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給青年人的哲學十二講》是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寫給青年人的一本哲學入門書。這原本是他的一系列電臺講演,雅斯貝爾斯將自己的哲學思想用通俗化、大眾化的方式闡釋出來,在書中他從什么是哲學、哲學的本原、人、世界、信仰和啟蒙、人類的歷史、哲學思考者的獨立性、哲學的生活方式、哲學的歷史十二個方面,闡述了哲學的一些基本思想,本文為該書第十一講《哲學的生活方式》。
如果我們的生命不想迷失在虛妄中,那么它必須找到某種秩序。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生命必須以大全為依托,在工作、成就和重要時刻的構(gòu)造中建立聯(lián)系,并在重現(xiàn)中加深。由此,即使是在一成不變的工作中,我們的生命也充滿與意義相關聯(lián)的心境。然后,我們就好像天生就具有世界意識和自我意識,立足于歷史,并通過追憶和忠實而擁有了自己的生命。
這種生命秩序可以來自人出生的世界,也可以來自教會。教會塑造和滲透到了人從出生到死亡的各個重要步驟和日常生活的細小步驟。然后,個人通過他自己的自發(fā)性,獲得了他在周圍世界中的日??梢?。破碎的世界就不是這樣的。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中,人總是越來越不相信歷史傳承。這樣的世界只有表面的秩序,而沒有象征與超越。這樣的世界讓人內(nèi)心空虛,誘人貪婪,并在讓人自由時聽任人沉溺于欲望和無聊、焦慮與冷漠的態(tài)度。于是,個體肆意而為。在哲學的生活方式中,人試圖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有所成就,但這是周圍世界所無法支持的。
過一種哲學生活的意志,源于人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無明暗夜中,源于人由于缺乏愛而面臨空虛時的迷失,源于被欲望吞噬時的自我迷失狀態(tài)。這時,人忽然醒來,愕然問自己:我是什么?我錯過了什么?我應該做什么?
技術世界加劇了這種自我迷失。時鐘安排了人的生命,費時或瑣碎無聊的工作把人的生命分割開來,使人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再是人,以至于發(fā)展到這樣的極端,即讓人感覺自己像一個機器零件,可以被替換安裝到這里和那里,而在空閑時便什么也不是,無法安頓自己。當人想要開始把握自己時,龐大的世界又再次將人拉回到空虛的工作和閑暇消遣的消耗機器中。
自我迷失的傾向已經(jīng)存在于人身上。人需要擺脫出來,以免迷失在世界、習慣、不經(jīng)思考的理所當然之事,以及固定的生活軌道中。
哲學思考是喚醒本原、回歸自性,并在內(nèi)在行為中盡力自救的決斷。
盡管此在當中首先可把握的是承擔實際事務和遵循日常要求。但這還不夠。其實,單純的工作、符合目的的提升,就是自我迷失之路,因此就是忽視和內(nèi)疚之路。人就在這時想到了哲學的生活方式。在哲學的生活方式中,人才會認真對待與他人相處的經(jīng)驗、快樂與傷害、成功與失敗、黑暗與迷茫。不要遺忘,而要在內(nèi)心消化吸收;不要讓自己分心,而要在內(nèi)心精進;不要得過且過,而要大徹大悟。這就是哲學的生活方式。
這種生活方式有兩種:要么在獨處中,通過各種思維方式進行沉思;要么在與他人打交道中,通過各種方式去相互理解、協(xié)作、傾訴或沉默。
人每天都需要進行深度的沉思。我們要肯定自己,以便對于本原的意識不會完全消失在難以避免的無常中。
宗教通過禮拜和祈禱所做的事,在哲學上類似于表達的深化,以及在內(nèi)省中進入存在本身。這必定發(fā)生于這樣的時刻,即我們在世間不是為了塵世的目的而忙碌,但我們也不是無所作為,而是去觸及本質(zhì),無論這是在一天的開始時,還是在一天的結(jié)束時,或是在兩者之間的時刻。
與宗教的禮拜相反,哲學沉思沒有神圣的對象,沒有神圣的場所,也沒有固定的形式。我們?yōu)樗贫ǖ囊?guī)則不會成為律令,而會保持自由流動的可能性。哲學的沉思不同于集體禮拜,因為它是孤獨的。
這種哲學沉思的可能內(nèi)容是什么?
