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摩天樓》,[英] J.G. 巴拉德 著,北京世紀文景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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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而言,往上三層,高高站在露天樓上面的羅亞爾則從來不曾這么清醒。終于準備好了成為那些海鳥中的一員,他站在自己樓頂套間的窗戶前,俯瞰著開發(fā)區(qū)的露天廣場,向遠方的河口眺望。晨間的空氣剛被一場新雨洗過,清爽卻也凜冽,河水穿城而出,也似一長串冰凌滾滾而來。兩天了,羅亞爾沒有吃過任何東西。食物的匱乏非但不曾令他渾身無力,反而刺激了他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腦組織好似暴露在外,就要被漫天的鳴唳聲撕裂。那些鷗鳥像一道持續(xù)不斷的噴泉自電梯機房和護欄上升起,向高空飛去,形成一個不斷膨脹的旋渦,又突然向著雕塑園俯沖而下。
羅亞爾現(xiàn)在可以肯定:它們是在召喚他。那些狗已然棄他而去。它們剛得了自由,便消失在了樓梯間和下邊的走廊里,唯獨雪狼留了下來。它坐在羅亞爾的腳邊,在敞開的窗戶旁著迷一樣看著鳥兒飛翔?,F(xiàn)在,它的傷都已痊愈,厚厚的極地被毛也恢復了白色。羅亞爾懷念那些血痕,就如同他懷念夾克上那些被懷爾德太太洗掉的血手印一樣。
把自己封進樓頂套間的時候帶上的那點食物,羅亞爾都已經給了狗,不過他覺得自己也已經超越饑餓感了。三天以來,他誰都沒見,也很樂意把自己和妻子、鄰居的一切關聯(lián)都切斷。他仰望著那一大群盤旋的鷗鳥,明白它們才是這摩天樓真正的住客。那座雕塑園也是單為它們設計的,只是當初他并未意識到而已。
羅亞爾在寒冷的空氣里打著哆嗦。他穿著獵裝,單薄的亞麻布完全無法為他擋住在混凝土天臺上肆虐的風。在太過明亮的空氣中,跟羅亞爾蒼白的面色相比,白色布料也顯得發(fā)灰了。羅亞爾勉力壓抑自己的寒戰(zhàn),吃不準是否那些車禍的舊傷傷口又破裂了,他走上平臺,穿過了樓頂。
鷗鳥悄悄靠近到他周圍,轉動著自己的腦袋,在混凝土上擦拭自己的喙。混凝土表面蹭著一道道血痕。這是第一次,羅亞爾看到窗臺和護欄上盡是帶血的V形爪跡,仿佛某種神秘字體里的一個個符號。
遠處有聲音響起,是女人在低語。在雕塑園另一邊,觀景天臺的中間,有一群女住戶像是在搞什么公開討論而聚在了一處。
因為私人領地遭到入侵,且也因此記起在這樓內他尚不是孤身,羅亞爾有些心神不寧,退身到了雕塑園的后墻后面。一眾聲音在他周圍來來去去。那些女人很隨意地說著話,就好像已經這樣來過許多次了。說不定她們之前上來觀光的時候,他都在睡覺。也說不定,因為天氣漸冷,她們決定把聚會地點順著樓頂一路挪進他的套間里去。
鳥的旋渦正在瓦解。羅亞爾向著套間往回走的時候,那個螺旋的形狀已經開始散了,鷗鳥們貼著大樓的外墻面俯沖出去飛遠了。羅亞爾催著雪狼走在前面,從雕塑園的后墻邊走了出來。套間里,站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的手正放在健身器上。真正令羅亞爾震驚的是她們隨意的站姿,她們就好像是正要搬進一間預租好的度假別墅一般。
