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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和文種:自知與自欺之間

幾乎每個中國人都知道越王勾踐。一提起勾踐,大家就會想到他臥薪嘗膽、復(fù)仇吳國的故事,他也因此成為刻苦自勵、艱苦奮斗的象征。

幾乎每個中國人都知道越王勾踐。一提起勾踐,大家就會想到他臥薪嘗膽、復(fù)仇吳國的故事,他也因此成為刻苦自勵、艱苦奮斗的象征。很多人也佩服伍子胥,他可謂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忠臣,給人留下不惜性命、直言進諫的印象。但是,如果我們認(rèn)真品讀《吳越春秋》,就會發(fā)現(xiàn)勾踐和伍子胥形象的崩塌:他們成了兩個說謊大師——在趙曄的筆下,勾踐和伍子胥是靠一路說謊才獲得成功的。事實上,說謊的又何止是他倆!從創(chuàng)立吳國的太伯到篡位謀反的闔閭,從身居高位的范蠡到甘作綠葉的漁父,在吳越爭霸的過程中幾乎人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說謊。他們?yōu)槭裁匆f謊?他們怎樣說謊?趙曄對說謊濃墨重彩的描寫又體現(xiàn)了他對哪些問題的思考?換一種角度解讀吳越爭霸,多一種視角理解這段歷史!

如果說吳國的說謊傳統(tǒng)源自他們的祖先古公和太伯,那么越王的技術(shù)則并非出于祖?zhèn)?。勾踐遇到麻煩,很多時候是靠左膀右臂的主意才轉(zhuǎn)危為安的。這是兩種不同的模式:一種是效法先王,另一種則是以臣為師。前者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之舉,先王既然是圣賢,那么他們的傳統(tǒng)自然應(yīng)當(dāng)被繼承,而且我們已經(jīng)看到當(dāng)壽夢和夫差放棄了“說謊”傳統(tǒng)后,給吳國造成了毀滅性的后果。后者則是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模式。當(dāng)一個人既是君王的臣子又是君王的老師時,他所扮演的角色注定需要在說謊與不說謊之間自如地切換——切換得成功,就成為了范蠡;切換得失敗,就淪落成文種。

一般對范蠡和文種的解讀,大多停留在勾踐成功復(fù)仇后兩者的不同選擇。范蠡明智地及時離開,得以保身;而文種則選擇留在越國,被勾踐賜死。當(dāng)我們以說謊為視角來看待兩人時,就會發(fā)現(xiàn)范蠡和文種的結(jié)局幾乎是早就注定了的。

范蠡和文種都稱得上是勾踐的“老師”,其中文種的地位一開始還比范蠡更高——臨行前舉行儀式,做主持的是文種而非范蠡。當(dāng)勾踐對前來送行的臣子們表示自責(zé),以及對未來感到迷惘時,也是文種和范蠡對勾踐作了勸慰和鼓勵,告訴他現(xiàn)在的困境恰恰可能是一種機遇。

但是,當(dāng)大臣們開始具體分工之時,文種和范蠡的選擇就決定了他們?nèi)蘸蟮拿\。文種說:“夫內(nèi)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戰(zhàn)之備,荒無遺土,百姓親附,臣之事也?!狈扼粍t說:“輔危主,存亡國,不恥屈厄之難,安守被辱之地,往而必反,與君復(fù)仇者,臣之事也?!焙唵蝸碚f,文種主內(nèi),范蠡主外。文種負(fù)責(zé)的是讓越國強大起來,讓百姓忠于越王;而范蠡負(fù)責(zé)的是如何確保勾踐在吳國的安全,讓他能順利回到越國完成復(fù)仇。于是,對勾踐來說,范蠡的地位就超過了文種,因為從此之后范蠡成為了陪伴在勾踐身邊的人。在勾踐最孤獨而無助的幾年里,范蠡成為了他的依靠。

