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從古老的巴比倫、孟菲斯,到由羅馬人建立的倫敦、科隆,從面積占1350公頃的君士坦丁堡,到大約只有8公頃的列蒂和庫爾,《古典世界的城市:從地圖探尋文明的細節(jié)》一書是百科全書式學者科林·麥克伊韋迪的雄心之作,他親自到訪過書中的大多數(shù)城市或古城遺址,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資料,繪制了134幅城市平面圖、城市群地圖以及人口地圖,為120座西方古代城市書寫歷史,分析地形,推算人口。作者采用同一個比例尺繪制城市平面圖,直觀地呈現(xiàn)不同城市之間的規(guī)模和布局差異。本書為該書引言,編者道格拉斯·斯圖爾特·奧爾斯介紹了作為歷史地圖集作者的精神科醫(yī)生科林·彼得·麥克伊韋迪。
被英國《獨立報》稱為“精神科醫(yī)生、歷史學家、人口統(tǒng)計學家和博學家”的科林·彼得·麥克伊韋迪,于1930年6月6日出生在蘭開夏郡(Lancashire)的索爾福德(Salford),是一名外科醫(yī)生的三兒子。父親將他送到哈羅公學,在那里,他愛上了爵士樂和古代史,并獲得前去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就讀的獎學金。在這學院攻讀醫(yī)學期間,麥克伊韋迪養(yǎng)了一條蟒蛇作為寵物。
盡管對歷史抱有極高的求知熱情,麥克伊韋迪還是迎合了家人的期望,跟隨兩位哥哥一同投身醫(yī)療事業(yè)。事實上,他作為精神科醫(yī)生在國內廣為人知。1970年,他在米德爾塞克斯醫(yī)院(Middlesex Hospital)工作期間,合著發(fā)表了兩篇頗具爭議的論文,是關于某種神秘流行病的。在此15年前,這種流行病襲擊了皇家自由醫(yī)院(Royal Free Hospital)的300名駐院護理人員。但沒有病人受到感染,也沒有找到病原體,它遂被歸結為一種良性的腦脊髓炎。麥克伊韋迪稱,這種流行病是出于害怕感染小兒麻痹癥而引發(fā)的轉換型癔癥。醫(yī)學界并未欣然接受這個觀點,隨即產生一場爭論。1972年,他被任命為伊靈醫(yī)院(Ealing Hospital)的精神科顧問醫(yī)生,幫助該醫(yī)院設計新型急救病房,讓每位病人都能擁有單獨的房間。
結果,科林·麥克伊韋迪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是一位出版了超過6本歷史地圖集的作者。這些地圖集大都還在銷售,并附有自制(最初是手繪)地圖,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深受歷史學家、教師和普通讀者的喜愛。
1978年,麥克伊韋迪與理查德·瓊斯(Richard Jones)出版了《世界人口歷史圖集》(Atlas of World Population History),反映出他長久以來對人口增長和轉移的興趣。隨后,他構想出一本地圖集,將羅馬帝國中人口達到10000人的城市列成單獨條目。他的想法是為每個城市繪制地圖,每幅地圖都采用通行比例尺。這種前所未有的方法將讓讀者輕而易舉地了解到不同城市的規(guī)模差異。到麥克伊韋迪去世時,他即將完成這份從許多方面來看都最具雄心的工作,這份讓他經常感到難以完成、多次擱置卻又一再重拾的工作。
這本地圖集的編撰歷經多年,借鑒了大量參考資料,有些文獻資料很稀有,有些則從未被翻譯成英文。在研究過程中,麥克伊韋迪不僅利用了自己豐富的藏書,還花費許多時間在倫敦圖書館那些無人問津的鄴架間鉆研。到了晚年,他更專注于研究上議院的經典圖書館里更為專業(yè)的庋藏。
隨著時間推移,麥克伊韋迪對這本地圖集的構思雄心不斷擴展,他增加了一些他認為普通讀者會感興趣的小城鎮(zhèn),盡管這些城鎮(zhèn)沒有達到10000人的最初標準。他還試圖結合文字史料以及每座城市城墻所圍面積的相關知識,來估算該座城市的人口。麥克伊韋迪對人口估算持保守態(tài)度,認為許多現(xiàn)代歷史學家對古代城市人口密度的推斷值過高。因工于整合復雜信息,他解釋起自己的推理時思路清晰,令人信服。
