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在變。這是我閱讀《紅樓夢》過程中的一個至深印象。從寬容開朗到冷漠自私,賈母的性情呈現(xiàn)出從熱至冷、從溫到寒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人性發(fā)展的自然軌跡,還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有意曲折?
后來,讀到李劼的《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一書。他指出,《紅樓夢》在敘述運勢上具有春夏秋冬的不同氣韻:“如果可以用春夏秋冬來形容第十七回以后的敘述色彩和氛圍的話,那么從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是明媚的春天,從三十三回到五十七回則是日趨繁麗的夏季;而五十八回到七十八回開始彌漫起越來越肅殺的陣陣秋意,七十九回以后逐漸步入日益酷冷的數(shù)九寒冬,直至那一片白茫茫大地。”
當(dāng)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李劼的論述疊加、對比,則清晰地看到,賈母的性格發(fā)展與待人接物同樣呈現(xiàn)出“四季歌”的特征,與敘述的“季節(jié)”、氛圍的“節(jié)氣”緊密關(guān)聯(lián)。
“春季”的賈母親切和善,寬容大度,基本上沒怎么誤會人?!跋募尽钡馁Z母開始發(fā)作,誤會的對象是王夫人、襲人和寶釵,這幾個人是金玉良緣陣營的中流砥柱?!扒锛尽钡馁Z母聽信讒言或者順?biāo)浦?,尤二姐和晴雯成為犧牲品。“冬季”的賈母冷心冷面,置黛玉的生死于不顧,木石前盟前景黯淡。
本文以賈母對身邊人的誤會為切入點,嘗試解讀賈母心緒的“節(jié)氣”變化,觸摸賈府運勢的“季節(jié)”更替,感受《紅樓夢》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鋪陳的高度統(tǒng)一性。
一、有誤會也有解圍的“夏季”
不論小人物還是大人物,當(dāng)你遇到困難時,你都會感激那個為你解圍的人;不論你是能人還是庸人,當(dāng)你面臨困境時,你都急需一個為你“打圓場”的人。而賈母,這樣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誤會了哪些人?當(dāng)她有意無意地誤會人時,又有誰敢出面解圍抑或“打圓場”?這些誤會和解圍,都有什么象征意義?
賈母誤會王夫人,探春來解圍,大觀園全盛時代黯然退場
“女子所愛的是一切好氣象,好情懷?!迸_灣女作家張曉風(fēng)的一句話,從我的意念里引出了鴛鴦。
大觀園里的人,黛玉,寶釵,鳳姐,晴雯,襲人她們單舉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一部分,只有鴛鴦,從她身上使人感覺出大觀園的生活氣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卻沒有黛玉的纏綿悱惻,晴雯的盛氣凌人。有鳳姐的干練,沒有鳳姐的辣手;和鳳姐一般的斗決,但她更蘊(yùn)藉。她和襲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襲人華貴。她是丫頭,看來卻不像丫頭,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們?nèi)w。在她身上幾乎還可以找出妙玉的成份,但妙玉的是潔癖,她的是潔凈。諸人之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艷,一種很淳很淳的華美。從她身上找不出一點點病態(tài)。
她愛悅一切可以愛悅的,但沒有戀人。偉大的戀是起于現(xiàn)實的不足,要求人生有新的創(chuàng)造,所以總是叛逆性的。鴛鴦可是大觀園全盛時代和諧的象征,所以她有愛無戀。
這是胡蘭成《讀了紅樓夢》一文對鴛鴦的評價,原文刊載于1944年6月上?!短斓亍冯s志第九期。
胡蘭成把鴛鴦與黛玉、鳳姐、襲人、晴雯、妙玉都做了比較,卻沒提到探春。在“賈母罵王”這出戲里,引子是誓絕鴛鴦偶的鴛鴦,尾聲是走出去又回來為嫡母解圍的探春。
