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 《國王與抒情詩》,李宏偉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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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宇文往戶意外辭世,臨終前留給好友黎普雷一句神秘的話。黎普雷為調(diào)查其死因,和宇文往戶妹妹宇文燃回到宇文家族的故鄉(xiāng)埋葬宇文往戶……
“你知道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個什么獎嗎?”黎普雷干脆以問代答。
“不知道?!庇钗娜家荒樚烊坏恼\實(shí),“是什么都不重要?!?/P>
“你看過你哥的東西嗎?他的詩在世界上都很有影響。”黎普雷問。
“沒看過。他從來不給我看他寫的東西,每次問他,他都說,那些都不重要。也確實(shí)不重要,他是我哥,我小時候他經(jīng)?;貋砼阄遥梢哉f我是他看著長大的。前些年他離開這里去了北京,我們還是經(jīng)常打電話。他知道我只愿意打電話,就時不時給我打電話。我覺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和他離得沒多遠(yuǎn)?!庇钗娜颊f著,忽然抬起眼看著黎普雷,羞澀中飽含明媚的燦爛,和她過去一天多展現(xiàn)出來的樣子大相徑庭,就像宇文往戶曾經(jīng)陪著一起玩耍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她身上。
“他寫了些什么?里面有寫到我嗎?”
“有吧。”黎普雷想了想措辭,“他有一組寫給妹妹的詩(他沒法告訴她,那是一組題為《致亡妹》的挽詩,“亡妹”身上的很多細(xì)節(jié)都和眼前的她相仿佛,尤其是她剛才一瞬間流露出的羞澀中的燦爛),他還有一首長詩,詩名叫《韃靼騎士》,里面有很多內(nèi)容肯定你都很熟悉。”
“哦。給我講講?!庇钗娜己屠杵绽着隽伺霰?/P>
“那是說,有個人叫韃靼騎士,這不是他的名字,大家都這么叫他。韃靼騎士在離現(xiàn)在幾十年不到一百年之前的時間出生,他和他喜歡的一個女孩從小一起長大,放羊、騎馬、看星星、讀書……所有的事情他倆都一起做。等他到了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上大學(xué),十六歲的女孩送了他一匹馬,希望他騎著這匹馬去城市,讀完大學(xué)再騎著這匹馬回到草原。他沒法拒絕她,他也想早日能夠回到草原。兩個人在一條河邊道別,女孩在河這邊揮手,韃靼騎士和馬渡河。到了河對岸,騎士回頭再也看不見女孩。就在他納悶河并沒有多寬,天空也晴朗無比怎么會看不見女孩時,一隊(duì)騎兵來到他面前。他們詫異地圍著他轉(zhuǎn)了幾圈,把他帶進(jìn)也可以說押進(jìn)了一座巨大的蒙古包里。幾天下來,依靠對歷史的熟稔,他慢慢弄清楚,自己不知道為什么到了脫古思帖木兒可汗時期的北元。這些騎兵正在準(zhǔn)備和藍(lán)玉的一場大戰(zhàn)?!?/P>
“那個帖木兒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打仗?”
“元順帝,他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大概七百年前的人。也就是說,騎士一下子回到了六百年前?!?/P>
“大學(xué)是讀不了了?!?/P>
“讀不了了?!?/P>
“為什么會一下回到了以前?跟那條河有關(guān)系嗎?”
