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人物

趙孟頫逝世七百年:被誤會的蔭補與調(diào)官

今年是趙孟頫去世七百周年,有不少圍繞趙孟頫生平與述評的文章,仍然跳不出“貳臣”與“夷夏之辨”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以情緒的演繹和抒發(fā)為主,而史實依據(jù)則較模糊。

今年是趙孟頫去世七百周年,有不少圍繞趙孟頫生平與述評的文章,仍然跳不出“貳臣”與“夷夏之辨”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以情緒的演繹和抒發(fā)為主,而史實依據(jù)則較模糊。本文以有據(jù)可查、有案可依的宋代法律和實例,對趙孟頫的蔭補、調(diào)官等問題作一澄清,意在重回以史為據(jù)的正軌。

一、所謂“貳臣”

1776年,乾隆皇帝突然決定編纂官修史書《貳臣傳》,該書統(tǒng)計了明朝“叛徒”120人,根據(jù)情況又將其劃分為甲類和乙類。于是發(fā)明了“貳臣”一詞?!百E臣”指在前一個朝代做官,投降后一個朝代又做官的人,后泛指叛逆者。“貳,兩屬也”,意為“變節(jié)、背叛”,一仆二主的貳、說一不二的貳。

雖然“貳臣”一詞出自乾隆的發(fā)明,但“不事二主”的道德準則卻是源遠流長的。

往前,如明朝的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九記載:

高皇帝(指朱元璋)徵廉夫(指楊維楨)修《元史》,欲官之,廉夫作《老客婦謠》示不屈,乃放之歸。時危素太樸為弘文館學(xué)士,方貴重。上一日聞履聲,問為誰,太仆率然曰:“老臣危素?!鄙喜粦唬骸拔嵋詾槲奶煜橐俊敝喌枧R濠死。

黃溥的《閑中今古錄摘抄》也有一條關(guān)于危素的記載:

元順帝有一象,宴群臣時拜舞為儀。本朝王師破元都,帝北遁,徙象至南京。一日上設(shè)宴,使象舞,象伏不起,殺之。次日,作二木牌,一書危不如象,一書素不如象,掛于危素左右肩。由是素以老疾告,乃謫含山縣,尋卒。今墓在焉。

危素是元朝末年的禮部尚書,元朝被攻滅后,投井自殺被救,投降了明朝,未能堅守從一而終的最高原則忠元到底。朱元璋于是用文天祥和大象的死節(jié)譏諷危素,而對忠于元朝的楊維楨則贈之以詩。后來的明清筆記幾乎一邊倒地指責危素缺乏德行。

作為漢人而忠于“胡虜”的楊維楨受到普遍好評,反而“棄暗投明”的危素受到指責,這與今天人們根據(jù)金庸武俠小說里得來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民族大義高于君臣之禮的想象并不相合。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從哲學(xué)史的角度看,“中國漢族歷來并不特別強調(diào)民族之間的分野”,至少到明朝初期漢人還沒有太重的民族概念,“明朝修元史時,只把元朝看作是接替宋朝的一個朝代”。

蕭啟慶《元明之際士人的多元政治抉擇——以各族進士為中心》統(tǒng)計規(guī)模的研究表明:“真正影響士人對生死與仕隱抉擇的主要因素是‘君臣大義’,而不是‘夷夏之辨’”,元末漢族遺臣不仕普遍受到贊揚,而改節(jié)“仕明”則連朱元璋也不能容忍。

劉浦江,《正統(tǒng)與華夷: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研究》認識到“元明鼎革的性質(zhì)主要是由階級矛盾引起的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而并非像人們過去慣常理解的那樣是一場民族革命”。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明朝人的蒙元史觀有一個由“正統(tǒng)”到“變統(tǒng)”的過程:“明人民族情緒之高漲,大抵是15世紀中葉以后的事情,這與當時的內(nèi)外形勢和民族沖突自然有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明朝后期,士人的民族情緒愈益亢奮,對于元明革命的意義也有更為極端的闡發(fā)。”

明人蒙元史觀的變化,為后來的歷史書寫奠定了基本框架,使今天的人們在看待宋元易代問題時更容易產(chǎn)生刻舟求劍式的錯覺。而對于趙孟頫的出仕問題,正需要跳出明朝后期才新生的情緒框架,發(fā)掘事實本身。

趙孟頫和大多數(shù)當時人一樣,并沒有什么民族自覺,真正見于正史的歷史問題是其“貳臣”身份。但趙孟頫被鬼使神差地劃入“貳臣”之列并被廣泛傳播,主要源于《元史》的錯誤記載:

(孟頫)年十四,用父蔭補官,試中吏部銓法,調(diào)真州司戶參軍。

調(diào)官,被解讀作出任的意思,這就有了口實,先有了仕宋,而后仕元,即為乾隆所諭的貳臣。但是,更早期的源頭文獻,楊載為其師趙孟頫所撰行狀(以下簡稱《行狀》)的記載則并非如此:

(孟頫)未冠,試中國子監(jiān),注真州司戶參軍。

《元史》編輯的過程非常倉促,以宋濂為首,19人團隊,331天編完共210卷188萬字,趙孟頫“用父蔭補官”這一說法與《行狀》的顯著性差異,受到部分學(xué)者質(zhì)疑。

趙孟頫為趙孟頖所寫《五兄壙志》倒是有年十四的蔭補情節(jié):

年十四,以侍郎蔭補承務(wù)郎。咸淳丁卯(年十七),請國子監(jiān)舉,免銓。庚午(年二十),差知臨安府仁和縣臨平鎮(zhèn)。是歲,以度宗祀明堂恩,轉(zhuǎn)承奉郎。甲戌(年二十四),以幼主即位覃恩,轉(zhuǎn)承事郎。臨平考滿,授簽書高郵軍判官廳公事,未上。

因此鄧淑蘭《關(guān)于趙孟頫生平幾個問題的考論》綜合王德毅等《元人傳記資料索引》、姚公騫《松雪齋集校記》、趙維江《論趙孟頫仕元的心態(tài)歷程》等研究,認為《元史》可能是將趙孟頖的經(jīng)歷誤判給了趙孟頫。

由于“頖”和“頫”字形相近,每每引起誤會。如:錢谷《吳都文粹續(xù)集》卷二十八《玄妙觀三門碑銘》釋文錄作“于是吳興趙孟頫復(fù)求記于陵陽牟巘”,今人多種考釋甚至研究亦復(fù)如是,這件作品真跡收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實為“于是吳興趙孟頖復(fù)求記于陵陽牟巘”(圖1);又有趙孟頖書法《妙華蓮華經(jīng)》(圖2),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中國古代書畫目錄》誤作《華嚴經(jīng)》,編號“京1—620”,今人多種著作將其著錄到趙孟頫名下。