羅亞爾退到了一間電梯機房后面。獨自和鷗鳥、雪狼一起過了這么長時間,看到這些人類入侵者,他多少有些無措。他把狗拉到自己腿邊,決定留在雕塑園里,等待訪客離開。
他推開園子后門,在兩列刷了漆的幾何體之間走著。數十只鷗鳥圍繞著他,在鋪著地磚的地面上聚攏起來。它們亦步亦趨地跟著羅亞爾,充滿期待。
他在濕地磚上滑了一腳,低頭看時,發(fā)現(xiàn)是鞋子上掛了一塊軟骨。他扶著一尊雕塑站穩(wěn),把軟骨扯出來丟開。手邊這個齊腰高的混凝土球體,染著奪目的絳紅色。
收回手時,掌間濕漉漉的都是血。鷗鳥大搖大擺走到了前面,為羅亞爾騰出了一塊空地。此時,映入眼簾的游樂園,整個內里都浴在了血中,地磚也因這黏稠鮮艷的漿液而濕滑不堪。
雪狼貪婪地抽著鼻子,將落在嬉戲池邊沿上的一塊碎肉狼吞入腹。羅亞爾直直瞪著這一地血,瞪著自己滿手的殷紅,還有那些被鳥剔得一干二凈的累累白骨,魂飛魄散。
懷爾德醒來的時候,已近日暮。清冷的空氣在空房間里流動,輕輕拂起地板上的一張報紙。這個時候,屋里沒有陰影。聽得到通風管道里自上而下的風聲,鷗鳥的嘶鳴卻已經停了,就好像它們已經離開,再不會回來。懷爾德席地坐在客廳的一角,坐在這個無人入住的立方體的頂端。感受著后背抵在墻上的力道,他幾乎要相信自己是這公寓樓里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住客。
他站起身,穿過房間走上陽臺。下方很遠處,能看到停車場里上千輛的車,卻都被一重薄霧從他眼前遮蔽了,那些歷歷可辨的細節(jié)屬于他身外的另一個世界。
舔著指上殘留的動物油脂,懷爾德走進廚房。食柜和冰箱都是空的。他想起了泳池邊電梯里的那個少婦和她溫暖的肉體,想著是不是要回到她身邊去。他還記得她輕撫他的胸口和肩膀,還能感覺她的手在他肌膚上的力道。懷爾德仍吮著自己的手指走出了公寓,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拋棄在了這巨大的建筑里。走廊寂靜無聲,冷風經過,吹動地面上零零碎碎的廢棄物。他左手還拿著自己的攝像機,至于它是用來做什么的,或者為什么還把它留在身邊這么久,他已經不大能確定了。
不過,那支銀色小手槍,他倒是立即認了出來。他握在右手,鬧著玩似的拿槍指著一間間開著的房門,多少有幾分期待著會有什么人現(xiàn)身出來陪他一起玩。最上面的樓層已經被天空霸占了一部分—他爬上40層的時候,看到樓梯間天窗框出了這么一幅圖:白色的云朵飄在了一口電梯井里。
懷爾德舉槍虛瞄著,快步穿過了40層的候梯廳。這里沒有路障,且近期剛有人花力氣收拾整理過。垃圾袋全被清掉,路障被拆除,候梯廳里也重新置上了擺設。有人把一面面墻壁都擦洗了,那些涂鴉、輪值花名冊、電梯運載時刻表都已消失不見。
一陣風過,關上了身后的一扇門,也剪滅了那一道光亮。懷爾德在這空樓里跟自己玩得很開心,認定很快就會有人現(xiàn)身和他一起玩,于是單膝跪地,將手槍平舉,向某個假想敵瞄準。他沿著走廊急步沖到盡頭,一腳踹開門,闖進了那一間公寓。
整幢大廈里,他沒有見過比這更大的公寓,遠比高樓層的所有其他公寓都寬敞得多。和候梯廳、走廊一樣,這里的房間也都已經被細細清掃過,地毯重新鋪上,窗簾掛起在高高的窗戶旁邊。餐室里,光潔的餐桌上靜靜立著兩支銀燭臺。
