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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羅爾的《愛麗絲》:人生是一個白癡數(shù)學家筆下的胡話故事

《愛麗絲漫游奇境》與《鏡中奇遇》是英國著名作家、邏輯學家與數(shù)學家劉易斯卡羅爾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亦被認為是維多利亞時代胡話文學的典范之作。

【編者按】

《愛麗絲漫游奇境》與《鏡中奇遇》是英國著名作家、邏輯學家與數(shù)學家劉易斯·卡羅爾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亦被認為是維多利亞時代胡話文學的典范之作??_爾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孩子般的純真之心,結合邏輯學家與數(shù)學家的奇思妙想,書寫了愛麗絲的兩段奇遇。

馬丁·加德納五十多年來持續(xù)研究《愛麗絲漫游奇境》與《愛麗絲鏡中奇遇》,分別于1960年、1990年與1999年出版了三部《愛麗絲注釋本》,其中包含大量內容詳盡的注釋與相關研究材料,為當代讀者釋疑解惑,被公認為是卡羅爾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稅埯惤z夢游仙境與鏡中奇緣諾頓注釋本》一書即是融合了這三本書的內容,由北美卡羅爾學會主席馬克·伯斯坦加以更新完善的一百五十周年紀念版。本文為該書的《〈愛麗絲注釋本〉導言》。

注釋版《愛麗絲》的存在肯定有某些荒謬之處。1932年,劉易斯·卡羅爾一百周年誕辰,G.K.切斯特頓表達了他的“巨大擔憂”,生怕愛麗絲的故事已經(jīng)落入嚴肅學者們的手中,變得“像古墓一樣冰冷與不朽”。

“好可憐的小愛麗絲!”切斯特頓哀嘆道,“她不僅被大人逮住,不得不去做功課,而且還被迫把做功課之苦強加在別人身上。愛麗絲如今已經(jīng)不是學童,簡直變成了小學校長。假期結束了,道奇森又恢復了教師的身份。會有好多好多試卷,里面的題目都像這樣:(1)你對這些東西有何了解:‘不懌’‘鉆刺’‘黑線鱈之眼’‘糖漿井’‘美味湯’?(2)請把《愛麗絲鏡中奇遇》中那盤棋的所有著法列出來,畫成棋圖。(3)請簡述白騎士解決綠胡子的社交問題的方法。(4)請描述特威德爾當與特威德爾丁的差異。”

切斯特頓懇求世人不要用太嚴肅的方式去看待《愛麗絲》,這的確也有道理。但是,你只有明白好笑的點在哪里才會覺得一個笑話有趣,而有時候不得不對這些點做出解釋。就《愛麗絲》而言,我們面對的是一種極為奇特而復雜的胡話,是作者為另一個世紀的英國讀者寫的,因此如果我們想要徹底領會文本的妙趣與韻味,就必須了解許多文本以外的東西。更糟糕的是,卡羅爾的某些笑話只有牛津當?shù)氐木用癫哦€有一些笑話更具私人性質,只有利德爾院長那些可愛的女兒們才能理解。

一個努力閱讀《愛麗絲》的現(xiàn)代美國兒童會覺得,卡羅爾的胡話是隨便編出來的,沒有任何意義。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們之所以會說“努力”,是因為即便在英格蘭,十五歲以下的兒童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覺得《愛麗絲》與《柳林風聲》或《綠野仙蹤》之類的童話一樣有趣。愛麗絲的夢具有夢魘般的氛圍,總是讓如今的孩子感到困惑,有時候甚至會驚嚇到他們?!稅埯惤z》能永垂不朽的唯一原因在于許多大人(尤其是科學家與數(shù)學家)仍然能欣賞這個故事?!稅埯惤z注釋本》這本書中的注釋只是寫給他們看的。