將趙孟頖和趙孟頫的經(jīng)歷合二為一,于是趙孟頫成了“貳臣”。

圖1 元 趙孟頫 玄妙觀重修三門記(局部)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1 元 趙孟頫 玄妙觀重修三門記(局部)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2 元 趙孟頖 妙法蓮華經(jīng)(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2 元 趙孟頖 妙法蓮華經(jīng)(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誤錄之說傳播面并不算廣,也不乏反對的聲音,如孫曉飛撰文《趙孟頫的前半生》認為宋代蔭補制度“沒有硬性約束”“并沒有額度限制”,因此“趙孟頫與趙孟頖兄弟兩人,各得蔭補是可信的”。并且“承務(wù)郎”和“真州司戶參軍”,都是蔭補出來的食其祿無需事其事的“官”,名義、程序上都沒有差別。

要解決上述觀點分歧,首先要面對的是事實問題,就必須對“蔭補”“注官”“調(diào)官”“寄祿官”“職事官”等制度和實際案例進行考察。

二、優(yōu)選策略下的蔭補出局

1、宋代蔭補制度和宗室蔭補

游彪《宋代蔭補制度研究》詳細研究了宋代不同時期蔭補制度、案例,并根據(jù)多種文獻記載和實際案例分析了蔭補數(shù)量差異、時代差異等原因,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宋代蔭補名目之多,為中國歷代之最,都以法律的形式明確,傳之于今。限于篇幅,僅結(jié)合趙孟頫家族蔭補、注官情況對以上研究進行綜合。

宋代蔭補,包括宗室、后妃、宦官養(yǎng)子、官員、歿于王事等等,各有制度、細則、案例。

首先是趙孟頫的蔭補身份問題,究竟是宗室蔭補還是官員蔭補,據(jù)趙孟頫為父親趙與訔所作《先侍郎阡表》:

自秀安僖王五世而至府君,皆家吳興。秀安僖王生崇憲靖王伯圭,是為府君曾王父。崇憲靖王生新興恭襄王師垂,是為府君王父。其世次、歷官,語在《宋史》。恭襄王生通議府君,諱希永,仕宋朝奉大夫,直華文閣,累贈通議大夫,是為府君王考。妣碩人鄭氏。府君生而秀令,弱冠,以通議?補官,初調(diào)饒州司戶參軍,辟監(jiān)海昌鹽場……官自迪功郎至通奉大夫。

宗室成員以爵位高低顯示親疏遠近、地位與特權(quán),維系宗室血脈主從,確定利益分配。文武官員雖然也被封爵,但并沒有維系宗室血脈的實際利益和作用,更多只是一個象征意義,品評高下主要還是靠寄祿官和實際差遣的品級。當然宗室要追求更大利益和權(quán)力,也需要寄祿官和實際差遣的加持。

宋初設(shè)十二等爵,元豐以后減為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公、侯、伯、子、男九等,哲宗時在王和郡王之間增加了嗣王一檔,為十等爵。

從“秀安僖王”到“崇憲靖王”到“新興恭襄王”都屬于宗室蔭補體系。按《宋史》卷二百四十四《宗室一·序》:“然國祚既長,世代浸遠,恒產(chǎn)豐約,去士庶之家無甚相遠者”,所以宗室以親疏又會按親王、嗣王、郡王、國公、郡公、郡侯而下遞降,五服而親盡。

按世系,宋太祖趙匡胤生秦王趙德芳;但趙德芳非正出,所以不是親王,也不存在嗣王問題,趙德芳先后追封為岐王、楚王、秦王,都只是郡王;趙德芳生英國公趙惟憲,這就已經(jīng)是國公而不是郡王了;公之下為侯,趙惟憲生新興侯趙從郁;趙從郁生華陰侯趙世將;趙世將生慶國公趙令譮;趙令譮生秀王趙子偁;趙子偁有二子,長子崇王趙伯圭原為燕王世系的安定郡王趙子濤第三子,由高宗指定過繼給趙子偁,次子趙伯琮為親生,初名“伯琮”后改名“瑗”,字“元永”,再改名為“昚”,即宋孝宗。

從秦王趙德芳開始,爵位從王、公、侯一路降級。按理到趙子偁,繼續(xù)降級早就是平民了,但是從趙從郁開始不再遞降反而在一路升級,這其實是因為趙伯琮當了皇帝,向上幾代追封造成的。從追封之前的經(jīng)歷看,趙子偁確實已經(jīng)未見爵位,宣和元年,經(jīng)舍試合格,授嘉興縣丞,與“士庶之家”已無區(qū)別。

紹興二年(1132),趙伯琮被高宗選育宮中,趙子偁才父隨子貴,一路高升,累官至左朝奉大夫,于紹興十三年(1143)秋致仕。次年春,卒于秀州(嘉興),葬于湖州菁山。

紹興三十二年(1162)五月,趙伯琮被立為皇太子,改名趙昚。將近20年后,趙子偁才被追封為秀王,謚號安僖,故稱秀安僖王。

為承嗣趙子偁香火,繼子趙伯圭被封為嗣秀王,賜第湖州,死后又追封為崇王,謚憲靖。

趙伯圭生九子:師夔、師揆、師垂、師卨、師禹、師臯、師喦、師彌、師貢。按兄終弟及制和立長制結(jié)合,師揆、師禹、師喦、師彌先后承嗣秀王,分別追封灃王、和王、永王、潤王;與字輩嗣秀王還有趙與澤、趙與檡,直到宋亡,宗室表失記;這是宗室嫡系。

趙師夔、趙師垂都未及承嗣而卒,分別追封“新安郡王”“新興郡王”,待遇與嗣王、追封的一字王自不可同日而語。

趙希永最后官階只到“朝奉大夫”,文官從六品、第十九階,死后追贈也只有“通議大夫”,文官正四品、第十階,未見爵位。

趙與訔并非趙希永嫡出,據(jù)《行狀》,趙與訔“本出蘭溪房,時侍兄殿撰與譍倅湖州,夫人一見,愛其凝重,曰‘是真吾子,況昭穆又相當乎!’遂以上聞,內(nèi)降許之?!?/p>

