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者與代入感：花木蘭和孫悟空的共同點
人世間的事情很多是憋屈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充滿了唯唯諾諾和遇見權(quán)威時的“敢怒不敢言”。所以，文學(xué)作品中有一大類的主角是“叛逆的精神偶像”。武俠小說作家李亮有一本書，叫《反骨仔》，里面有這么一段話，寫中國人的“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睜一眼，閉一眼，自有青天老爺審！聽天由命莫斗狠。陳塘關(guān)，三太子，鬧海哪吒也自刎?！?/p>
《哪吒之魔童降世 》劇照
正因為有這樣憋屈的人生，所以有一大類故事的主角往往是有叛逆精神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孫悟空。他的每一步成長都是隱喻一個有叛逆精神的年輕人的成長，所以可以讓有叛逆精神的年輕人一直代入自己。
孫悟空一開始自封“齊天大圣”，覺得自己本事很大，既能打敗各路天兵天將，也可以去王母那里吃桃子。這多像剛踏入社會的我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精力旺盛、知識淵博，有時還覺得“那些‘老家伙們’什么都不懂，你看我兩下就把一切都搞定了”。
然后呢，真有點本事的“孫猴子”被收編了，被配了一個絮絮叨叨的“老板”、一個“豬隊友”、一個“悶葫蘆”，還有一個挺好的“服務(wù)器”（白龍馬），開始走上“創(chuàng)業(yè)旅程”。
其間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有“豬隊友”拖后腿的時候，有“老板”被誘惑的時候，有各路妖精要弄死自己，還有神仙不來幫忙，土地公公甚至來攪局的時候。
西天那么遠，似乎總走不到。有的只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白骨精，夫妻吵架傷及無辜的牛魔王，還有盤絲洞里無數(shù)個女妖纏著自己，“老頑固”師父錯怪自己，而且偏偏他手里還有緊箍咒。
而戰(zhàn)勝了這一切的孫悟空，蛻了一層皮，不再是“齊天大圣”了。他經(jīng)歷了這些苦難，變成了“斗戰(zhàn)勝佛”。
“斗戰(zhàn)勝佛”，這四個字可真不簡單。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妖魔鬼怪折磨人，人卻以筋骨斗，以熱血戰(zhàn)，以智慧勝。在這個世界中尋找平和，居然磨出了佛性。
這就是中國人成長的哲學(xué)：且悟，什么是空。
《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劇照
所以我們對孫悟空有莫大的代入感，那種憋屈、憤恨、被拖累時候的嘆息，還有責(zé)任感帶來的無怨無悔，都是植入我們內(nèi)心的共同的情感，所以孫悟空才當之無愧地成了最受中國人歡迎的精神偶像。
同樣，《西游記》的配角，我們也是能在生活中找到影子的。比如豬八戒的特點是好吃懶做卻懂得取巧，沙悟凈則是勤勤懇懇踏實肯干，卻沒多大存在感。生活中也實實在在地存在這樣的人，能夠讓我們代入。
這就是大大地利用了人的鏡像神經(jīng)元和我們的代入感、我們的腎上腺素和感情的“雞尾酒”。
這樣的代入感在精神偶像中也可以看到，比如花木蘭?！赌咎m辭》是每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甚至深入靈魂的民歌。
它最后就點出了木蘭的精神：“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句話說出了千百年勞動婦女的心聲：“我也可以做出一番事業(yè)。”在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男權(quán)社會里，一個女孩也可以建功立業(yè)，也可以“賞賜百千強”，并且可以功成身退，看重事業(yè)看輕名利，淡然說一句“木蘭不用尚書郎”，處處有一種“誰說女子不如男”的代入感。
《花木蘭》劇照
這樣的勵志歌謠，必然在廣大婦女中傳唱。而且其中蘊藏了深厚的親情，比如“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這里面的濃濃親情無不讓人動容。
木蘭除了是一個英雄，還是一個內(nèi)心有小女兒情懷的嬌羞姑娘，文中有這樣的描寫：“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p>
一個征戰(zhàn)十年的英雄，一個拒絕了尚書郎的女中豪杰，跟我一樣是爹娘的女兒，她也一樣愛打扮，一樣向往回家——這就是深深的代入感：木蘭就是我們的一員，就從我們中來，未來的木蘭可能是我們的姐妹，我們的妻子，我們的女兒。
這樣，木蘭的形象就成了人民能代入的形象，就成了在人民中流傳了千年的形象。這就是文學(xué)能夠感召人的地方。
可以說，孫悟空和花木蘭雖然都是叛逆的偶像，但是表達的都是中國人最深的情感寄托，所以能讓人有最強烈的代入感。正因為如此，孫悟空和花木蘭才成為了文學(xué)上的經(jīng)典形象。
“可讀性的巔峰”白居易
宋朝人有一段謠傳：白居易每做一首詩，都要給老奶奶念一遍，問問老奶奶聽懂沒有，如果沒聽懂，他就去改。
這段話最早來自宋人孔平仲的筆記《談苑》，原文是：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p>
