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小說燈籠》，太宰治 著，陳系美 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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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過世的那位知名西畫大師入江新之助，他的遺族每個都有點怪。也不能說他們另類，或許那樣的生活方式才算正常，反倒我們一般家庭是奇怪的?？傊虢业臍夥?，和尋常人家有些不同。很久以前，我從入江家的氛圍中得到靈感，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我不是受歡迎的暢銷作家，因此我的作品無法立即刊登在雜志上，所以這篇短篇小說也一直收在抽屜里。此外我還有三四篇好酒沉甕底的壓箱之作，去年初春一起匯集成單行本出版了。雖是一本寒酸的作品集，但都是我頗為鐘愛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是以一種帶著甜蜜、不含任何野心，而且非常開心的心情寫出來的。所謂“力作”總顯得些許僵硬刻意，連作者自己重讀都覺得討厭的作品，但輕松的小品文就沒有這種問題。然而一如往常，這本作品集也賣得不太好，但我沒有為此抱憾，反倒為銷路不佳感到欣喜，因為我雖然鐘愛這些作品，但也不認(rèn)為這些作品的內(nèi)容質(zhì)量是最好的。它們禁不起冷峻嚴(yán)苛的鑒賞，亦即所謂的散漫之作。不過作者本身的鐘愛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時會悄悄地把這本甜蜜的作品集攤在桌上閱讀。而這本作品集中，最輕薄、也是我最鐘愛的作品，即是開頭提及，以入江新之助遺族為靈感的短篇小說。雖然是輕薄不成熟的小說，我卻莫名地難以忘懷。
入江家有五個兄弟姐妹，大家都喜歡愛情小說。
長男二十九歲，法學(xué)學(xué)士。與人接觸時，有略顯高傲自大的毛病，但這是為了掩飾自己怯懦的兇惡假面，其實他是個軟弱且非常善良的人。他和弟妹一起去看電影時，盡管嘴巴嚷著這部電影很爛、愚蠢之至，但被電影里武士的人情義理所撼，第一個流淚的也總是這位長兄。屢試不爽。走出電影院，他卻又立刻擺出一副驕傲忍怒的不悅神情，而且不發(fā)一語。他曾毫無躊躇地宣告，自己出生至今從未撒謊。雖然有待商榷，但他確實有剛直潔白的一面。學(xué)校成績不太好，畢業(yè)后沒出去工作，待在家里守護一家人。他研究易卜生，最近重讀《玩偶之家》又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那時娜拉戀愛了，愛上了阮克醫(yī)生。這令他相當(dāng)興奮，因此把弟妹叫了過來，向他們闡述自己的心得。他大聲疾呼，努力說明，卻徒勞無功，因為弟妹們只是側(cè)首不解地笑了笑，絲毫不見興奮之色。其實弟妹們根本瞧不起這個長兄，壓根兒不把他當(dāng)一回事。
長女，二十六歲，至今未嫁，在鐵路局上班。法文很好。身高五尺三寸，身材瘦削，被弟妹們戲稱為馬。頭發(fā)剪得很短，戴著圓框眼鏡。她心胸開闊，能夠和任何人立刻成為朋友，全心全意地付出，然后被拋棄。這是她的興趣。因為她很喜歡悄悄地享受憂愁與寂寥。不過有一次，她愛上同一科的年輕男同事，一如過往也遭到拋棄，唯有這次令她萬分沮喪。在同一間辦公室見了面又很尷尬，于是她謊稱肺部不適，還睡了一星期。后來在脖子上纏上紗布，拼命咳嗽，去看了醫(yī)生，照了X光，做精密檢查后，醫(yī)生夸她肺臟強健乃世上罕見。她真的很愛閱讀文學(xué)作品，閱讀量也很驚人，而且類型囊括東洋西洋。因為讀得多，自己也偷偷寫了一點，藏在書柜右邊的抽屜里。這些堆放成疊的作品上方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在我逝世兩年后發(fā)表”。但“兩年后”有時改成“十年后”或“兩個月后”，有時甚至改成“一百年后”。
