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簡是數(shù)以萬計的明代士人中的普通一員,經(jīng)明清易代的社會巨變,清朝時他仕途順遂,與長子王熙曾先后任禮部尚書,成為清初漢官門第頗為顯赫者。受禮法的束縛,明清士大夫的閨闈之事在個人的文集中大都只是偶有一二生活片段的記錄。王崇簡卻是個頗具生活情趣、情感細膩的士人,家庭觀念濃厚,重視親情,重視家庭生活。在其詩文集、年譜中,王崇簡或觸景生情即興寫詩,或回顧人生、追憶往事,將整個生命歷程中與一妻六妾的生活點滴記錄下來,為我們提供了窺視明清之際士人一生夫婦生活的第一手材料。學界對王崇簡的研究大多只關注到他在明清之際的際遇與詩歌創(chuàng)作。筆者梳理王崇簡與妻妾的生活記錄,深入其家庭生活,以期呈現(xiàn)明清之際王崇簡與妻妾鮮活生動的生活圖景。王崇簡親筆書寫了自己與妻妾的情感與生活,他對夫婦生活、情感的體悟,對當時夫婦間倫理規(guī)范的看法,或明或暗、或深或淺地流露于字里行間。王崇簡敘寫家庭瑣事的詩文承載了明清之際士人的家庭觀念。
王崇簡的生平
王崇簡,字敬哉,順天府宛平人,生于明萬歷三十年(1602),卒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為便于王崇簡與妻妾生活的展開敘述,現(xiàn)通過其年譜、行狀、墓表等傳記資料,整理其生平,大概如下。
萬歷三十一年,王爵將兩歲的王崇簡過繼給其弟王愛為嗣。王崇簡三歲隨父王愛到陜西任所,五六歲時父母就教他誦詩習字,他也自幼喜文好學,十三歲就想?yún)⒓油釉?。但他人生坎坷,七歲喪父,十四歲喪母,十六歲娶梁氏為妻。夫婦共同生活二十三年后,梁氏病卒。梁氏去世后,王崇簡連納三妾卻都早逝。在明朝滅亡前的四十余年里,王崇簡是個孜孜苦讀、希望博得功名的普通士人。從他的自撰年譜看,從八歲出就外傅開始,直到崇禎十六年(1643)中進士,他的生活基本是在拜師問業(yè)、訪友求學、庵寺苦讀、不斷應試中度過的。王崇簡十七歲、二十歲、二十二歲三次參加童子試后才成為順天府學附學生,二十三歲、二十六歲兩應鄉(xiāng)試后中舉。從崇禎元年至崇禎十三年,十幾年間王崇簡五次應會試五次落第,直到崇禎十六年八月第六次參加會試,才終于以第145名考中,殿試三甲第282名,在戶部觀政,時年四十二歲。在明朝末年動蕩混亂的社會中,王崇簡是京城里一個汲汲于功名的讀書人。但剛中進士不到半年,還未授官,明朝就滅亡了。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起義軍攻陷北京,王崇簡攜家眷避難吳越間。未幾,清朝定都北京。順治二年(1645),王崇簡返京,順治三年考選庶吉士,后授秘書院檢討,累遷國子監(jiān)祭酒、宏文院侍讀學士、詹事府少詹事,尋遷國史院學士,又擢為吏部右侍郎、左侍郎,最后升任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順治十七年,其長子王熙加禮部尚書,以父子同列禮部尚書,引為盛事。是年王崇簡得下血病,在順治十八年解任調(diào)理,并于康熙三年以原官致仕。王崇簡悠游林下凡十幾年,康熙十七年患病,于同年十一月病卒,時年七十七歲,賜謚“文貞”,入祀鄉(xiāng)賢祠。
王崇簡品性醇厚,為人處事謙謹和善,明清之際的文人名士都喜與他往來結(jié)交,如董其昌、吳偉業(yè)、龔鼎孳、孫承澤、宋琬、申涵光等人。他們或流連山水寺廟間,或雅集樓臺亭園里,相互間詩文唱和。王崇簡所作之詩,或幽憂沉郁,或清新整麗,其為文則典雅翔實,見重當世。有《青箱堂詩文全集》《冬夜箋記》《談助》等行世,還輯有《畿輔明詩》。王崇簡還工于書畫,且喜好收藏書畫、古籍。