在估算人口時,麥克伊韋迪通常首先關注零碎的史料。例如,在有關亞歷山大里亞的章節(jié)中,他首先從一份公元3或4世紀的建筑物調查入手,還考慮到了許多古代城邦的居民常是住在城墻之外的。他對雅典的人口估計值部分來自希羅多德對自由男性的估計值,這又很可能是公元前6世紀晚期的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在估算君士坦丁堡人口時,他則從公元4世紀初由埃及運至羅馬的小麥的供應量等已知信息入手。而在研究羅馬時,他對某些碎片信息進行三角測量,包括公元4世紀的房屋調查和以前記錄在案的小麥供應量等。麥克伊韋迪將城市城墻所圍面積以及每個城址實際居住部分的情況與住宅建筑密度隨時間流逝而變化的考古證據(jù)相結合,將少數(shù)城市的可用數(shù)據(jù)外推至大量缺乏古代人口記錄的城鎮(zhèn)。他還將戰(zhàn)爭和瘟疫導致的人口大量減少考慮在內,并在一些條目下對此進行了討論。麥克伊韋迪開創(chuàng)性的《世界人口歷史圖集》(1978年)獲得了成功,證實了其人口估算值的可信度。2001年6月,他有幸獲邀參加國際人口問題科學研究聯(lián)合會(International Union for the Scientific Study of Population)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舉辦的“第二個千年世界人口史”(History of World Population in the Second Millennium)會議,并在會上發(fā)言。國際人口問題科學研究聯(lián)合會的會議記錄報告將麥克伊韋迪的人口圖集列入“經常被引用”的參考資料。
雖然麥克伊韋迪的研究及其繪制的地圖反映出其他許多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的工作成果,但是不應該將其學術研究視為間接研究。他曾親自到訪過他列出的大多數(shù)城市,喜歡查探每個地方的地形和殘垣斷壁。1996年,我有幸陪同麥克伊韋迪驅車旅行,包括到訪佩林蘇斯(Perinthos)這個色雷斯城鎮(zhèn)。那天,不止一位居住在舊城墻旁邊的居民驚奇地看到,一名身穿深灰色細條紋西裝的英國人沿著城墻頂端走來走去,試圖測量其正確尺寸。
我初次遇到科林·麥克伊韋迪,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土耳其古老的阿弗羅狄西亞(Aphrodisias)遺跡。當時,我正沿著羅馬劇場的階梯座位慢慢往上爬,他則領著家人從該遺跡的另一邊往上爬。白色大理石臺階反射著夏日熾熱的陽光,此時聽見科林的妻子薩拉(Sarah)說,參觀古代遺跡的當天定額任務該完成了吧。當我們在羅馬劇場的頂端相遇時,兩群說英語的游客各自做了介紹,結果發(fā)現(xiàn)我們都住在希拉波利斯(Hierapolis)古代遺址的酒店。那天的晚餐促成了20年的友誼,其中包括許多往還和有關歷史的交談。
2005年8月1日麥克伊韋迪去世時,其大多數(shù)城市歷史資料都存儲在早期的麥金塔臺式計算機中,已經很難恢復了。他的手繪地圖用整齊堆疊的文件夾分類整理,里面的大量筆記證明了他研究的勤奮。在某段時間里,這本地圖集的命運還不確定,主要是因為作者未能整合最后的零星問題。但當企鵝提議出版本書時,我再次有動力去解決這些問題。麥克伊韋迪文件夾中的一些城市粗略草圖還有待編輯補全,同時,讀者還會發(fā)現(xiàn)文中的某些信息有空缺(有些城市缺乏古代人口估算)。此外,作者似乎想要通過某種組合的歷史圖表來總結所有城市的人口情況,而這項工作從未完成。但是,這本書在其他方面都趨于告竣,熟悉麥克伊韋迪向來活潑又時而玩世不恭的文風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本書與其之前的歷史地圖集保持著同樣高的水準。