第一,自我反省。我追憶自己當天所做的、所想的和所感受到的。我要去檢查哪里有問題,是否有不實之處,我想要逃避什么,是否有不對的地方。我看到自己如何肯定自己,并希望做出改進。我意識到我要掌控自己,以及我是如何整天保持這種掌控的。我對自己進行評判——就個別行為而言,而不是我自己所無法達到的整體而言。我找到了我想要作為指南的原則,也許還會審視自己在憤怒、絕望、無聊和其他自我迷失時的話語,同樣審視用來提醒自己的各種咒語(例如:守戒、利他、忍辱、上帝存在)。從畢達哥拉斯學派到斯多葛學派和基督徒、再到克爾凱郭爾和尼采的傳承中,我學習他們對自我反省的要求,開放的經(jīng)驗和無限制造幻想的能力。
第二,超驗性靜思。我依據(jù)哲學思維進程的指導,去確定了真正的存在、神性。我在文學和藝術的幫助下,解讀了存在的密碼。我通過哲學的再現(xiàn),讓自己可以理解存在的密碼。我試圖讓自己確信時間的獨立性或時光中的永恒,嘗試去觸及自由的本原,借此觸摸存在本身,并探索我們有關創(chuàng)世知識的基礎。
第三,關注當下應做之事。如果我因為不可避免地專注于合目的性思維而忽視了大全的意義,那么追憶自己在共同體中的生活,就是澄清當下任務以至日?,嵤碌谋尘?。
無論我在靜思中得到了什么(如果這就是全部的話),那都相當于什么也沒有得到。
在交往中沒有實現(xiàn)的東西,只是尚未實現(xiàn)。最終不能在交往中得到依據(jù)的東西,都是沒有充分依據(jù)的。這里的真相不是唯一的。
因此,哲學的要求是:不斷尋求交往,敢于毫無保留地交往,亮出自己堅持并且總是披上不同外衣的見解——在這樣的希望中活著,即功不唐捐。
因此,我必須不斷地質(zhì)疑自己,不能自高自大,不能依托自己身上某個臆想的堅固支點而去折服他人,以及自認為自己是對的。這種自我確信就是虛幻我見的最有誘惑力的形式。
如果我以三種方式去做靜思——自我反思、超然靜思、對責任的正念,并且我敞開心扉地接受不受限制的交往,那么我就會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原本求之不得的東西,即愛的敞開、神性隱秘而模糊的要求、存在的啟示。也許,隨之而來的是我們躁動生活中的心平氣和。盡管遭遇重重磨難,但我們?nèi)匀幌嘈攀挛锏母诩で椴▌又凶龀鰣远ǖ木駬?,在充滿瞬間誘惑的塵世中保持忠實可靠。
當我領悟到我賴以生存并且可以更好地生活的大全時,這種領悟會作為基本心境散發(fā)出來,并充實我事務繁雜且被卷入技術裝置的日常時光。這就是我仿佛回歸自身的瞬間意義,因此,我獲得了一種基本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仍然停駐于日常所有心境和活動背后,聯(lián)結(jié)著我,并使我在脫軌、迷茫和情緒波動的狀態(tài)下不至于完全陷入空虛。通過這種態(tài)度,當下、回憶和未來才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并持續(xù)下去。
因此,哲學思考就是學習如何生以及如何死。因為時間中的此在具有不確定性,所以此在總是在嘗試。
在這種嘗試中,重要的是敢于生,去面對最虛妄的東西而不是掩蓋它們,不受限制地去凝視、質(zhì)疑與回答。這樣,人才會走上自己的道路,而不是在沒有認知到整體和具體現(xiàn)實的情況下,靠虛假的論證或錯誤的經(jīng)驗,去窺視那只有客觀地從世界出發(fā)才能直接進入的超越,也不是去聆聽單義和直接涉及上帝的聲音,而是去聆聽事物中總是多義的語言密碼,并活在超越性的肯定中。