這段文字其實是諷刺白居易的，造謠因為白居易每次寫詩都要給老婦人看，所以唐詩才被他帶得粗鄙了。但后人并不跟著這一兩個酸文人諷刺白居易，甚至還把這個謠傳當作佳話到處流傳?？梢?，人民對于詩歌可讀性很高的詩人，評價是很高的，即便有人去“黑”他，都可能解讀成夸贊。
白居易
實際上來說，白居易活著的時候，社會地位是相當高的：官至太子少傅、刑部尚書，封馮翊縣侯。這相當于什么社會地位呢？就是古代司法部門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未來皇帝的老師、一位封侯的侯爺，可以說離宰相也就差那么一兩步了。
但是，他對勞動人民是什么態(tài)度呢？
在《琵琶行》里，他對一個賣藝的琵琶女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賣炭翁》里，他看到一個賣炭的老人而感慨：“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痹凇队^刈麥》里，他看到農(nóng)民耕種和收獲的辛苦而感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可見，白居易即便高官厚祿，也從沒把自己和人民割裂開。他還是認為，所有人跟我是一樣的人，賣藝的琵琶女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賣炭的老人引起他最深刻的共情，農(nóng)民的耕種讓他感慨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不用去務(wù)農(nóng)，一定要記得感恩。
所以，他的詩歌可讀性很高，大家都能讀懂。這是一種哲學(xué)境界。記得網(wǎng)友曾笑稱“劉國梁用公交卡打兵乓球就可以打哭你”。同理，文字技法臻于化境的人，是不拘泥于復(fù)雜的生僻字的。這就跟劉國梁打兵乓球不需要好球拍一個道理。
2020年高考中浙江卷的考生，大家還記得嗎？
現(xiàn)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tǒng)都已經(jīng)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于家庭與社會傳統(tǒng)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鑒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我們懷揣熱忱的靈魂天然被賦予對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舊坐標的約束，鐘情于在別處的芬芳。但當這種期望流于對過去觀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虛無與達達主義時，便值得警惕了。與秩序的落差、錯位向來不能為越矩的行為張本。而縱然我們已有翔實的藍圖，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巔立下了自己的沉錨。
……
這樣的文章就是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生僻字都用上，向所有人顯擺詞匯量，但得不償失，可讀性降到了很低的程度，反而給人一種“差生文具多”的感覺。
文字是一種工具，承載的是人的思想。思想深度不夠，堆砌生僻字也就成了顯擺，這樣的取巧方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得人心的。
相比之下，白居易雖然被人造謠，被人借以貶低唐詩，但是后來的人們卻把謠言傳成了佳話，認為這是在夸贊他。由此可見，雖然人民不懂什么是可讀性，但是可讀性高又文學(xué)性高的作品一定能夠得人心。這就是文字的最高境界。
親情交織的科幻作品《星際穿越》
《星際穿越》（Interstellar）是一部科幻作品，但實際上它是敘述人的親情的。
它用穿越時空的故事來講父女之間穿越時間的親情。里面有兩對父女：一對是庫珀（Cooper）和墨菲（Murph），另一對是布蘭德（Brand）教授和艾米莉亞（Amelia）。前者的遭遇是父親看著女兒死去，而后者的遭遇是女兒看著父親死去。主角庫珀因為穿越星際，被困在了四維空間，再出來的時候地球時間已經(jīng)過了80年。他可以在四維空間里看到女兒的成長，可女兒卻看不見父親的存在。而教授沒能等到艾米莉亞穿越回來。這樣，時間的穿梭就形成了親情的交錯。
因此，物理上的時間穿梭，隱喻的是一生的錯過。所以布蘭德教授說：“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時間。”庫珀回到太空站的時候，墨菲那里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80年，她已經(jīng)變成快100歲的老嫗了。
庫珀站在病房外，痛苦地想：“我離開的一年，是她的一生，我該怎么挽回和她錯過的一生，我該怎么求她原諒我錯過了她的一生？”
《星際穿越》中還設(shè)計了一個“完美女婿”的形象：一個溫柔的醫(yī)生，話不多，卻懸壺濟世。不論墨菲是悲是喜，或者是發(fā)脾氣，他總是默默站在墨菲的身后。他有點天性膽小，但是能為了墨菲而變得勇敢。
看了這部作品，我才發(fā)現(xiàn)庫珀對墨菲的愛有多深。他每做一件事，腦子里想的都是墨菲，他甚至連呼吸都是為了墨菲。就算墨菲脾氣大到多年都不原諒他，他還是深信墨菲愛他就像他愛墨菲，只要是他送的手表，墨菲一定會回來找的。父女的感情，實際上穿越了時空。