四十六回,賈赦意欲納鴛鴦為妾,邢夫人認(rèn)為賈赦“胡子蒼白又作了官”,賈母“也未必好駁回的”。結(jié)果,賈母雷霆震怒,不僅“駁回”了長子,還順帶罵了二兒媳婦王夫人。
事發(fā)時,“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并外頭的幾個執(zhí)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一言以蔽之,王夫人竟然在自己娘家人(妹妹薛姨媽、內(nèi)侄女鳳姐、外甥女寶釵)、晚輩和下人面前出了丑、丟了臉。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戰(zhàn),口內(nèi)只說:“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jìn)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豹q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yīng)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
這段文字,信息量很大,人物活動眾多。賈母遷怒于人,精神狀態(tài)高度緊張;探春勇氣可嘉,主動出面為王夫人解釋??墒?,別忽略了鴛鴦以及鴛鴦的象征意義。
胡蘭成指出,“鴛鴦可是大觀園全盛時代和諧的象征”,“從她身上找不出一點點病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鴛鴦抗婚”事件的發(fā)生,不和諧因素開始出現(xiàn)在賈府,大觀園的全盛時代也隨之結(jié)束,鴛鴦“有愛無戀”的象征意義變得扭曲,她所代表的大觀園的生活氣象蒙受了恥辱、開啟了危機(jī)。
賈母在檢討過自己“老糊涂了”,又贊美王夫人“極孝順”后,便轉(zhuǎn)頭責(zé)怪寶玉不提點她,讓寶玉給他娘跪下道歉,接著抱怨鳳姐也不提醒她,引得鳳姐說了一通笑話——稀釋了尷尬,卻沒化解掉矛盾。
賈母給兒子賈赦的納妾事件定性較重,給孫子賈璉的偷腥事件卻定性很輕。鳳姐生日那天,賈璉偷情,鳳姐潑醋,賈母卻當(dāng)鬧劇看,笑說:“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p>
“什么要緊的事!”,賈母對賈璉的偷腥事件(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回)如此評論,對寶玉的發(fā)瘋事件(慧紫鵑情辭試莽玉回)也有類似態(tài)度。
賈母一向開通,偷腥的孫子,只不過犯下了天底下男子都會犯的錯誤;賈母又是高明之人,始終區(qū)別對待兒孫的感情問題。她既能做普天下男子權(quán)力的代言人,也會不管不顧地指桑罵槐。
賈母誤會襲人,王夫人鳳姐來解圍,釵襲組合已然登場
故事發(fā)展到五十四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戲演得正熱鬧時,寶玉下席往外走,賈母看到只有麝月秋紋并幾個小丫頭跟著。
賈母因說:“襲人怎么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里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p>
這次,賈母和上次誤會王夫人一個套路,先指責(zé)襲人“拿大”,在檢討過“我的記性竟平常了”后,接著便關(guān)心起襲人喪母的發(fā)送費。
這里有個細(xì)節(jié),王夫人解釋說襲人“因有熱孝”才沒上來伺候,賈母笑著說了句“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鳳姐一看形勢不妙,趕緊從關(guān)心寶玉的角度解釋了襲人的缺席,比如在怡紅院照看燈燭花爆,為散席回去的寶玉準(zhǔn)備好鋪蓋與茶水,最后還不忘乖巧地補(bǔ)上一句:“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p>
《讀〈紅樓夢〉筆記》中,張笑俠分析說:“照王夫人所答,賈母一定不甚愛聽。歸了還是鳳姐的一遍話,說來又近情理,又周到。鳳姐真是可人,王夫人說話不如鳳姐多多矣?!?/p>
