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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73回,傻丫頭在大觀園里,無意中撿到一個繡春囊。邢夫人發(fā)現(xiàn)后,便讓王善保家的拿給王夫人。
王夫人又驚又怒。王善保家的趁機插刀:那些丫頭們確實該治治了,尤其那個晴雯!王夫人聽了,觸動往事:我上次看見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罵小丫頭,我看不上那狂樣子,想必就是她了。
便讓人去傳晴雯。晴雯知道王夫人不喜妝飾,刻意素面朝天地來了。但王夫人看去卻是“釵軃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果然“妖精似的東西”!她冷笑:“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做著輕狂樣子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就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花紅柳綠的妝扮!”
句句鋒利如刀。
過完節(jié),她先打發(fā)了司棋,開始料理怡紅院。寶玉看周瑞家的拉司棋走,含淚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你們都要去了,這卻怎么是好!他沒想到,等待晴雯的是更殘酷的命運。
王夫人讓人把病重的晴雯從炕上拉下來,再架出去,只許帶貼身衣服,把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穿。接著,又把“壞丫頭”四兒領(lǐng)出去配人,小戲子芳官們,也讓她們的干娘領(lǐng)走。
一場抄檢,再加一番清洗,大觀園失去了司棋、入畫、晴雯、四兒、芳官、藕官和蕊官。
因晴雯是賈母的人,王夫人要對賈母有交代:那晴雯,病不離身,也比別人淘氣,又懶;前兒又病了,大夫說是女兒癆,我就讓她出去了;若好了,也不必進來,配小子好了。
頭頭是道,卻字字謊言:晴雯根本不是病秧子,更無女兒癆。至于懶?那個在病中,掙命補寶玉雀金裘的勇晴雯,簡直就是怡紅院的勞模好嗎!
賈母納悶:晴雯這丫頭,我看著甚好,模樣言談針線都好,將來可跟著寶玉,誰知變了!王夫人答:老太太挑中的人自然不錯,只是她沒造化,得了這病。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diào)歪。我也先選中她的,但她不大沉著。若論“知大體”,還是襲人第一,性情和順,舉止沉穩(wěn)。
就這樣,三言兩語把晴雯判了死刑,并釘在了道德恥辱柱上:懶且輕浮的癆病鬼,運氣也不好,死了活該。
語言能撫慰人,也能殺人。
魯迅說:翻開歷史一查,滿篇“仁義道德”的字縫里,卻是“吃人”二字。道德不會直接殺人,它總是借助他人之手。而亮出屠刀的,卻自以為真理在握。
更令人沮喪的是,這些“劊子手”并非壞人,她們甚至是平常人,是好人。柳媽恐嚇祥林嫂:再嫁的女人死了以后,倆男人會爭奪她,閻王爺就把她劈兩半……她一定覺得這是善意提醒。四嬸不讓祥林嫂碰貢品,也真心認為祥林嫂“不祥”,而非懷揣惡意。
王夫人更是好兒媳、好母親和好妻子三位一體。
她敬婆婆,時刻想著老太太。湘云請賈母吃螃蟹賞桂花,老太太問在哪里?她答:“老太太愛在哪里,就在哪里”。為鳳姐過生日,她說:“老太太怎么想著好,就是怎么樣行”。配藥用人參,賈母提供的不能用,她囑咐“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她是慈母。寶玉放了學,一頭扎進她懷里。寶玉挨打,她抱住板子哭著求情:老爺管教兒子,我也不敢狠勸,但也要看看夫妻的情分。你要勒死他,就先勒死我……字字血淚,更爬在寶玉身上放聲大哭。
對別人,也通情達理。黛玉初進賈府,她提醒王熙鳳,拿兩匹緞子去給林妹妹裁衣服;賈府請妙玉,妙玉清高孤傲,王夫人表示理解:她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那就下個帖子請她吧;劉姥姥第一次來,她出手給了20兩銀子。第二次更賞了100兩,讓她或做個小買賣或置幾畝地,以后別求親靠友。
即便討厭趙姨娘,但對探春卻不錯。鳳姐身體有恙,她安排探春、李紈和寶釵一起掌管大觀園的日常事務。探春自己明白:“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兵P姐也說,“太太疼她(三姑娘),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p>
賈家是鐘鳴鼎食之族、詩書簪纓之家,規(guī)矩多且雜。王夫人上有精明老辣的賈母,下有“頑劣”兒子,還有心懷不滿的邢夫人,在角落里咬牙嫉恨的趙姨娘,周旋其間,也非易事。
王夫人口碑不錯。賈母對薛姨媽夸:你姐姐極孝順我,不像大太太那樣一味怕老爺,在我面前不過應景。在另一場合也說: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面前不大顯好。
她還念佛,連劉姥姥都知道她樂善好施。
但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知禮的好人,出手卻如此狠辣,可見人性之復雜莫測。
聽見金釧和寶玉說話有點輕浮,她一巴掌打過去:“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看見晴雯這“妖精似的東西”:“好好的寶玉,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
對美“古老的敵意”由來已久了。中國歷史上有不少狐貍精,從妹喜到妲己到褒姒到楊玉環(huán),名單很長。她們漂亮、聰明,總是有權(quán)力的男人能得到她們。但她們又都是“紅顏禍水”,要為破敗的江山社稷和世道人心負責,所以姜太公要掩面斬妲己,褒姒楊貴妃被逼自殺。因為很多人堅信,美能導致災禍。春秋時期的羊舌肸想娶巫臣的女兒,其母勸他打消念頭,因為“有甚美者必有甚惡”,一般人ho1d不住。
呸!一個男人這樣說,已經(jīng)可惡之極,而由一個女性說出來,更不可原諒。
晴雯那么美,卻無比清白。她驕傲,不會忍氣吞聲;她天真,以為怡紅院就是她的家;她嘴賤,心直口快,沒心沒肺地撕扇,卻不知道自己太美,太有個性,恰犯了正經(jīng)人和道德家的大忌。
王國維說:《紅樓夢》之為悲劇,并非有哪個蛇蝎之人作弄,是“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立場,王夫人最在意寶玉的名聲,一心要他走正道,擔心他學壞,這也是人之常情。
按王國維的理解,像晴雯這樣的悲劇,也是普遍的,不可避免的。在這樣的悲劇面前,凡人無能為力。畢竟,人人皆有生之欲。
不不,欲望不是罪,狹隘才是。
欲望是生命的原力,可承載人,也可淹沒人,本身無關(guān)善惡。而狹隘的人,她們的世界灰暗而單一,充滿道德偏見,不容異己。倘若有權(quán)力加持,更會“萬馬齊喑究可哀”,百靈鳥都會停止歌唱。所以才有阮籍窮途痛哭,嵇康廣陵絕響。
平庸的好人,做起壞事來往往更可怕,因為他們自以為正確。漢娜·阿倫特曾說,其實那些納粹的幫兇,也并非生來就壞,他們有的甚至是好人。但“惡是不曾思考過的東西”,他們不能分辨,不假思索,按部就班地成了殺人機器的螺釘,這就是“平庸之惡”。
曹公為何偏偏讓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褒姒裂帛,烽火戲諸侯,是狐貍精的罪狀,但很少有人去深究其中的真相。美只是美,殺不了人,也賣不了國。至于災禍,難道不是因為男性與權(quán)力?
