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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偽,亦真”:文物作偽案的更多隱情

2016年,美國記者埃瑞爾薩巴爾(Ariel Sabar)針對所謂“耶穌之妻福音書”的科普特文殘片,做了徹底調(diào)查。他查實了這件號稱制作于古代的紙草殘片,實乃文物販子沃爾特弗里茨(Walter Fritz)偽造的贗品,而哈佛神學院的凱倫金(Karen King)教授輕易相信這是古代的真跡,還借此…


Veritas: A Harvard Professor, a Con Man and the Gospel of Jesus’s Wife, by Ariel Sabar. Doubleday, 416 pp., $29.95, August 2020

Veritas: A Harvard Professor, a Con Man and the Gospel of Jesus’s Wife, by Ariel Sabar. Doubleday, 416 pp., \$29.95, August 2020

2016年,美國記者埃瑞爾·薩巴爾(Ariel Sabar)針對所謂“耶穌之妻福音書”的科普特文殘片,做了徹底調(diào)查。他查實了這件號稱制作于古代的紙草殘片,實乃文物販子沃爾特·弗里茨(Walter Fritz)偽造的贗品,而哈佛神學院的凱倫·金(Karen King)教授輕易相信這是古代的真跡,還借此贗品發(fā)展出對早期基督教歷史上女性地位的新解讀。薩巴爾的報道轟動一時,基本結束了學術界有關“耶穌之妻福音書”長達四年的激烈爭論。薩巴爾一鼓作氣,將采訪和調(diào)查所獲得的全部資料,寫成了一部四百頁的著作,在2020年出版。書的標題是“真相:哈佛教授、騙子和耶穌之妻福音書”(Veritas: A Harvard Professor, a Con Man and the Gospel of Jesus’s Wife)。

Veritas是拉丁文,有“真理”“真相”“真實”之義,同時也是哈佛大學的校訓,與哈佛相關的讀者看到這個標題,會覺得格外刺眼、扎心。這本書是薩巴爾對這件沸沸揚揚的文物作偽案偵破過程最詳盡的記錄,充分顯示了他作為當代福爾摩斯、當代波洛、當代狄仁杰的探案功夫。為了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薩巴爾采訪了四百五十人,在美國跑了十二個州,還去了六個其他國家,連金教授高中時去挪威交換的中學都走訪了。因此,書中的內(nèi)容要比《大西洋月刊》的報道詳盡十倍。這一丑聞是對美國早期基督教研究“新浪潮”的極大諷刺,極富學術內(nèi)涵。因作偽者不但是掌握古代寫經(jīng)工藝的匠人,更是深諳學術潮流的陰謀家,所以才能將知名學者玩于股掌之間。在我看來,薩巴爾的《真相》一書既是當代非虛構寫作的力作,也是事關文物作偽和辨?zhèn)蔚囊淮误@心動魄的歷險,更是當代學術史和掌故學最精彩的一則案例分析。

我在2016年寫了《量身定制的文物作偽》一文,發(fā)表于當年11月7日的《上海書評》(以下簡稱“前文”),主要根據(jù)薩巴爾在《大西洋月刊》的報道以及《新約研究》(New Testament Studies)刊登的幾篇論文。在讀了最新出版的《真相》一書后,我感到書中披露的大量資料有助于我們更透徹地了解這一事件,所以決定將書中與學術相關的內(nèi)容單獨輯出,作為對前文的補充和更新。不熟悉前情的讀者,請先讀前文,否則會缺少必要的背景知識。凡是需要注出原書頁碼之處,我都在正文中隨文注出。我事先聲明:這篇文章沒有原創(chuàng)內(nèi)容,只是對薩巴爾所采集到的重要信息予以摘錄,相當于為《真相》一書劃重點,以達到呂大年所說“替人讀書”的目的。

凱倫·金的學術背景和哈佛教席

凱倫·金

凱倫·金

凱倫·金于1954年生于美國蒙大拿州的小城謝里丹(Sheridan),小時候在夏令營曾有一次福音派意義上的皈依體驗,對建制宗教一直存有懷疑。1973年入蒙大拿大學,選修了一門研究諾斯替派(Gnosticism)的課程。諾斯替派(又稱“靈知派”)盛行于公元二世紀和三世紀,認為《舊約》中的上帝乃是兇暴、殘忍的造物神,他造就了人世間的暴政和惡法。該派認為人的肉身骯臟而卑微,無足輕重,轉(zhuǎn)而推崇智識的開悟和靈性的解脫。1945年在埃及拿戈哈瑪?shù)冢∟ag Hammadi)一地出土了大批久已失傳的諾斯替派文獻,到1972年方開始出版影印本,逐漸開始有人系統(tǒng)研究。而此時的文化氛圍正適合“諾斯替精神”的傳播,因為六十年代的激進社會運動開始消退,社會抗爭逐漸為靈修、內(nèi)省、追求內(nèi)心安寧所替代。古代這種注重靈知的教派,與權力疏離,厭惡暴力,專注自我,對女性友善,這些都與七十年代的時代精神極為契合(46頁)。凱倫·金在大學恰好碰到一位直接參與諾斯替派出土文獻整理的年輕學者,因此人生的軌道就轉(zhuǎn)向正典之外的早期基督教著作。

