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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自然的一生:記我的導師??偙笙壬?/h1>

2022年7月8日,祝總斌先生走了,享年九十二歲。消息是王鏗兄告訴我的,我并不覺得突然,畢竟這樣的高齡,哪一天謝世,也說不上意外,但仍然感到傷感。

2022年7月8日,??偙笙壬吡?,享年九十二歲。消息是王鏗兄告訴我的,我并不覺得突然,畢竟這樣的高齡,哪一天謝世,也說不上意外,但仍然感到傷感。伴隨傷感的,還有遺憾,因為自發(fā)生疫情后,我再也沒有拜訪過他。

初見祝先生,是研究生面試時。他身材不高,比較清瘦,戴一副淺白邊框的眼鏡,親切溫和、平易近人,這打破了我對北大教授不茍言笑、嚴肅端莊、令人陡生敬畏之感的想象。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藍色中山裝上衣,與白、綠一樣,屬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流行色式。這種顏色、款式,在八十年代末已不多見,到我面試的九十年代初,可以算得上復古的“時髦”裝了。在我的記憶中,北大讀書六年,能和祝先生撞衫的,只有季羨林先生。祝先生穿過其他色式的上衣,比如咖色夾克,也戴過黑色邊框的眼鏡,但于我而言,初見的印象卻永遠揮之不去。

祝總斌先生授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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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先生待人溫和親切,一生與人為善,是大家公認的,孟彥弘兄曾有經(jīng)典的評價:“祝先生的為人,可謂‘有口皆碑’。這不是形容,不是泛稱,而是實錄?!睋?jù)祝先生回憶,他曾擔任過北大歷史系副主任,協(xié)助系主任鄧廣銘先生的工作,鄧先生有時對他很“不滿”,質(zhì)問他:“小祝,怎么在你的眼里從來沒有壞人?”他對人之好,于此可見一斑。在這方面,我有深切的體會。1989年秋,我曾就考研一事寫信向一些老師請教,有的老師一問一答,有的有問不答。祝先生回信及時,熱情周到,不僅有問必答,而且特意叮囑,要翻閱一下《資治通鑒》,并提醒我加強外語學習,以避免多數(shù)偏僻地區(qū)考生的覆車之轍,信末叮囑工作、備考期間,注意保重身體。覆信字里行間充滿殷殷關(guān)切之意,令人倍感溫暖。在我讀書的年代,導師很少和學生一起吃飯,在我的印象中,祝先生和田余慶先生從未特意宴請過學生們。不過,我工作以后,祝先生曾幾次邀請我與妻子吃飯,而且告訴我,這是他一定要做的。后來他和師母在中關(guān)園附近的郭林宴請了我們,當時這是一家相當有名的餐館,分店遍布京城,可謂無處無郭林,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以覓得一二了,不過溫馨的場景卻至今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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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總斌先生與作者的通信

祝先生作為碩、博士導師,是我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領(lǐng)路之人。但他對我的影響并不止于學術(shù),而是包括諸如教學、為人等方方面面,可以說,他是對我產(chǎn)生最大影響的少數(shù)人之一。

和對待其他人一樣,祝先生對學生同樣溫和親切。不過,溫和親切并不代表對學生放任自流,任其所為。九十年代初,剪刀加漿糊的纂書風氣正濃,書商尤其矚目于北大的師生。入學之初,祝先生對我殷殷叮囑,大意是說,他作為老師,不會參與這種事,我作為學生,也同樣不能參與,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否則必定影響學業(yè)。后來寫碩士論文,找題目幾乎耗盡了我的精力,有次偶爾和祝先生談及某方向的老師為學生確定題目,而且要求學生必須照做的事情。他聽后說,我們魏晉三位老師(另兩位為周一良、田余慶先生)有一個不成文的約定,魏晉南北朝方向的學生必須自己確定題目,否則就不要畢業(yè)。我倒沒有向他討要題目的意思,因為我早就從之前的學生那里聽過這樣的傳聞。但他笑著說這番話時,語氣相當堅決,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估計要也白要。在他的“逼迫”下,我來回翻書,苦思冥想,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當時還是以后,我對自己的碩士論文很不滿意,不過于我而言,仍不無意義。在祝先生的鞭策和扶持下,我踉踉蹌蹌邁出了這一小步,但卻是我今后獨立從事歷史學研究邁出的一大步。