“正是?!庇钗娜嫉拿翡J讓黎普雷有點(diǎn)吃驚,“那是條時間之河,韃靼騎士開始并不知道。經(jīng)過一番故事,他成為了一名出色的騎兵。決戰(zhàn)來臨之際,他和另外一批騎兵被選出來準(zhǔn)備突擊藍(lán)玉的軍隊(duì),他們乘夜渡過那條河之后,他迷失在了濃霧里。等到天明霧散,韃靼騎士已經(jīng)是在清朝康熙年間,離現(xiàn)在,離現(xiàn)在三百年左右,也就是說,他在夜里過了一次河,時間就過去了三百來年?!?/P>
“他想回到離開的那時候吧?那他可以不停在河里游,爬上岸問一問到了什么時候,不是他要回去的時間就再游一次?!?/P>
“實(shí)際上很困難。河邊不是經(jīng)常有人,他有時候需要走很遠(yuǎn)的路才能見到人,問到當(dāng)時到底是什么時間,什么朝代。而這段路上經(jīng)常發(fā)生變故,他要么被強(qiáng)迫、被裹挾離開這里,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要么就是眼前發(fā)生了緊急的事情,他必須離開去處理。后來他還發(fā)現(xiàn),一天之內(nèi),他只有一次渡過這條河能產(chǎn)生穿越時間的效果,可變故根本等不及一天過去就發(fā)生了?!?/P>
“這樣啊?!庇钗娜季o蹙眉頭,也許她不能完全理解這個故事精微的地方,但是她顯然被打動,對韃靼騎士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同情。
“還有更困難的。”黎普雷覺得,自己像個執(zhí)意要給別人帶去壞消息的人。“韃靼騎士不能控制自己渡過時間之河后,河對岸是什么時間點(diǎn)在等待他。一切都是隨機(jī)的,而他碰到過與他離開時最近的時間,也差了三十年。拿我們現(xiàn)在來說,就是五十年前?!?/P>
“?。 庇钗娜家宦曮@叫,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是啊,三十年,離開時的人和物基本上都在,可三十年的時間又足以讓所見的一切都造成傷害。韃靼騎士沒法忍受可能見到已經(jīng)比自己大了二十八歲,兒女差不多已長大成人的那個女孩。他餓著肚子在河邊守候了一夜,等到一天時間過去,趕緊到了河對岸。但后來的事情讓他永遠(yuǎn)為這一次迫不及待的逃離后悔。他同樣是在濃重的霧氣中到了河對岸,天亮之后,他和馬從迷蒙中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身后的河沒有了,河兩邊的草原也沒有。眼睛所見,到處都散發(fā)出一種令人害怕的金屬光澤。”
“他再也沒有回去了嗎?”宇文燃問。
“沒有了。河沒了,他再也沒法在時間中穿行了。那時候他才痛恨自己,恨得想要咬斷自己的腸子。要是之前,在離女孩只差三十年的時間,他能停下來,至少去找她,找到她、見到她,哪怕兩個人年齡相差那么大,哪怕女孩認(rèn)為他神經(jīng)病,不理他。至少,他還能和她說幾句話,見到她的樣子?!?/P>
兩個人都沉默了。宇文燃先大喝了一口酒,然后緊閉著嘴,沒有說話。黎普雷見她沉默,自己也沉默起來。兩人頻繁地舉杯,黎普雷很快就醉意涌現(xiàn),可是他還是想在徹底醉倒之前把這個故事講完。
“你知道韃靼騎士最后這一次到了什么時候了嗎?”黎普雷自問,然后自答?!八搅?100年,也就是從現(xiàn)在起又過了五十年。這離他第一渡過那條河整整一百三十年,一切都已變化了?!?/P>
“那我哥他會來看我嗎?”宇文燃忽然站起來大聲問,問完又頹然坐下。
“什么?”黎普雷吃了一驚。他隨即明白,喝了酒的宇文燃把韃靼騎士等同為了宇文往戶。“會吧,要是他回來,一定會來看你,畢竟你一直在這里。韃靼騎士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了,他騎著他的馬,周游四方,想要尋找那個女孩。記得嗎?那匹馬還是女孩送他的。一人一馬漂泊四處,在到處閃著令人害怕的金屬光澤的大地上,尋找再也回不去的蛛絲馬跡。他們?nèi)ミ^大草原,去過沙漠,去過唐古拉山,也去過城市里最繁華的商業(yè)街道,最空寂廣闊的演出場所,最古老的遺跡殘留,最時尚的新銳場所。最浩瀚之處,最狹小之地,他們都一一找過去。他們只管找,從來不告訴別人在找什么,在時間的穿梭中,韃靼騎士已經(jīng)不信任和人平白無故的交流了。開始人們很奇怪,因?yàn)椴灰f騎士,就是馬在那時候都已不太常見,人們視他為怪物,但是隨著尋找的持續(xù),人們逐漸被他們感動了。那時候好啊,人們感動但并不打擾你,不借關(guān)心之名干擾你。一人一馬常相伴,常相伴,長相思,在長安?!?/P>
“你說什么?什么在長安?”宇文燃近乎炸裂的一聲大喊,把黎普雷從醉意困乏失望交織中撈出來了一點(diǎn),他強(qiáng)打起精神,找到剛才丟失的話語線索,繼續(xù)說下去。