王崇簡自順治二年返京補官,十余年累遷至禮部尚書,仕途上一帆風順,生活安逸,尤其致仕后的晚年,子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他的六個兒子也都相繼入仕:“長熙,保和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次槱,桃源縣知縣;次然,廣西布政使司布政使;次照,浙江金華道參議;次燕,貴州巡撫都察院副都御史;次默,刑部郎中。閥閱之盛,時無其比?!蓖醭绾喭砟昴茏訉O滿堂、家業(yè)興旺,他的一妻六妾功不可沒?!锻鹌酵跏献谧V》卷3《本族宗支鑒定》中比較完整地記載了王崇簡的妻妾及其子女的情況:
夫人梁氏,同邑人,撫治鄖陽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應澤第二女,萬歷三十年閏二月十八日生,崇禎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卒,年三十八,合葬公墓,贈淑人,晉夫人,又晉一品夫人。副趙氏同邑人,明萬歷三十八年三月初三日生,國朝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卒,年七十四,封宜人,贈恭人,晉夫人。周氏同邑人,明崇禎七年五月十五日生,國朝順治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卒,年二十,贈夫人。田氏大興人,年二十二卒。黃氏同邑人,年二十七卒。李氏,大興人,年六十三卒。蔡氏,同邑人,年五十五卒。并葬公墓次。子六。熙梁夫人出,槱、然、照趙出,燕、默周出。女五。長適國子監(jiān)博士安肅陳萬策孫、錦衣衛(wèi)堂上僉書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居恭子、安徽壽州州同承吉;次適太仆寺卿大興張邦經(jīng)孫、天啟丁卯科舉人永楨子、福建按察使弘??;次適太仆寺少卿同邑米萬鐘孫、江蘇沭陽知縣壽都子、翰林院編修漢雯。并梁夫人出。次適張弘俊胞弟庠生弘佐,趙出。次適都察院右都御史吏部左右侍郎大興孫承澤子、湖南岳州知府道林,田出。
通過宗譜中對王崇簡一妻六妾記載的順序和生卒年月的詳略,明顯可見在后世子孫心目中王崇簡的妻妾有著地位高下之分。身份和生育子女的情況決定了她們在家族中的地位。梁氏生一男三女,因兒子王熙官至太子太保禮部尚書而誥贈一品夫人,又是正妻,地位最尊。妾趙氏生三男一女,妾周氏生二男,均以所生子為官而誥贈夫人,位居梁氏之次。妾田氏生一女,黃氏、李氏、蔡氏無子女,在宗譜中她們的生卒年月都未記載,地位又低于趙氏、周氏。王崇簡與一妻六妾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樣,在王崇簡的情感世界里她們的地位次序是否與其在家族中的一致呢?
王崇簡對妻子梁氏的追思悼念
崇禎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王崇簡年僅三十八歲的妻子梁氏病逝。王崇簡隨即寫了五首詩來抒發(fā)喪妻的悲痛:
(一)晝亦仍有日,夜亦仍有月。如何朝夕眼前人,容光一旦歇?
(二)物物經(jīng)營心,事事筆墨跡。奈何委棄衣裳不復惜?
(三)十六為婦靡弗勞矣!二十三年式相好矣!
(四)吁嗟乎!天高其上,地厚其下。天地無情,使我與汝一死一生!
(五)我入自外,塞默哽咽。絲竹銫響,衾枕寂然。兒女遑惑,當食不食,當眠不眠,望其母來還。
這五首詩是王崇簡對妻子梁氏深厚情感的一種表達。王崇簡“塞默哽咽”只因夫妻一生一死,生死相隔,永不得見。喪妻后的“衾枕寂然”“兒女遑惑”更使王崇簡思念“二十三年式相好矣”的梁氏。二十三年的共同生活,讓王崇簡追憶不已的是夫妻朝夕相處中梁氏“物物經(jīng)營心,事事筆墨跡”的生活點滴。