那時讀研,學分要求不像現(xiàn)在這樣高,歷史系古代史專業(yè)所開課程不是很多。我所修的學分中,祝先生的課程最多,分別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中國古代法制史》《中國古代史學史》《魏晉南北朝史》,占了幾近三分之一;如果再加上六個學分的《資治通鑒》課,那就將近一半了。

課堂上的祝先生,精神飽滿,聲音洪亮,板書銀鉤鐵畫、渾雄遒勁,有時打著手勢,頗有感染力,與課下的形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很難想象,他略嫌瘦弱的身軀中蘊藏著如此旺盛的精力。一堂課結(jié)束,他的眼鏡邊框以及袖子上常常沾滿粉筆塵末,這時也經(jīng)常有學生圍著他,向他請教問題。這種場景總令我聯(lián)想到身穿工人藍服裝在車間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工作的老工程師。我從事教學工作以后,仍然受益良多,這既包括他的具體教學方式,也包括其中傳遞出的做人做事的態(tài)度。

《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講授提綱

《中國古代政治制度史》講授提綱

開課之初,祝先生會給學生發(fā)一份油印資料,內(nèi)容包括講授提綱、參考書、復習題,這在大學教育程式化的今天,已成制度規(guī)定,但在當時,卻并不多見。古代政治制度是祝先生用力最勤、貢獻最多的研究領(lǐng)域,課堂內(nèi)容觀點新穎,勝義迭出,無論初學者還是有所涉獵者,從他的具體考證以及宏觀見解中,均可以各得所需。我對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認知,就是從這門課開始的。史學史尤其是法制史對多數(shù)學生來說,相對而言比較陌生。講授過程中,祝先生清晰有序地梳理線索、構(gòu)筑框架,同時也將自己的諸多獨到見解融入其中。以后我對法制史有所涉獵,與這門課程有很大的關(guān)系。至于魏晉南北朝史,是祝先生最為擅長的研究領(lǐng)域,課程的精彩紛呈自不待言,后來我開設(shè)此課,無論結(jié)構(gòu)體例還是具體內(nèi)容方面,都從這門課程中吸收了不少養(yǎng)分。

周一良先生以“聽了一次楊小樓的拿手好戲”形容陳寅恪先生上課之精彩。祝先生的課程內(nèi)容充實豐富、邏輯謹嚴周密,極富人格魅力,聽他的課,也相當過癮,是一種極好的享受。

《資治通鑒》課并不在課堂上講授,而是一門讀書課,地點在祝先生家中的書房。所讀時段為自秦朝建立到隋朝統(tǒng)一,兩周討論一次,一次十卷,共三個學期。祝先生帶我們讀《通鑒》,相當程度上是師生之間自由而又平等的學術(shù)交流,學生可以自由提問,也可以自由評論,中間沒有什么界限。對我們所提的任何問題,他有問必答,耐心細致,在他看來,只有有問題與沒有問題之分,而問題本身卻沒有幼稚與深刻、簡單與復雜之別。如果我們沒有問題,他會向我們提問。以他的心性,應該沒有監(jiān)督學生讀書的想法,但這種方式對知識儲備幾乎為零的我而言,頗有點像“照妖鏡”,如果兩周沒閱讀《通鑒》,很難不會現(xiàn)出原形。

問答中間,祝先生經(jīng)常會從書架上抽出相關(guān)史籍,將史料展示給學生;有時所需之書在隔壁臥室,他會不辭辛苦,往返于書房臥室之間。歷史研究的言之有據(jù),無一字無來處,通過這樣的不言而教,在學生心中扎下了根子。他所展示的史料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漢書·天文志》,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當時,對多數(shù)學生而言,《天文志》無異于天書,大都會略而不讀,偶有涉獵者,也難求甚解,而且當時的歷史學研究者也很少關(guān)注這一方面的內(nèi)容。但祝先生給我們講解《天文志》,不是泛泛而談,而是帶有獨到的見解。不僅是《天文志》,舉凡史籍中其他偏僻冷門的知識,他大都能娓娓道來。在《我與中國古代史》中,祝先生談治史心得,強調(diào)要懂一些文字學、訓詁學、考古學、天文歷法、科學技術(shù)、中外交通、文學藝術(shù)、哲學宗教等知識,其實,他對這些知識不僅僅是一般的了解,而是有很深的理解,這在他的文章中時有體現(xiàn),有的甚至寫成了專業(yè)論文。在我認識的學者中,論知識的豐富淵博,少有人能出祝先生之右。