也許鳳姐果真聰明,也許賈母只是想給鳳姐面子,襲人“拿大”這件事總算蒙混過去了。當(dāng)然,賈母一點都不糊涂,記性也不平常,她沒忘記鴛鴦也死了老子娘,安排鴛鴦和襲人一起“全禮”“守孝”。此時,正是元宵佳節(jié),賈母的心境卻在“夏末”。
接下來歇了戲,女先兒來說書?!而P求鸞》的名目一出,賈母就猜出了故事梗概,來了好大一段“掰謊記”,矛頭直指“佳人”,弄得李嬸娘和薛姨媽趕緊強(qiáng)調(diào)自家的家教家規(guī)極好。這個情節(jié),爭議很大,還是放到賈母誤會寶釵那段去說吧。
賈母誤會寶釵,王夫人鳳姐薛姨媽來解圍,終南捷徑悄然亮相
先回溯到四十回,看賈母帶著劉姥姥游園。
賈母因見岸上清廈曠朗,忙命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jìn)了蘅蕪苑。蘅蕪苑一開始也沒讓賈母失望,異香撲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jié)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進(jìn)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對此,賈母先是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shè),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里沒帶了來。”接著照樣嗔怪鳳姐“小器”,“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等王夫人鳳姐薛姨媽都回說是寶釵自己不要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p>
為何使不得?賈母頭腦清晰,指出兩個原因:一是寶釵雖然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那么回事;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
最后,賈母聯(lián)系到了自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fā)該住馬圈去了?!痹捳f到這里,份量已經(jīng)很重了,情緒已經(jīng)很壞了。賈母一面自稱最會收拾屋子,一面安排鴛鴦去拿她的梯己來布置房間。
大觀園里的蘅蕪苑,是否被寶釵當(dāng)作了終南山?終南山,是中國歷代隱士潛心修行的地方。寶釵住的房子,室外長滿了奇草仙藤,室內(nèi)雪洞一般,這樣的方式,和終南山的隱士很像,有種覺悟的意味和出世的姿態(tài)在里面,但她似乎又稱不上大觀園的隱士,因為她追求金玉良緣的心思以及鼓勵身邊人追求仕途經(jīng)濟(jì)的愿望始終強(qiáng)盛。這樣的出世姿態(tài),這樣的入世態(tài)度,被稱為“終南捷徑”——以苦修贏取出世做官的機(jī)會。
《空谷幽蘭》一書,美國人比爾·波特說起中國的隱士,認(rèn)為修行者控制自己的驕傲最困難。寶釵不是真正的隱士,所以沒能破除她的驕傲。當(dāng)薛姨媽對王夫人說寶丫頭不愛花兒粉兒,當(dāng)寶釵對黛玉說不要看雜書移了性情,當(dāng)寶釵對岫煙說不必佩戴首飾裝扮自己,她似乎放下了驕傲,但卻充滿了強(qiáng)烈的驕傲:小時候,如何也是個淘氣的,看過多少雜書,家里箱子里又壓了多少首飾。
雖然住在“雪洞”里,此時的寶釵仍是眾人眼中隨分守時的女子,“終南捷徑”若隱若現(xiàn)。最終,她卻真的走通了那條叫做“終南捷徑”的婚姻之路。
且從四十回的“雪洞”快進(jìn)到五十四回那個元宵夜的“鳳求鸞”,賈母放下了對襲人的誤會,開始針對佳人。
女先兒以為賈母聽過《鳳求鸞》,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子,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
老太太一口氣說了那么多,一等她“暫?!?,眾人趕緊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崩咸^續(xù)“演講”,分析了編書人的嫉妒心理和污穢行為,又笑道:“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甭犃诉@話,李嬸薛姨媽二人都笑說道:“這正是大家的規(guī)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