在梁氏去世的第一年,王崇簡壓抑不住內(nèi)心傷懷的情感,寫下了很多情感真摯、凄婉的哀悼詩文?;t燕語的春日,“空閨春氣至,白日照窗前”,王崇簡“思亂恒多悔,憂深不識天”?;牡暌褂甑穆猛局?,王崇簡將喪妻的萬端愁緒傾注筆端:“微雨一燈照,瀟瀟空外音。人從今夕老,愁自去年深?!痹聸鲇笆璧那镆梗醭绾喒抡黼y寐,一首《多憶》滿含對梁氏離世的不盡哀思:“多憶愁難寐,無聊恒夜分。孤眠依故劍,滅燭想遺文?!鄙钋镌吕湫歉咧?,王崇簡形影相伴,忽然夢醒,滿目人去室空的凄涼場景,憶起與亡妻昔日相濡以沫的時光,難禁思妻之情:“半生無契闊,一日竟成虛?!瓟嗄c當軒處,桐陰葉復疏。”京城夜晚繁華熱鬧的街巷對喪妻的王崇簡來說充滿哀傷與凄涼,月影伴著樓鐘與宮漏在凄涼之中傾訴著王崇簡喪妻的悲愁和孤獨:“月影照不寐,孤情何所將。幽香懷燕寢,華燭憶私妝。風定樓鐘細,星高宮漏長。愁人無意緒,街巷獨彷徨。”
王崇簡在喪妻后的尋常日子里悲愁難寐,到了悼祭亡人的時節(jié)追憶亡妻,更是肝腸寸斷。在十月朔寄寒衣之時,“不堪舉首淚縱橫,腸裂心摧恨未平。泉室有無知節(jié)序,寄衣果否到幽冥。寒云肅肅深秋色,殘籜瀟瀟草木聲。可記去年今日事,尚摧楮絮上先塋”。梁氏去世后的第一個忌日,王崇簡將喪妻一年的悲痛和哀念傾注于《亡室初忌》一詩:“去年當此日,惻惻到于今。剩字含悲拾,遺紅拭淚尋。懷深終夜夢,痛歷四時心。何地幽魂在,寒風吹暮林?!痹χ贡驹撌菬艋疠x煌、游人如織、家人團聚的熱鬧佳節(jié),但喪妻后的王崇簡卻:“年來哭汝淚,嘉節(jié)倍難禁。兒女生前夢,琴書死后心。臨燈無仿佛,對月但蕭森。此夕知何夕,空聞漏響沉?!?/p>
王崇簡對梁氏的追思悼念不光在梁氏新亡之時,在王崇簡后半生三十多年里不時撰寫詩文追憶。琴斷六七年后,王崇簡對亡妻梁氏的思念依舊。順治二年,王崇簡流寓江南,遠在他鄉(xiāng)想起亡妻:“誰說能忘卻,思來淚滿襟。鏡空當日影,琴斷六年音。龜繭持貧意,糟糠約己心。孤墳明月冷,狐兔可無侵?!比胧饲逋ⅰ⒐傥粯s顯后王崇簡依然難忘梁氏。順治三年,本是高興的觀劇娛樂之時,王崇簡作詩表達不能與梁氏共享優(yōu)越生活的憾恨、愧疚之情:“燈前一夕事,夢里七年心。尚有衾裯澤,何聞琴瑟音?!薄案韬蠖嗯d感,傷心揾淚頻。悲予有此日,愧汝是全人?!笨滴跷迥辏醭绾喼率嗽诩?,享受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憶起梁氏與自己共同生活的艱辛:“攜手當良宵,高天月正午。相為伉儷緣,忻暢何栩栩。莫云連理枝,莫云雙棲羽??畤@糟糠人,半生徒辛苦。”
梁氏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為何在其去世后,王崇簡后半生一直寫詩追思,“眷懷永傷,未嘗不若昨日亡也”?為何即便在其離世三十多年后,王崇簡依然“半生追悼即沾巾,況復秋來入夢頻”?“情感是一個人對他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情,對他所認識或所做的事情的內(nèi)部態(tài)度的不同形式的體驗?!比嗄昀锿醭绾喸谧掷镄虚g透出對梁氏的真情誠非虛文可具。
王崇簡與妻子梁氏的生活
明清時期科舉的強大魅力吸引著絕大部分士人走科舉榮身之路,王崇簡也不例外,與梁氏共同生活的二十三年,他一直在參加科考。王崇簡七歲喪父、十四歲喪母,“怙恃無依,幾廢學,以室人叩難然后知困”。1617年王崇簡與梁氏新婚,“英穎超舉,氣攝干人”的梁仲木來省其姐,梁氏對王崇簡說:“吾弟今十四歲耳,善讀書而能為詩,已數(shù)年矣!”王崇簡“為之起敬。由是論文賡詩,遑遑遜謝不及”。是梁氏稱贊弟弟的話與梁仲木的才華激勵因喪母而廢學的王崇簡重拾科舉仕進的信心。1618年王崇簡十七歲,第一次應童子試未錄,“始知問學求友”。梁氏在以后的二十多年一直陪伴著王崇簡,在競爭激烈的科考路上給予他支持和慰藉。王崇簡三應童子試,兩應鄉(xiāng)試,二十六歲中舉。梁氏“無過喜之色,曰:‘此未足竟子之志也?!弊屚醭绾喗潋溄湓?,繼續(xù)努力。從崇禎元年至崇禎十二年梁氏去世,王崇簡四次應會試四次落第,一再飽嘗科舉路上的落寞辛苦。梁氏則“無過戚之色”,給王崇簡以最大的信任和支持,鼓勵他“遇自有時也”。直到去世前在病榻上,梁氏還對王崇簡中第寄予殷殷期盼:“辛勤半生不得見子一日之得志命也,何如?”