我盡力避免讓兩種注釋出現(xiàn)在這本書里,不是因為那些注釋過于難寫或者不應該出現(xiàn),而是因為太過簡單,以至于任何聰明的讀者都可以自己寫出來。我指的是涉及寓意與精神分析的那些注釋。就跟《荷馬史詩》《圣經(jīng)》或任何其他偉大的幻想文學作品一樣,《愛麗絲》很容易吸引各種象征詮釋,無論是政治的、形而上學的,還是弗洛伊德式的。有些這種類型的評論展示出了深厚學識,但只能引人發(fā)笑。例如,沙恩·萊斯利的一篇文章《劉易斯·卡羅爾與牛津運動》(Lewis Carroll and the Oxford Movement,London Mercury,1933年7月)主張《愛麗絲》中暗藏了維多利亞時代英格蘭地區(qū)的宗教爭論的一段秘史。例如,故事中的那罐橘子醬(orange marmalade)就是新教立場的象征[威廉三世又被稱為“奧蘭治的威廉”(William of Orange),明白了嗎?]。紅白騎士之戰(zhàn)象征托馬斯·赫胥黎與塞繆爾·威爾伯福斯主教之間的著名沖突。藍色毛毛蟲象征本杰明·喬伊特,白王后是約翰·亨利·紐曼樞機主教,紅王后是亨利·曼寧樞機主教,柴郡貓是尼古拉斯·懷斯曼樞機主教,而扎勃沃克“肯定是英國人對于教皇權勢的恐懼心理的表現(xiàn)”。

近年來,一股精神分析的詮釋風潮自然而然地發(fā)展了出來。亞歷山大·伍爾科特曾經(jīng)表示,弗洛伊德主義者沒有分析愛麗絲的夢境,這令他松了一口氣。不過,那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了。如今,唉,誰都可以當業(yè)余精神分析師。掉進兔子洞,或者擠在一間小房子里,有一只腳伸進煙囪這種情節(jié)有什么含義,還需要別人來告訴我們嗎?問題在于,任何充滿胡話的作品都有許多誘人的象征,讓任何人都可以做出關于作者的假設,并且輕易地為自己的說法找出有力的證據(jù)。以這個場景為例:愛麗絲抓住筆的尾端,開始幫白國王做記錄。只要花五分鐘時間,一個人完全可以想出六種不同的詮釋。但是這些詮釋是否有任何一種能夠符合卡羅爾無意識中的想法,這是很可疑的。比較貼近事實的是,卡羅爾的確對通靈現(xiàn)象與自動書寫感興趣,然而我們不能排除的一個假設是,這個場景中的筆之所以會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純屬巧合。

此外,別忘了《愛麗絲》中的許多角色與情節(jié)都是雙關語和其他各種文字游戲的直接結果,如果卡羅爾用其他語言(例如法語)來寫作,那結果就完全不同了。我們完全沒有必要為假海龜?shù)男蜗髮ふ乙环N復雜的解釋,它為何會那么憂郁用“假海龜湯”這道菜就足以解釋了。《愛麗絲》中有許多跟吃有關的元素,這是由于它們是卡羅爾“口唇攻擊性”的標志,還是由于卡羅爾意識到小孩都很喜歡吃東西,也喜歡在書中看到吃東西?另一個類似的問題是,故事中為何會有那么多虐待元素?不過,與過去七十年來的動畫影片相比,那些情節(jié)算是比較溫和的。難道所有動畫影片的制作者都是施虐狂與受虐狂?這個假設似乎是不合理的。比較合理的說法是,他們都發(fā)現(xiàn)孩子們喜歡在影片中看到那種畫面??_爾是個技巧高超的說故事者,因此我們相信他也會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重點不在于卡羅爾是不是個神經(jīng)質的人(我們都知道他的確是),而是在于,有些人可能認為這種給兒童看的充滿胡話的幻想童話故事是精神分析洞見的豐富來源,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這種故事里有太多象征符號,而這些象征符號又有太多解釋方式了。