鳳姐走上來斟酒,勸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說這一回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袄献孀谇易屵@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后,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鳳姐這話極妙,我看不出她是關(guān)心賈母還是關(guān)心親戚,也無法判斷她是打趣親戚還是為親戚解圍。
寶釵,小小年紀(jì),城府再深,心機(jī)再重,也躲不過賈母的眼睛。在賈母眼里,也許寶釵就是個“結(jié)婚狂”。只不過,賈母奉行“難得糊涂”,安享榮華富貴和天倫之樂,只有到金玉良緣威脅到寶玉和黛玉的命運時,才去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次夜宴,賈母便譏諷起了遇到清俊男子就想起終身大事的佳人。
這個佳人是誰?有說是黛玉的,有說是寶釵的。認(rèn)為是黛玉的,依據(jù)是賈母對寶釵的褒揚(yáng);認(rèn)為是寶釵的,依據(jù)是賈母對黛玉的疼愛。
大觀園中的佳人們擅長以詩歌明志,比如寶釵的“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黛玉的“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老太君賈母就只能靠那些家長里短與閑言碎語發(fā)出信號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币粋€文友如是說。賈母不讀書不行路,卻精明異常,原因就在于閱人無數(shù),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如果你看懂了賈母,你就知道“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暗指的是哪位佳人了。也有讀者堅持認(rèn)為賈母所說的“佳人”并沒具體指向,在寶釵與黛玉之間并非非此即彼。
而在這件事前后,賈母是如何“抑林”“揚(yáng)薛”的啊,動不動就是寶丫頭好林丫頭不好,寶丫頭這好林丫頭那不好,甚至說家里的幾個優(yōu)秀女孩兒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寶釵的。寶琴的出現(xiàn)是個契機(jī),賈母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找到了新的“靶子”——抑釵揚(yáng)琴。
一見到薛寶琴,賈母就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到夸張的喜愛,立逼著王夫人認(rèn)干女兒,揚(yáng)言要給寶琴找婆家,安排寶琴到自己那里去住,促成寶琴白雪紅梅的行為藝術(shù)。
整個賈府女眷被賈母弄愣了,只有寶釵和黛玉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對于自己的被冷落,一向被推崇的“大姐大”寶釵說了句“各人自有緣法”,從此便閉口不提此事;對于自己的被冷落,一向脆弱敏感的“林妹妹”趕著寶琴叫妹妹,安之若素。
明人不做暗事,那是不需要。一旦需要,明人賈母也要做暗事。為了寶玉和黛玉兩個心肝寶貝,賈母做什么怎么做都不為過。
賈母的偏袒之心,黛玉怎能看不懂?她可是個“心較比干多一竅”的聰明女孩兒。所以,黛玉趕著寶琴叫妹妹,仿佛親的一般,比寶釵對寶琴還親熱,引得大家又是一愣。寶琴年輕心熱,見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更與黛玉“親敬異?!薄.?dāng)然,你也盡可以認(rèn)為,黛玉和寶釵結(jié)了金蘭契,對寶釵的妹妹友好那是自然而然的。
清代青山山農(nóng)在《紅樓夢廣義》中評點:“譬諸詩家,寶釵為能品,寶琴為神品,小喬身份,固遠(yuǎn)勝大喬也。且以金玉之良緣,成諸人謀,孰若梅雪之佳偶,出諸天然?!睂毲倥c寶釵相見,高下立見。黛玉與寶琴相比,孰優(yōu)孰劣?