祝先生固然早在我備考時,就提及《通鑒》的重要性,但當時我對歷史學研究并不了解,沒有太在意。讀書課上,在他循循善誘的引導之下,對這部經(jīng)典著作的重要性,我的領(lǐng)悟逐漸加深,對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的發(fā)展線索因此有了基本的了解與掌握,此段歷史的知識框架結(jié)構(gòu)也由此得以建立。讀書課對我的影響不止于基本歷史知識的獲取。祝先生的平易近人、親切溫和,對學生提問不厭其煩的一一作答,師生間自由而平等的閑談式學術(shù)討論,對初學者是很大的鼓勵。三個學期的讀書求學,師生間的“坐而論道”,氣氛自然而又溫馨。經(jīng)歷這樣的熏陶,我的提問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問題意識由此逐漸養(yǎng)成,對學術(shù)研究的自信,也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鄭板橋有詩云:“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弊O壬膶W術(shù)境界和教學能力,我自然難以企及,但我的學術(shù)研究得以起步,能夠步履蹣跚地前行,特別有賴于他在《通鑒》讀書課上的悉心扶持與自然熏陶。工作以后,我與學生相處的態(tài)度與方式受他的影響更大,方方面面留下了他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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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先生的課程或者是此前學術(shù)成果的積累,或者后來轉(zhuǎn)化成了新的學術(shù)成果,因此,他的研究領(lǐng)域相當廣闊,政治制度史、政治史、法制史、史學史、思想史、文學史等幾乎無所不涉。令人折服的是,這些研究不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而是不落窠臼,推陳出新,其中也不乏有奠基開拓之功的作品。

《兩漢魏晉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是祝先生的代表作,也是政治制度史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著作。書中對史實的考訂,抽絲剝繭,結(jié)論水到渠成,其“論從史出”的深厚功力令人拍案叫絕;至于見解的新穎獨到,則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里不擬對此書進行全面的評論,僅就孟彥弘“此書是近年學界所極力倡導的‘活的制度史’的研究方法”的評價,結(jié)合祝先生其他文章,略作補充說明。

就制度的發(fā)展變遷而論,從縱的方面,祝先生特別注重追源溯流,在他的筆下,任何制度都不是突如其來,而是淵源有自,互相銜接,而且經(jīng)過扎實細致的論證,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決不突兀。從橫的方面,他特別注重分析同一時空下諸種制度之間關(guān)系的復雜性,這種關(guān)系從來不是僵化不變的,其中既有沖突與對立,更有協(xié)調(diào)與配合,而制度就在這種流動不居的關(guān)系中有了變化與發(fā)展。比較典型的例子是,他在《西漢宰相制度變化的原因》一文中對中朝官制度、領(lǐng)尚書事制度與丞相、三公關(guān)系的分析與論證,讀者可以從中充分認識到各種制度本身的彈性以及制度關(guān)系上存在的彈性。制度的變遷,從來不是孤立的,而是與人事活動密切相關(guān)。上世紀五十年代,錢穆曾指出:“制度是死的,人事是活的,死的制度絕不能完全配合上活的人事?!袊鴼v史上已往一切制度傳統(tǒng),只要已經(jīng)沿襲到一兩百年的,也何嘗不與當時人事相配合?”言外之意,活的制度必定與活的人事相配合,制度因人事而變。祝先生的政治制度研究,與這一看法的契合之處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說,他的制度史研究在相當程度上是當時人際關(guān)系、政治活動、社會背景乃至人物性格的另一種體現(xiàn)。比如他對中朝官的分析,指出漢武帝時代及其以后的差異性,其中時代背景、皇帝個人性格都在發(fā)揮著影響。又如,他發(fā)現(xiàn)《文館詞林》所載晉元帝詔書以“門下”開頭,敏銳地認識到,這可能意味著從此時開始,出詔需經(jīng)門下,門下省有審核詔令的權(quán)力。不過,史籍中沒有具體案例可以印證,他將這一問題與王、馬之間的政治矛盾以及王導擔任錄尚書事、中書監(jiān)等職務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考察,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但他沒有僵化地看待這一審核權(quán),而是特意指出其在東晉并沒有固定下來,直到南朝方成為正式的制度,而且封駁權(quán)的性質(zhì)從限制權(quán)臣變?yōu)闆Q策正確的保障。類似這種制度的興衰存廢、作用大小與人事、政治活動密切聯(lián)動的考察,幾乎貫穿《宰相制度研究》全書,而在《都督中外諸軍事及其性質(zhì)、作用》《魏晉南北朝尚書左丞糾彈職掌考》《試論魏晉南北朝的門閥制度》等文章中也屢有體現(xiàn)。