曹公是在考驗我們,考驗我們對生命的理解,是否足夠豐富廣闊:夏日的傍晚,一個天真的少女,心無旁騖地撕了把扇子,她和身邊的人,都很喜悅,如此而已。如果提升一下,這里面是有人性的自由和解放的。與其繃緊神經(jīng)道德加持,不妨審美觀照。所以,寶玉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是的,人總比物重要。
但“粗粗笨笨”的襲人、“一生最看不慣這種人”的王夫人不懂,她們看到的是傷風敗德。
清洗怡紅院時,王夫人罵芳官:“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貍精了!”在她,戲曲是淫詞艷語,戲子是狐貍精,會帶壞人。你看,她沒一點藝術(shù)氣質(zhì),無趣而乏味。賈母還有審美,講究音樂、裝修,有生活情趣,但王夫人看戲,只看到了“裝丑弄鬼”。
一個人內(nèi)心不自由,怎么能看見美!襲人無意中聽到寶玉對黛玉訴衷腸,便嚇得魂飛魄散,認為這是丑禍,是不才之事,而她自己卻跟寶玉偷試云雨。當寶玉挨打后,她跑到王夫人那里,說:二爺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到底不方便,以后要搬出園子才好……這番話,險些把大觀園連根拔起。
句句入王夫人的心坎,她們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王夫人更是每月?lián)艹?兩銀子給襲人漲工資,坐實了襲人準姨娘的身份。對著薛姨媽,王夫人含淚說:襲人這孩子,比我的寶玉強十倍!薛姨媽也連連點贊:這孩子行事大方,和氣里帶著剛硬要強,實在難得。
還有寶釵。滴翠亭撲蝶時,無意中聽見怡紅院的丫鬟小紅和墜兒,在說悄悄話。她大吃一驚,認定這是奸淫狗盜之事,而小紅更是眼空心大,頭等刁鉆古怪之人。
她們都是正經(jīng)人,眼前只有一條路。雨果在《九三年》里寫西穆爾丹,是那種目光筆直,毫無余地的“正直的人”。而地獄,就藏在這樣的觀念里。
同樣對小紅,王熙鳳卻能賞識其機靈跳脫,不拘一格提拔了她。還有鴛鴦,撞到司棋和潘又安的情事,她雖然又羞又急又怕,卻擔心司棋為此病倒,偷偷去安慰,發(fā)誓不告訴任何人。
我愛這些溫情、自由而遼闊的心靈。
《紅樓夢》是人性的世界,而非道德審判臺。曹公有上帝之眼和菩薩心腸,下筆一向克制有分寸,即使對趙姨娘,也少有疾言厲色。對王夫人,更是如此,用筆格外的謹慎。
王夫人痛罵晴雯,他這樣解釋:“王夫人本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程乙本沒有這句話,白先勇先生喜歡程乙本,說“天真爛漫”用得不妥。我更傾向認為,這是曹公特意對長輩留的面子,這里面是有慈悲的;他寫寶玉挨了打,王夫人爬在寶玉身上放聲痛哭,母子之情,讓人心酸。曹公是典型的中國作家,對于血緣親情,總是有體貼。
但他終究讓寶玉寫下《芙蓉女兒誄》,發(fā)出悲憤的天問:“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寶玉不僅眼睜睜地看著金釧晴雯們受難,自己卻無能為力,而辣手摧花的,竟是他的母親,她親手撕裂了他的世界。
抄檢大觀園,是賈府大敗落的開始。探春為此痛心疾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總是自殺自滅,才一敗涂地。
但王夫人覺得自己是保護兒子?!岸际菫槟愫谩?,以愛,以道德進行“謀殺”,大概是最典型的中國式悲劇了。
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可是,他也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這不是女權(quán)主義的宣言,而是清與濁,純真與世故的對立。
劉姥姥第一次進賈府前,曾提起未出嫁時的王夫人:“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彼時,她是王家的二小姐,不是現(xiàn)在的王夫人。從二小姐成為這樣的王夫人,也是一個很深的悲劇,那是另一個故事。(文/曉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