查《宋史》卷二百二十二《世系表第十三》,趙與訔本是燕王趙德昭第八世趙希環(huán)之子,過繼給了秦王趙德芳第八世趙希戭(即趙希永)為嗣,兩處均有記載。

近年,蘭溪市發(fā)現(xiàn)一方鐫刻于南宋端平二年(1235)的青石質(zhì)墓志,撰文者是趙與訔之兄趙與譍,墓主就是二人生母潘氏,與上述記載為互證關(guān)系。

綜合以上記載,結(jié)合《宋史》卷二百十五到二百二十二《宗室表》的記載,得趙孟頫世系簡表,如圖3。

圖3 趙孟頫家族世系簡表(《宗室表》部分文字與趙孟頫相關(guān)文獻有異寫,趙與訔之子則比《先侍郎阡表》多出兩名,本圖按《宗室表》制作)

圖3 趙孟頫家族世系簡表(《宗室表》部分文字與趙孟頫相關(guān)文獻有異寫,趙與訔之子則比《先侍郎阡表》多出兩名,本圖按《宗室表》制作)

趙與訔“以(趙希永)通議?補官……迪功郎”,族屬疏遠,空有宗室頭銜,卻無宗室蔭補的特權(quán)。迪功郎為文官“選人”從九品、第三十七階,首次差遣只到“饒州司戶參軍”。

宋代文官,按其寄祿官和差遣可以分成朝官、京官、選人三個層級,蘇洵《嘉祐集》卷十二在寫給韓琦的《上韓丞相書》中曾評:“凡人為官,稍可以紓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即‘選人’),皆勞筋苦骨,摧折精神,為人所役使,去仆隸無幾也?!?/p>

由于趙與訔的勤勉抑或鉆營,無論是實際差遣“戶部侍郎”和追封的寄祿官“銀青光祿大夫”,還是“賜進士”的出身,都高于其從父趙希永,所以其子趙孟頖“以侍郎蔭補承務(wù)郎”,文官“京官”從九品、第三十階,比趙與訔當初蔭補的檔次高出一級、官階高出七級。

這些文字都很淺顯,趙與訔、趙孟頖都是“以某官蔭”而不是“以宗室蔭”,接下來把問題局限在官員蔭補問題上。

2、宋代官員蔭補制度

宋真宗下令頒布了宋代第一部較為完整的官員蔭補法,以法律形式保障了官員享有的蔭補特權(quán),官員蔭補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官員蔭補,又有大禮蔭補、圣節(jié)蔭補(皇帝生日蔭補)、皇帝即位蔭補、致仕蔭補、遺表蔭補等法定蔭補,以及法外的各種特殊蔭補等,蔭補過濫,正是宋代冗官問題的主要原因之一。

宋仁宗時期,冗官問題已經(jīng)到了整個社會和財政難以承受的地步。范仲淹對蔭補制度大刀闊斧的改革措施得到宋仁宗支持,頒布了慶歷蔭補新制,但是遭到朝野官員不滿和抵制,很快就宣告流產(chǎn)。范仲淹也不得不以貶謫出局,“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此后,宋神宗熙寧時期、宋孝宗時期先后對蔭補制度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整頓和改革,其基本指導(dǎo)思想都是圍繞如何裁減官員蔭補而展開的,尤其是淳熙新政得到了較好實施。

大的趨勢是:限制官員蔭補親屬范圍;官員子弟授官級別逐漸降低;減少官員蔭補親屬的人數(shù);延長蔭補周期;為蔭補設(shè)定期限;不同級別官員、有無“出身”,蔭補親屬范圍和數(shù)量有差別,不同類型親屬蔭補時所得到的官職也存在很大差別。通常情況下,郊祀大禮每三年舉行一次,根據(jù)官員級別,由原來每郊蔭補變?yōu)閮山?、三郊,甚至四郊才能蔭補。

宋孝宗淳熙九年的蔭補新制分兩步出臺,見于《建炎以來朝野雜記》所載《慶元條法事類》和《慶元蔭補新格》二書。

首先是官員大禮蔭補親屬人數(shù)的最高限額,也是各種蔭補總額的最高限額:

臣僚遇大禮,蔭補緦麻以上親:宰相、開府儀同三司以上一十人;執(zhí)政官、太尉,八人;太中大夫以上及侍御史、節(jié)度使至觀察使,六人;中大夫至中散大夫、通侍大夫至右武大夫,四人;朝議大夫至帶職朝奉郎、武功大夫至武翼大夫,三人。(緦麻,指親緣關(guān)系“五服”以內(nèi)最疏遠的第五服,見于《禮記·喪服小記》。中國父系家族社會,以父為宗,親屬范圍包括自高祖以下的男系后裔及其配偶,即自高祖至玄孫的九個世代,通常稱為本宗九族。)

其后出臺了削減致仕、遺表恩蔭名額的詔令,總名額用完則駁回:

致仕恩蔭:“臣僚致仕,蔭補緦麻以上親:曾任宰相及見任三少、使相,三人;曾任三少、使相、執(zhí)政官,見任節(jié)度使,二人;太中大夫及曾任尚書、侍郎及右武大夫以上并曾任諫議大夫以上及侍御史,一人?!?/p>

遺表恩蔭:“臣僚遺表,蔭補緦麻以上親:曾任宰相及見任曾任三少、使相,五人;曾任執(zhí)政官并見任節(jié)度使,四人;太中大夫以生(案:上字之誤),一人;諸衛(wèi)上將軍子(案:及字之誤)承宣使,四人;觀察使,三人?!?/p>

對于遺表蔭補中,與致仕蔭補有交叉、過繼、家庭內(nèi)部分配等情況,又具體規(guī)定:

數(shù)量:“諸遺表蔭補緦麻以上親,非曾任執(zhí)政官及見任節(jié)度使以上不因過犯、尋醫(yī)、侍養(yǎng)、持服者,各依見任人數(shù),即已致仕者,曾任執(zhí)政官以上及東宮三師、武臣節(jié)度使至觀察使各減一名(見任管軍依格蔭補),文臣東宮三少至太中大夫,止聽乞一名?!?/p>

時限:“諸應(yīng)得遺表恩澤身亡而有養(yǎng)同宗子孫為后繼絕,各曾持服者,限從吉月陳乞?!?/p>

分配:“諸遺表得蔭補者以長幼,同母所生者從母請。得一人以上愿分與別母所生者聽?!?/p>

關(guān)于蔭補年齡,宋仁宗時曾規(guī)定:

“長子不限年,余子孫年過十五、弟侄年過二十乃得蔭”