1977年,凱倫·金進入布朗大學攻讀古代基督教史的博士學位。讀博期間,曾有一年半時間在當時的西柏林交換。彼時冷戰(zhàn)正酣,這位獲得西德獎學金的美國女生,卻不顧危險,每周獨自進入東柏林向東德專家求教,這讓德國老師印象頗深。1984年她博士畢業(yè),進入洛杉磯的西方學院(Occidental College)任教,一教就是十三年。1995年,哈佛神學院發(fā)布招聘廣告,聘請《新約》研究和古代基督教歷史(含諾斯替派研究)的正教授。但是,凱倫·金的學術發(fā)表嚴重不足,因為她所在的文理學院注重教學,不看重發(fā)表。所以,當時她只有一篇期刊論文,以及少量文集論文、書評以及百科全書詞條。博士畢業(yè)已過十年,她還沒有撰寫過專著。但哈佛將遴選期延長,結果幫了凱倫·金的大忙。她將博士論文迅速修改,在自己參與集資成立的一家出版社(Polebridge Press)出版,并于1997年獲得哈佛的聘任。凱倫·金雖然學術發(fā)表不足,但研究專長是早期基督教正典之外的宗教文本,而且熟悉復雜的女性主義理論。根據(jù)匿名的消息來源,她熟悉后現(xiàn)代理論,這在電影研究領域非常常見,在神學院卻十分罕見,這使得她有能力以時尚的方式閱讀古代文本(55頁)。凱倫·金之所以能夠在哈佛神學院得到教職,還與當時神學院主事者的學術傾向密切相關,這方面我覺得還可以繼續(xù)挖掘。

金教授之所以將“耶穌之妻福音書”一事制造成轟動事件,薩巴爾認為也與她的個人境況有關。2006年,凱倫·金罹患癌癥,先后經(jīng)歷了多次手術,忍受了身體的劇痛。2011年,當藏家時隔一年之后再次試探她時,她已患病五年,其間未發(fā)表任何學術著作(21頁)。薩巴爾猜測,凱倫·金不顧多方質(zhì)疑,急于求成,可能也是想憑借這個舉世震驚的發(fā)現(xiàn)來重振自己的學術名聲。這種急切,尤其表現(xiàn)在她在尚未向外界正式公布消息、尚未對殘片進行科學鑒定之時,就自作主張,先行安排拍攝相關紀錄片。2012年6月25日,距離她在羅馬正式對外公布還有近三個月時間,資深的紀錄片制片人漢娜·維爾(Hannah Veale)向她了解學界最新動向,結果凱倫·金透露,自己手頭剛好有驚世大發(fā)現(xiàn):“我在想,我可能中了大獎。”簡單了解情況之后,制片人大喜過望,未作任何查證便對此發(fā)現(xiàn)深信不疑,當然是因為消息來源是哈佛神學院的講席教授。此時,凱倫·金一再堅持,先不要通知哈佛的新聞辦公室。后來,新聞辦的工作人員說:“如果凱倫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們會說:別拍!”(68頁)攝制組詢問應該如何稱呼這張殘片,結果凱倫·金自己說:“我覺得可以命名為‘耶穌之妻福音書’?!保?9頁)薩巴爾說,這樣的命名方式,明顯是針對好萊塢而設下的誘餌(a hook ready-made for Hollywood)。凱倫·金后來多次對媒體說,自己無意制造轟動效應,但是就連圈外人都看出了問題:“如果金真的認為她的工作是將混亂和轟動減少到最低程度,為什么她還要取這樣一個標題,來達到適得其反的效果呢?”(69頁)當紀錄片開機時,凱倫·金尚未動手寫學術論文,除了兩三個親近的同事,竟無一人審查過殘片的原件,可見草率至極(79-80頁)。