制度規(guī)定與實際運行可能存在著差異,祝先生研究政治制度,固然關(guān)注機構(gòu)組成、職官權(quán)能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但更關(guān)注其實際運行情況?!对囌撐覈饨ň鲗V茩?quán)力發(fā)展的總趨勢》一文開宗明義對兩者加以區(qū)分,指出對皇權(quán)形成制約的具體政治制度是經(jīng)過歷朝歷代反復總結(jié)經(jīng)驗,最終固定下來的;君主實際行使權(quán)力時,則可以超越任何制度規(guī)定,不受任何約束。《宰相制度研究》對漢魏三公、尚書、中書、門下的分析,最終都落實在了執(zhí)行層面,并從執(zhí)行情況的變化探討制度的變遷。值得注意的是,祝先生對文書的流轉(zhuǎn)狀況十分重視?!端螘ざY儀志》所載關(guān)事儀留意者少,他對這件儀注詳加剖析,理清了行政文書在太常寺、尚書、門下、皇太子/皇帝之間流轉(zhuǎn)的復雜過程,劉宋中樞機構(gòu)政務運行的實態(tài)得到了相當細致的揭示,而門下省平尚書奏事制度的固定化,也由此得到了充分有力的證明?!陡卟俑臅s考》就高昌國的政務文書進行深入分析,但這并不僅僅是一篇考察高昌國文書的專文,而是將其與中原政權(quán)的政務文書比較,不僅闡明了前者對后者的仿效、摹擬以及其間存在的差異性,而且中原政權(quán)重要文書的運行流轉(zhuǎn)狀況也因此得以明晰。至于對文書名稱及文書內(nèi)容中晦澀難懂的諸多概念的考釋和辨析,則對后世理解這些文書的內(nèi)容及互相之間的區(qū)別極具參考價值。幾十年過去了,伴隨簡牘、文書等考古資料的源源不斷出土,文書學以及與此密切相關(guān)的政務運行機制研究已經(jīng)成為“顯學”,但祝先生的研究成果放在當下,仍不失其學術(shù)生命力,他對這一領(lǐng)域的貢獻是無法令人忽略的。

通觀祝先生所有論著中涉及的政治制度,經(jīng)過他的分析,都不是生硬呆板、僵化不變的,而是具有靈動活潑、豐富多彩的特性。制度有源有流,有興有廢,與政治事件、人事變遷、人物性格、文書流轉(zhuǎn)甚至包括思想觀念(可參《試論我國封建君主專制權(quán)力發(fā)展的總趨勢》關(guān)于儒學與兩千年皇權(quán)變遷關(guān)系的分析)形成了密切的互動,在他的筆下,政治制度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錢穆先生強調(diào)論制度應與人事活動配合,祝先生是這一倡導的踐行者;現(xiàn)今學界流行“活的制度史”觀,除人事而外,還強調(diào)其他諸多因素對制度的影響,祝先生從多層次、多角度觀察古代政治制度的變遷,無疑是“活的制度史”的先行者。