讀者們如果對關于《愛麗絲》的充滿沖突的各種精神分析解釋有興趣,會發(fā)現(xiàn)本書最后的“主要參考文獻”中列出的資料很有用。就精神分析詮釋這方面來說,紐約的精神分析師菲莉絲·格里納克對卡羅爾進行的研究是最出色與最細致的。她提出了許多極為精巧的論證,而且很可能所言不虛。但是,我們希望她說的并不正確??_爾曾在信中提及,他父親的死是他“整個人生中受到的最大打擊”。紅心王后與紅王后是《愛麗絲》中最明顯的母親象征,但她們都是無情的角色;相反,紅心國王與白國王(兩者是父親象征的有力候選者)都是很友善的人物。然而,我們大可以對這種詮釋進行鏡像顛倒,主張卡羅爾有未解決的俄狄浦斯情結。也許,他把小女孩當成母親,所以愛麗絲自己才是真正的母親象征。這就是格里納克醫(yī)生的觀點。她指出,卡羅爾與愛麗絲之間的年齡差距和他與母親之間的年齡差距差不多,而且她很肯定的一點是:“這種把未解決的對母親的愛戀倒轉過來的現(xiàn)象是很常見的?!备鶕?jù)格里納克醫(yī)生的說法,扎勃沃克與斯納克都是“原初場景”(精神分析師仍然堅持這么稱呼)的屏蔽記憶?;蛟S如此,但疑問仍然存在。

我們可能無法進入查爾斯·勒特威奇·道奇森(編者按:劉易斯·卡羅爾的原名)的內在世界來解釋他的怪癖,但他生平的外在事實倒是眾所周知的。道奇森在牛津大學的基督教堂學院居住了將近半個世紀,那里也是他的母校。在那期間,他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擔任數(shù)學教師。他上課缺乏幽默感,使人覺得無聊。他沒有為數(shù)學做出什么重大貢獻,盡管他提出的兩個邏輯悖論刊登在了牛津大學的《心靈》期刊上,觸及了如今被稱為“元邏輯”的困難問題。他那些關于邏輯與數(shù)學的著作寫法奇特,里面有許多有趣的問題,但都只是些初等問題,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去讀了。

他外貌英俊,但并不對稱——也許就是這兩個事實讓他對鏡面反射那么感興趣。他兩邊的肩膀一高一低,微笑起來嘴巴有點兒歪斜,兩只眼睛的藍色也有深淺之別。他身高中等,體型瘦削,總是維持著僵硬的挺直姿態(tài),走路時的步態(tài)不太平穩(wěn)。他一邊的耳朵是聾的,講話的時候會結巴,上唇顫抖。盡管被威爾伯福斯主教任命為會吏,但他因為有言語方面的障礙,所以很少上臺布道,后來也沒有進一步成為牧師。他的英國圣公會立場無疑很深切真誠。除了無法相信永罰(eternal damnation)的存在,他接受教會的所有正統(tǒng)觀念。

在政治立場方面,他是個保守黨人,敬畏勛爵與貴婦,對于社會地位不如他的人往往表現(xiàn)得很自命不凡。他反對舞臺上出現(xiàn)褻瀆的言語和挑逗的對話,而且他始終沒有完成的一個計劃就是進一步刪改鮑德勒(Bowdler)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使之適合年輕女孩閱讀。他打算把一些就連鮑德勒也覺得無害的段落刪去。他是個很害羞的人,出席社交聚會的時候可能枯坐幾個小時,完全不與人交談,但是只要與一個孩子獨處,他的害羞與口吃就會“悄悄地突然不見”。他是個單身漢,過著平靜又快樂的無性生活,為人挑剔、古板、拘謹又古怪,待人友好溫柔?!捌婀值氖牵疫@一生未曾遭遇過任何磨難與麻煩,”他曾寫道,“因此我毫不懷疑我的快樂是某種被托付給我,讓我‘占有’的天賦,使我在老師回來之前,能做一些讓別人快樂的事情?!?/p>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看到他無聊的一面。但是一旦我們轉向他的愛好,就會察覺到他個性里活潑有趣的一面。小時候他曾經(jīng)嘗試過表演木偶戲和變戲法,而且他一生都很喜歡變魔術,特別是為孩子們表演。他最喜歡的把戲之一是用手帕做出老鼠的形狀,然后神奇地讓它從手里跳出去。他也會教孩子們折紙船,以及一種在空中揮動時會砰砰作響的紙手槍。在攝影藝術剛興起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名攝影師,專為兒童與名人拍肖像照,以出色的技巧與高雅的品位為照片構圖。他喜歡玩各種游戲,尤其是國際象棋、槌球、雙陸棋和臺球。他發(fā)明了許多數(shù)學與文字趣題、游戲、加密法,還有一套記憶數(shù)字的規(guī)則(他在日記中曾提及,使用這種記憶方法可以記住圓周率小數(shù)點后七十一位)。盡管觀劇不受當時的教會認可,但他是一個熱心的歌劇與戲劇迷。知名女演員埃倫·特里(Ellen Terry)是他畢生的好友。