電影《達芬奇密碼》劇照

電影《達芬奇密碼》劇照

前文提到,作偽者深知凱倫·金的學術偏好,知道她一直致力于在正典之外的福音書中挖掘早期基督教的真相。薩巴爾的《真相》一書,給出了更多的證據(jù),說明騙子在挑選獵物時,的確目光如炬,算度深遠。2003年,丹·布朗的小說《達芬奇密碼》出版,全球范圍內(nèi)售出八千萬冊。小說中的人物就曾引用《腓力福音》(Gospel of Philip)和《瑪利亞福音》。凱倫·金論《瑪利亞福音》的專著,恰好也在同一年出版,題為“抹大拉的瑪利亞福音:耶穌與第一位女性使徒”(The Gospel of Mary of Magdala: Jesus and the First Woman Apostle),出版社仍然是那家Polebridge。當年11月,正當《達芬奇密碼》大賣之際,Polebridge出版社聘請了專人負責推廣凱倫·金的新書,為該書建立了單獨的網(wǎng)站,還將之稱作理解《達芬奇密碼》背景的參考書(63頁)。結果凱倫·金的學術專著第一個月即售出一萬冊,后續(xù)又售出六萬五千冊。因為該書與《達芬奇密碼》的聯(lián)系,所以凱倫·金頻頻接受采訪。在2006年《達芬奇密碼》的電影中,她還被列為顧問(consultant,64頁)。由此可見,借暢銷小說的東風,在媒體上推廣、銷售自己的觀點,這是她此前曾使用過的手法。

凱倫·金著《抹大拉的瑪利亞福音:耶穌與第一位女性使徒》

凱倫·金著《抹大拉的瑪利亞福音:耶穌與第一位女性使徒》

學界質(zhì)疑與期刊盲審

前文主要對《新約研究》專刊上的辨?zhèn)握撐淖隽私榻B,但實際上自凱倫·金在2012年9月18日正式宣布這一發(fā)現(xiàn)當天,質(zhì)疑的聲音就不絕于耳。在世界科普特研究大會上,金教授剛剛宣讀完論文,一位挪威學者便首先發(fā)問,對科普特文表示“妻子”的單詞在殘片上的搭配提出質(zhì)疑。另有學者指出,《新約》中充滿婚姻的比喻,如教會以及耶路撒冷就經(jīng)常被比作耶穌的新娘。所以,殘片上與婚姻相關的用語,也可以象征教會,而不必一定指個人(95頁)。在場的學者看到殘片的圖片后,當即有人指出,殘片上的字體丑陋,絕非抄經(jīng)的工整字體。還有人指出,寫有“耶穌之妻”的一行居中,不像從更大一頁上隨意撕下的,更像有人在空白頁刻意書寫的(99頁)。由于質(zhì)疑的聲浪越來越高,已拍攝完畢的紀錄片被無限期推遲播放。

發(fā)現(xiàn)科普特殘片的消息正式宣布不到一周,薩巴爾采訪了普林斯頓大學的伊萊恩·佩格斯教授(Elaine Pagels)。她是美國研究諾斯替派的著名學者,七十年代寫過暢銷書《諾斯替福音》(The Gnostic Gospels),在學術旨趣方面是凱倫·金的同調(diào),而且二人還合寫過介紹《猶大福音》的通俗著作。連佩格斯這位學術同道和前輩,都會嚴厲批評金的解讀,因為殘片支離破碎,僅能見到只言片語,已經(jīng)佚失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內(nèi)容我們完全不了解。佩格斯認為金將過多的個人意見讀進如此少量的語詞里:“我不覺得這與抹大拉的瑪利亞有關,甚至都不能確定耶穌就是發(fā)話者?!保?05頁)布朗大學的科普特文專家列奧·德普伊特(Leo Depuydt)告知《哈佛神學評論》(Harvard Theological Review)編輯部,殘片的語言中有重大語法錯誤,說明抄寫者不是一個能力低下的古代書手,而是一個只學過一學期科普特語法的現(xiàn)代人(105頁)。

后來為《新約研究》辨?zhèn)螌?牡陌驳卖敗げ鞴拢ˋndrew Bernhard),在2012年9月24日就在網(wǎng)頁上貼出短文。因為他注意到殘片中的文字與《多馬福音》非常相似,好像有人將《多馬福音》的詞句剪輯、拼貼,就像綁架人質(zhì)之后發(fā)出的勒索信,用不同雜志上的字母拼湊而成一樣。伯恩哈德自己檢索,發(fā)現(xiàn)殘片第一行就是將《多馬福音》第一百零一節(jié)進行刪節(jié),第二行更是明顯使用了《多馬福音》用語(114頁)。他懷疑作偽者的科普特文水平有限,必定參照了一本interlinear translation,也就是每行原文下面都附有字對字翻譯的版本。而網(wǎng)上能搜索到的此種行間翻譯版本只有一部,是由民間愛好者格隆?。∕ike Grondin)制作、上傳的電子版。波恩哈德稍作對比,就發(fā)現(xiàn)作偽者依賴的正是此本。由于作偽者用英文思考,將英文對應的科普特單詞原封不動地抄上,沒有意識到原文中這些詞與相鄰詞會有語法上的粘連和配合(123頁)。2012年10月,伯恩哈德寫了十五頁的文章,被其他學者貼在博客上,后來英國的《衛(wèi)報》還報道了這個發(fā)現(xiàn)。在凱倫·金正式公布之后二十三天,沒有博士學位,也不在大學任教的伯恩哈德,單槍匹馬就已找到了偽造文本的來源。