3、趙與訔的資歷與蔭補名額

趙孟頫能否被蔭補,要看趙與訔的蔭補名額,可以由其最終官階與以上條款一一核對,據(jù)《先侍郎阡表》,趙與訔:

(景定)五年,進顯謨閣待制,召拜兩淛轉(zhuǎn)運使、除權(quán)戶部侍郎。是歲十月,理宗徂落,度宗踐阼,拜戶部侍郎,兼知臨安府浙西安撫使。咸淳元年,賜進士出身。三月,以疾卒于府治,實廿三日也。嗚呼痛哉!遺表聞,度宗震悼,賜銀三百兩、絹三百匹以斂,贈銀青光祿大夫,官自迪功郎至正議大夫,爵進歸安縣開國子。

趙與訔最終差遣官到“戶部侍郎”“兼知臨安府浙西安撫使”。各種恩蔭規(guī)定中,寄祿官和差遣官都有,資歷與勞績并重,上表奏蔭采取就高不就低的原則。

元豐改制后,戶部掌管全國戶口、土地、錢谷、賦役之事。下設(shè)五司:左曹、右曹、度支司、金部司、倉部司。左曹、右曹或總稱戶部司。設(shè)戶部尚書一人,從二品,若為擔任者資歷較淺,則稱權(quán)戶部尚書,正三品;侍郎二人,從三品,若擔任者資歷較淺,則稱權(quán)戶部侍郎,從四品;其余各司設(shè)官若干。南宋時,戶部侍郎有時只有一人,甚至尚書與侍郎總共只有一人。

《先侍郎阡表》對趙與訔仕途中間的寄祿官階記載不詳,但景定五年,由“權(quán)戶部侍郎”到“戶部侍郎”,可見其寄祿官階必然已提前升遷。

“戶部侍郎”唯見于致仕恩蔭,一人,可惜的是趙與訔沒有能活到七十致仕,這個名額也就浪費了。

“安撫使”一職未見于各種恩蔭,北宋時期凡諸路天災(zāi)及邊境用兵﹐往往派安撫使“體量安撫”﹐事畢即罷;南宋初期﹐各路均設(shè)安撫使司,一般以各路最重要的州府長官兼任安撫使﹐掌管一路兵民之政﹐有“便宜行事”之權(quán)﹐實際上成為一路的第一長官;寧宗后﹐各路兵民之政分別由都統(tǒng)制司等分管﹐安撫使反成為閑職,成為一種象征。

那么,“安撫使”中的“使”能不能往“使相”上靠呢?當然不能,“使相”并非“使、相”并稱,而是專有名詞,見《宋史·職官志六》:

以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或侍中、或中書門下平章事,皆謂之使相,以待勛賢故老及宰相久次罷政者;隨其舊職或檢校官加節(jié)度使出判大藩,通謂之使相。元豐以新制,始改為開府儀同三司。

南宋孝宗淳熙蔭補新制以后,致仕恩蔭五人、遺表恩蔭三人的使相,實際就是開府儀同三司,為文官寄祿官最高階從一品,并非差遣。

趙與訔的最終寄祿官階,在元刊本《松雪齋文集》卷八《先侍郎阡表》中誤作“通奉大夫”,參考同冊《五兄壙志》《行狀》和流傳的《先侍郎阡表》墨跡珂羅版校勘,應(yīng)為“正議大夫”,文官正三品、第八階;即使以追贈的寄祿官階“銀青光祿大夫”計,也僅文官從二品、第四階。這兩個官階都低于第一階的從一品,高于太中大夫的從四品、第十一階。

所以,參照規(guī)定,趙與訔蔭補的總名額最多六人,趙孟頫排行第七,如果趙與訔能得高壽、前面兄弟有讓蔭,趙孟頫被蔭補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不利的條件是,趙與訔只活到五十三歲,沒有能七十致仕,以正議大夫服務(wù)朝廷的年限才剛剛開始,沒有足夠次數(shù)的郊祀大禮蔭補機會,也就用不完那么多名額。

致仕蔭補和遺表蔭補都是一次性的,所以遺表蔭補又是官員享受蔭補待遇的最后機會。趙與訔只到“太中大夫以上”等級,蔭補名額一人。

“諸應(yīng)得遺表恩澤身亡而有養(yǎng)同宗子孫為后繼絕,各曾持服者,限從吉月陳乞”,這一條是為了防止之前出現(xiàn)過的死后很久申請蔭補而又無以考據(jù)的情況,所以,有資格的候補,都必須在“吉月”陳乞上表,即以安葬為限,按《先侍郎阡表》“府君卒之年,葬湖州烏程縣澄靜鄉(xiāng)聶邨”,趙與訔的遺表蔭補以當年為止,趙孟頫是沒有蔭補資格的。

4、趙與訔世系中遺表蔭補的兩個典型案例

1)、趙孟頖

《五兄壙志》的記載是“遺表蔭補”的典型范本,趙孟頖生于“辛亥七月”即1251年,查《先侍郎阡表》趙與訔卒于咸淳元年(1265)三月,按月份相差,趙孟頖到七月滿十五歲,雖然壙志記載為“年十四”,但以遇年長歲計算法,對照規(guī)定“長子不限年,余子孫年過十五”也能說得過去。

結(jié)合《先侍郎阡表》中“遺表聞,度宗震悼”的記載,趙與訔的遺表正好蔭補三至七月之間十四歲的趙孟頖,這就是“吉月陳乞”的明證。

2)、趙與訔

趙與訔本人受蔭補情況屬于突破“吉月陳乞”的特例:

祖考太常府君(趙希永)早卒,無子。祖妣夫人鄭氏,選同宗子為之后。魏公(趙與訔)本出蘭溪房,時侍兄殿撰與噟倅湖州,夫人一見,愛其凝重,曰‘是真吾子,況昭穆又相當乎!’遂以上聞,內(nèi)降許之。(見《行狀》)

因為趙希永有早卒無子、無人承嗣的情況,大禮蔭補、致仕蔭補、遺表蔭補一次都未請,所以“內(nèi)降許之”,這是特例,對于趙孟頫而言是沒有可比性的。

5、趙孟頫兄弟之間的蔭補局勢

趙與訔的遺表蔭補名額只有一人,而內(nèi)部分配方面,仍按《先侍郎阡表》,趙孟頫兄弟共八人:

孟頔、孟頒、孟碩、孟頌、孟頖、孟顥、孟頫、孟籲。孟頔,將仕佐郎,杭州路儒學(xué)教授。孟顥,奉議大夫,滄鹽使。孟頫,奉議大夫,汾州知州。孟吁,承務(wù)郎,同知南劍州。余皆嘗仕宋。