范蠡:勾踐說謊的掩護

到了吳國后,有一次吳王召越王入見,“越王伏于前,范蠡立于后”。這是一個有趣的細(xì)節(jié),充分說明了此時勾踐和范蠡的地位。如果說勾踐是不想拜而不得不拜,那么范蠡則是想站就站。勾踐的“伏”是真的也是假的,之所以說是真的,因為他知道只有“伏”才能活下去;之所以說是假的,因為他顯然隱藏了內(nèi)心不想伏的真實想法。相反,范蠡是真實的,此時此刻的范蠡不需要拜,因為他完全沒有性命之憂,吳王夫差甚至還想重用他。范蠡之“立”和勾踐之“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明范蠡在吳國的地位實際上高于勾踐。范蠡顯然很清楚這一點,于是才會選擇站著。君臣二人的一伏一立,正是他們的默契配合,范蠡用自己的“真”掩護了越王的“假”:在夫差看來,既然勾踐的臣子都知道自己比勾踐地位高,那么勾踐也就自然是“真”地覺得自己的地位低下而誠心誠意地“伏”??梢哉f,范蠡為勾踐在吳國的說謊作了掩護。

既然要作掩護,就一定要真真假假。勾踐假,范蠡則真。當(dāng)夫差說越王無道,越國將亡,勸范蠡改心自新,棄越歸吳時,范蠡并沒有虛與委蛇地表示自己愿意,而是明確表示感謝夫差大恩大德,可是愿意和勾踐“君臣相?!?。當(dāng)范蠡慷慨陳詞之時,越王伏地流涕,再次形成了強烈對比。范蠡用自己的“真話”讓勾踐的諂媚看起來更加真實。在夫差看來,既然范蠡敢于真實地表示自己不會背叛勾踐,那么勾踐也就不需要隱藏什么心機了。若是范蠡也和勾踐一樣伏地哀求,或是一見夫差拋出橄欖枝就趕緊接住,那么吳王也許反而會質(zhì)疑范蠡的品行,進而更加懷疑勾踐。

范蠡和勾踐的這個配合模式一直延續(xù)。當(dāng)越王為夫差養(yǎng)馬為奴時,范蠡在旁一直保持著君臣之禮。也許有人會問,這么做這難道不是在告訴別人勾踐還想著回到越國做自己的越王嗎?這就是范蠡虛虛實實的高明之處。如果勾踐此時此刻表現(xiàn)得徹底放棄了“越王”的尊嚴(yán),反而會讓夫差覺得可疑。因此,一方面范蠡和勾踐向大家展示“真實”的一面,告訴夫差我們依然想做“君臣”;另一方面則可以更加有效地掩飾他們的復(fù)仇之心,讓夫差進一步相信勾踐的謊言。

夫差并不是從一開始就相信勾踐的。既是范蠡和勾踐配合得非常成功,夫差也曾在伍子胥的建議下把越王單獨關(guān)到石室之中。因此,越王在有機會重新見到范蠡后,兩人再一次配合完成了勾踐說謊的巔峰之作——嘗夫差的糞便。這一次他們君臣二人依然是一真一假。越王對范蠡說吳王對自己非常好,因而特別擔(dān)心吳王的病情——這前半句顯然是違心之言;范蠡則對勾踐直白地說吳王“真非人也”,認(rèn)為吳王滿口仁義道德,但是只說不做——這當(dāng)然是真話??梢娝麄兌艘徽嬉患倩蚴且嗾嬉嗉俚哪J剑粌H出現(xiàn)在夫差面前,也是兩人之間的相處方式。

這一點非常關(guān)鍵。范蠡對勾踐一定要說真話,如此勾踐才能夠相信范蠡的建議,才能愿意采用相應(yīng)的謊言。要是范蠡對勾踐也是遮遮掩掩,那么很難想象勾踐會對范蠡百分百的信任,以至于對范蠡的建議——嘗夫差的糞便——都毫不質(zhì)疑。勾踐對于范蠡的重要性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保全性命,全是仗賴范蠡的計策,而范蠡之策的關(guān)鍵就在于他本人不說謊——無論是對夫差還是勾踐。在這一點上,范蠡和伍子胥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伍子胥在吳國權(quán)力的積累靠的是對吳王闔閭的說謊,而范蠡則對自己的君王保持著誠實;伍子胥是利用闔閭替自己復(fù)仇,而范蠡則是把“與君復(fù)仇”當(dāng)作了自己的目標(biāo)。兩相比較,高下立現(xiàn)。

文種:對別人更對自己說謊

我們還記得,勾踐從越國前往吳國之時,趙曄提及文種、范蠡二人相送,文種在前而范蠡在后;而當(dāng)勾踐返回越國之時,在二人并提的情況下已經(jīng)換了順序,變成了“相國范蠡、大夫種”。順序的變化不僅代表著勾踐心目中二人地位的改變,也是趙曄對二人評價的體現(xiàn)。