法制史研究是祝先生另一個取得杰出成就的研究領(lǐng)域。《“律”字新釋》首先反駁了將“律”與音律相聯(lián),引申為法律之“律”的簡單說法,然后從字形構(gòu)成入手,指出“聿”字由手握筆以刻畫甲骨器物之狀,引申指刻畫工具——筆,具有區(qū)分之義,并進一步考證以“聿”為字根的字或與“聿”同義,或演化指界限、規(guī)矩、行列等義,從而闡明了“律”為什么具有規(guī)范、準繩等義,乃至被用為法律之“律”的原因。該文篇幅甚短,不過六千來字,但卻解決了法制史上一個少有人留意而又十分基礎(chǔ)的問題。在此文的基礎(chǔ)上,《關(guān)于我國古代的“改法為律”問題》一文通過嚴謹細密的考證,否定商鞅“改法為律”的定說,將其時間定于前260-前252之間;并通過分析戰(zhàn)國時期音樂調(diào)解社會功能的強化、度量衡的逐漸統(tǒng)一及推廣、與“律”同音的“率”字早已用于政法領(lǐng)域等問題,深入解釋了“律”字得以取代其他諸多字詞,從而成為古代成文法典專用字的原因所在。兩文展現(xiàn)的,不僅是祝先生令人贊嘆的廣博知識與史學考證功力,而且不具備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等小學素養(yǎng),是難以深入考察并解釋清楚相關(guān)問題的?!堵哉摃x律的“寬簡”與“周備”》《略論晉律之“儒家化”》兩篇長文作為祝先生法制史研究的代表作,闡釋了《泰始律》兩方面的重大變化。晉律的寬簡、周備人所習知,但具體情況難明。祝先生考證了所省重要條文的某些具體內(nèi)容及其針對的不同社會階層,“周備”在律令之分、篇目體系完備及法律用語等方面的表現(xiàn),并對晉律“寬簡”的目的及何以能夠做到“完備”提出了合理的解釋。晉律儒家化首先由陳寅恪先生概括提出,其后瞿同祖先生在系統(tǒng)討論古代法律儒家化時,從制律諸人儒學素養(yǎng)的角度對晉律儒家化續(xù)有補充,但仍然相當簡略。祝先生的最大貢獻在于,確定了儒家化的基本內(nèi)涵即晉律對“禮”的精神與規(guī)范的吸收。他將晉律置于從漢代禮、律兩分到唐律“一準乎禮”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進行考察,論證了晉律的承前啟后性質(zhì)及對唐律的形成所起的奠基性作用。之后對“官吏得終三年喪”等六條晉律具體規(guī)定的分析,是對晉律以禮入律的進一步說明。自此,“晉律儒家化”不再是一個籠統(tǒng)模糊的概念,而是有了具體的衡量標準,同時,儒家化的具體內(nèi)容也得到了更為清晰深入的揭示。兩篇文章的學術(shù)價值不言而喻,早已成為魏晉法制史研究者必讀的經(jīng)典范文。前幾年我曾撰寫《漢晉法律的清約化之路》一文,討論魏晉法律與學術(shù)思潮之間存在的密切關(guān)系及晉律體例上的玄學化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兩文的影響。

祝先生從事學術(shù)研究,有明確的目標而無固定的計劃。所謂有明確目標,指其確定的一生完成百萬字的成果;所謂無固定計劃,指其并不會抓住某個幾近題無剩義的專題不放,一定要寫出系統(tǒng)、完整的專著?!恫牟徊凝S史學叢稿》共收論文三十六篇,這些研究涵蓋的時段上自先秦下到明清,而且跨越諸多領(lǐng)域,可以想象,論題之間欠缺緊密的聯(lián)系是自然之事;即使分量較重的政治制度史論文,也大多呈現(xiàn)出“各自為戰(zhàn)”的特點。史學論著的系統(tǒng)性與獨創(chuàng)性往往難以兼得,而“論從史出,追求新意”,是祝先生學術(shù)研究的宗旨,如果兩者不可兼顧乃至存在矛盾,他寧可舍棄系統(tǒng)性追求新意,而不是為追求系統(tǒng)性而犧牲新意。其實,他的課程講義從來不缺乏系統(tǒng)性,而且獨到之見俯拾皆是,如果整理成專著,并不缺乏學術(shù)價值,但他只是抽取了《政治制度史》講義中有關(guān)宰相制度研究的內(nèi)容,以專著的形式呈現(xiàn)給了學界,其他具有新意的內(nèi)容則以單篇論文的形式發(fā)表?!对紫嘀贫妊芯俊饭倘幌到y(tǒng)、完整,但這并非他強力為之、刻意追求的結(jié)果,而是多年自然積淀的結(jié)晶,因此,與時下不少追求系統(tǒng)性但缺乏新意的專著不同,該書無一處無心得,無一處無新意。其實,他探討《史記》的幾篇長文同樣充滿新意,如果與課程講義相結(jié)合,稍加補充完善,即可成為一部較為系統(tǒng)的漢代史學史專著,不過要像《宰相制度研究》那樣,做到全書皆是新意,對祝先生來講,也不容易做到。在這種情況下,他寧愿以論文的形式呈現(xiàn)給讀者。