梁氏不僅直接支持和鼓勵王崇簡參加科舉,更在日常生活中任勞任怨,一人操持家政,讓王崇簡安心舉業(yè)、靜心求學讀書。梁氏“以澹約自持黽勉,有亡日必登記,且以治生纖嗇非丈夫所宜知,予以故不孰何家事,得讀書無內(nèi)顧”;嫁入王家前公婆就已去世,但梁氏“歲時修祀必躬滌濯羞殽烝,思慕若曾侍膝下”;梁氏與王崇簡的兩庶母相處二十年,“未嘗一失言色”;迎養(yǎng)王崇簡本生母焦太夫人,梁氏“滫瀡襦缊之奉,篤敬倍至”;王崇簡喜歡與四方來京城的名士交結(jié),梁氏“雖蔬食酒漿未嘗不以時具”。梁氏在王家一直辛勤操勞,“至將革之前夕檢點管鑰”,才交付王崇簡。正是梁氏“物物經(jīng)營心,事事筆墨跡”,使王家“門內(nèi)巨細秩秩”。無怪乎在梁氏生前,王崇簡在山中讀書時給梁氏寫詩談說家事,稱贊她“憑君門內(nèi)事能閑”。
梁氏卒后二十余年,王崇簡于順治十八年修撰家譜,稱贊梁氏的賢德,“予三十八歲前閫內(nèi)事無一經(jīng)意,三十八歲后閫內(nèi)事無一如意,其賢可知矣”。在梁氏去世三十二年后王崇簡又撰寫《誥贈一品夫人梁夫人行狀》來書寫、稱贊梁氏的婦德,希望懿范子孫。王崇簡夫婦在王崇簡科舉路上的生活記錄展示了在明清士人科舉仕進是家庭生活的主軸,科舉中第是士人夫妻共同的心愿。夫妻作為人生伴侶,要共同面對科舉路上的艱辛和坎坷,相互扶持、相互支撐。士人安心讀書,妻子作為賢內(nèi)助要治理家中一切事務,無私奉獻。明清士人以科舉中第、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為榮。王崇簡在梁氏去世四年后的崇禎十六年八月第六次參加會試終于中第,雖然在坎坷的科舉路上實現(xiàn)了夫妻共同的心愿,而且入清后仕途順遂官至禮部尚書,但未能給辛苦一生的妻子梁氏生前帶來榮耀或許始終是王崇簡心中的遺憾,因此王崇簡在詩文中不時流露出不能與梁氏共享榮顯后優(yōu)裕生活的內(nèi)疚之情。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奉宗廟,下以繼后世。王崇簡與梁氏的婚姻很重要的目的依然是家庭子嗣的繁衍。據(jù)王崇簡年譜記載,梁氏分別在1618年、1619年、1620年、1621年、1624年、1626年、1628年、1633年、1634年生育了九個孩子,“生四男子,存者熙。生五女子,一以痘殤,三適人,一將聘卒”??梢娏菏蟽H間隔一兩年就生育一個子女,與王崇簡共同生活的二十三年基本是在懷孕生育中度過的。因所生兒子夭折,梁氏在二十歲時還主動為王崇簡納妾趙氏。梁氏對趙氏“時為理笄櫛,飾容止。妾將產(chǎn),夜半澎雨,夫人趨視,止之不聽也”。梁氏主動為丈夫納妾、寬慈不妒、善待妾室也為王崇簡大加稱贊。王崇簡夫婦共同承擔生兒育女、教育下一代的重任,但在孩子年幼之時,似乎梁氏付出更多。在長子王熙剛出生時,梁氏“珍惜倍篤,雖有乳媼,恒親自抱持不釋也”。到其學走路時,梁氏“恐致顛仆,戒無置之地”。王熙四歲出痘,王崇簡與梁氏“憐惜護視,不遑寢食”。梁氏不僅對孩子傾心疼愛,還以自己的才學教育他們,“子女五六歲即以《孝經(jīng)》《論語》口授之;或深夜縫紉,子女環(huán)坐,為道古人言行之足法者;清晝之暇即令兒女鼓琴學字”。王熙回憶在五歲時母親就教他《孝經(jīng)格言》,六歲時教他《大學》《中庸》,還每日督他寫字一幅。王熙回憶:“伯仲二姊皆能讀書識字,嘗看予寫字兼就余學琴,母夫人為色喜?!蓖醭绾喌拈L女在梁氏的教導下詩文琴畫皆通:“及六七歲,汝母即教汝《女兒經(jīng)》,朝夕口中朗朗可聽。我與汝母笑曰:‘此女穎慧,惜不是男!’八九歲時,汝母教以寫字,字即成行,教汝《孝經(jīng)》《大學》,即成誦。及十歲嫻女紅,女紅之暇即批閱《閨范》……旁及琴畫,皆略知其意?!痹谕醭绾喌墓P下,夫婦養(yǎng)兒育女的生活是繁重、平淡、瑣碎的,但同時我們也可感受到王崇簡與梁氏在享受“骨肉之樂藹然門內(nèi)”的家庭溫馨。