在勾踐回到越國準(zhǔn)備重新臨政時,范蠡和文種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分歧。勾踐問他們哪一天是吉日,范蠡說今天是丙午之日,就是一個好日子。文種則說了一句聽起來很深刻卻有一點老生常談的話——“前車已覆,后車必戒,愿王深察”。范蠡作了明確的駁斥,指出文種“不一二見”,列舉了五大原因證明越王已經(jīng)做好了臨政的準(zhǔn)備,其中一條是“君臣有差,不失其理”,再一次強調(diào)了自己與越王之間的等級差異。我們還記得,當(dāng)勾踐不在越國的時候,主持越國內(nèi)政的正是文種。如今勾踐回國,文種卻不愿意讓勾踐馬上執(zhí)政,大約正是忘記了“君臣有差”的道理。

因此,范蠡和文種最大的區(qū)分,正在于范蠡不僅不對勾踐說謊,而且不對自己說謊。換言之,他不自欺。無論在中國哲學(xué)還是西方哲學(xué)的傳統(tǒng)中,自欺都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幾乎和蘇格拉底對話的每一個人,都自以為什么都懂,然后在蘇格拉底的追問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什么都不懂,一直是在自己騙自己。比如《游敘弗倫》篇中蘇格拉底遇到了游敘弗倫,問他去做什么。他說去告發(fā)自己的父親殺死了一個奴隸。由于在古希臘公民殺死一個奴隸并不是什么嚴(yán)重的事兒,蘇格拉底好奇地問他為什么要告發(fā)。游敘弗倫說是出于虔誠。蘇格拉底就問他什么是虔誠,游敘弗倫說虔誠就是聽神的話。蘇格拉底追問說有那么多的神,他們之間還相互打架,如果虔誠是聽神的話,那么要聽哪個神的話……于是游敘弗倫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什么都不知道。

《論語》中在孔子面前自欺的人也不少?!妒龆菲d: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笨鬃油?,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于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p>

在這則著名的故事中,孔子主動地為魯昭公而“隱”。當(dāng)陳國的司敗問孔子魯昭公是否知禮時,顯然是在挑釁。他知道魯昭公娶了同姓女子,心里早就有了魯昭公不知禮的答案,只是想看看孔子如何作答??鬃拥脑瓌t非常清楚,子為父隱,臣自然為君隱。因而他拒絕對魯昭公的行為作負(fù)面評價,以“知禮”作答。這樣的話,他自己就要背上“黨”的罪名。朱熹《論語集注》說:“相助匿非為黨?!焙唵蝸碚f,就是為別人掩過飾非。但是,孔子的掩過飾非為的不僅是君王,也是魯國本身??装矅赋觯骸爸M國惡,禮也?!边@意味著孔子的“隱”恰恰是符合禮的,如果他在陳國的司敗面前直斥魯昭公不守禮,那么他雖然說了實話,卻反而違背了禮。因此,陳司敗犯了自欺的毛病。他以為自己懂得禮,卻不知道當(dāng)他試圖給孔子制造道德困境,讓孔子承認(rèn)魯昭公不知禮時,恰恰表明他本身就不知禮——不知道孔子可以通過“隱”而守禮,從而化解這個難題。

同樣,文種就或多或少就有著自欺的毛病。他和陳司敗一樣,以為記得“前車之鑒”的只有自己,完全無視勾踐在吳國多年為奴已經(jīng)脫胎換骨——勾踐的臥薪嘗膽就是明證。趙曄的敘述不止一次告訴我們文種的這個問題。比如說越王回國后“內(nèi)修其德,外布其道……民富國強,眾安道泰”,在越國已經(jīng)走上復(fù)興之路的情況下,越王向八位大臣學(xué)習(xí),咨詢治國理政之道。文種的答案是:“愛民而已?!痹酵鯁栐趺床潘銗勖?,文種給出了十六個字:“利之無害,成之無敗,生之無殺,與之無奪?!边@一對話看起來中規(guī)中矩,其實問題也正是在于中規(guī)中矩。在越王已經(jīng)采取“民富國強”政策的情況下,文種還在那里勸勾踐愛民,這恰恰說明文種并不知道對癥下藥,卻以為自己能夠給勾踐有用的建議。盡管越王也肯定了他的建議,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文種心目中的勾踐還是戰(zhàn)敗之前那個為了自己的榮耀而不顧百姓死活的勾踐。中國人都知道刻舟求劍的故事,苦口婆心勸勾踐要愛民的文種就是在那里“打撈”舊時的越王。