只有在這種經(jīng)過追問的此在當中,生命才是善的,塵世才是好的,而此在本身也能得到充實。
如果說,哲學思考就是學習如何死,那么,能夠死去恰恰是正當生活的前提。學習生與學習死,就是一回事。
沉思給人以思想的力量。
思考是做人的開始。在正確地認識對象時,我經(jīng)驗到了理性的力量。在算術運算中、在自然的經(jīng)驗知識中、在技術規(guī)劃中,我經(jīng)驗到了同樣的東西。方法越是純粹,推論中的邏輯越具有說服力,對因果的洞察越深刻,經(jīng)驗也就越具體。
但是,哲學思考始于這種理智知識的局限。理性在對我們真正重要的事情(即設定目標和最終目的、認識至善、認識上帝與人的自由)上是無能為力的,因而人需要借助理智并超越理智的思考。因此,哲學思考就在突破理智認識的極限時綻放。
人一旦認為自己已經(jīng)洞悉一切,就不再進行哲學思考了。人一旦認為只要借助科學就可以認識存在本身以及整體,就陷入了對科學的迷信。人一旦不再有驚訝,就不會去追問。人一旦認為世上不再有秘密,就不會去探索。哲學思考在知識可能性的極限上保持著基本的謙遜,并知道在知識的極限下,對不可知的東西要保持完全的開放。
在認識的極限下,認識會停止,但思考不會停止。憑借我的知識,我可以在技術應用中從外部采取行動,但在無知時,內(nèi)在的行為還是可能的,因為我可以改變自己。在這里出現(xiàn)的是一種不同的、更深刻的思維力量。這種思維與對象之間不是二分的,而是我最內(nèi)在的本質(zhì)進程。在這種進程中,思維與存在合二為一。這種作為內(nèi)在行動的思維不能通過技術的外在力量來衡量,也無法通過意圖與計劃獲得,但這種思維把真正的澄明與本質(zhì)合二為一了。
理智(知性)是宏偉的擴張器,它固定了對象,展開了存在者之間的張力,并且把所有理智無法把握的東西都變得有力與清晰。理智的清晰性使得它有明確的局限,并且喚醒了真正的沖動——把思與行、內(nèi)在和外在行動合二為一。
人們要求哲學家知行合一。這種要求是不合理的。因為哲學家沒有任何規(guī)則意義上的學說,去把實際此在中的具體事務囊括于其下,就像把事物歸入經(jīng)驗類別,或把事實情況歸入法律規(guī)范中那樣。哲學思考是不能應用的。其實,哲學思考就是以下人們可談論的現(xiàn)實:人就活在對思想的實踐中,或者說,生活里充滿了思想。因此,人和哲學思考是不可分離的(不同于人與其科學知識的可分離性),而且人不能只進行一種哲學思考,還必須用這種思考去覺悟他們所思考的哲學人性。
哲學生活經(jīng)常處于顛倒的危險之中,為此,哲學命題本身會被用作辯護理由。此在意志的主張就隱藏在實存闡明的形式中:
平靜會變成被動,信任會變成對萬物和諧的虛妄信念,敢死會變成避世,理性會變成聽之任之的冷漠。最好的會變成最壞的。
交流的意愿會被錯認為矛盾的掩蓋:人想得到寬恕,卻在自我闡明中保持了絕對的自我確信。人因為神經(jīng)質(zhì)而渴望得到原諒,即要求解脫。人小心謹慎、沉默不語和暗中防備,卻毫無顧慮地說自己想要交流。人想的是自己,卻說自己就事論事。
哲學生活要突破與克服上述顛倒,在不確定性中認識自己,因此要不斷尋求批評、尋求對手、渴望被質(zhì)疑,并想要傾聽。這不是為了屈服,而是為了在自我闡明中獲得動力。如果交流是完全開放和沒有顧慮的,那么哲學生活就會與他人和諧起來,從而找到真理與不期而遇的印證。