看到這里，我仿佛能體會其同名小說的作者的心。作者格里格本人當時已經(jīng)51歲了，女兒妮拉才6歲。他害怕時間，害怕時間讓他們父女錯過一生。就像故事里的庫珀和墨菲一樣，庫珀看不見女兒墨菲的成長，看不見她從叛逆到成熟，成為科學(xué)家，最后變成拯救世界的偉大女人，也看不到她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看《星際穿越》之前，我以為它是科幻作品，講的是物理。看完了，我發(fā)現(xiàn)它是人類學(xué)的作品，講的是父女親情。
很多朋友愛開玩笑，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情人”。這說的是父女有多親密。以前我聽這話也就樂樂，看完這部作品突然明白，這句話是錯的，是女人們的自以為是。在男性眼里，在親密無間、愛不可分方面，情人不是最高級，女兒才是。
太陽的萬丈光芒是不需要拿星星來比喻的?！缎请H穿越》把這個觀點潤物細無聲地教給了我們。
人類的感情永遠是最共通的話題，能夠跨越文化和時空：在世界任何角落、任何地區(qū)，用任何文字寫出來的深刻討論親情的故事，都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多巴胺詩人”李白
現(xiàn)代很多人喜歡看“爽文”。爽文就是能讓主角們順風(fēng)順水或者恣意激蕩的文章。更常見的，就是主角擺脫了一切煩惱，“管他天高地厚，我就是這樣瀟灑”的文章。
爽文就是給人多巴胺獎賞回路的文章，而李白就是爽文的鼻祖。下面我們看看他都寫了什么爽文爽詩。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我是一個天才，就算花掉所有錢，還能再把它們拿回來。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我就像楚國的那個狂人一樣，唱歌嘲笑孔夫子。拿著仙人的綠玉杖，我能到仙人所去的地方去。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我就像大鵬鳥一樣，總有一天會和風(fēng)飛起，憑借風(fēng)力直上九天云外。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就大笑著摔門而去，我哪里是長期處于草野之人。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天地不過是萬物的客舍，時間也不過是一個過客。生死只是一場夢。
從這些詩句中，我們看到了李白爽文的風(fēng)格：看輕錢財，看輕地位，看輕挫折，看輕天地，看輕時間，甚至看輕生死。這就是極致的爽文：告訴讀者，這些都沒有什么可怕的。
當然，可能有人要反駁我：李白本也是個肉體凡胎，其實也會在生死關(guān)頭害怕，在權(quán)勢下低頭，也會對錢財捉襟見肘。是的，正因為我們都是肉體凡胎，所以直面恐懼、嘲笑恐懼的作品，才是真正屬于每個人的爽文。
或許可以說，李白正因為“爽文”寫得精彩絕倫，才得有“浪漫主義詩仙”的稱號。所謂浪漫主義，就是側(cè)重從主觀內(nèi)心世界出發(fā)，忘記痛苦和煩惱，用熱情奔放的文字抒發(fā)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
在這一點上，李白登峰造極，極大地滿足了我們的多巴胺，所以他的詩歌也被千年傳頌。
啟動GABA的《一千零一夜》與《儒林外史》
《一千零一夜》和《儒林外史》這樣的文學(xué)作品喜歡通過一個故事講一個道理，并且把道理點出來，讓人恍然大悟，也就是滿足你的GABA（γ-氨基丁酸的簡稱，γ-氨基丁酸是一種重要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抑制性神經(jīng)遞質(zhì)，可用作藥物，也可用于飲料等食品的生產(chǎn)，有助眠、調(diào)節(jié)情緒、促進發(fā)育等效用?！幷咦ⅲ?/p>
我們拿幾個大家耳熟能詳?shù)墓适聛砼e例。
一個例子是《儒林外史》里的一篇諷刺小說《范進中舉》。故事的梗概是：
廣東有一貧苦童生范進從20歲開始考秀才，理想是中舉人。結(jié)果，直到34歲才中了秀才。他的岳父胡屠戶是個趨炎附勢、嫌貧愛富的人，對女婿感到很不滿意。
他在范進面前趾高氣揚，粗野狂暴，范進也只是唯唯諾諾、低聲下氣。后來，范進好不容易中了舉人，卻喜極而瘋，最后被岳父一個耳光打醒了。
這個故事的寓意是，假如一個人長期憋屈，那么在真的遇見好事時，心理就可能崩潰，也會瘋掉。
同樣，《一千零一夜》里面也有很多大家非常熟悉的故事，比如《阿拉丁與神燈》《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等。所有這些故事都在講一些道理，比如人要向善，不能貪心，不能違背諾言，不能背叛朋友，不能突破底線等。
這樣的故事之所以在全世界都很流行，成為成年人和兒童口耳相傳的故事，就是因為它們“講道理”的能力很強，能夠讓人頓悟人生的一些道理，滿足大家的GABA。
因此，如果你有一些道理要講述，也可以包裝成寓言故事的形式，這樣就有可能在很大的范圍內(nèi)傳頌。
本文摘自《寫作腦科學(xué)：屠龍的高效寫作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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