換言之,文種對他人的認(rèn)識沒有與時俱進,于是也導(dǎo)致了他對自己的錯誤判斷,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可以給勾踐對癥下藥的忠臣,殊不知他對勾踐之癥已有誤判,下的藥也就自然缺乏療效。當(dāng)他勸越王“愛民”時,顯然有批評勾踐“不愛民”的嫌疑。相反,范蠡的建議一般都具有針對性和實用性,無論是對內(nèi)修筑城池還是對外等待時機,他都只是給勾踐具體的建議,而不是站在道德的高度“教育”勾踐。范蠡明確地知道“君臣有差”,也許在說謊上自己是勾踐的“老師”,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了“君王”的復(fù)仇。伍子胥有一次勸誡夫差時說的話明確地表明了范蠡的地位:“越有圣臣范蠡,勇以善謀。”伍子胥的評價有兩個關(guān)鍵點:一是在提到越國的威脅時忽略了文種,說明在伍子胥看來文種不足為患;二是用圣來形容臣,這是對范蠡的極高評價。三國劉劭所著的《人物志》中說:“夫圣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聰明之所貴,莫貴乎知人?!北晃樽玉悖ㄚw曄)稱為圣臣的范蠡,就做到了知人——不但了解越王和吳王,而且也了解自己。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文種并非不知道說謊。向勾踐提出“今欲伐吳,必前求其所好”的正是文種,可見對于敵人,文種還是非常了解的。文種和范蠡的同僚大夫計研曾向勾踐說:“范蠡明而知內(nèi),文種遠(yuǎn)以見外?!惫饪催@句話可能會覺得驚訝,當(dāng)年主持內(nèi)政的不是文種而陪勾踐在吳國的不是范蠡嗎?但是,如果從說謊的角度來理解,那么計研的話就可以被解讀成范蠡了解勾踐和自己,而文種則能看透吳王。文種的確提出了九條非常有效的計謀,成功地欺騙了吳王。他將這些計謀稱為“九術(shù)”,其中包括送良木給吳王,讓吳國大興土木興建宮室,建造了姑蘇臺;送西施、鄭旦給夫差,讓他沉迷于女色;最狠心的則當(dāng)屬向吳國借糧食這一招,而親自前往吳國完成這一使命的正是文種自己。

在吳王面前,文種的確也是說謊的高手。他說越國連年水旱不條,糧食歉收,人民饑乏,所以才來向吳國借粟,并且保證來年就還。文種的謊言成功地欺騙了吳王,夫差借給了越國粟萬石,結(jié)果第二年越國還給吳國的是蒸熟了的粟米,吳國拿這些粟米播種,落得個顆粒無收的下場。

我們可以看到,范蠡教勾踐說謊,更多的是出于防御,為的是讓越王保全性命得以回國;而文種的說謊則著眼于進攻,為的是摧毀吳國的實力。因此,文種并不是不會說謊。二人的區(qū)別在于范蠡沒有自欺而文種則活在自欺之中。

在幫助勾踐成功復(fù)仇后,范蠡和文種先后對越王表示祝賀。范蠡從越王的表情中看出勾踐所在意的是領(lǐng)土,而不是大臣們的性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變“君臣有差”的局面,要保全自己,就只能選擇不再做勾踐之臣。范蠡本來想直接從吳國就逃走,但是為了盡人臣之義,還是等到陪勾踐的大軍回到越國后再選擇離開,這一細(xì)節(jié)再次表明了范蠡對自己的定位:如果做臣子,就做一個守禮的臣子,而不幻想自己比君王更加的重要。與此同時,文種則不但沒有警覺到自己的危險,甚至在范蠡提醒他“越王必將誅子”后,依然不相信范蠡所言。這并不意味著文種的愚忠,恰恰相反,這是文種的“自信”,而他的自信則源于“自欺”。他之所以不相信范蠡的警告,是因為他相信自己了解越王,相信自己比范蠡聰明。

勾踐在決定要賜死文種前曾經(jīng)問他:“吾聞知人易,自知難。其知相國何如人也?”這話是勾踐說的,也是趙曄說的。不自知而自欺,大約這正是文種和范蠡命運不同的根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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