以前我關(guān)注過黛玉的《五美吟》,驚覺孤標(biāo)傲世的黛玉原來是個“女丈夫”——見識何其高遠(yuǎn)。這次專注于寶琴的《懷古十絕句》,慢慢意識到白雪紅梅的寶琴還是個“壯游女”——視野何其開闊。寶琴的行旅與黛玉的胸懷,都清超拔俗,毫無人間煙火氣,看來,寶琴和黛玉的親熱也可能源于兩個人相近的見識與格調(diào)。《紅樓夢》的閨閣女子,實乃大氣象大格局。
二、有誤會卻無人解圍的“秋冬季”
賈母自稱糊涂時,她是高明的;當(dāng)她自作聰明時,就變得愚蠢了。權(quán)術(shù)權(quán)術(shù),有權(quán)才有術(shù)。對于身邊掌權(quán)人的所謂借刀殺人、無中生有、偷梁換柱等“計謀”,賈母從“聽而不信”的清醒無奈發(fā)展到參與其中的糊涂無能。在賈府一步步走近白茫茫冬季的過程中,賈母對人越來越生硬刻薄,她的心也越過秋天,進(jìn)入了冬季。
賈母誤會尤二姐,源于鳳姐的借刀殺人之計
“秋意”濃濃的六十九回。
尤二姐經(jīng)歷了“春華”,卻沒盼來“秋實”。待尤二姐被“賺”進(jìn)鳳姐的地盤,賈璉屋里史無前例地出現(xiàn)了“一妻三妾”的局面。鳳姐也從一貫的“和事佬”變成了“讒言者”,不僅借刀殺人,而且還用暗示殺人。
因為別有用心,鳳姐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干凈,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衣犚娺@話,氣得倒仰,查是誰說的,又查不出來?!?/p>
因為系賈赦之賜,秋桐張口便罵尤二姐:“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qiáng)?!?/p>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可以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斗”,任憑秋桐“天天大口亂罵”。于是秋桐才能有機(jī)會對著賈母王夫人“非議”尤二姐:“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辟Z母的回答肯定令抓乖賣俏的秋桐更為得意:“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墒莻€賤骨頭。”
從對著鳳姐夸獎尤二姐“竟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到聽信秋桐的讒言“漸次便不大喜歡”尤二姐,賈母的態(tài)度變化太大?!百v骨頭”這字眼一出,眾人不免踐踏起尤二姐來,弄得這尤二姐更是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王夫人對晴雯與芳官,雷嗔電怒,出口成“臟”,“禍害妖精”“狐貍精”之類的話不絕于口,失了自己的體面。賈母罵人,而且還那么粗鄙,這是第一次,尤二姐不幸撞上了。
賈母不喜歡尤二姐,固然有背景有原因,她選擇“聽信”地位不高的秋桐,固然有維護(hù)鳳姐的因素,但尤二姐地位不高、毫無背景,才是主要原因。
尤二姐不是鴛鴦,賈母犯不著為一個“備受爭議”“備受非議”的尷尬女子出頭;尤二姐也不是襲人,賈母不必為一個既無靠山、又無背景的不潔女子澄清。
雖說靠山不是山,背景亦非景,賈母作為鴛鴦的靠山和背景卻總得給自己的得力大丫鬟一些保護(hù),也總得給襲人的靠山與背景王夫人一點面子。所以哪怕是對晴雯,賈母明知道王夫人說了假話,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了。
賈母誤會晴雯,源于王夫人的無中生有之法
到了第七十八回,秋意肅殺,對美麗的花卉來說無疑是一場災(zāi)難。王夫人污蔑晴雯患上了女兒癆,賈母選擇“聽而不信”,卻也不好明說。
兩個尼姑領(lǐng)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 “趁便”對賈母說起了晴雯。針對晴雯,婆媳倆你一言我一語,雖然綿里藏針、針鋒相對,晴雯的悲慘命運卻已經(jīng)注定。
王夫人: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p>
賈母: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p>
王夫人(笑):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diào)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jīng)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qiáng),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p>