懷爾德被眼前的一切鎮(zhèn)住了,他在微微反光的桌子周圍慢慢走著。頭腦混亂,他莫名覺得自己以前來過這里,早在他還沒搬進這空樓的很多很多年以前。這挑高的天花板和硬朗的家具,讓他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小孩童時曾經做客過的一間房子。他徘徊在這幾個重新布置過的房間里,幾乎是在期待著,期待能發(fā)現(xiàn)他兒時的玩具、小小的兒童床和嬰兒圍欄正都擺放整齊,迎接他的到來。
在臥室之間有一道私人樓梯,直通上方的另一間內室,以及一個可以瞭望樓頂的小套間。這謎一般的秘密樓梯和它帶來的挑戰(zhàn)令懷爾德躍躍欲試,想要順著臺階往上爬。他舔干凈手指上最后一點油脂,歡快地沖自己吼了一嗓子。
懷爾德向著開闊敞亮的空間拾級而上,行至半道,被攔住了去路。一個瘦削的身影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是一個高大的白發(fā)男人。他比懷爾德年長許多,風將他的一頭白發(fā)吹得凌亂。這男子站定在樓梯口,靜靜看著自己下方的這名入侵者。他的面龐在刺目的背光中模糊不清,但骨形分明的前額上的那些疤痕,卻和他白色夾克上新鮮的血手印一樣,分外顯眼。
懷爾德依稀認得這個守在觀景天臺上的狂野老者是誰,他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他不確定羅亞爾是要來和他玩這個游戲,還是要來呵斥他。從羅亞爾緊張的姿勢和潦倒的外表來看,懷爾德猜測他一直藏身在什么地方,但卻不是為了玩這個游戲。
盡管如此,懷爾德依然希望能征他入伙,他玩也似地沖羅亞爾揮了揮手槍。出乎他意料,建筑師竟向后退了一步,看起來就像是在假裝害怕。就在懷爾德抬步向上走的時候,他舉起了手中的鉻手杖,朝著樓梯方向用力擲了下來。
金屬棍子撞在扶手上,抽到懷爾德的左臂,一擊之下,他吃痛地拋下了攝像機。手臂麻了。如同受到責打的孩子一般,他感到了片刻的無助。就在這位建筑師沿臺階朝他走下來的時候,懷爾德舉起了銀手槍,洞穿了他的胸膛。
短促的一聲爆炸在冰冷的空氣里消散開去。懷爾德爬上了那最后幾級臺階。建筑師姿態(tài)拙笨地倒在了樓梯上,看起來就像是在裝死;全無血色的疤臉轉向一邊,不去看懷爾德。他還活著,正從敞開的窗戶望著飛在最后的那幾只被槍聲驚到半空的鷗鳥。
懷爾德從他身上跨了過去。這個游戲,和這預見不到的轉折,讓懷爾德糊涂了。攝像機躺在樓梯的底部,不過他決定就把它留在那兒。他揉著自己的胳膊,將震傷了手的手槍丟開,從法式落地窗走了出去。
二十碼之外,有小朋友正在雕塑園里玩耍。曾經,為了防他們而緊鎖了那么長時間的園門,現(xiàn)如今就這么大敞著,懷爾德一眼就能看到里面那些幾何造型的玩具雕塑。在白墻的映襯下,它們的色彩顯得尤其奪目。一切都已被涂染一新,陽光里,樓頂充滿著朝氣。
懷爾德向那些孩子揮舞著胳膊,可惜他們都沒看到他。孩子們的存在給他注入了活力,這一路攀登到頂,終于在此看到了他們,他感受到了勝利的喜悅。那個躺在他身后的臺階上,外套染血臉上帶疤的古怪男人,沒有懂過他的這場游戲。
其中有個小朋友,一個兩歲的小男娃娃,正光著身子在雕塑之間跑進跑出。懷爾德急急松開自己襤褸的褲子,任憑它褪到腳踝,然后赤身裸體向他的朋友們奔過去。他的步態(tài)微微蹣跚,就好像他已經忘了怎么使用自己的這兩條腿。
在雕塑園的正中,空的嬉戲池旁邊,有位女子正在用家具碎塊點篝火。她的雙手強健有力,正調整著一支沉重的燒烤扦,那是一根從大型健身機上拆下來的金屬管材。孩子們聚在一旁玩,她則蹲在篝火邊上,把椅子腿碼進火堆里去。