次男，二十四歲，是個俗物。就讀于帝大醫(yī)學(xué)系，但很少去上學(xué)，因為身體羸弱，是個不折不扣的病人。他有一張俊美到令人驚艷的臉，生性吝嗇。當(dāng)長兄被騙，以五十圓買下?lián)f是法國散文家蒙田用過，但平平無奇的舊球拍，得意揚揚回家之際，他卻暗自憤怒過度而發(fā)了高燒。這場高燒，把他的腎臟燒出毛病。他對任何人都面露輕蔑。當(dāng)別人發(fā)表意見時，他就發(fā)出猶如天狗般、極度不愉快的笑聲。他只崇拜歌德一人，但似乎不是佩服歌德的樸實詩風(fēng)，而疑似是傾心于歌德的高階官位。不過，兄弟姐妹一起比賽即興作詩時，他總是拔得頭籌，真的不容小覷。雖說是俗物，但對所謂的熱情卻能客觀地掌握。要是他有心努力，或許能成為二流作家。譬如家里的那個跛腳女傭阿里，就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次女，二十一歲，是個自戀狂。某家報社征選日本小姐時，她想毛遂自薦，很想大聲吶喊我要參選。經(jīng)過三夜反復(fù)煎熬地思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高不夠，因此打消念頭。在兄弟姐妹里，她長得特別矮小，只有四尺七寸，不過長得并不丑，算是漂亮。她常在深夜，裸身面對鏡子，露出可愛的微笑；以絲瓜露滌洗白皙豐腴的雙腿，并俯身親吻腳趾，陶醉地閉上雙眼。有一次，鼻尖長出如針頭般的細(xì)小痘子，她甚至憂郁得想自殺。她閱讀的書籍有固定的風(fēng)格，常去二手書店找明治初期的《佳人奇遇》或《經(jīng)國美談》之類的書，回家獨自一人徜徉在書海里，不時竊竊低笑。她喜歡讀黑巖淚香或森田思軒等人的譯作，也不知從哪里搜集了很多不知名的同人雜志，一邊認(rèn)真地閱讀，一邊說“真好看，寫得太棒了”，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拜讀。其實她私下最愛的是泉鏡花。
幺弟，十八歲，今年剛進一高，念的是理科甲組。進了高等學(xué)校后，他的態(tài)度驟變?？丛谛纸阊劾?，覺得很可笑。不過這個幺弟卻一本正經(jīng)，家里任何瑣碎糾紛，他都要出面插手，又沒有人拜托他，他卻依舊“深思熟慮地”妄行審判，搞得全家人都吃不消，對這個幺弟敬而遠(yuǎn)之。幺弟對此相當(dāng)不滿。大姐不忍見他悶悶不樂，做了一首和歌給他，意思是獨自假裝成熟模樣，卻沒人把他視作成人，委實可憐。以這首和歌安慰了幺弟懷才不遇的落寞。因為他長得像小熊般可愛，兄姐們過于溺愛，也使得他有些輕狂。他愛讀偵探小說，也常常獨自在房里玩變裝游戲。說要學(xué)習(xí)外文，買了柯南·道爾的英日對照小說回來，卻只讀日文部分。他還自認(rèn)為在兄弟姐妹里，真正關(guān)心家里的只有自己，暗自感到悲壯。
以上是這篇小說的開頭，然后用一些小事件展開劇情，形成整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然而前面也提過，這原本就是一篇無聊的作品。說到我的鐘愛，比起作品本身，我更鐘愛作品中的家庭。我喜歡這個家庭，而這個家庭也確實存在，因此這篇小說是描寫已故入江新之助的遺族，然而內(nèi)容未必如實敘述。說得夸張一點，我自己說來也有些驚慌，其實我是將詩與事實以外的東西，適度加以整理敘述。有些地方，甚至夾雜著肆意杜撰，但整體上算是描寫了入江家的情況。縱使有“一毛”的差異，但有“九牛”算是真實。在這篇小說里，我原本只寫那五個兄弟姐妹與慈祥聰明的母親，關(guān)于祖父及祖母的事，基于作品結(jié)構(gòu)之故，縱使百般失禮也只能割愛。這確實是不當(dāng)?shù)奶幹?。既然寫的是入江家，卻排除了祖父母，再怎么說都完整性不足。