王崇簡與梁氏都出生于明后期京城里的詩書之家,兩人的父親都是萬歷年間的進士,從小都受過很好的家庭教育。王崇簡五六歲時父母就教他誦詩習字,梁氏在幼年時和弟弟們一起讀書,亦被父親稱贊“惜此女非男”。王崇簡稱,梁氏“幼承中丞公訓,與仲木、公狄、析木諸弟偕學。及歸余,儼一良友”。王崇簡與梁氏在原生家庭的熏陶下,都頗具文化修養(yǎng)?;楹蠓蚱迌扇艘嘤泄餐呐d趣愛好,志趣相投。王崇簡喜讀呂坤的《閨范》一書:“余嘗慨明呂新吾先生《閨范》一書,實切閨教?!绷菏霞薜酵跫液螅唷跋查唴喂に堕|范》,或姑姒相聚輒為誦說,娓娓不倦”。梁氏還“口授以教”女兒們,并希望王崇簡重梓以“廣為教婦女之助”。王崇簡喜歡買書、讀書、藏書,梁氏把首飾賣掉支持他買回自己喜歡的奇書。王崇簡工于書畫,《圖繪寶鑒續(xù)纂》中稱其“命筆立意,不落窠臼,真右丞逸致衣缽”。梁氏也具有一定的筆墨書畫修養(yǎng),所畫白描大士像被當時書畫名家董其昌稱贊不已,將她比于管道升。擁有與王崇簡相近的修養(yǎng)與才華,使梁氏在謙卑溫和、賢明慈愛的普通主婦的基礎上展現(xiàn)出了別樣的風采,使她走進了具有文人情懷的王崇簡的精神世界。夫妻因相近的修養(yǎng)與才華有了藝術品位,彼此欣賞,更使夫婦情感有了志趣雅合。梁氏窗前作畫的情景成為王崇簡對妻子最美好溫馨的回憶。順治二年王崇簡流亡江南,作詩曰:“憶昔春和日,窗開花影前。筆輕空色相,□廣靜諸天。只可閨中奉,何堪史氏傳。慈悲多護法,兵火或能全?!睌?shù)年后,王崇簡又作《大士畫像記》詳述梁氏生前于春暖花開的日子作畫的情景及其甲申之亂后大士像失而復得的驚喜。梁氏所畫白描大士像因書畫名家董其昌的贊譽題語而成為家族重要的文化財富和家族榮耀,載于族譜,為子孫代代相傳。其更為王崇簡倍加珍視,妾田氏、季女也因能臨摹梁氏遺筆略能仿佛,頗得王崇簡鐘愛。
梁氏病卒后,王崇簡在自撰年譜中記載道:“梁夫人賢而有禮,閫內(nèi)之務調(diào)理咸當,二十三年予并不經(jīng)理。迨其歿,予始知拮據(jù)之艱。病革囑予娶繼室,予感傷無已,矢不復娶?!绷菏纤篮?,王崇簡雖然先后納妾五人,卻再未續(xù)娶。梁氏能讓王崇簡官位榮顯后仍然不斷寫詩文追思悼念,除了梁氏“賢而有禮”,又有才情的個人因素外,或許還和王崇簡的人生經(jīng)歷有很大關系。王崇簡七歲喪父、十四歲喪母,在其“怙恃無依”之時,十六歲娶梁氏為妻,梁氏溫柔賢惠、與之情趣相投,有這樣的女子為妻相依、相伴、相助,這給失去親人的王崇簡以及時的心理慰藉。王崇簡與梁氏在共同生活的二十三年里,兩人在科考路上相互信任扶持;在日常生活中孝養(yǎng)親長,撫育子女;兩人還志趣相投,讀書作畫。在王崇簡的筆下,其夫婦生活沒有刻意營造的浪漫艷情,更沒有感人肺腑的話語,有的只是春日里在家園笑看子女逐蜂折花,于飯后之暇、窗晴幾凈時和妻子展紙作畫,在夏夜里與妻子一起坐聽兒女彈琴。王崇簡夫婦在平淡的生活中相互恩愛,和諧相處,共同譜寫出美好的生活樂章,形成了親密的夫妻關系。這些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夫妻日常生活情節(jié),很難引起生活在和平安樂社會的人們的注意,但在明清之際這樣一個動蕩不安的歷史時期,王崇簡實現(xiàn)了“親健家安無異愿”,家庭生活的幸福與溫馨成為王崇簡經(jīng)歷明清易代戰(zhàn)火后最珍貴的記憶。
王崇簡與妾室的生活
王崇簡一生中除了娶妻梁氏,還納妾六人。明清時期人們納妾的原因,郭松義先生總結(jié)為五個方面:一是地位和權勢的象征;二是生育子嗣、繁衍后代;三是協(xié)助處理家務;四是夫妻關系不好,娶妾以緩和矛盾;五是貪戀美色,滿足肉欲。王崇簡為何一生納妾六人之多?王崇簡與她們的情感生活又如何呢?
從《宛平王氏宗譜》卷3《本族宗支鑒定》中記載的王崇簡的妻妾情況可知,妾趙氏在家族子孫心目中的地位僅次于王崇簡的妻子梁氏,為六妾中地位最尊者。那么在王崇簡的情感生活里趙氏是六個妾室中地位最高、最受寵愛的嗎?綜合《宛平王氏宗譜》與梁氏的行狀可知,趙氏(1610-1683),宛平人。因梁氏所生子女接連夭折,天啟元年(1621),十二歲的趙氏被買為妾。趙氏從十二歲到六十九歲與王崇簡共同生活了五十七年,在王崇簡去世五年后七十四歲時才去世。趙氏是王崇簡最早納的妾,是妻妾中與王崇簡共同生活時間最長、生育兒子最多的人,但在王崇簡的情感生活里趙氏或許并不被王崇簡重視。王崇簡對趙氏的直接記載只有其生育子女的情況,他在家譜內(nèi)傳中稱趙氏是梁氏“二十歲所買妾”,梁氏在世時“產(chǎn)男一、女一,男不育,今產(chǎn)三男槱、然、照”。在王崇簡自撰年譜中也只記載趙氏崇禎八年(1635)生一女,崇禎十五年十二月生男槱,順治四年(1647)九月生男然,順治七年二月生男照。趙氏的情況我們只能在王崇簡的詩文中間接地了解到一些。趙氏或許來自貧苦之家,根本不會打扮自己,因為梁氏還給她“理笄櫛,飾容止”。趙氏到王家十多年后才生第一個孩子,在臨產(chǎn)之時,“夜半澍雨”,梁氏要去探視,王崇簡卻勸止梁氏。從此事可見趙氏在王崇簡心目中遠遜于妻子梁氏。梁氏去世后,王崇簡在崇禎十三年寫詩悼懷:“死不復生,如夢已失。誰云不知,我懷不一。思從中來,如月如日。豈無他人,匪我同室?!贝恕胺宋彝摇敝水斨岗w氏,因為此時王崇簡還未納妾田氏,身邊只有趙氏一人。