“后來,他們終于找到了那個女孩的曾孫女,她叫華尋。華尋比韃靼騎士離開時的那個女孩大五歲,但是她好像認(rèn)識韃靼騎士一樣。華尋從來沒有透露過作為她先祖的女孩是否說起過韃靼騎士的事,更沒有告訴他,女孩的葬身之地。哦,當(dāng)然,女孩去世的時候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了?!?/P>
“那這對他,你說的那個什么騎士,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不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過去的痕跡吧,畢竟人不在了。眼前差不多有一個同樣的人陪伴著他?!?/P>
“是的,相信騎士最初也是這樣想的。他帶著華尋一起走南闖北,這一次不再是尋找,而是游玩。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很快樂的一段時光,奇妙的是,騎士在華尋身上看到了曾孫女、姐姐和戀人的混合體。這讓他有三重沉醉,可是隨著時間的篩動,‘華尋不是那個女孩’的念頭愈發(fā)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這些年在時間之河中穿梭,騎士也不是一無所獲。他的收獲說豐富也不為過,正是這些穿梭讓他成為了他自己,一個真正的韃靼騎士。他珍視名譽(yù)、果敢堅(jiān)決、扶助弱小、匡扶正義,尤其尊重女性、保護(hù)女性。在日常的相處中,他對華尋的愛慕日甚一日,可是對女孩的忠貞又折磨著他。他愛慕華尋有幾分,受到的折磨就加重幾分。最終,他和華尋找到了當(dāng)初他和女孩生活的草原,發(fā)現(xiàn)那里早變成一座廢棄的流動的不定之城后,他決定自我了斷,以維護(hù)那個女孩、華尋和他自己三個人的情感與榮譽(yù)?!?/P>
“什么?自我了斷,什么意思?!”宇文燃也喝得意識出離了,聽到這里嘿嘿笑了兩聲,問了出口。問出口又意識到了自己問的是什么,答案是什么。她猛然地短暫振作了一下,問道:“他就這樣死了?”
問完她就頭一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是的。他離開不定之城之后自我了斷了,可是他請求按照他家鄉(xiāng)的儀式來將他埋葬在不定之城。這些詩篇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就是華尋背負(fù)他的骨灰,騎著那匹仍然活著,仍然精神抖擻的馬,遵循著儀式的指導(dǎo),回到不定之城埋葬他。你知不知道,騎士入葬的儀式和你們埋葬往戶的差不多?往戶在寫這一段的時候,是不是就是參照你們的下葬儀式?喂,你知不知道?!”
黎普雷也試圖振作一下,提高聲音問道??墒撬秽駠髦鴨柍隽税刖洌竺娴膬?nèi)容和語氣就含混地被他和著睡意吞咽了下去。
……
作品簡介
《國王與抒情詩》,李宏偉 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5月
“等你執(zhí)掌這個龐大帝國,明白它十多萬員工的運(yùn)作,看到這世上數(shù)十億人如同漫天星宿,看似毫無規(guī)律,實(shí)則精密地繞著帝國的‘主腦’旋轉(zhuǎn)、匯聚、奔流,你會明白,這是另一種抒情,與你的抒情實(shí)為人類之兩翼?,F(xiàn)在,我們舉行一個倒計(jì)時儀式。倒計(jì)時結(jié)束,我希望聽到你的決定,聽到你告訴我愿不愿意執(zhí)掌帝國,成為第二任國王?!?/P>
205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宇文往戶突然辭世,其生前好友根據(jù)各種線索調(diào)查死因,一個龐大的帝國的秘密浮出水面,人類幾乎有了“永生”的可能。然而,那龐大的秘密,卻不只是“永生”那么簡單,作為帝國對抗力量的“抒情詩”將在未來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世界的另一種可能緩緩掀開了一角……
李宏偉: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現(xiàn)居北京。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碩士。參加第三十屆“青春詩會”。獲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現(xiàn)獎、徐志摩詩歌獎等獎項(xiàng)。
已出版詩集《有關(guān)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長篇小說《平行蝕》、小說集《假時間聚會》,譯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諾拉》等?!秶跖c抒情詩》是其目前最具實(shí)力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