在卡羅爾的好友里,埃倫·特里是個例外。他最主要的愛好(也是給他最多愉悅的愛好)就是逗小女孩開心。“我喜歡孩子(男孩除外)?!彼绱藢懙?。他很怕小男孩,到了晚年更是盡可能避開他們。他采用了羅馬人標記好運日的方式,他會在日記里寫“我用白色石頭來標記這一天”,只要他覺得那個日子特別值得紀念。那些日子之所以會被他標記,幾乎都是因為他逗樂了某個兒童朋友,或者又結識了新的兒童朋友。他認為小女孩的裸體(與小男孩的身體截然不同)美麗極了。偶爾他會為裸體的小女孩畫素描或者拍照,當然都會先征求女孩母親的同意?!叭绻颐枥L或拍攝的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他寫道,“卻發(fā)現(xiàn)她對自己的裸體被看到有一絲退卻(無論動作有多細微,無論她多容易就克服了這種顧慮),我覺得自己必須嚴肅地為上帝負責,徹底撤回請求?!睘榱吮苊饽切┞泱w圖像日后讓那些女孩感到尷尬,他要求在他死后必須將其銷毀,或者還給女孩與她們的父母。因此似乎沒有任何這樣的圖像留存于世。

在《西爾維與布魯諾的結局》(Sylvie and Bruno Concluded)中,有個段落深刻地表現(xiàn)出他對小女孩的極度癡迷。故事的敘述者顯然是偽裝過的查爾斯·道奇森,據(jù)其回憶,他一輩子里只見識過一次真正的完美:“......當時我在參加一場倫敦的展覽會,穿越人群的時候,我突然與一個絕美脫俗的孩子面對面地相遇了?!笨_爾從未停止追尋這樣一個孩子。他成了在火車車廂和海水浴場結識小女孩的能手。去海邊游玩時,他總是隨身攜帶一個黑色袋子,里面裝著益智鐵環(huán)(wire puzzle)以及其他能讓她們感興趣的奇特禮物。他甚至還帶著一些安全別針,如果那些小女孩想下水走走,他就可以幫她們把裙擺別起來。他的開場白有時候很有趣。他曾在海邊為一個小女孩畫素描,這個小女孩先前掉進了水里,穿著濕答答的衣服走過了他身邊??_爾撕下吸墨紙的一角,對女孩說:“我能把這張紙給你好讓你把身上的水吸干嗎?”