二兄孟頒、三兄孟碩、四兄孟頌、五兄孟頖均仕宋,除孟頖明確為蔭補以外,孟頒、孟碩、孟頌存在已科舉和已蔭補兩種可能,具體情況如何,這里無需討論;

需要討論的是長兄趙孟頔。入元后,趙孟頔大德元年為杭州路儒學(xué)教授,故當未曾仕宋;據(jù)《三希堂法帖》卷二十一趙孟頫致湖南肅政廉訪副使陸垕《分教長沙帖》(圖4),款署二月一日,按筆跡,主豎畫故作極細筆,是大德四年天津博物館藏《洛神賦》(圖5)、大德五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赤壁賦》(圖6)之間的習(xí)慣;由“長兄孟頔蒙恩分教長沙,日依照臨,六十之年遠役數(shù)千里之外,敢望以不肖托愛之久,特加異顧,凡百覆蔭,使得自立”,可知,趙孟頔約長趙孟頫十多歲,趙與訔去世時趙孟頔不到三十歲。

圖4 趙孟頫 致陸垕·分教長沙帖 三希堂法帖卷二十一

圖4 趙孟頫 致陸垕·分教長沙帖 三希堂法帖卷二十一

釋文:“孟頫頓首再拜上記廉訪相公義齋吾兄閣下。孟頫塊處山中,無繇以時上記,唯有瞻望使星之光,以致仰止之誠而已,即日春和,伏計動履勝常。長兄孟頔蒙恩分教長沙,日依照臨,六十之年遠役數(shù)千里之外,敢望以不肖托愛之久,特加異顧,凡百覆蔭,使得自立,實孟頫拜莫大之惠。謹勒手狀陳敘下情,未由承教,伏冀為遠業(yè),慎護興息,不宣。二月一日,孟頫頓首再拜”

圖5 趙孟頫 洛神賦(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主豎畫故作極細筆的,且數(shù)量較多)

圖5 趙孟頫 洛神賦(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主豎畫故作極細筆的,且數(shù)量較多)


圖6 趙孟頫 赤壁賦(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主豎畫故作極細筆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減少)

圖6 趙孟頫 赤壁賦(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主豎畫故作極細筆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減少)

到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過蒙帖》(圖7):“總管相公宗兄閥下,孟頫前者家兄過蒙照管”。趙孟頫專門致書拜托他人“異顧”欠缺“自立”的長兄,事后又感謝他人“照管”,趙孟頔宋時是否有大禮蔭補需考證,但未能出官。

圖7 趙孟頫 致總管相公宗兄·過蒙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7 趙孟頫 致總管相公宗兄·過蒙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孟頫記事頓首再拜,總管相公宗兄閥下,孟頫前者家兄過蒙照管。此皆吾兄以孟頫之故,感激難勝。即日炎熱,伏惟尊候勝常。學(xué)賓康振係,舊在常學(xué),有俸,其人至貧,藉此以活,而近乃有住支之行。望吾兄憐其寒素,特與放支,豈勝幸甚。未由侍教,伏乞倍保尊重。不宣。孟頫頓首再拜?!?/p>

如果趙孟頔有科舉、銓試不中的經(jīng)歷,蔭補也是浪費,也可能有家庭內(nèi)部的其他安排,比如承業(yè)不承蔭。那么,趙與訔去世時,除以上孟頔、孟頒、孟碩、孟頌以外,待蔭補兄弟有四人:五兄孟頖、六兄孟顥在前,孟頫為第三順位,八弟孟籲第四順位。

對比《五兄壙志》和《行狀》的描述,趙孟頖“厚重寡言”,而趙孟頫“性通敏,書一目輒成誦”,即使二人長幼顛倒,趙孟頫排第一順位,在只有一個蔭補名額的前提下,生母丘氏也會按利益最大化原則,利用“同母所生者從母請”規(guī)則作出趙孟頖蔭補為官、趙孟頫“讓蔭”而走科舉及第道路的最優(yōu)選策略。

類似案例如黃宗羲輯,《宋元學(xué)案》卷五十二,趙孟頫曾與探討經(jīng)義的敖繼公“以父任當補京官,讓于弟,尋擢進士”,就是讓蔭;又如黃溍《金華黃先生文集》卷十六中《隆山牟先生文集序》,寫的是趙孟頫的朋友牟應(yīng)龍,其父牟巘為朝奉大夫大理少卿,牟應(yīng)龍作為長子是蔭補第一順位,但“先生辭京官之世賞,而以咸淳辛未(1271)取世科”。朝奉大夫介于“朝議大夫至帶職朝奉郎”之間,按規(guī)定可蔭補三人,“世賞”為蔭補之別稱,“世科”指一門數(shù)代人科舉及第,牟應(yīng)龍這里正是讓蔭而科舉。

不同于一般官員決斷的事務(wù),遺表蔭補需經(jīng)由皇帝親自受理,如:趙與訔的蔭補有“遂以上聞,內(nèi)降許之”,趙孟頖的蔭補有“遺表聞,度宗震悼”,可操作空間不大,又“賜銀三百兩、絹三百匹以斂,贈銀青光祿大夫”(見《先侍郎阡表》),遺表蔭補與贈官、賜銀、賜絹,是一次性組合行為。

如果度宗不惜破壞祖制,非要為趙與訔的遺表增加兩個蔭補名額,完全可以破格“贈開府儀同三司”而不是“贈銀青光祿大夫”,而趙孟頫年齡只有十一歲,無論怎么勉強也不符合十五歲的規(guī)定,沒有資格蔭補。

《元史》無中生有地記載趙孟頫“年十四,用父蔭補官”,也就是趙與訔去世三年后,這又違背了遺表蔭補的一次性原則和“吉月陳乞”原則。額外開恩,又何須拖泥帶水,避易就難,違背多條祖制呢。

趙與訔由正三品正議大夫循序以贈從二品銀青光祿大夫,由此又可見,雖然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但是這種權(quán)力也是受到一定制約的,又或者皇帝根本就沒有打算破格,主客觀因素趙孟頫都沒有額外蔭補的可能。

再看趙孟頖所“補”之官“承務(wù)郎”,趙孟頫所“注”之官“真州司戶參軍”,雖然都被稱為“官”,但實質(zhì)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為寄祿官階,是“蔭補官”,后者為“差遣官”,且僅為“注官”。宋代官、職分離,寄祿官有官名,無實際差遣,名稱特征是“某某郎”或“某某大夫”等,無需赴任而有俸祿供養(yǎng),稱為“本俸”;而差遣官,有具體差使,需要赴任履職才有職務(wù)補貼,稱為“添給”。