王崇簡在妻子去世后,認為身邊唯一的妾趙氏“匪我同室”,可見在王崇簡心目中趙氏不能與其在情感與精神上溝通。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占北京,王崇簡的“兩妾、兒婦及兩幼女、兒槱避于家人王風親家”,李自成帶兵去山海關后,王崇簡入城,“攜一妾一女一媳乘亂出城。一妾一女一男避之家人王玉家,未及偕行”,直到在文安縣紀克明家暫時安頓下來后,王崇簡才“接取未出城子女”。據(jù)王崇簡長子王熙自撰年譜記載:“五月朔,文貞公攜余及庶母田、余婦金、一幼妹乘亂出城……七月,文貞公遣人接取前留在京庶母趙宜人及一幼妹至文安。”在戰(zhàn)亂之中,王崇簡將與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趙氏及其子女留在京城兩月之久,而將崇禎十三年冬剛納的妾田氏與長子王熙夫婦緊攜身邊,可見趙氏在王崇簡心目中地位不僅遠遜梁氏,甚至不及剛?cè)腴T的田氏。
王崇簡的第二個妾田氏(1627-1648),大興人,納于梁氏去世后一年,是年十五歲。田氏與王崇簡共同生活了八年,1644-1645年隨王崇簡流亡東南地區(qū),王崇簡稱:“甲申寇變,隨予流離備歷艱辛”,“流離相偕,萬死一生”。田氏在順治四年(1647)正月生一女,第二年七月病卒,王崇簡很悲傷,寫了《悼妾》《中秋感懷》《題亡妾靈幾》《季夏感昨歲亡妾病中事》等詩追悼。田氏給王崇簡留下了“猶記當軒理素紈”的美好記憶。在崇禎十七年的戰(zhàn)亂之中,王崇簡將田氏緊攜身邊,趙氏與其所生子女卻被留在淪陷的京城,可見王崇簡喜愛田氏遠勝趙氏,或許除了田氏年輕貌美外,還在于田氏略有仿佛梁氏的才氣,其能臨摹梁氏的白描大士像。田氏病卒后,王崇簡于當年十二月納周氏為妾。周氏(1634-1653),宛平人。王崇簡將周氏與田氏并稱,說她們都是“明智女子”。周氏與王崇簡共同生活了五年,在順治九年十月生子王燕,順治十年十二月生男王默,以產(chǎn)后遇寒,病三日卒。在周氏去世后的一年里,王崇簡亦寫了很多詩來追思周氏:《悼妾周姬》的長詩抒發(fā)了佳人早逝、幼子無母的悲痛,及人生無常的感慨;路過周氏的禮佛樓下聽到磬聲,入室看到懸掛的周氏遺像,都禁不住想起與周氏如夢般的五年相處,希望月下香魂來見;在夏雨連宵之時,聽著雨打芭蕉,王崇簡憶起去年與周氏“共坐小軒東”的時光;由于周氏病亡,王崇簡充滿了傷心和惆悵,本該熱鬧快樂的元宵佳節(jié)也沒了節(jié)日氣氛,匆匆而過。到了清明、中元這樣的悼亡時節(jié),王崇簡更是“徒嘆芳辰至,翻增百緒生”,幻想著周氏能有清魂來聚。由詩文可見,周氏在王崇簡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里占有重要地位。梁氏去世后,趙氏不為王崇簡所喜,納妾田氏、周氏這樣有才智的女子或許填補了王崇簡在喪妻后情感和精神上的空缺。
黃氏(1636-1662),“家世良賈,姻親多士紳”,是家中的長女,順治十一年(1654)十九歲時被王崇簡納為妾。這年已五十二歲的王崇簡生活面臨很大的困境,妾田氏、周氏接連早逝,田氏留下年僅六歲之女,周氏遺下“一歲余、一甫生”的二子,需要年已垂暮的王崇簡來撫育。黃氏以其美麗、聰慧、干練,很快讓王崇簡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王崇簡納黃氏為妾后,“不數(shù)月而予門內(nèi)諸務井井在其胸中,子女無母而有母矣。亡何予復濫入仕路,朝暮出入衣服膳盥無不時具。而伏臘蘩,姻族往來,細及米鹽絲枲皆綜理咸宜,而臧獲循循有條理矣。間與之語,無不先獲余心者。念昔夫人時,予不知有家務,自夫人亡后,垂十數(shù)年今復得如夫人時,心竊幸之”。妻子梁氏生前處理家中一切事務,在去世后家政無人掌管,生活無一如意。在納黃氏為妾后,黃氏侍奉王崇簡起居,處理家中柴米油鹽、迎來送往的日常瑣事,撫育年幼的子女,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王崇簡又過上了如妻子梁氏在世時一樣不為家事操心的舒適生活。在黃氏去世后,王崇簡憶起的多是黃氏無微不至的照顧:“夜深愁喚茶湯飲,無復傳催侍女聲”,“出納經(jīng)營事,朝昏應接時”。