卡羅爾一生中接觸過許多迷人的小女孩(從照片看得出來她們都很迷人),但沒有一個能取代他愛上的第一個女孩:愛麗絲·利德爾(Alice Liddell)?!白詮恼J識你以后,我結交了很多兒童朋友,”卡羅爾在愛麗絲結婚后寫信對她說,“但他們與你截然不同?!睈埯惤z是亨利·喬治·利德爾(Henry George Liddell,他的姓氏與“fiddle”這個詞押韻),即基督教堂學院院長的女兒。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寫過一本片斷式的自傳《往事》(Praeterita),其中的一個段落可以讓我們略微了解愛麗絲有多迷人。弗洛倫絲·貝克爾·倫農(nóng)(Florence Becker Lennon)所寫的卡羅爾傳記收錄了那個段落,我就是從那本書里轉引的。

當時羅斯金在牛津大學教書,先前他當過愛麗絲的繪畫老師。某個下雪的冬夜,利德爾院長夫婦出去用餐,愛麗絲邀請羅斯金去家里喝茶?!拔蚁氘敃r愛麗絲一定派人送了一張短箋給我?!彼麑懙?,“那個時候湯姆方庭(Tom Quad)內還沒有積雪。”羅斯金安坐在壁爐邊的一張扶手椅上,這時院長家的門突然打開,他“突然感覺到有一陣火星被風吹了出去”。結果是院長夫婦回來了,因為路上的積雪封鎖了道路。

“看到我們,你一定很遺憾吧,羅斯金先生!”利德爾太太說。

“從來沒那么遺憾過?!绷_斯金答道。

院長讓他們回去繼續(xù)喝茶?!八晕覀兙驼兆隽?。”羅斯金接著寫道,“但是等到她爸媽吃完晚餐,我們可不能讓他們待在客廳外面,所以我就郁郁不樂地回到圣體學院(Corpus)去了?!?/p>

接下來是這個故事最重要的部分。羅斯金認為愛麗絲的妹妹伊迪絲與羅達也在場,但他不確定。因為,他如此寫道:“如今回想起來真像是一個夢?!睕]錯,愛麗絲一定是個充滿魅力的小女孩。

卡羅爾是否愛上了愛麗絲·利德爾?這是個充滿爭議的問題。如果這指的是他想要娶愛麗絲,或者向她求愛的話,那我們完全找不到任何這方面的證據(jù)。不過就另一方面而言,他對待愛麗絲的態(tài)度的確就像個戀愛中的男人。我們知道利德爾太太察覺到了異樣,于是設法打消了卡羅爾的念頭,后來還燒掉了他早先寫給愛麗絲的那些信??_爾的一篇日記(1862年10月28日)以隱晦的方式提到他“自從紐里勛爵(Lord Newry)的那件事之后”就不再受到利德爾太太的青睞?!凹~里勛爵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時至今日,這仍然是一個未解之謎。

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卡羅爾動過任何其他念頭,他與那些小女孩之間保持著最為純真的關系,而且從她們后來留下的愉悅回憶來看,也沒有任何他會做出不當行為的跡象。我們通過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作品可以看出當時英格蘭人普遍將小女孩的美貌與純潔理想化。這無疑讓卡羅爾能夠更輕易地認定自己對于她們的喜愛出于崇高的精神層面。不過,這當然不能充分地解釋那種喜愛。近年來,有人把卡羅爾比作亨伯特·亨伯特(Humbert Humbert),也就是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小說《洛麗塔》(Lolita)中的敘述者。他們倆的確都對小女孩情有獨鐘,但兩者的目標卻剛好相反。亨伯特的“美麗少女”(nymphets)是他性幻想的對象,但卡羅爾的小女孩之所以對他有吸引力,恰恰是因為他覺得與她們的交往在性方面是安全的。在文學史上,卡羅爾幾乎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他與梭羅(Thoreau)、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這樣過著無性生活的作家,以及坡(Poe)、歐內斯特·道森(Ernest Dowson)這樣深受小女孩吸引的作家都不一樣??_爾將性方面的完全天真與徹底的異性戀熱情奇怪地結合了起來。

卡羅爾喜歡親吻他的兒童朋友,在信的最后會獻上一千萬個吻,四又四分之三個吻,或者百萬分之二個吻。如果有人跟他說親吻也許帶有性的成分,他可是會被驚嚇到的。在卡羅爾的日記里記載了一件趣事:他曾經(jīng)親了一個小女孩,結果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十七歲了??_爾立刻寫了一封煞有介事的道歉信給小女孩的母親,保證絕對不會再發(fā)生那種事,但她母親可不覺得有趣。