仍如牟應(yīng)龍,“以咸淳辛未(1271)取世科,調(diào)光之定城縣尉,仕未逹而國事已非。先生既不有祿,以貧強起為儒學(xué)官”,牟應(yīng)龍所調(diào)的“光之定城縣尉”即光州之定城,在今天信陽市潢川縣,宋元之戰(zhàn)反復(fù)爭奪,至元八年(1271)最終被元軍占領(lǐng),正是所謂的“國事已非”,即使調(diào)官,“仕未逹”也“不有祿”。

寄祿官可以先于調(diào)職蔭補,但職事差遣不存在蔭補問題,不能說蔭補一個“真州司戶參軍”出來。

《五兄壙志》記載的,趙孟頖由蔭補寄祿官、到銓選(免)、候缺三年到真正獲得差遣,其岳父吏部尚書陸德輿的精確算計,都是教科書式的范本:

年十四,以侍郎蔭補承務(wù)郎。咸淳丁卯(七月,年十七),請國子監(jiān)舉,免銓。庚午(七月,年二十),差知臨安府仁和縣臨平鎮(zhèn)。

那么,趙孟頫“以父蔭補官”的寄祿官階又是個什么“郎”呢?子虛烏有!

三、風雨飄搖的仕進之路

1、趙孟頫調(diào)官記錄的來源

趙孟頫無論從蔭補名額、長幼順序、生母擇選、蔭補年齡等各種條件都處不利的情況下,未能得到父蔭補官,于是生母丘氏誡之:

“汝幼孤,不能自強于學(xué)問,終無以覬成人,吾世則亦已矣”(見《行狀》)

這種訓(xùn)誡,除了名正言順以外,多少也有一些不能兩全之下的撫慰。趙孟頫的仕進之路只能依靠自強于學(xué)問。

官員子弟又可以入讀國子監(jiān),通過吏部的銓試直接注官,優(yōu)等者出官亦可賜出身,或者直接參加殿試考取出身。

在銓試這一細節(jié)上,《元史·趙孟頫傳》和《行狀》是統(tǒng)一的,“試中吏部銓法”和“未冠,試中國子監(jiān)”其實是等價的。而“注官”改“調(diào)官”實際上《元史》又是源自于歐陽玄《圭齋文集》卷九,為趙孟頫所撰神道碑(以下簡稱《神道碑》):

“弱冠,中胄監(jiān)試,調(diào)真州司戶參軍”

行狀,也稱“狀”或“行述”,敘述死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貫、事跡的文章,常由死者門生故吏或親友撰述,留作撰寫墓志或為史官提供立傳的依據(jù)。神道碑,是立于墓道前,記載死者生平事跡并世系、銘贊,與塔銘略近。

以洪喬祖所撰的《高峰和尚行狀》(圖8)和《西天目祖山志》卷八家之巽所撰《高峰大師塔銘》為例。

圖8 趙孟頫 高峰和尚行狀(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8 趙孟頫 高峰和尚行狀(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高峰和尚行狀》:“喬祖從師游最久,交諸耆舊最多,故知師之出處言行最詳。師之徒弟明初,以掇集之事見囑,不敢以才谫辭,敬焚香滌慮,拜手以述,將求銘于大手筆云?!?/p>

《高峰大師塔銘》:“余弱冠從無準翁游,師準孫也,創(chuàng)院立莊,兩囑以記,心降久矣。諸徒持事狀求銘,烏得辭?!?/p>

又如,上海博物館藏大德十年趙孟頫書祖訚撰《靈隱大川濟禪師塔銘》(圖9):

……塔骨后五十四年,法侄祖訚主茲山,來之子希遇以昔育王物初叔父所狀之行求銘于予,予婁以三短固辭,曰:‘昔平園銘佛照塔,平齋銘佛心塔,皆玉堂名筆,師為佛心嫡嗣,須得周洪大手發(fā)揮為宜?!堉媲?,強按所狀敘次之……

圖9 趙孟頫 靈隱大川濟禪師塔銘 上海博物館藏

圖9 趙孟頫 靈隱大川濟禪師塔銘 上海博物館藏

洪喬祖寫行狀,“拜手以述,將求銘于大手筆云”;家之巽正是因為“諸徒持事狀求銘”當了洪喬祖所求的“大手筆”;祖訚寫銘的根據(jù)是“育王物初叔父所狀”,而“強按所狀敘次之”,當然例有謙辭,請銘者的理由也與洪喬祖接近:“昔平園銘佛照塔,平齋銘佛心塔,皆玉堂名筆”“須得周洪大手發(fā)揮為宜”。

所以,寫碑銘者需是“大手筆”“玉堂名筆”“周洪大手”,以進一步提升墓主哀榮。一般行狀、碑、銘都會收入作者文集,因此后兩者必須發(fā)揮文采,另謀篇章,重修措辭,以避免與既有之行狀雷同。

據(jù)《神道碑》:

至正五年(1345)春三月,今上皇帝以集賢大學(xué)士腆哈等特賜墓道之碑,敕翰林學(xué)士歐陽玄為文,集賢侍講學(xué)士蘇天爵書丹,翰林學(xué)士承旨張起巖篆額。臣玄奉命,謹考《行狀》,次第而銘之。

歐陽玄“謹考《行狀》”,所本確實是楊載所作行狀。

二文作者楊載和歐陽玄,為延祐二年同科進士,年齡相若,但二人與趙孟頫交游則有很大差別:

《神道碑》:“玄初以禮部奏名,召奉大對,公為讀卷官,擢置前列。及公薨,狀公之行,乃同年進士、寧國路推官楊載。”

《行狀》:“載受業(yè)于公之門幾廿年,嘗次第公語,為《松雪齋談錄》二卷,復(fù)采其平生行事以為行狀,諗當世立言君子,且移國史院請立傳,移太常請謚,謹狀”

歐陽玄初次見到趙孟頫是“召奉大對,公為讀卷官”時,也就是延祐二年重開科舉殿試趙孟頫為主考時,歐陽玄以進士第三名隨即“授岳州路平江州同知。調(diào)太平路蕪湖縣尹”(《元史》卷一百八十二),到延祐六年四月趙孟頫也離京,二人再無機會見面。而楊載是“受業(yè)于公之門幾廿年”,晚期大量與趙孟頫合作撰碑書丹,且為趙孟頫記載談話錄,為文當更接近本真。

通讀神道碑與行狀二文,謀篇布局,行文措辭,各盡所能而大意略同,除按例增補了子女婚娶以外,并未見神道碑有所發(fā)明。

如《行狀》中的“未冠,試中國子監(jiān),注真州司戶參軍”到《神道碑》修辭為“弱冠,中胄監(jiān)試,調(diào)真州司戶參軍”。行狀“未冠”改為神道碑的“弱冠”,未見考證;“國子監(jiān)”改為“胄監(jiān)”二者實為同義詞;那么“注真州司戶參軍”改為“調(diào)真州司戶參軍”,二者是否同義?誰更準確呢?