黃氏不僅有才,且有德,在王家處處辦事妥帖、恭慧有禮:對去世的梁氏朔望必行祭拜;對王崇簡的督責“八年來無一言之忤”;“處嫡子、冢婦以誠以禮,待眾子無異所養(yǎng)子”,王崇簡的子女無一是其所生,但對每一個都“恩勤備至”。黃氏在病后“不能飲食,勉強行立”,為了不讓王崇簡擔憂,“言笑如平時”。到病歿之前,黃氏“深秋迷眩幾絕復蘇,入冬眩絕者再,而肢體浮腫不能起”,仍然“戒人勿使予(王崇簡)知病之深”。黃氏以自己的德行贏得了王崇簡的鐘愛,王崇簡把她與妻子梁氏相比,稱她“才而賢又宛如夫人矣”。黃氏在與王崇簡八年的共同生活中,在才能和德行上都如梁氏一般,雖然并沒有為王崇簡生育子女,但在王崇簡的實際生活和情感世界里,她以自己的無私奉獻,取得了僅次于梁氏的地位。和梁氏一樣,她對家庭的貢獻被載于王崇簡的年譜。王崇簡還給她寫了遠多于田氏、周氏的悼亡詩,并親撰墓志銘詳記其言行。王崇簡在墓志銘中這樣總結(jié)黃氏的一生:“貌晰而妍,性慧而賢,子不失恃,閫職是專??私B前徽,靜好罔愆。日者昔言,厄三九年。何其不幸,其言卒然。爾亡我老,彼蒼者天,夫人之側(cè),爾永安焉?!痹邳S氏去世后,王崇簡安排了妾田氏、周氏、黃氏安葬的次序,黃氏“與夫人墓聯(lián)左下丈余。黃氏次周氏,周氏次田氏”。古人事死如事生,妾死后離王崇簡墓的遠近反映了其在王崇簡實際生活和情感世界里的實際地位次序。
郭松義先生認為,明清相當部分的官宦富家納妾有一原因,“只是為了貪戀美色,滿足肉欲”,在論述中郭先生把王崇簡納妾屠氏和蔡氏作為老翁納少女,貪戀美色又虛偽懺悔的特例。在現(xiàn)有文獻中筆者能夠找到的關于屠氏、蔡氏的記載只有王崇簡在自撰年譜和《宛平王氏宗譜》中的內(nèi)容,從中可知,李氏為大興人,屠氏乃其母再嫁之姓,其本姓李。王崇簡在黃氏去世后康熙二年(1663)納李氏為妾,王崇簡認為“以六十二歲尚納少女,此晚年自咎之一端也”。在康熙三年四月生女,第二年女痘殤。蔡氏為王崇簡房中侍女,因和王崇簡朝夕相處,于康熙八年三月十六日為六十八歲的王崇簡生女,次年正月女痘殤。蔡氏生女時,王崇簡解釋說:“平生房中侍女年長皆以處女嫁之,此以朝夕左右乃留之房中。豈老年所宜為者?是又晚年自咎之一端?!蓖醭绾喠鄽q納少女為妾,難脫“貪戀美色,滿足肉欲”的責難。郭松義先生認為,王崇簡“一方面是貪戀美色,不顧老年體弱,還要買妾玩婢女,可另一方面總覺得不光彩,怕人背后指責他,故又自己罵自己。王崇簡的做法,反映了某些紳衿道學家的虛偽心態(tài)”。
王崇簡不僅在納李氏、蔡氏時認為老年納少女不宜,在五十二歲納黃氏為妾時也認為:“予年已五十有二矣,復納女非所宜。或言黃氏女淑慎,年十九未適人,長女宜能撫幼子。予以年垂暮,遲回久之,始納焉。”王崇簡納少女為妾、收納房中侍女時的遲疑、自咎、懺悔,或許正記錄了曾任禮部尚書的王崇簡在家庭生活的現(xiàn)實需要、自己的情欲需求與他所恪守的儒家正統(tǒng)禮法觀念之間的掙扎。王崇簡一生一妻六妾,可以說是妻妾成群,但從王崇簡娶妻納妾的時間、每個妻妾與他共同生活的時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王崇簡不管是在明末作為普通士人時,還是到清初官位顯赫時,與其同一時間一起生活的妻妾只有一人或兩人。在1669年到1678年間王崇簡雖然與三個妾趙氏、李氏、蔡氏共同生活,但1669年妾趙氏已經(jīng)六十歲,因此1669年到1678年間侍奉在王崇簡身邊的應該只有年輕的妾李氏和蔡氏。入清后王崇簡官至禮部尚書,身邊侍奉起居的妾最多兩人,并不比明末作為普通士人時多,相對來說應該是屬于可以控制自我欲望而非貪戀美色、荒淫之人,其納妾也不存在講排場、顯示自己的地位和權勢之說。
在社會動蕩的明清之際,作為士人群體中的一員,王崇簡在詩文集中零碎地鑲嵌了個人生活史中與妻妾的一些生活片段,將這些片段進行整理,連綴成線,可以描摹出王崇簡夫婦生活的大概輪廓。王崇簡與妻子梁氏門當戶對,年齒相當。他們從小接受儒家正統(tǒng)的倫理道德教育,在家庭生活中,他們將儒家的禮法規(guī)范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在明清這個科舉興盛的社會,王崇簡作為士人讀書交友、科舉仕進,梁氏處理家政,把家庭作為展示其生命意義的舞臺,實踐著中國傳統(tǒng)社會儒家倫理中“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性別分工。夫妻兩人在二十三年的共同生活中,共同承擔生活的重負,根據(jù)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定位,按儒家倫理道德的要求,規(guī)范行為,恪守本分,各盡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以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生活,共同構(gòu)建起一個幸福溫馨的家。生活是生命的展開過程與形式,人的生命展現(xiàn)于生活中,人的情感來自對自己生活的理解和體驗。夫妻兩人以相近的修養(yǎng)和才情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相濡以沫。王崇簡夫婦的夫妻相處之道,或許是現(xiàn)代社會所倡導的“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家庭生活模式的最好詮釋。