賈母(笑):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里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yīng)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p>
婆媳倆的對話并未結(jié)束,王夫人又回賈政如何夸獎寶玉,賈母聽了,“更加喜悅”?!澳绢^”一般的王夫人,這次說了很多話,口才非同一般,思路清晰異常,絕不遜于她的娘家內(nèi)侄女兼婆家侄媳婦鳳姐。
晴為黛影,襲為釵副?!扒琏┝⑵放c黛玉同,其全節(jié)較黛玉難”,“君子是以嘉黛玉而善晴雯”,青山山農(nóng)一語道破晴雯的處境與品性。
其實,賈母一直在為晴雯據(jù)理力爭?!暗琏┠茄绢^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辟Z母先是直接替晴雯說話,接著又從寶玉的角度替晴雯辯白:“別的淘氣都是應(yīng)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p>
說“難懂”的賈母對事態(tài)已經(jīng)一目了然,但也只能表示“喜歡”。說“有本事的人未免調(diào)歪”的王夫人也“趁便”達(dá)到了目的。
出身好、地位穩(wěn)的王夫人始終排斥“有本事的人”——長得漂亮或有點才干的人。這點遠(yuǎn)不如她的婆婆賈母,甚至比不上她的侄女鳳姐。賈母喜歡漂亮、活潑、業(yè)務(wù)好的女孩子,王熙鳳敢用眼空心大的“奸佞”婢女。
以上誤會都發(fā)生在八十回之前。賈母先是針對王夫人和薛寶釵,那是她主動挑起,接著是一個過渡——鳳姐和王夫人對付尤二姐和晴雯,她選擇了順?biāo)浦?。后四十回,突然出現(xiàn)了賈母誤會黛玉的情形。
賈母誤會黛玉,源于鳳姐的偷梁換柱之謀
“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yù)備預(yù)備,沖一沖?;蛘吆昧?,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里這兩天正有事呢?!?/p>
“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p>
……
這些話是誰說的?賈母說的。說誰的?說黛玉的。說這話的賈母,不再為她的“糊涂”自我檢討,她變得“不明白”,很“納悶”,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寶玉黛玉的情愫,也從來沒懂過寶玉黛玉的心思。這樣的賈母,冷漠、刻薄,簡直令人手腳冰涼。
“春天”里,賈母對一個不相干的小道士都能高抬貴手。清虛觀打醮發(fā)生在第二十九回,賈母心如暖春。一個小道士因躲避不及撞在了王熙鳳懷里,被鳳姐一巴掌打了一個筋斗,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那里見的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的,他老子娘豈不疼的慌?”
“冬天”里,賈母對自己的親外孫女下了殺手。讀者無從得知,到底是末世令人瘋狂,還是瘋狂令世界走到了末日。
此時,賈母離不開的“智多星”鳳姐有何作為?王熙鳳“智足以謀天,力足以制人”,自然忙著促成金玉良緣的“掉包兒的法子”。和賈母一樣,鳳姐的話同樣沒有人情味:“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心,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么就妥當(dāng)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
針對寶黛之情,第九十七回這個橫眉冷對的賈母,和第五十七回那個慈眉善目的賈母簡直判若兩人。
紫鵑對寶玉說他林妹妹要回蘇州去,寶玉魂飛魄散。賈母一見紫鵑,便眼內(nèi)出火,罵道:“你這小蹄子,和他說了什么?”紫鵑忙道:“并沒敢說什么,不過說幾句玩語?!钡扰靼资窃趺椿厥潞?,賈母流淚道:“我當(dāng)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p>
從眼里出火到眼中流淚,賈母的態(tài)度瞬間軟化。對紫鵑也是如此,她先怒罵紫鵑“小蹄子”,隨后對紫鵑的責(zé)怪里竟然出現(xiàn)了夸贊的成分:“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賈母的言行,自然有疼愛、嬌慣寶玉的成分在,但是你能看到賈母責(zé)怪黛玉的意思嗎?沒有,哪怕一絲一毫,哪怕蛛絲馬跡。寶玉和黛玉,鬧了那么大的動靜,誰不懂得薛姨媽嘴里的“兄妹情”是一出紫鵑引發(fā)的“情探”?