不少人做研究,特別重視在某一個領(lǐng)域的“持之以恒”,有時未免有為寫而寫的嫌疑;祝先生恰恰相反,對待研究對象,往往“見異思遷”,有感則發(fā),無感則罷。或許由于知識淵博、興趣廣泛的緣故,他從不畫地為牢,將研究限定在一個固定的領(lǐng)域或時段內(nèi),像匠人一樣反復制造毫無新意的作品,而是自如切換于不同領(lǐng)域、各個時段之間,不斷奉獻富有新意的佳作。他的多數(shù)研究主題互相之間缺少系統(tǒng)性、完整性,原因即在于此;但他以“新意”為最終鵠的,保證了每篇作品獨出機杼、新穎獨到,而且毫不牽強附會,給人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感覺,原因也在于此。優(yōu)秀的史學經(jīng)典論著從來不是為寫而寫、強力為之的結(jié)果,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這在老一輩史學家如陳寅恪、唐長孺、田余慶等人的研究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而祝先生同樣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文風樸素、簡潔,是祝先生作品的另一個鮮明特征。他的論著不追求各段落之間的自然銜接,不追求語言上的感染力,論述問題、原因和表現(xiàn)時,經(jīng)常以漢文數(shù)字、阿拉伯數(shù)字和天干表達,如俄羅斯套娃般層層疊疊,但層次極為清晰分明。他的作品如一束束鋼絲扎成,精瘦干練,力感十足,幾無一字可刪。有人認為,這種風格與《宰相制度研究》脫胎于講義有關(guān),但他未在課堂上講授過的論文也具有同樣的特點,我想,他性格上的樸素自然或許起的作用更大。記得我曾就論文的表達向他請教。他說:“前有翦伯贊,后有田余慶”,史學論文文筆流暢而且富有感染力的,非此二人莫屬,但那不是刻意追求可以達到的;論文最重要的,在于說理透徹清晰,論據(jù)、論點表述清楚即可。其實,田先生同樣重視文筆的簡潔,表達也給人無一字可刪的感覺。區(qū)別在于,田先生的無一字可刪,是就閱讀的美感而言的;祝先生的無一字可刪,是就闡述的內(nèi)容而言的。田先生文筆的文雅洗練,是一種很高的境界,祝先生文筆的樸素簡潔,同樣是一種很高的境界。

祝先生將書房名為“材不材齋”,意思是自己在學術(shù)上不可能成“材”,但要以“材”為追求目標,這是他對自己學術(shù)上的定位,是自謙的說法。如果將他的為教、為學、為人綜合在一起看,淡泊名利、樸素自然、心性善良對他是更為妥帖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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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偙笙壬ㄗ螅?、田余慶先生(中)與作者

祝先生做研究,無名利之心,只是順著學術(shù)的本質(zhì)要求和自己的興趣愛好,自然而然地讀書寫作。他不會撰寫沒有足夠新意的文章,以為評職定等積累砝碼。文章寫出后,在哪里發(fā)表,他也并不看重,有的發(fā)表于現(xiàn)在看來級別并不高的刊物上;有的編入今人多以湊數(shù)之作應景的會議論文集中;較他年幼的研究者索稿以為自己祝壽,他也不會拒絕?!对囌撐簳x南北朝的門閥制度》一文長達七八萬字,內(nèi)容豐富厚重,對門閥制度的討論既全面系統(tǒng),又深入細致,既可發(fā)表于期刊,也可以整理補充成專著,但他卻將其放入了成于眾人之手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通史》第五卷中,這是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難以做到的。不過,做到這點,于祝先生而言或許并不困難,所謂“文如其人”,對待學術(shù)的態(tài)度不過是他本性的移易罷了。

