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至6月,美國全國科學院美中學術交流委員會在周口店舉辦了為時三周的“動物考古訓練班”,訓練班由亨利·露西基金會資助,賈蘭坡任訓練班主任,美國加州大學副教授吉黛娜·岡薩雷斯為任課教師。學員來自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前身)及全國各地考古研究所和博物館的中青年在職者二十五人。
我很幸運,參加了這個訓練班的培訓。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了,在周口店參加這個訓練班學習和生活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
1992年動物考古學訓練班全體師生合影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中國歷史博物館陳列部工作了近十年,我的主要工作是負責《中國通史陳列》中舊石器時代陳列的內(nèi)容設計和修改,也做一些專題展覽,但那時通史陳列修改和專題展覽都是幾年才能遇到一次,大多數(shù)時間是坐冷板凳。部門領導要求我們跟蹤展覽內(nèi)容相關學科的發(fā)展,做相關領域的研究。我試圖做一些舊石器考古學的研究,但因為無法獲得第一手資料,基本上也僅限于綜合性的研究,很難找到突破口。正在我苦悶、彷徨之時,我接到了“動物考古訓練班”的通知,于是欣喜地報名參加了這個訓練班的學習。
訓練班的課堂設在周口店原“北京猿人展覽館”周邊的辦公區(qū),學員和教師都吃住在區(qū)內(nèi)。那時動物考古學在國內(nèi)做的人很少,大部分的學員,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并不知道什么是動物考古學?我們都是抱著好奇的態(tài)度,想了解動物考古學究竟是怎樣一門學科,能解決什么樣的問題,也都想體驗一下美國老師的教學方法。
吉黛娜老師是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女教師,她很熱情,精力充沛,那時還沒有實行雙休日,每周從周一到周六,每天上下午上課,都由她一個人講授。她很擅長教學,能把復雜深奧的動物考古學深入淺出地一一介紹給我們,她首先告訴我們:“動物考古學是利用人類遺址中的動物骨骼去分析考古遺址的年代,了解人類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恢復當時人類的食物結構和人類的行為,總之動物考古學就是探討人與動物的關系。”一下子就把我們的興趣點抓住了。
吉黛娜從動物考古學依據(jù)的“將今論古”的理論開始,系統(tǒng)地教授了動物考古學的基本理論、方法和實踐。教我們?nèi)绾螌z址出土的動物遺骸進行分類、鑒定、觀察和測量,和怎樣對遺址出土動物骨骼做最小個體數(shù)的統(tǒng)計,經(jīng)常食用的動物種類及其不同部位,代表了一個族群的經(jīng)濟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動物在人類精神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等,她著重介紹了動物考古學在美國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強調(diào)了動物考古學在美國充滿了各種爭論,并沒有一個一致的共同理論來指導動物考古學,學者們往往各持己見。大部分學者認為:動物考古學的研究隨時都需要修正自己,補充新的信息,把舊的觀點拋掉。她列舉了美國動物考古學的一位主要代表戴維·克拉克的觀點:“一個學科的發(fā)展,要經(jīng)過兩個階段:第一是自我覺悟的階段;第二是自我批判性的階段”,說當時美國的動物考古學正處在第二個發(fā)展階段,發(fā)展前景十分可觀。她所講的這些內(nèi)容都為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還向我們說起她在非洲觀察動物習性的經(jīng)歷,告訴我們在曠野中動物骨骼的埋藏都經(jīng)歷怎樣的過程,這些都激起我們對動物考古學濃厚的興趣和向往。