哲學思考甚至必須讓充分交流的可能性保持不確定,即使它相信交流,并敢于交流。人可以相信交流,但不了解交流。如果有人認為自己已經(jīng)占有了交流,那么他就會失去交流。
因為有些可怕的極限,是哲學思考永遠不會承認的:任憑人陷入遺忘,允許并承認存有難以闡明的東西。噢,我們說了這么多,但關鍵的東西是很簡單的。它不是普遍的命題,而是具體情況的標志。
因為有顛倒、糾結(jié)和混亂,現(xiàn)代人就求救于神經(jīng)科醫(yī)生。事實上,一些軀體疾病和神經(jīng)癥與我們的心靈狀態(tài)有關。理解、認清和處理我們的心靈狀態(tài),就是現(xiàn)實的立場。我們不應繞過醫(yī)生的權(quán)威,因為他們有實際的臨床經(jīng)驗基礎,并且能夠處理我們的心靈狀態(tài)。但在今天,在心理治療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不再是基于醫(yī)學科學的醫(yī)療問題,而是哲學問題。因此,醫(yī)學治療像任何哲學努力一樣,也需要倫理學和形而上學的檢驗。
哲學生活方式的目標,不能被表述為一種可以達到然后完善的狀態(tài)。我們的各種狀態(tài)只是我們不斷的實存努力或失敗的表現(xiàn)。我們的本質(zhì)是在路上的。我們要突破時間,而這只有在兩極對立中才是可能的:
只有完全置身于我們歷史性的現(xiàn)有經(jīng)驗中,我們才能經(jīng)驗到永恒的當下。
只有作為這種形式的、特定的人,我們才能確定人的存在。
只有當我們將自己的時代體驗為大全的現(xiàn)實時,我們才能在歷史的唯一性中把握這個時代。
在升華中,我們接觸到了在我們狀態(tài)背后的明亮本原,但它始終處于被遮蔽的危險之中。
這種哲學生活的升華,是人的升華。升華必須在交流中逐個實現(xiàn),而且交流不是排他的。
我們只能在我們生命的歷史性、特定選擇中獲得升華,而不是通過選擇用命題表達的所謂世界觀來獲得升華。
總而言之,當下的哲學境況可以用下面這個比喻來描述:
哲學家把自己定位于大陸的安全地帶——現(xiàn)實經(jīng)驗、具體科學、范疇和方法論之上,并在大陸邊境的平靜小道上悄然穿越了思想世界。他如同蝴蝶一樣在岸上起舞,在海面上濺起浪花。然后,他望見一艘輪船,他想坐上這艘船進行一次發(fā)現(xiàn)之旅,去探索那超越性的實存。他端詳著這艘船——進行哲學思考與過哲學的生活,而這艘船是他能看到但最終沒有達到的。他就這樣努力著,并且有可能奇特地翻騰了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的蝴蝶,而如果我們放棄在大陸上的定位,我們就會迷失方向。但我們不滿足于留在大陸上。因此,對于安居于堅實大陸并感到滿意的人來說,我們的起舞是如此不安全,也許還是荒謬的。只有那些感受到動蕩的人,才會理解我們。對于他們來說,塵世只是飛躍的起點。一切都取決于飛躍。每個人都必須自己去飛躍,并勇于結(jié)成共同體,而飛躍塵世永遠不是實際理論的對象。
《給青年人的哲學十二講》,[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著,徐獻軍譯,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