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書展現(xiàn)場的朱天心 拍攝:蘭達
7月22日下午,臺灣知名作家朱天心以“瓦礫時刻——當前文學的處境”為題,在香港書展的“名作家講座”上分享了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并針對當下文學的處境給出了自己的回應。主持人為梁文道。
朱天心以“瓦礫”來形容當下的文學處境,但堅持有義務向“文學共和國”繳上自己的一份報告,即便被視為“瀕臨絕種”的恐龍。以下是朱天心演講稿內容。因篇幅原因,略有刪減,小標題為編輯所加。
文學早已經不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了
我年輕剛寫作的時候,曾經為文學和個人的創(chuàng)作發(fā)過很多豪壯之語,其中有許多是我當時真心相信的,可是也不免有暗夜行路吹哨壯膽用的。如今我要一一收回嗎?
尤其在我來自的臺灣。我有很多朋友是從事出版的,比如2016年年,他們說,整個出版市場腰斬再腰斬,以前出1萬本的書,現(xiàn)在2500本;以前出2000本的書,現(xiàn)在簡直像詩集,賣500本,后來索性就不出了。所以有很多作家的努力,現(xiàn)在其實我們是看不到的。
在文學出版被腰斬的當下,如果跳船逃生,或者是投靠他族,不免顯得勢利眼。而勢利眼大概是人性中我最厭惡的一種特質。我試著將自己當作一個捐贈遺體的人供人解剖,而且我率先搶過手術刀來自剖——也許可以看到一位據(jù)稱生于文學盛世,老于文學式微年代的創(chuàng)作人的病因和病史。
我這一代人,老是被后輩指稱我們遭逢的是個盛世。臺灣一些80后、90后的作家,都會說我們生于文學的盛世。他們描述的那個盛世的大概意思就是說,你只要得一次文學獎,或是出版一本作品,就可以被認證為作家,并且從此名利雙收。
我比較中意的對于文學盛事的描述是唐諾的說法。他說,今天專業(yè)的問題不必文學來回答,遠方的新鮮事物也不靠文學描述來遞送。新鮮事情每天都像住在你隔壁一樣,不需要靠文學,不需要靠三毛的《撒哈拉沙漠》。革命也不需要文學來吹號,好聽怡人的故事也再不由文學來講,甚至人們已經普遍不從文學里尋求生命的諫言,不再寄情感、心智于文學作品之中。文學早已經不是人的生活基本事實了。
記得我在高中的時候,同學將來不管是想要從醫(yī)的、經商的,從政的,并不是出于假裝文青的目的,都一定會讀讀類似白先勇、張愛玲的小說,一定有這樣一種“文學是我們生活的基本事實”的狀態(tài)。而生于長于“文學是人生活的基本事實”的時代,且自小混跡其中的我,飽看了各路高人的起坐,心向往之,也偷偷學,到了年長的時候,知道要還的。最起碼作為一名文學共和國公民,納稅的義務是該盡的,我有責任為共和國繳回那一份。魯迅看不到,我們不是同代人,納博科夫也沒有活過我的臺灣,所以這是屬于我自己的此時此境,我有必要對我的文學共和國繳回屬于我自己的此時此境的報告。
所以在我開始寫作的15歲,以為“映真”這兩個字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要詣。我把自己當作一面鏡子,時時刻刻擦試得亮堂堂的不惹塵埃,力求把身處在此時此境,一點也不扭曲、不揀擇地反映出來?;蛘哒f不只是鏡子,應該是個監(jiān)視器,不帶主觀,也不下判斷,不刪減、不回避地記錄所有眼下之事,有意義沒意義的,喜歡不喜歡的,全都把它不保留地記錄下來。
可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行不通的。
第一,我作為一個文學讀者的讀齡,遠遠長于寫作的眼界,所以難免會有眼高手低的感慨。比如我才剛讀完《戰(zhàn)爭與和平》,怎么叫我能夠耐煩于那些沒有戰(zhàn)事也沒有貧窮年代的、一個15歲臺北女孩的貓狗小事呢。盡管對我來說是非常真實的。
第二,我強烈敏感的愛憎,以及已然成形的價值信念,如何可能讓我只做一面照單全收的好鏡子、好監(jiān)視器呢?做不到的。同樣的閱人閱事,我與同一屋檐下已經寫作大半輩子的父親朱西寧,以及已經早一兩年開始寫作的姐姐朱天文,是大不同的。父親最寬容,姐姐也跟父親很像,她多了一層玫瑰石粉紅的濾鏡。但因為年紀比較輕,她也比父親多了一閃冷臉的劍光。而我簡直是黑白判然的太極圖像。所以到現(xiàn)在,我也只承認我與父親和姐姐,我們只是不同,并沒有誰比較好,并沒有高下,誰比較對。