懷爾德向前邁著步子,懷著羞澀,滿心期待那女子會注意到畫在他胸口上的那些圖案。他在等小朋友過來喊他一起去玩,同時看見在左側十英尺開外還站著第二個女子,身穿長及腳踝的連衣裙和長長的條紋圍裙,長發(fā)從她嚴苛的臉龐兩邊向后攏著,在后頸綰成一個髻。
懷爾德在雕塑之間停下腳步。沒有任何人關注到他,他尷尬了。園門旁又出現(xiàn)兩個打扮得同樣持重的女人,其他女人則紛紛從雕塑之間走出來,松散地站成一個圈,把懷爾德圍在了當中。她們的外表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紀,另一番場景,如果不去看她們的墨鏡的話。在天臺上這些血痕斑駁的混凝土的反襯下,深色的鏡片有些扎眼。
懷爾德等待著,等她們跟他說話。赤裸著展現(xiàn)出自己的身體,展現(xiàn)出畫在身體上的那些圖案,這讓他覺得非??鞓贰=K于,那個跪坐在篝火旁的女子回過了頭,向他看過來。雖然這女子換了一副裝扮,他仍認出她是自己的妻子,海倫。他剛想向她跑過去,但她那種云淡風輕的目光,以及對他沉甸甸的性器無動于衷的打量,讓他生生停了下來。
到此刻,他意識到這里的每一個女人他都認識。他依稀認出了夏洛特·梅爾維爾,她帶著瘀青的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看他的眼神里沒有敵意。年輕的羅亞爾太太站在簡·謝里丹身邊,她現(xiàn)在是個保姆了,看護著年紀最小的那幾個孩子。他還認出穿皮草大衣的那位是珠寶商的遺孀,和他身上一樣,她臉上也用胭脂化了妝。他回過頭,無非確認了自己的退路已被封好了,只見兒童作家那莊嚴高貴的身影出現(xiàn)在頂樓套間的那扇敞開的窗戶后面,一如端坐在帳閣里的女王。在最后一念希冀消失之前,他想,也許她會念一個故事給他聽。
在他前方,雕塑園里,小朋友們正在玩白骨。
眾人圍成的圈子收緊了。篝火里躥起了第一簇火苗,復古椅子上的清漆迅即發(fā)出噼啪爆響。女人們仿佛都得到了提醒,想起繁重的勞作是會帶來饕餮之欲的,她們齊齊透過墨鏡專注地看著懷爾德,同時,每個人都從自己圍裙的深兜里掏出了什么東西。
在她們滿是血污的手中,握著一把把窄刃的小刀。此時此刻,懷爾德有幾分靦腆,卻又很快樂;他跌跌撞撞走過樓頂,迎向自己的一個個新的母親。
作品簡介
《摩天樓》,[英] J.G. 巴拉德 著,北京世紀文景出版社,2017年6月
實際上,這公寓大樓就是一座垂直的小城。
有一座與世隔絕的摩天大廈。窮人住在昏暗局促的最底層,中產階級住在中層,富人住在奢侈豪華的最上層,他們彼此相安無事地度過了短暫的和諧時光。然而這種自甘天命,被達爾文主義者視為合理的社區(qū)結構,很快就遭到了破壞,原因是各種小沖突,小矛盾導致的。于是生產停滯了,供給也消失了,結局是悲劇性的,人們褪下了文明的一切袈裟,變成了“吃狗,有時也吃人肉”的野蠻動物。小說沒有為這種將人分成低、中、上的社區(qū)結構提供任何出路,卻描畫了這種結構的脆弱性和不穩(wěn)定性。
“萊恩望向四百碼開外的那幢摩天樓。就在剛剛,發(fā)生了一場臨時停電,7層的燈全暗了。一片漆黑之中,已經有手電筒的光束在四處移動著,第一次,住戶們迷惑地想要探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萊恩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準備歡迎他們去到他們的新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