在現(xiàn)實中,祝先生則“人如其文”,生活方式極其簡單質(zhì)樸,不為追求物質(zhì)生活勉力而為。他在外穿戴樸素,家中則是水泥鋪地,基本沒有進行過任何裝飾。住房名為三室一廳,其實客廳僅能容下一張不大的飯桌,臥室和書房也不很大,整個房子的空間狹小逼仄。后來,北大在藍旗營新建了一批住宅,大多數(shù)教師搬了進去,但祝先生仍住在中關(guān)園陳舊而且沒有電梯的老房里,只是出于年紀已老上樓不便的考慮,從六樓搬到了別人騰空的二樓。他收入確實不算很高,如果勉力而為,未必無力購買,因為那時的房價也不算高。不過,為外物所累,有違他樸素淡然的本性,在勉強與自然之間,他寧可選擇后者。祝先生自己生活簡單樸素,對別人卻經(jīng)??犊饽摇N耶厴I(yè)之初,他覺得工資太低,一定要施以援手,我堅辭不受,卻未獲允準。對此,我無以回報,只能銘記師德,感念于心。

幫助他人,于祝先生純屬自然而然,不僅沒有要求回報之心,即使對畢業(yè)后的學生登門看望這樣的小事,也感到惴惴不安。盡管高居六樓,告別之時,他仍會堅持將學生送至樓下。師母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后,八十多歲的祝先生親自照顧,學生前往拜訪,他會小心詢問待多長時間,以便預作準備,似乎很擔心失了禮節(jié)。祝先生總將學生視為平輩,這與田先生有所不同。記得有一次蒙田先生贈書,田先生以玩笑的口吻問在座的彥弘兄,題簽是否可以題寫“彥弘老兄”,后者連稱“不敢不敢”,最后是“某某君存檢”。祝先生卻是實打?qū)嵉匕褜W生當成平輩看待的,給我的贈書題簽永遠是“樹峰兄指疵”,其中包括我讀研時的贈書。所以,祝先生的客氣并非偽裝,而是一以貫之的人生態(tài)度。我工作以后,一方面有時較忙,另一方面考慮到前往拜訪,會給祝先生身心帶去負擔,因此,看望他并不頻繁。疫情發(fā)生以后,曾幾次與彥弘兄相約一同拜訪,最終卻均未成行。就這樣,機會一再錯過,直至臨終,再也未能見他一面。

孔子評價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回也不改其樂?!弊O壬簧搴挥X其苦,于名利無絲毫爭競之心,自得其樂地暢游于教學與學術(shù)之中,確有顏回之風。他八十壽誕之際,田先生到場祝賀,說祝先生一定能寫出《朝聞道集》這樣的著作。《朝聞道集》是周有光先生一百零四歲高齡時所撰之作,祝辭巧妙借用此書,不落俗套且意境深遠,其中既有對祝先生長壽的祝福,也暗喻其對學術(shù)孜孜不倦的追求,同時也暗含著對他高潔品性的贊揚。祝先生年齡沒有過百,沒有寫出這樣的著作,但總結(jié)他一生的為人、為學、為教,確乎當?shù)闷稹俺劦馈边@樣的評價。

7月19日,祝先生的家人與學生將他安葬在了昌平九里山公墓。整個公墓呈梯田形狀,他的墓地在最上一層的最后一排,背倚山墻,其上布有一排黑白相間的琴鍵裝飾,樸素而又自然。祝先生生前隱身于蕓蕓眾生之中,不求卓然獨立,而是普普通通、樸素自然地生活著,但本性之高潔又完全不同于流俗,可謂蕓蕓眾生中的大隱士、真君子。他的墓地處于眾墓之中,并不顯赫,但又獨立于眾墓之外,恰與祝先生平素為人處世的風格契合。我相信,那排琴鍵奏出的,是寧靜自然的樂曲,并永遠伴隨著天堂里的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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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07于時雨園

時值祝總斌先生逝世一月之際,撰寫此文,以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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