我始終認(rèn)為,賈母一直在成全寶玉和黛玉,至于后來態(tài)度突變,一是可能遇到了難言之隱或巨大危機(jī),二是后四十回(無論是續(xù)寫還是整理)有可能違背了作者的原意或初衷。
“玩話”之說,我認(rèn)為賈母是在替寶玉黛玉做掩飾,因為二玉這次的“情探”實在玩過火了。二玉互相試探還不夠,紫鵑情辭試莽玉、襲人莽辭試黛玉,已經(jīng)熱火朝天;再加上薛姨媽薛寶釵母女倆試探黛玉紫鵑主仆倆,更是意味深長。
終于,寶黛的愛情明朗了,婚姻卻還是含混。情急之下,紫鵑出面替黛玉試探寶玉。紫鵑有那句引發(fā)軒然大波的“你妹妹要回蘇州家去”,賈母就有那句堵住了“觀眾”嘴巴的“定海神針”:“我當(dāng)有什么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p>
李劼雖然也認(rèn)可五十七回“將寶黛之愛推上了輝煌激越的高潮,仿佛一個無心的玩笑,引出如此巨大的波瀾,從而在客觀上成為公開的宣言?!钡珔s解讀為賈母反對寶黛之戀:“但就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敘述筆鋒輕輕一抖,以這么一筆將浪峰接下,然后四散開去?!?/p>
不論是支持“以薛易林”還是偏袒“木石前盟”,賈母的這一句話,都堪稱大手筆。你可以理解為賈母因為贊同所以舉重若輕,也可以理解為賈母因為反對所以巧妙岔開。相信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會有自己的分析判斷。
此時的賈母精明強(qiáng)干,不會輕易被人左右、轄制以至挾持,但也沒必要公開矛盾,尚可順勢而為。后來的賈母變得極為“好用”,被金玉良緣陣營使用、利用以至借用,所蓄之勢消耗殆盡。
結(jié)論
在《德國的宗教與哲學(xué)》里,海涅說康德拿起手里的手杖打碎了所有的路燈,然后說沒有路燈我們走路是多么困難。
康德如此,賈母又何嘗不是?如果支持金玉良緣集團(tuán)實施“掉包計”的果真是她,如果指使傻大姐告訴黛玉實情促使黛玉絕粒的也是她,那賈母斷送的豈止黛玉的一條命啊——直接害了寶玉,間接毀了賈府。
清代評點家似乎很不看好賈母。
洪秋藩在《紅樓夢抉隱》里也有過類似的表達(dá):“太君,無信之人也。寶玉親事,既許黛玉,復(fù)遷異於寶琴,既改寶釵,復(fù)游移於傅試之妹?;榭少?,盟可背,人而無信,莫此為甚!古無信史,故氏太君以史?!?/p>
無獨有偶,涂瀛在《紅樓夢論贊》中說:“寶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見之?dāng)?shù)矣。賈母即不為黛玉計,獨不為寶玉計乎?而乃掩耳盜鈴,為日前茍且之安。是殺黛玉者賈母,非襲人也;促寶玉出家者賈母,非黛玉也。嗚呼!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是誰之過與? ”
成也蕭何敗蕭何,從護(hù)花使者到寶黛愛情的破壞者,你可以認(rèn)為賈母這個人以及她所處的環(huán)境變了,你更可以認(rèn)定賈母置身其中的人際關(guān)系變了。
“死是一切的歸結(jié),所以也是一個故事順理成章的結(jié)果;不過以結(jié)婚作結(jié)同樣也非常合適,久經(jīng)世故的高明之輩也犯不著去嘲笑這傳統(tǒng)上成為大團(tuán)圓的俗套。”英國小說家毛姆在《刀鋒》的第一章討論起小說的結(jié)局。
對《紅樓夢》來說,在一本小說里,死與結(jié)婚的結(jié)局先后出現(xiàn)。黛玉死了,是一個故事順理成章的結(jié)果;寶釵結(jié)婚了,讀者等來了這個“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其實,整個這一過程,是一個善良向邪惡步步妥協(xié)的過程,也是一個邪惡圍獵善良的過程。這樣的過程,正義和善良步步退縮,邪惡和不公步步為營,這是家族和人性的巨大悲哀,呈現(xiàn)的是《紅樓夢》這部偉大經(jīng)典的巨大悲劇意義。
(本文刊發(fā)于《貴州紅樓》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