因此，現(xiàn)在我想談?wù)勥@兩個人。在那之前，我必須聲明一件事，接下來我談的所有事情，并非入江家現(xiàn)在的樣貌，而是四年前我寫這篇小說時入江家的氛圍?，F(xiàn)在的入江家已有些不同，有人結(jié)婚了，甚至有人過世了。與四年前相比，氣氛也顯得有些灰暗?，F(xiàn)在我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地去入江家玩。因為那五個兄弟姐妹，還有我，大家都長大成人，變得彬彬有禮、疏離冷淡，也就是所謂“社會人士”的模樣，即使偶爾見了面，也變得索然無趣。坦白說，我對現(xiàn)在的入江家不太感興趣。要寫的話，我想寫四年前的入江家。因此，我所敘述的也是四年前入江家的樣貌。現(xiàn)在已稍微不同往昔。說完這點聲明，接著來談?wù)勊哪昵暗淖娓?#8212;—他似乎整天無所事事都在玩。倘若入江家有非比尋常的浪漫血統(tǒng)，可能來自這位祖父。他已年過八旬，每天都好像有什么事，從曲町的自家后門溜出去，動作十分敏捷。這位祖父于壯年時期，曾在橫濱經(jīng)營規(guī)模頗大的貿(mào)易公司。他兒子新之助剛進美術(shù)學(xué)校時，他不僅絲毫不反對，反而向周遭的人夸耀。他就是如此氣度恢宏的豪杰。縱使退休后，他也在家里待不住，總是趁家人不注意，一溜煙就從后門溜出去。快步走了兩三百米，回頭確定家人沒有跟上來，便從懷里掏出鴨舌帽戴在后腦勺，帽檐微微朝上。這是一頂帥氣的格紋獵帽，雖然很舊了，但不戴這頂帽子就沒有散步的感覺，因此他已經(jīng)戴了四十年。戴上這頂帽子去銀座，走進資生堂餐廳，點一杯巧克力，便在那里耗上一兩個小時。東張西望，環(huán)顧四周，若看到以前商場上的朋友帶年輕藝伎來，他絕不放過，立刻大聲叫喚，硬要人家坐到他這桌來，然后氣定神閑地出言挖苦。這是他難以壓抑的樂趣?；丶視r，一定會為家人帶點小禮物。畢竟有些心虛。
最近，他又開始明顯地討好家人，發(fā)明了勛章。他在墨西哥銀幣上鉆孔，然后用紅絲線穿過洞孔，做成一枚勛章，將這個勛章頒贈給一周內(nèi)對家里最有貢獻的人。但家人都不太想要這枚勛章。因為得到這枚勛章后，接下來一星期，在家時一定要把勛章掛在胸前，大家都覺得很為難。母親很孝順公公，因此獲贈這枚勛章。雖然母親拿到時也露出感激之意，卻也只掛在腰帶上，而且是挑最不起眼的地方。這枚勛章是祖父晚酌時，由于母親多給了他一瓶啤酒，不容分說地當(dāng)場被迫收下。長子的個性拘謹(jǐn)正經(jīng)，偶爾陪祖父去看戲被視為有功，便無意中獲得勛章，他也能滿不在乎，乖乖地在胸前掛上一星期。長女和次男都對勛章避之唯恐不及。長女堅稱自己沒資格拿這枚勛章，機巧地逃掉了。次男將勛章收進自己的抽屜里，甚至謊稱遺失。祖父立即看出次男在說謊，命令次女去搜索次男的房間。次女運氣不佳，竟找到了勛章，接下來變成次女獲贈勛章。祖父特別偏愛這個次女，縱使她是全家最高傲自大的人，也沒有絲毫功勞，但祖父依然動不動就頒勛章給她。次女拿到勛章大多放在錢包里，但祖父也不計較，只給次女這項特權(quán)，說不掛在胸前也無所謂。全家大小只有幺弟想得到這枚勛章。即便如此，當(dāng)他把勛章掛在胸前時，也感到難為情、忐忑不安，但若勛章被取下來交給別人時，他又感到些許落寞。有一次，他甚至趁次女不在，偷偷溜進她的房間找出錢包，眷戀地望著里面的勛章。祖母從未獲頒這枚勛章，因為她打從一開始便斷然拒絕，是個非常干脆利落的人。她說這種東西太蠢了。