2、宋代的注官法律考試制度

要解決“注官”與“調(diào)官”問題,需要了解宋代特有的注官法律考試制度,這方面已有季懷銀《宋代文職官吏的注官法律試》、劉念《宋代的法律考試》等研究在前,以下結(jié)合《宋史》等文獻摘要概括。

宋朝最高統(tǒng)治者比以往任何朝代都更清楚地認識到國家安定的關(guān)鍵是法律,重視和提倡法律,形成了一套不斷改進完善又或有寬嚴張弛的注官法律試制度。即所有具備做官資格的人,包括科舉登科及第人、任滿待缺的京官和選人、任子宗子等蔭補人和其他出身的人,還必須經(jīng)過法律考試合格,才能注官。

前文趙與訔與趙孟頖的蔭補案例,因為各自父親的寄祿官、差遣級別不同,二人承蔭等級不同,分別補為“選人”和“京官”,差別就很大。

宋初的銓試從形式到內(nèi)容,尚不成熟,按《宋史》卷一五八《選舉四》,“京官”與“選人”的銓試辦法不同,前者每年都可以赴試,后者要“遇郊”才能赴試,且年齡必須滿二十五歲。

宋神宗變法圖強,急需人才,熙寧四年推出銓試改革,銓試的性質(zhì)完全變成了法律考試,取消了免銓待遇,根據(jù)銓試成績分等級給以注官、升資等優(yōu)待;有蔭補的官員子弟,銓試年齡提前到二十歲;由于之前“遇郊”存在運氣因素,“選人”注官條件由“遇郊”改為“滿三年”,且不得入“縣令、司理、司法”。

所以趙與訔以蔭補的“迪功郎”初調(diào)“饒州司戶參軍”就繼承了這一規(guī)定,趙孟頫雖然“試中”,但所“注真州司戶參軍”也都只是“選人”一檔。

哲宗時司諫蘇轍上書:

祖宗舊法,凡任子,年及二十五方許出官,進士、諸科,初命及已任而應(yīng)守選者,非逢恩不得放選。先朝患官吏不習(xí)律令,欲誘之讀法,乃減任子出官年數(shù),去守選之格,概令試法,通者隨得注官。自是天下爭誦律令,于事不為無補。然人人習(xí)法,則試無不中,故蔭補者例減五年,而選人無復(fù)選限。吏部員今年已用后四年夏秋闕,官冗至此亦極矣。宜追復(fù)祖宗守選舊法,而選滿之日,兼行試法之科,此亦今日之便也。

大意是說,神宗朝推行律令,鼓勵讀法,將出官年齡由二十五歲降至二十,初出官者試中即與注官。形成人人習(xí)法,試無不中的局面。這又造成了有別于“蔭補冗官”的另一種形式:“注官冗官”,這是事物發(fā)展變化的另一方面。當年的官缺不夠用,于是借用來年甚至后四年的官缺。

由此可見,注官只是將人才從“備選庫”轉(zhuǎn)入“備用庫”的一個程序,注官與調(diào)官、出官之間還有一個候缺的過程,如果沒有職缺,就只有等待。

哲宗紹圣初,改定《銓試格》,限制了試中人數(shù)。徽宗時,又特別給予蔭補人優(yōu)厚待遇,銓試法規(guī)廢弛。南宋時期,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又針對舊弊進一步改善充實。

孝宗時曾詔:“令吏部嚴選試之法。自是,初官毋以恩例免試,雖宰執(zhí)亦不許自陳回授?!庇侄ā笆巳∥濉敝疲脺p注官人數(shù),但宗子、任子則有三取二、二取一的特權(quán)待遇。

3、趙孟頫的注官

由注官過多造成冗官,又要看到其中存在的技術(shù)性問題:一方面,官員管理事務(wù)較多,絕大部分由下級官員操縱,改革終究不能徹底;另一方面,交通和信息不暢,客觀上是不可能等額選拔的,注官冗官有其存在和合理的必然性因素。

所以,臣僚上言中,未經(jīng)銓試“以國戚而與宮觀差遣者”“以勛臣之后而特差遣帥司干官遣者”“有特令吏部差遣充憲司差遣者”仍然源源不絕,作為吏部尚書之婿的趙孟頖,能夠在十七歲就“請國子監(jiān)舉,免銓”,提前三年排隊候缺,也就不難理解了。

連番改革,注官過冗之患,并未消減,仍如《宋史》卷一五八《選舉四》,宋理宗紹定元年(1228),臣僚上言:

銓曹之患,員多闕少,注擬甚難。自乾道、嘉定以來,嘗命選部職官窠闕,各于元出闕年限之上,與展半年用闕。歷年浸久,入仕者多,即今吏部參注之籍,文臣選人、武臣小使臣校尉以下,不下二萬七千余員,大率三四人共注一闕,宜其膠滯壅積而不可行。乞命吏部錄參、司理、司法、令、丞、監(jiān)當酒官,于元展限之上更展半年。

“吏部參注之籍”,即注官候缺的人,這個數(shù)字達到二萬七千;“三四人共注一闕”,按每屆任期三年計算,候缺調(diào)官就需要九到十二年。十七歲的吏部尚書之婿趙孟頖尚有三年排隊候缺,尚未弱冠即試中的趙孟頫,僅僅是注官在冊,又豈能提前調(diào)官出官。

官吏注授官職以后,按照資歷依次補缺,這個過程又叫做“需次”。元祐初,上官均上言:“諸路吏選,有待試,有需次,率及七年,方成一任”;如與楊萬里、范成大、陸游并稱為南宋四大詩人的尤袤“注江陰學(xué)官,需次七年”,果然需次了7年;南宋樓鑰《攻媿集》卷四《送袁恭安赴江州節(jié)推》也曾有過:“九江需次今幾年,去去淥水依紅蓮”的感嘆。