有個叫艾琳·巴恩斯(Irene Barnes,后來在《愛麗絲》改編成的音樂劇中,她扮演的是白王后與紅心杰克這兩個角色)的十五歲的漂亮女演員曾與查爾斯·道奇森到海邊度假勝地玩了一個星期?!艾F(xiàn)在回想起來,”艾琳在她的自傳《述說自己的故事》[To Tell My Story,下文轉引自羅杰·格林(Roger Green)編的卡羅爾《日記》,第二卷,第454頁]中回憶道,“他很瘦削,身高六英尺不到一點兒,臉看起來充滿年輕的活力,一頭白發(fā),給人一種極為潔凈的印象……他深愛孩子,不過在我看來他不太了解他們……他很喜歡教我他發(fā)明的邏輯游戲(一種用來解決三段論推理的方法,具體做法是把黑籌碼與紅籌碼放在卡羅爾自己發(fā)明的圖表上)。當樂隊在外面游行奏樂,月光流瀉在海面上,我想就是這種活動讓夜晚變得如此漫長吧?”

《愛麗絲》中充滿了無拘無束,帶有古怪的暴力色彩的場景,所以大家很可能會說那是卡羅爾為自己的壓抑情緒找到的出口。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無疑也喜歡這種放松的方式。他們欣然發(fā)現(xiàn)終于出現(xiàn)了一些沒有道德教誨的書,但卡羅爾卻越來越不安,因為他還沒為兒童寫出任何一本能夠傳播基督教福音的書。為此,他寫出了《西爾維與布魯諾》(Sylvie and Bruno)這部長篇奇幻小說,分成兩個獨立的部分出版。小說中有一些妙趣橫生的情節(jié),還有一首有如發(fā)狂的賦格曲般穿插在整個故事中的園丁之歌,這是卡羅爾最好的作品。唱到最后一節(jié)時,園丁的淚水從臉頰上流下:

他以為看到了一個論證

證明他是教皇。

他又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那是

一塊顏色斑駁的肥皂。

“這令人如此害怕,”他虛弱地說,

“所有希望都已破滅!”

但卡羅爾在這個故事中最喜歡的不是那些出色的胡話詩。他偏愛的是兩個仙子般的孩子——西爾維與布魯諾——唱的那首歌,副歌部分是這樣的:

因為我認為那就是愛,

因為我感覺那就是愛,

因為我確定那只能是愛!

卡羅爾認為這是他寫過的最好的一首詩歌。即便有些人會認同小說傳達的觀點,以及充斥其中的濃重的虔誠,但是如今把那些部分再拿來讀一遍,他們也難免會為作者感到尷尬。因為那些東西仿佛是在糖漿井里寫出來的??杀氖?,我們必須承認,無論從藝術還是修辭的角度來看,《西爾維與布魯諾》總體上都是失敗之作。盡管那本書是有意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們寫的,但肯定沒有幾個孩子會被這個故事打動,也不會感到有趣或精神振奮。

諷刺的是,至少對于某些現(xiàn)代讀者來說,比《西爾維與布魯諾》更能有效傳達宗教信息的反而是卡羅爾早期的那些異教胡話詩。就像切斯特頓常常告訴我們的,胡話詩是一種讓我們留心存在的方式,就像是宗教的謙卑與驚嘆。獨角獸認為愛麗絲是傳說中的怪物,現(xiàn)在看來這只是一個無聊的哲學觀點: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理性的怪物,用后腿走路,戴著一副可以折疊的鏡片觀看世界,周期性地把有機物質推進臉上的孔洞,以此來獲得能量,但他們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傳說中的怪物。這些生物的鼻子偶爾還會突然噴氣??藸枑鸸鶢枺↘ierkegaard)想象過,有哲學家一邊打噴嚏,一邊寫下深邃的語句。他想,這樣的人如何能嚴肅地對待自己的形而上學呢?