祖母極度疼愛幺弟。有一陣子，幺弟開始研究催眠術(shù)，拿家人當(dāng)實驗對象，但無論對祖父、母親、兄姐們施展催眠術(shù)，大伙兒都了無睡意，每個人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到頭只惹來一場哄堂大笑。幺弟泫然欲泣，冷汗直流。最后對祖母施展催眠術(shù)時，竟然立刻奏效。祖母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兒來，慢慢地睡著了。催眠者以嚴(yán)肅的口氣問問題，她也天真地回答。
“奶奶，你看得見花吧？”
“看得見，好漂亮哪。”
“那是什么花呢？”
“是蓮花喲?！?/P>
“奶奶，你最喜歡的是什么呢？”
“是你呀?！贝呙哒吲d奮了起來。
“你指的是誰呢？”
“就是和夫呀（幺弟的名字）?！?/P>
在一旁看的家人不由得啞然失笑，祖母也因此醒了過來。即便如此，也算顧全了催眠者的顏面，因為至少祖母被成功催眠了?？墒呛髞碚?jīng)八百的長兄，私下憂心地問祖母：“奶奶，你真的被催眠了嗎？”祖母先是哼笑一聲，然后低聲說：“怎么可能?！?/P>
以上是入江家成員大致的素描。我想再介紹得詳細(xì)點，但現(xiàn)在我更想以連作的創(chuàng)作方式，將這家人的故事寫成一部相當(dāng)長的“小說”。前面也提過，入江家的兄弟姐妹多少都有些文藝嗜好，他們有時也會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故事。尤其在陰霾的星期天，五個兄弟姐妹聚在客廳覺得無聊時，在長兄的提議下便開始玩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游戲。首先由一個人隨性舉出登場人物，然后依序編造這些人物的命運與情節(jié)內(nèi)容，就這樣創(chuàng)作出一篇故事。若是輕易就能結(jié)束的故事，當(dāng)場便一個接一個“用說的”完成；但若開頭便耐人尋味的故事，大家就會慎重其事，輪流“寫”在稿紙上。如此五人合力創(chuàng)作的“小說”，至少也有四五篇了。有時祖父、祖母、母親也會來幫忙，這次稍微偏長的作品，果然也有祖父、祖母、母親的參與。
作品簡介
《小說燈籠》，太宰治 著，陳系美 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6月
本書收錄了太宰治的十六篇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一反太宰治充滿頹廢、內(nèi)疚與自我否定的刻板印象，呈現(xiàn)出宛如燈籠般的明亮與溫暖。
本書共分為四輯：
輯一《喧嘩》：生活安樂時，做絕望之詩；失意受挫時，寫生之歡愉。
輯二《幻滅》：我不太喜歡聽別人的戀愛故事，因為戀愛故事里，一定有所粉飾。
輯三「獨白」：其他生物絕對不會有“秘密”，那是只有人類才可能擁有的東西。
輯四「人間」：我的善良是，毫不斟酌地讓對方看到我的全貌。
在太宰治的故事里，沒有壞人，只有軟弱的人。但軟弱并非罪惡，因為軟弱更能體會點點溫情。太宰治總在內(nèi)心痛苦、身感疲憊時，反而拼命制造愉快的氣氛。太宰治本人，即是哀傷的喜劇。眾人以為他極度自私，事實上，他總顧慮著他人的感受?；蛟S他認(rèn)為只要帶給周遭溫柔，自己也能溫暖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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