寧可受苦于信念帶來的自由
我已經成了沒有辦法映真的放大鏡,甚至顯微鏡,那就老老實實地贍養(yǎng)自己的夸大、扭曲和敷衍吧。而支撐我的,無非是一些很素樸的價值信念,好比正直、誠實、英勇、慷慨,聽來很像童子軍的守則,但確實是這些在支撐著我。我從了不起的作家的身影和作品中,沒有間斷地一直得到這樣的支撐。
但各位不要誤會我找尋的是一個英雄的造像,因為更多時候,我感動流連于那些勇敢寫出誠實所見的(作家),不管是軟弱還是失敗的。就像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說的:“我不喜歡得勝者、志得意滿者,我喜歡落敗的人?!彼M一步說,“我深信藝術家的職責,乃是描繪那些反抗時代潮流,受苦于自己信念的人”。
其實我讀的中譯本原文里面,用的是“受害”這個詞,“受害于自己的信念”。可是我更喜歡用“受苦”,或是“自苦”這兩個很具動態(tài)的詞?!霸齑伪赜谑?,顛沛必于是”,想拋也拋不掉。曾經我喜歡用“護持”、“保衛(wèi)”這些詞來描述人對待他自己的信念,可是年歲愈長,我覺得那還是不符合事實,太英雄了,仿佛像是一尊有副金剛不壞之身的怒目金剛。其實價值信念是多么難伺候的,其實很像手鐐腳銬。我與它共處好長的周年,常常想要拋掉它,做一個自由人。
可是自由真的是創(chuàng)作的充分必要條件嗎?面對強力管控的政府,也許我們會毫不猶豫大聲肯定地回答,當然是??墒且敲鎸Ρ娪朴浦凇W(wǎng)民的時候呢?面對商業(yè)市場的時候,還有自身欲望的時候呢?我們仍然在意那免受制于斯的自由嗎?或者我們連受制受苦于這個都沒有自知?
我寧可受苦于價值信念帶給我的自由。老實說,要是沒了它們的支撐,我未必敢于不滿身處的此時此境,也未必敢角力,甚至拒絕眼下的世界,以至于打掉重建??ǚ蚩ǖ挠讶嗣枋隹ǚ蚩ㄕf,“他的一生就是拆毀他人生自己的房子,蓋他小說的房子”。這大概是最劇烈的方式。當然還有更甚的,比如臺灣的作家陳映真,他索性打造他的黃金國度。
我從地獄來,正路過人間,要到天堂去
但最后我還是得說明一下,我口口聲聲貫穿于全文的此時此境是什么意思。
我的此時此境,當然不是300年前,也不是90年前我父親的老家蘇北宿遷。對我來說再簡單不過,不過是邵洵美寫過的:“我從地獄來,正路過人間,要到天堂去?!逼鋵嵕瓦@么簡單,不過我正路過人間而已。
但說完這些,我還是希望能給我自己一點點的支撐。我去年看《星球大戰(zhàn)7》,里面那個年輕的十五六歲女孩,那種執(zhí)傲,那種專注……在那么一個廢墟或說是瓦礫沙漠一樣的、沒有人要住的星球,她天天在一個廢棄掉的航空器里掏一些還堪使用的儀器或材料,去換一餐兩餐。
她無意間被卷入這場重要的戰(zhàn)爭。自己也非常吃驚,原來她以為是傳說中的人物其實還活著,只是更老了,但還在操持他們的行當,有些是反抗軍的領袖,有的還在做星際的海盜。那個女孩最后千辛萬苦、千山萬水地堅持把那把光能劍交到了最后的那個絕地武士手中,她那個執(zhí)傲的樣子,我當時看到感動很久。
稍微岔開一下,我的丈夫唐諾是個運動迷。他講,有人研究為什么今天在美國這么多擅長運動的都是非裔美人,他們表現(xiàn)這么好。說是因為當初五月花橫渡大洋到美國的時候,一船一船的黑奴渡不過任何天災、船難,或者是船里的瘟疫讓弱的人全部都淘汰掉,這是一個很酷烈的自然淘汰,最后登岸的就是這些(強者),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他們的后裔。
所以唐諾的認識跟我差不多,覺得這(瓦礫時代)未嘗不好,在文學這樣簫條的年代里,也許會使很多三心二意、另有他想的人就離開吧,這行可能很難滿足你的很多欲望。
也許留下的會是最純粹的,像是《星戰(zhàn)》里的那個女孩子一樣的(創(chuàng)作者)。我在大陸和臺灣都見過,就是有一兩個這樣執(zhí)傲的孩子,明明知道現(xiàn)在是一個瓦礫時刻,卻還不心生妄想地寫著。我簡直都不知道他是在為傳說中美好的傳統(tǒng),還是某部打動他的作品(寫作)。每次都讓我覺得(很感動)。盡管還是太少了。
(本文為現(xiàn)場錄音整理,未經演講者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