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曲家在20世紀80年代所面對的主要問題是什么?”這是格倫·古爾德晚年的摯友提姆·佩吉向他拋出的提問。古爾德思索了片刻,回應了一個愿望:“我希望看到的世界,是一個任何人也不在意別人在干什么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群體的思維方式完全失效?!?/p>
《樂之邊園:格倫·古爾德文集》書影
2022年9月25日是加拿大著名鋼琴家格倫·古爾德(Glenn Gould, 1932年9月25日—1982年10月4日)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日。9月24日晚,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旗下的我思Cogito品牌在建投書店·浦江店舉辦古爾德九十周年誕辰紀念暨《樂之邊園:格倫·古爾德文集》新書分享會,這本書的譯者莊加遜作為本場活動的主講嘉賓,以“重現(xiàn)古爾德的邊園”為主題,將現(xiàn)場和線上的聽眾領入古爾德的“樂之邊園”。
《樂之邊園:格倫·古爾德文集》譯者莊加遜在新書分享會上
“樂之邊園”是莊加遜為這部文集的中文版取的標題。何謂“邊園”?邊園是對已有園子的織補,在這一從屬的空間中,隱藏著主體的鏡像或隱喻。對于古爾德來說,邊園很接近于他遠離大眾、偏安一隅的思維哲學。莊加遜在這本文集的序言中寫道,“在我看來,那是音樂家苦心營造的后花園,供疏離的靈魂、孤獨的時刻、凝思的癲狂、思維的賦格棲息之地。”古爾德的文字就是其音樂世界的邊園,里面藏著他終其一生所進行的關乎審美的“自我隔離實驗”。他曾說,“如果不當音樂家,那么,我想當個作家?!?/p>
莊加遜認為,古爾德處在他音樂世界的中心,用自己的技藝創(chuàng)造藝術和美,以開放的曲譜格局取代閉塞的音樂程式。古爾德執(zhí)著于“提出問題”,他始終認為藝術創(chuàng)造當然要創(chuàng)造美,但也應當帶來挑戰(zhàn)和思辨。古爾德的藝術魅力,是其保持挑戰(zhàn)和冒犯的信念所鑄就的。“重現(xiàn)古爾德的邊園”有兩層含義。其一,文字作為古爾德之聲的傳音,在出版中重現(xiàn)了古爾德的音樂行動。其二,古爾德拓展樂之邊園的經(jīng)典實踐,即其錄制的1955年版和1981年版《哥德堡變奏曲》,正是在“重現(xiàn)”中更新了演奏的詮釋。
年輕時的古爾德
在活動現(xiàn)場,莊加遜帶領讀者一起聽了古爾德前后兩個版本的《哥德堡變奏曲》選段,她認為兩版演奏最明顯的差異是“節(jié)奏”。關于節(jié)奏,古爾德有自己的說法:“能打動我的音樂,都必須以一種非常深思熟慮的,非??桃庖?guī)劃、計算過的節(jié)奏加以詮釋。”人們會感覺第一版更飽滿、有生命力,第二版則充滿玄奧凝思,略帶秋意。莊加遜用一個簡單的比喻解釋了這種差異:如果說第一版強調的是一粒粒的珍珠,那么第二版則強調貫穿所有珍珠的線條,強調流動感。第一版強調每個部分的獨立自主,而第二版則用節(jié)奏單位統(tǒng)一各個部分,強調的是合而非分。前后差異,反映的正是不同時期的古爾德對巴赫這部作品的見解,也使得古爾德早期隨筆著重“破”和“立”,中晚期寫作則充滿浪漫色彩,寫出了更柔和、更包容的文字。
古爾德
古爾德深信人是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而另一方面,個體生命總是會裹挾于時代與周遭世界。莊加遜從世界、音樂界以及新生的加拿大國家這三個方面,分析了古爾德可能受到的影響。古爾德的童年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時間重合,彼時英屬加拿大作為英國的后方,也卷入戰(zhàn)場,人民經(jīng)歷了物資匱乏、空襲和警報,雖然古爾德很好地受到了父母的保護,但是在莊加遜看來,毫無陰影影響的童年似乎是不成立的,這一點或許能從古爾德向來的孤獨與怪異中得到一些印證。
20世紀的音樂世界同樣經(jīng)歷了巨大的震動。古典音樂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走到終點,接下來應該何去何從,音樂家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勛伯格邁向了十二音體系,七個常規(guī)的自然音與五個潤飾的變化音的界限被取消,十二個音級自由平等的地位帶來了新的思維方式和新的旋律風格。以斯特拉文斯基為例的另一派則堅持發(fā)展原有調性音樂的突破可能,誕生了新古典主義。1950年,勛伯格去世,當時正是古爾德開始成名的階段,而他選擇追隨勛伯格的十二音體系,注意到那樣的音樂里總有“冷靜的”“堅韌不輟”“褪盡鉛華”的東西。
古爾德曾說,自己厭惡觀眾,他曾寫道,“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唯有身臨劇院,唯有與藝術家發(fā)生面對面的直接交流,聽者才能真正體驗人類交流的精神高潮。對此我的回答是——藝術自身的最高境界及最終目標幾乎與‘人類’毫不相干?!彼阡浺襞锔艚^的世界里找到了自我。彼時的加拿大正不斷吸收著廣播、錄音、電視等先進技術,這也是古爾德在離開音樂會舞臺后的事業(yè)發(fā)展提供了契機。
在那些流傳下來的影像中,古爾德總是坐在那張不合時宜的小椅子上,不時蹺起二郎腿,或是身子向一邊傾斜,踏板似乎是多余的。蜷縮的身體無比靠近鋼琴和每一個音符,椅子、鋼琴、古爾德,三者構成了親密的整體。椅子是古爾德童年時父親為他制作并加以改造的,四個腳都可以調整高度,跟隨他身體的擺動,幽默地變化高低。這把椅子和他標志性的帽子、手套、圍巾、大衣一樣,伴隨他的一年四季。
莊加遜談到,椅子所包含的親密關系,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古爾德內心中那個母性的、原初的、柔軟的世界。她引用一本書中所述:椅子的原型是大母神的膝蓋,一個想象的無限自然子宮。全部的宇宙,一切的有無,都在這里安坐。古爾德一方面要作為男性角色面對外部世界,另一方面則獲得內在柔軟力量的支撐。“前者是‘父親’的力量,后者是‘母親’的力量,”莊加遜說道,兩種力量來回交錯,合力完成了古爾德的性格、創(chuàng)作與思維方式。
在分享會最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有讀者問,古爾德與巴赫是誰成就了誰?莊加遜的回答是:重要的不在于是不是原來的巴赫,而是每個時代的人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和解決方式。巴赫的名譽,包含著后來人的詮釋。沒有空前絕后的音樂語言,正是一代人中偶出一個古爾德,覺得自己能演奏出不一樣的哥德堡變奏曲,這首佳作才從此擁有了更豐富的時代價值。古爾德的演奏極具魅力,想要了解其所思所想,這部文集或許是一個最好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