(xiāng)或祖國,兩邊都不能對他心靈產(chǎn)生撫慰。與之相比,過去不少出名的非洲作家——例如索因卡、戈迪默等——他們描寫了回到非洲以后,在原始母國得到的心靈凈化,但是在古爾納這里,非洲作為家園,不再提供像母親、父親這樣的安全保障,它成為一種新的概念?!霸谶@個意義上,古爾納的寫作開啟了非洲書寫的新紀元?!泵庹f道。
小白認為,此次中文版首輯的五部作品像是一整部長篇小說,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跨度,都有一個整體的框架。而非洲土地也同樣是一個難以分割的整體?!白x了這些小說后,你會理解,其實那一整片土地是沒有國家的,所有的人都是來來去去,在這塊地方生活,他們沒有國家的概念,那是后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強加給他們的,”小白說道。在古爾納的文字中,“他們的信仰,他們的宗教,他們的語言,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對外來異鄉(xiāng)人的感受,他們怎么對話,怎么碰撞,所有東西是卷在一起寫的?!痹谒磥?,古爾納的寫作已經(jīng)不屬于非洲文學的概念,而是早在殖民者到來之前,生活在歐亞非三大陸中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一部史詩。
首發(fā)會現(xiàn)場
文學傳統(tǒng)
孫甘露從小說《贊美沉默》出發(fā),談論了古爾納作品在敘述上的復雜性。小說講述了一位桑給巴爾難民在英國流亡20年后得以返鄉(xiāng),隨即又回到英國的故事。在故事中,主人公所面對的“中年危機”與他的身份問題一樣迫切。他往返于兩個不同的家園之間,在層層記憶與編造的敘事中,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屬于故鄉(xiāng),也不可能融入英國社會。
“如果把這部小說形容成一種音樂的話,它好像是現(xiàn)代主義的音樂,它的和聲非常復雜,你很難找到它非常清晰的脈絡。”孫甘露表示。他將古爾納與奈保爾進行比較,“奈保爾可以把他想講的全部都講出來。古爾納通常把他想要表達的意思藏在他講的那個意思下面,這對讀者來說是需要費一點腦筋的。”他認為,古爾納文本的復雜性是因為其背后蘊含了大量我們所不太了解的知識。
毛尖認為,古爾納寫作的復雜性與他豐富的文學資源與文學傳統(tǒng)有很大的關系。其中有莎士比亞的資源?!袄纭锻崴股倘恕分?,常常是威尼斯一節(jié)、貝爾蒙一節(jié),在兩個不同的地方之間交換,這可能是莎士比亞特別喜歡的一個傳統(tǒng)?!泵獗硎?,這種交叉進行的傳統(tǒng)也進入了古爾納的創(chuàng)作。此外,古爾納小說中不時會出現(xiàn)一些有趣的詛咒,似乎也與莎士比亞一脈相承。小白同樣指出,古爾納故事所富有的戲劇性,與他作為一個歐洲知識分子的知識面有關?!暗氐牟⒉皇沁@些故事如何變化,而是為了表達這些人物的命運,隨手從他非常大的資源庫里面來寫這些故事,讓你會讀了之后感覺容量非常大?!?/p>
在毛尖看來,《一千零一夜》是古爾納創(chuàng)作的另一大傳統(tǒng),“他小說中會說一夜、兩夜,很像山魯佐德在講故事。山魯佐德的狀態(tài)本身也很像古爾納小說中的人物——他被困在那個地方,需要通過講故事來獲得自由。古爾納某種意義上也是這樣的,需要用小說來獲得他從非洲地區(qū)出來的自由?!?/p>
在諾貝爾文學獎給古爾納的頒獎詞中,稱贊了這位非洲裔作家“對殖民主義的影響和身處不同文化、不同大陸之間鴻溝中的難民的命運,進行了毫不妥協(xié)和富有同情心的深刻洞察”。而在毛尖等人看來,僅僅將其放在后殖民主義作家的位置上進行討論,這對古爾納來說是一種“窄化”,“古爾納身上有非常多的面向——他有后殖民的面向,有魔幻現(xiàn)代主義的表征,他還有歐洲知識分子的書寫方式?!泵庹f道。
古爾納10部小說中譯本的第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