凱倫·金命名為“耶穌之妻福音”的紙草殘片?,F(xiàn)已證明是偽造。

凱倫·金命名為“耶穌之妻福音”的紙草殘片?,F(xiàn)已證明是偽造。

凱倫·金把精心撰寫的研究《耶穌之妻福音書》的論文,投給了《哈佛神學評論》。投稿當天,主編就找羅杰·巴格諾爾(Roger Bagnall)擔任匿名評審。前文已述,巴格諾爾是紙草學的權威,凱倫·金最初無法斷定殘片的真?zhèn)危谝晃磺笾谋闶谴斯?。巴格諾爾當然建議論文盡快發(fā)表。巴薩爾還查出另外兩位匿名評審,一位是耶魯?shù)谋咎乩だ最D(Bentley Layton),是諾斯替派研究公認的權威,另一位是德國明斯特大學的斯蒂芬·艾梅爾(Stephen Emmel)。巴薩爾隨即采訪了雷頓。雷頓教授回憶自己看到殘片圖片的第一印象,說:“我覺得很不對勁兒。”(something smelled bad)他回復編輯部的意見是:如果論文發(fā)表,會讓《哈佛神學評論》處于非常尷尬的境地(286頁)。艾梅爾的意見最為負面,他曾參與《猶大福音》的鑒定工作,經(jīng)驗十足,所以他直接說這張殘片是贗品。他當時給出的理由,已基本涵蓋了后來集體打假時各方所提出的批評意見:殘片的字跡拙劣、文句抄襲《多馬福音》、提供書面證據(jù)的兩位德國教授均已去世(287頁)。艾梅爾對論文作者(指凱倫·金)的評價很不客氣,認為作者的科普特文知識極其有限,所以對殘片上的文字沒有產(chǎn)生懷疑。

《哈佛神學評論》在2014年4月刊發(fā)了凱倫·金的論文(“Jesus said to them, ‘My wife ...’”: A New Coptic Papyrus Fragment),同期還有四位科學家出具的簡短的科學鑒定。其中一位名為斯瓦格(Timothy Swager)的化學家,乃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但其學術專長并不是考古學。薩巴爾查出,這位斯瓦格教授竟然是凱倫·金的發(fā)??!二人小時候是鄰居和朋友,而二人的父親是好友。薩巴爾采訪到斯瓦格的母親,她說兒子之所以同意參與鑒定,竟然是因為凱倫·金請他幫忙?。?93頁)更有甚者,鑒定墨色的科學家居然是第一位匿名評審巴格諾爾的妹夫(295頁)。這兩項鑒定都是為了給凱倫·金救場的,但是兩位科學家實際上都與金教授或匿名評審有密切關系,按道理應該回避。

刊發(fā)凱倫·金論文的那期《哈佛神學評論》

刊發(fā)凱倫·金論文的那期《哈佛神學評論》

拯救神學院?

薩巴爾《真相》一書,不僅將當事人凱倫·金的學術偏好和對媒體的借重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最后甚至將部分原因追溯到大學的學科建制,由此可見作偽者之所以能夠輕易得手,背后有多種因素在施加影響。簡單來說,哈佛大學神學院在學科建制方面面臨巨大壓力。哈佛沒有“宗教研究系”,很多與宗教相關的課程開設在神學院。但神學院的學術地位不高,學術權力有限。比如,它無權單獨招收博士生,也無權設置本科生的宗教研究專業(yè)。哈佛雖設有“宗教研究委員會”,但成員的提名均由“人文與科學學部”(The Faculty of Arts and Sciences)決定,神學院老師只占委員會一半的名額。神學院唯一可以做主的是碩士項目,主要培養(yǎng)教牧人員,所以學術要求自然會降低。長久以來,學校里形成一種偏見:神學院的老師,水平不如“哈佛園”(Harvard Yard)里的教授。換句話說,大家普遍認為神學院的老師,如果來到“校本部”應聘,是無法獲得教職的(305頁)。2006年,歷史學家福斯特(Drew Faust)任校長之時,哈佛在宗教研究方面的研究實力已經(jīng)落后于美國很多州立大學。因此,福斯特產(chǎn)生改組神學院的想法。