為了讓我們了解西方動物考古學的研究成果和動態(tài),她精心挑選了不少的考古學專著和論文,復印下來,裝訂成冊放在教室的一角,供學員們課間或晚自習的時間去翻閱,像賓福德的《骨頭——古代人與現(xiàn)代之謎》和《因紐特民族考古學》等經(jīng)典動物考古學著作均在其列。除了理論課,她指導我們觸摸和熟悉多種哺乳動物標本,鼓勵學員之間開展討論,互相幫助。為了弄清動物骨骼各部位之間的關系,還組織我們用石器宰殺了一只綿羊,大家一起動手,把骨頭剔出來做成標本,剔下的羊肉成了那天我們美味的晚餐。
用石器宰割綿羊,左林鐘雨,右杜水生
三十年過去,現(xiàn)在回頭去看,訓練班的意義在于她是改革開放后,首次從國外引進的動物考古學訓練班,值得在中國動物考古學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吉黛娜老師的課開闊了我們的視野,并為我們打開了一條通往動物考古學研究之路。后來從訓練班走出一批人,開始專門從事動物考古學的研究或教學,用訓練班上學到的動物考古學基本理論和方法,對中國地區(qū)一些考古遺址出土的動物骨骼做研究,并獲得了成績。我自己也因為參加這個訓練班,與動物考古學結緣,從此把更多的精力轉(zhuǎn)向動物考古學的鑒定和研究之中,不再發(fā)愁沒有第一手資料,甚至退休之后,仍然有很多的資料可以做。因為各種原因后來沒有繼續(xù)做動物考古學的同學們,也像種子一樣,把動物考古學帶回各地,讓之生根、開花和結果。
訓練班成功的舉辦,還要感謝擔任翻譯的董祝安先生,他當時是從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去美國的留學生,他不僅英文好,還熟悉古動物學和動物考古學,吉黛娜老師一邊講課,他一邊翻譯,準確并恰如其分地翻譯出吉黛娜老師講授的所有內(nèi)容,也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消化和記下筆記。三周下來,我記了厚厚的一本筆記,后來還和龍鳳驤同學一起整理了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以《動物考古學在美國》為題,發(fā)表在《文物天地》1993年的首刊上。
訓練班結束之時,學員們通過考試獲得了結業(yè)證書,在畢業(yè)典禮上,賈蘭坡老先生為我們頒發(fā)證書,并鼓勵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成績來。吉黛娜老師把所有的教具,以抓鬮的形式分到每個學員手中,我獲得了一把卡尺,有的同學獲得了一件完整貓科的骨骼標本。吉黛娜老師還以她對每個學員的觀察,概括出每個人不同的特點,用最佳贊美詞送給每個人,送給我的一句話是:“最佳服飾者”。
1992年動物考古學訓練班結業(yè)后與賈蘭坡先生合影,右侯亞梅
1992年動物考古學訓練班結業(yè)證書
三周的時間,訓練班的同學們生活、學習在一起,課外吉黛娜老師和我們一起開過篝火晚會,有時男同學會在晚上打籃球,女同學會沿壩兒河散步,聊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可真是一段難忘的美好時光。同學之間建立了很好的關系,從那以后,我和陳全家、胡松梅、侯亞梅、趙凌霞等同學成為了一生的好朋友,我們常常一起參加國內(nèi)、國際的動物考古學術討論會,相互交流、分享彼此動物考古學的研究心得和成果。
除了動物考古學之外,還有一件小事令我念念不忘。訓練班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美國人,看到吉黛娜老師常穿一件圓領無袖可套在體恤外面的黑色連衣裙,很是喜歡,我偷偷地把連衣裙的樣子畫下來,周日回北京城里,買一塊布料拿到家附近的溫州人開的裁縫鋪去加工。一周后,我穿著溫州裁縫制成的和吉黛娜老師同款連衣裙坐在課堂時,吉黛娜老師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課間她問我裙子的來路,對溫州裁縫的手藝驚嘆不已。訓練班結束后,吉黛娜老師在前門買了一摞各色絲綢布料,讓我陪她去找那家溫州裁縫,一口氣做了五六套件衣服,其中一件是為她八歲女兒做的中式旗袍。幾天之后,又和吉黛娜老師一起取上一套套質(zhì)地上好,且又合身的衣服,吉黛娜老師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堅持要請我在附近燕京飯店的咖啡廳喝咖啡。這段回憶讓我認識到,只要有機會,國與國之間的人們相互學習、文化交流是多方面,甚至是隨時隨地的,大到學術交流,小到服裝樣式。
除去愛情,交流是人類另一個美好的永恒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