由此,無論是蔭補年齡、寄祿官階,還是無法與趙孟頖相比的免銓、調(diào)官年齡等等,《元史》缺項、錯項太多,而《神道碑》則是由于著意文采,更改陳述,因文害義,事失其本。

4、由注官到調(diào)官的變數(shù)

趙孟頫通過參加注官法律試,試中注官的第一個候缺職位是“真州司戶參軍”。宋各州置司戶參軍,掌戶籍、賦稅、倉庫交納等事,這個職責描述與其父的早期專業(yè)擇向和最終職守完全一致。

南宋后期國子監(jiān)通過三舍法取得出身已經(jīng)很難,往往還額外受到限制,據(jù)戴表元《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九《題太學(xué)登科題名后》記載:“雖當仕之人俊才髙等,亦須盤薄掩抑,待年久之而后解褐?!?/p>

所以“未冠”之時的趙孟頫,先通過國子監(jiān)生身份走捷徑考中注官只是小試身手,提前排隊作個備選,而且“司戶參軍”這個職位也僅僅到“去仆隸無幾”的“選人”,按規(guī)定須三任六考、舉者五人才有資格改“京官”,不計候闕至少就是六到九年,“選人”得到“奏薦和功賞”后改官還有名額限制,往往需排隊“待次”若干年才得“引對”。

按前文所引用之蔭補制度及案例,以趙與訔的侍郎之蔭,趙孟頫與趙孟頖、敖繼公、牟應(yīng)龍的檔次一樣,無論如何不會淪落到“選人”這一檔次,承蔭調(diào)官也不可能僅僅是個“司戶參軍”,亦可再次說明趙孟頫不可能承蔭。

“司戶參軍”這個成績很不理想,只不過因為年齡較小,而被視為奇跡。趙孟頫到二十歲或更晚才能調(diào)官,調(diào)官之前還有的是時間,畢竟考取出身、“進士及第”、通過其他渠道謀取“京官”,才能獲得更高的職位和待遇。

宋代宗室、官員子弟仕進,除了給予蔭補特權(quán)以外,更鼓勵官員子弟通過科舉道路入仕,進士及第、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有出身者在任職和升遷上有更高起點和更大空間。如賈似道,端平二年(1235)以門蔭入仕,擔任嘉興司倉,嘉熙二年(1238)年再通過科舉,登進士第,由司倉擢拔為太常丞、軍器監(jiān)。又如同樣是宗室的趙與一支,南宋時共出了23名進士,其中有父子孫三代進士,父子三進士、四兄弟進士、三兄弟進士、兩兄弟同科中進士等,均傳為美談。

考取功名,這也是敖繼公、牟應(yīng)龍等人“辭世賞”而“取世科”的原因,趙孟頫沒有理由過早放棄科舉出身而停下來無盡地等待一個“為人所役使”的低級就業(yè)。

真州即今江蘇儀征,地處長江以北,與揚州、鎮(zhèn)江相望,南宋歸淮東制置。咸淳九年(1273)二月,襄陽失守,南宋已無險可守。四月一日,忽必烈與群臣定聲罪南伐之計:“乘破竹之勢,席卷三吳,此其時矣”,于是增兵10萬,大舉攻宋。命伯顏、阿術(shù)為主力,率軍20萬,自襄陽順漢水入長江,直取臨安(今杭州)。命駐蜀元軍進攻兩川要地,以阻宋軍東援;命合丹、劉整行淮西樞密院,博羅歡為淮東都元帥,分別進攻兩淮,牽制宋軍,配合主力攻宋;

咸淳十年(1274)八月,忽必烈命伯顏率主力軍浮漢入江,直取臨安,改淮西行省為行樞密院,助伯顏攻宋。塔出率軍渡淮屯廬(今合肥)、揚(即揚州)之間;九月,阿塔海、董文炳分別率軍南趨長江。

咸淳十一年(1275)二月,董文炳與伯顏會師于安慶府(今安徽安慶市);阿塔海、塔出會伯顏于池州(今安徽貴池)。從伯顏于丁家洲之戰(zhàn)中擊敗宋軍。

候缺有年的趙孟頫年屆弱冠,失去江淮天險的真州已危在旦夕,即便沒有了排隊也不可能赴任。

而同樣的原因,趙孟頖“甲戌(1274),以幼主即位(宋恭宗趙?,咸淳十年七月癸未即位,是年趙孟頖二十四)覃恩,轉(zhuǎn)承事郎。臨平考滿,授簽書高郵軍判官廳公事,未上”,高郵更在儀征以北,也不可能赴任。較早的如牟應(yīng)龍,“以咸淳辛未(1271)取世科,調(diào)光之定城縣尉,仕未達而國事已非”。

更不濟的是,咸淳十年(1274)春闈,風雨飄搖中的大宋王朝結(jié)束了最后一次科舉,再也沒有了下一屆。

四、小結(jié)

總的來說,趙孟頫以官宦之家庶出,位次墊底,由于宋代法律制度、皇帝意愿、家庭策略等條件限制,不可能蔭補為官。即使有蔭補,其起點寄祿官和差遣也不可能僅到“選人”檔次;

通過國子監(jiān)的注官考試,候缺有年而宋亡,終究未能出仕,“既不有祿”,也沒能參加最后的科舉考試,四大皆空;

在宋元時期并無多少夷夏之辨的情況下,以處士之身而仕元,本來算不上什么大事,但由于種種原因,被人誤將趙孟頖的履歷合二為一,意外成為“貳臣”,明中后期以來又因為民族主義萌芽和觀念轉(zhuǎn)變,罵名日盛;

到今天,他的很多詩文,如《罪出》《自警》《老態(tài)》等,被尋章摘句地羅織為因仕元而產(chǎn)生的“痛苦”與“悔恨”;戴表元的《招子昂飲歌》則被篡改題名為《招子昂歌》,一首平常的招飲題材的詩被曲解為勸阻趙孟頫出仕,實在是因為其個人生平研究不足,過度解讀之故。這一點,拙著《趙孟頫閑居考》已就其出仕早期相關(guān)外放、貶罷的冤屈,中期告病辭官、晚期各種疾病等史實作出整理,趙孟頫確實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在其本人認知中,沒有任何所謂“貳臣”和 “夷夏之辨”的證據(jù)。

而造成趙孟頫貶罷履歷被大幅度篡改的最大嫌疑人則是《松雪齋文集》編次刊印的主導(dǎo)者趙雍,另文討論。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