在傳統(tǒng)的禮法社會之中,對飽受儒家道德思想浸淫的士人來說,在家庭生活中夫妻琴瑟和鳴、妻妾和美是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但通過王崇簡詩文中對其妻妾的記錄,這樣的生活需以女性單方面對丈夫家庭的無私奉獻為代價,梁氏、黃氏兩人就為此積勞成疾,生命短暫。婦順夫義是傳統(tǒng)儒家夫妻倫理關系的理想境界。王崇簡在梁氏去世后以“誓不再娶”作為自己對妻子“義”的表現(xiàn),但僅僅停留在為梁氏保留唯一妻子的空洞名分之上,可見在明清士人對名分的重視。王崇簡與妻妾的生活只是明清之際千百萬個士人家庭生活的滄海一粟,但通過對其進行探究我們可以窺見當時士人妻妾生活的具體風貌,也可加深對明清之際士人家庭觀念的理解。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女性多無聲地存在于歷史中,更由于傳統(tǒng)社會家庭生活的私密性,明清史學界多通過筆記小說研究士人與妻妾的生活。王崇簡能留下如此之多的與妻妾日常生活的記錄,在明清士人中難能可貴,而且他把與妻妾的情意寫得克制含蓄,也留給了我們很大的想象空間。王崇簡身為士大夫,雖然有著中國傳統(tǒng)儒家禮法文化的基本立場,但也有自己的取舍。他記錄下了夫婦之情及與妻妾生活的片段,雖然這些記錄多有王崇簡記憶選擇的美化,但借此我們可看到明清之際士人夫婦生活比筆記小說更加符合歷史實際的一面。將王崇簡與妻妾的生活放歸其個人生命歷程中進行考察,我們也可看到實際的日常生活中明清士人的家庭生活態(tài)度。
夫婦乃人倫之始,正家之道始于謹夫婦。明代士人亦很重視作為人倫之始的夫婦關系。男女通過婚姻開始一起生活。明代講究男女婚嫁以時,明代士人家庭男女結(jié)婚的最佳年齡在十五歲到二十四五歲之間?;橐龅木喗Y(jié)完全靠父母長輩來決定。明代科舉政治完全在政壇上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士人多在門第相當?shù)碾A層內(nèi)部締姻,同窗、同年、同僚的年誼也是士人締結(jié)婚姻的重要考慮因素。士人為了在科舉及第方面保持長久的優(yōu)勢,在積極督導自家子弟向?qū)W應舉、在士人內(nèi)部結(jié)親的同時,家長們還將目光瞄向周圍,才學優(yōu)異、極具中式潛力的貧寒少年也被納入締結(jié)婚姻的范圍??傊?,在明代科舉興盛的社會背景下,士人締結(jié)婚姻的首要標準是為官與科舉成就,士人被重視的才德也以科第為旨歸。經(jīng)士人慎重選擇而締結(jié)的婚姻使得姻親交往密切,這不僅擴大了士人家庭的活動范圍,也增強了家庭抵御變故的能力。
明代士人在科舉仕進生涯中,其妻子在家庭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操持家政,和睦親戚鄰里,輔助士人科舉仕進。在日常生活中士人夫婦建立起相扶以生的夫妻感情。為了士人家庭、家族的長遠發(fā)展和根本利益,喪妻后,士人多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做出是否續(xù)娶、續(xù)娶什么樣的人的選擇。士人的妻子在喪夫后一般會守節(jié)撫孤,延續(xù)夫主宗祀命脈與一生事業(yè),使家族世代傳衍下去。明代士人多以承嗣為冠冕堂皇的理由,施行一妻多妾的婚姻。這種畸形而不健康的婚姻形式,以無視女性的利益和尊嚴為代價。為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維持士人齊家的狀態(tài),明代士人希望妻妾通過努力提高自身的品德素養(yǎng),以女性的委屈隱忍和主動謙讓達到妻妾的和諧相處,但在家庭生活中妻妾間發(fā)生矛盾是很難避免的。從王崇簡夫婦生活的個案,我們也能看到明代士人婚姻生活的復雜性。
(本文摘自范喜茹著《明代京畿士人家庭生活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