盡管許多人肯定只會挑與自己感興趣的少數(shù)城市有關的部分來讀,不過,對那些花時間通讀這本地圖集的讀者來說,本書別有價值。這些條目生動且全面地描述了在幅員遼闊的羅馬帝國范圍內一些古代城市發(fā)展(在很多情況下是衰落)的典型時期,也解釋了許多著名地名的來源。各個社會的興衰既有某些共同的原因,也受到許多獨特因素的影響,而這些因素將有助于解釋它們在現(xiàn)代的后續(xù)重建或廢棄。
簡要介紹120座古城以外,這本地圖集還為對特定城市感興趣的讀者提供了一份有用的拓展閱讀書目——在作者參考書目的基礎上,稍加補充了自其去世后出版的重要文獻。歷史學家給自己制圖,將地圖與文本中強調的觀點相結合,或許已很罕見;而歷史學家擁有人口統(tǒng)計學的豐富專業(yè)知識,則更不尋常,這也正是編撰本書的基本要求。此外,在這個偏好出版小范圍歷史主題專著的學術專業(yè)化時代,麥克伊韋迪將政治、軍事、經濟、建筑和文化等大量信息濃縮并總結成大眾讀者可以理解的文本,這種能力也是很難得的。同時,他的文章中還帶有冷靜的判斷力和某種微妙的幽默感。這讓麥克伊韋迪的歷史地圖集擁有了大量的讀者,至今仍是廣受歡迎的歷史入門讀物。
在贊賞麥克伊韋迪的學術研究及其優(yōu)美的文筆時,卻未察其個性魅力,會是件憾事。麥克伊韋迪是在倫敦西部哈默史密斯區(qū)的家中地下工作間里繪制地圖的。在那里,他的工作桌上經常散置各種草圖和參考資料,用來繪制他興趣所在的特定城市的輪廓圖。他龐雜的藏書還包括他在到訪所研究的城市時,獲得的一堆晦澀難懂的平面圖和小冊子。
雖然麥克伊韋迪出于研究的必要,會專攻某些關于特定地點的材料,但其實他對各種類圖書都感興趣。博學讓他能夠與任何思維活躍的人找到共同的興趣話題,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他的追悼會上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分享了與麥克伊韋迪交流的回憶,話題從歷史到藝術、語言、科學,甚至是一級方程式的比賽結果或是最近吸引他的電影。
麥克伊韋迪可以在幾乎所有歷史相關的話題上頗具權威地侃侃而談,但他也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他很愿意質疑既有觀點,似乎還喜歡通過與感興趣的人分享來檢驗新的理論。他非常博學,但是待人友善,沒有絲毫傲慢的態(tài)度。在離開書籍時,他會有一種離奇的時間流逝感,這讓他難以耐著性子與蠢人相處。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之處未出現(xiàn)睿智的交談或者無人分享他那玩世不恭的幽默,有時候他會悄悄溜走,回到他的研究中去。
這樣的幽默常常會體現(xiàn)在他旅行途中寄給朋友們的內容簡潔的明信片上。有一次,提到自己在希臘稍作停留就為了晌午吃一頓野餐時,他寫得很簡單:“在阿卡狄亞吃松餅?!痹凇妒澜缛丝跉v史圖集》結尾的致謝中,他寫道:“但是,我必須感謝我的出版商……秘書桑德拉·庫克(Sandra Cook),以及我的妻子和孩子所給予的支持。特別要感謝后者,沒有她們的話,這本書用一半的時間就可以完成了?!?/p>
科林·麥克伊韋迪的三個女兒共同繼承了他那些令人驚嘆的藏書,從她們的身上可以看出乃父對藝術與歷史的熱愛,以及對世界多元化的包容。沒有她們的支持,這本最后的地圖集將永遠完成不了。麥克伊韋迪用簡潔的論述,闡明了那些編織著我們現(xiàn)代城市之過去的復雜線索,對于懂得珍惜這一點的讀者而言,這本書也是最后的禮物。
《古典世界的城市:從地圖探尋文明的細節(jié)》,[英]科林·麥克伊韋迪著,[美]道格拉斯·斯圖爾特·奧爾斯編,湯楚珊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