《愛麗絲》的最后一層隱喻:以合乎理性、不存幻想的眼光來看,人生就像是一個白癡數(shù)學家筆下的胡話故事??茖W最終發(fā)現(xiàn)的不過是假海龜波與鷹頭獅粒子之間永不停息的瘋狂方陣舞。一時間,波與粒子跳起了超出想象的古怪又復雜的舞步,這能反映出它們自身的荒謬性。我們都過著鬧劇般的生活,不知何故就被判了死刑,等到我們試著搞清楚城堡里的當權者到底要我們做些什么時,我們面對的卻是一個又一個愚蠢的官僚。我們甚至不確定城堡的主人西西伯爵(Count West-West)是不是真的存在。不止一位批評家曾經(jīng)表示卡夫卡的《審判》與紅心杰克的審判過程有某種相似性,而卡夫卡的《城堡》很像那場象棋對局,活的棋子根本不知道對局的情況,不知道自己的移動到底是出于自由意志,還是被看不見的手指所推動。

宇宙的這種可怕的盲目(“砍掉他的頭!”)可能會令人覺得不安,就像是卡夫卡的作品與《約伯記》,也可能成為輕松愉快的喜劇,就像是《愛麗絲》或切斯特頓的《名叫星期四的人》(The Man Who Was Thursday)。切斯特頓的小說就像是一場形而上學的噩夢:象征上帝的“星期日”對追尋他的人拋下了僅有的幾句話,但最后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沒有意義的胡話。其中一句話甚至留下了“雪花”(Snowdrop)的署名,恰好就是愛麗絲那只小白貓的名字。這種景象有可能導致絕望與自殺,或是讓-保羅·薩特的短篇故事《墻》結尾處的大笑聲,或是人道主義者勇敢面對最終黑暗的決心。奇怪的是,這也可以促使我們做出一個大膽的假設:黑暗的背后也許有一束光明。

萊因霍爾德·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在他最精彩的一次布道演說中表示,笑聲就像信仰與絕望之間的無人島。在面對人生表面上的荒誕時,我們通過大笑來保持清醒,不過我們面對的若是邪惡與死亡代表的更深層的非理性時,笑聲就變成了苦笑與嘲笑。尼布爾總結說:”這就是為什么在圣殿的前廳里有笑聲,笑聲回蕩在整個圣殿中。但在至圣所里,沒有笑聲,只有信仰與禱告?!?/p>

鄧薩尼勛爵(Lord Dunsany)在《佩加納的諸神》(The Gods of Pagana)中也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同樣的觀點。說話的是林潘—唐(Limpang-Tung),歡笑與歌聲悅耳的吟游歌手之神。

“我會讓玩笑與一點點歡樂降臨人間。死亡對你們來說就像遠山的紫色輪廓一樣遙遠,悲傷也如夏日藍天的雨不見蹤影,向林潘—唐禱告吧。但是等到你們變老了,或即將死去,就別向林潘—唐禱告,因為你們已經(jīng)成了連他都無法理解的規(guī)劃中的一個部分。

“走到滿天繁星的夜空下,林潘—唐將會與你們共舞?!蛘吲c林潘—唐說笑,只是不要在悲傷時對林潘—唐禱告,只因他對悲傷是這樣看的:‘諸神也許都很聰明,但無法理解悲傷。’”

《愛麗絲漫游奇境》與《愛麗絲鏡中奇遇》是尊敬的C.L.道奇森會吏在遠離基督教堂學院事務的心靈假期中獻給林潘—唐的兩個無與倫比的玩笑。

《愛麗絲夢游仙境與鏡中奇緣諾頓注釋本》,[英]劉易斯·卡羅爾著,[美]馬丁·加德納編著,陳榮彬譯,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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