后來神學院爆發(fā)了一系列危機,若干位知名教授出走。他們抱怨神學院的教授仿佛哈佛的二等公民,而且抱怨學術和教牧工作分割不清。為此,福斯特校長聘請六位校外專家組成評估委員會,尋找對策。許多神學院教師認為,最終的解決方案是在“校本部”里面建立宗教學系,而委員會也認為只有單獨建系,才能提升哈佛在宗教研究領域的學術實力。在這樣的氛圍中,神學院的地位持續(xù)滑落,甚至有些岌岌可危。但從2012年1月開始,校長助理開始釋放信號,暗示評估委員會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薩巴爾仔細梳理時間線,發(fā)現(xiàn)校長福斯特于2011年10月13日通知大家準備召集校外委員會開始評估,而兩天之后,也就是10月15日,凱倫·金開始給作偽者弗里茨(Walter Fritz)發(fā)郵件,表示對殘片有興趣(315頁)。12月14日,當騙子弗里茨來哈佛會見金教授時,評估委員會正在神學院里緊鑼密鼓地進行訪談。而一年之后,2012年9月10日,就在科普特文殘片登上《紐約時報》和《波士頓環(huán)球報》頭版頭條的當天,福斯特校長正式宣布不采納評估委員會關于單獨建立宗教學系的建議。薩巴爾提了一個尖銳而意味深長的問題:“這件偽造品是不是拯救了哈佛神學院?”(316頁)

假如薩巴爾的推斷有道理,那么凱倫·金重新聯(lián)系殘片的藏家,正是自己所在的學術單位岌岌可危的時刻。“耶穌之妻福音書”的發(fā)現(xiàn),不僅能讓她個人重新回到學術圈的聚光燈之下,還能向哈佛和全世界證明:被眾人詬病、學術聲譽不佳、江河日下的神學院,完全有能力做出驚天動地的大發(fā)現(xiàn),完全有能力讓哈佛成為媒體關注的中心。讓凱倫·金動心的可能正是這樣一場豪賭。

凱倫·金(中)和騙子弗里茨(右)

凱倫·金(中)和騙子弗里茨(右)

“雖偽,亦真”

我在2016年讀到《大西洋月刊》的報道后,非常想知道凱倫·金的反應?!墩嫦唷芬粫鴿M足了我的好奇心。2016年6月15日,薩巴爾的報道先發(fā)布于《大西洋月刊》的網(wǎng)站上。凱倫·金第二天在電話里對薩巴爾說:“這讓天平向作偽這種可能性傾斜了?!保?60頁)這樣的措辭,說明她對薩巴爾的調(diào)查結果仍然有所保留。凱倫·金表示,即使有關殘片來源的信息都是編造的謊言,即使沃爾特·弗里茨的確偽造了這件殘片,“理論上說”,殘片仍有可能為真(262頁)。坦率說,我實在讀不懂這里的邏輯。從前文可以看到,薩巴爾已鎖定了造偽者,但凱倫·金仍不肯痛快地承認自己的判斷失誤。布朗大學的德普伊特教授在接受《波士頓環(huán)球報》采訪時說:“我看到金仍然留在哈佛,簡直難以置信。”也有人為她辯護,認為這不是有意的學術不端行為。哈佛方面沒有采取什么嚴厲的措施。到了2019年,當六十五歲的凱倫·金達到允許退休的最早時間點,她才開始辦理逐步退休的手續(xù)。

2016年《大西洋月刊》的報道刊出之后,凱倫·金還在抱怨:學界對于殘片真?zhèn)蔚倪^度關注,讓大家偏離了殘片上的文本所關注的真正主題!薩巴爾在書中提到(329頁),有讀者曾刻薄地總結凱倫·金的邏輯,那就是:“雖偽,亦真。”(fake, but accurate)我讀到這句,不覺啞然失笑。不妨翻譯一下:文物是偽造的,但偽造的古代文獻上所包含的信息卻是真實的。這句話足以說明宗教研究領域的激進學說和后現(xiàn)代理論,真的已經(jīng)抵達罔顧事實、不計真?zhèn)蔚某摶镁沉恕?/p>

薩巴爾一共采訪過凱倫·金六次,總時長超過六小時。2016年10月,薩巴爾告訴凱倫·金他在準備這部書稿,并多次提出再次采訪的要求。但金教授從此不再有任何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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