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歷史上,英帝國曾經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在它的鼎盛時期,英帝國的面積是英國面積的125倍,人口占世界總人口的1/4。如果以英格蘭人從17世紀初移居愛爾蘭的阿爾斯塔地區(qū)算起,英帝國經歷了興起、形成、擴展、衰落、崩潰等多個階段,直到1997年終結。在這近400年的時間里,英帝國在世界歷史舞臺上展演了一曲悲歡離合、跌宕起伏的戲劇,時而威武雄壯,傲視群雄,時而離心離德,無可奈何。但是,這部由英國殖民者和殖民地、附屬國人民共同譜寫、內容豐富多彩的戲曲,曾經被或從宗主國、或從殖民地角度肢解得簡單片面,令人興味索然。近年來,英帝國史研究經歷了“網絡”或“文化”轉向,復雜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得以重構。與歷史本身的復雜相對應的是歷史編撰的大部頭和多卷本,這對專業(yè)歷史學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對絕大多數讀者而言,一本簡明扼要、視角新穎、適合時代需要、兼顧學術性和可讀性的著作既是學習世界歷史知識的需要,也是從歷史關照現實和思考未來的需要。秋田茂教授的《極簡英帝國史:來自亞洲的思考》就是這樣一部著作。
獨特視角:從亞洲出發(fā)的全球史
在傳統(tǒng)的歷史敘述中,最常采用的視角就是民族國家史和世界史。民族國家史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敘述它的興衰存亡史。世界史名義上敘述整個世界的歷史,但在實際上卻變成了世界上大國歷史的混合體,或者把紛繁復雜的歷史簡化成幾種生產方式去套各大國或地區(qū)的歷史。顯然,英帝國既不是一個民族國家,也不是一個世界整體,而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客觀存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隨著民族主義的興起,民族主義史學逐漸變成以反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運動為主要書寫對象的歷史,并與帝國史學和殖民史學針鋒相對。這種兩極對立的思維隨著殖民帝國的崩潰和新世界體系的建立而發(fā)生變化,逐漸被納入到世界體系理論中,演變成從宗主國看世界的世界體系和從殖民地看世界的依附論。有意思的是,這兩種看似相反的視角最后在某種程度上達致殊途同歸,前者發(fā)展出邊緣可以上升為半邊緣或半中心的觀點,后者提出了依附性發(fā)展的新解釋。顯然,其中蘊含的還是歐美中心論,對已經獲得民族獨立的先前的殖民地和保護國、現在的廣大發(fā)展中國家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可以心甘情愿接受的理論。
大英帝國的人們乘船前往南非
就英帝國史研究而言,有兩部書是不可忽略的,那就是八卷本的《劍橋英帝國史》和五卷本的《牛津英帝國史》。前者出版于1929到1959年,前三卷是按時間順序對英帝國史進行概覽,后五卷是按不同的殖民地和自治領進行分別論述。雖然第三卷直到1959年才出版,但仍然按原計劃將敘述截至于1925年。由此可以看出,這是在英帝國史發(fā)生轉折之前策劃的叢書,因而它既不是完整的英帝國通史,還洋溢著盲目樂觀的情緒,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19世紀盛行的帝國史觀和殖民史觀。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忠于和弘揚建立英帝國的崇高目的,強烈信仰英帝國對于人類歷史和未來的巨大價值,堅守英國中心的觀點和盎格魯——撒克遜價值觀。后者出版于1999年,此后還陸續(xù)出版了系列指南,從專題角度對按時間順序敘述英帝國史的欠缺進行補充,對通史中不能深入論述的主題進行深入分析。根據總主編羅杰·劉易斯的闡述,編輯五卷本《牛津英帝國史》的目的是提供一個英帝國興衰的全面概覽,探討英帝國主義對于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含義,研究作為世界歷史的一個主題的英帝國史的意義。與主要在戰(zhàn)間期成書的《劍橋英帝國史》相比,《牛津英帝國史》不但是一部完整的通史,還根據時代需要拓寬了研究范圍,更重要的是對英帝國史做出了比較完整的論述,既看到了作為統(tǒng)治者的英國人的歷史作用,也沒有無視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當地人的歷史能動性。進入新世紀后,英帝國史研究在拓展主題的過程中逐漸形成新的范式,例如網絡理論,就是把英帝國看成一個由網絡形成的整體,在這個整體中,任何一個節(jié)點都可能成為中心。換言之,這個整體也可能是無中心的。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有效突破了英帝國史研究中的歐美中心論或兩極對立的觀點,使之進入到一個新境界。
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一直關注英國史和英帝國史研究。日本成為帝國主義國家之后,與英國在國際事務和瓜分殖民地上多有合作。戰(zhàn)后日本興起的現代化理論和馬克思主義史學都以英國史為原型,探求日本史和東亞史與英國史的相同和相異之處。然而,隨著日本的再次快速崛起,日本學術界不再滿足于在解釋歷史時跟在西人后面亦步亦趨,轉而尋求日本和東亞歷史的主體性。運用今西錦司的生態(tài)學理論,梅棹忠夫提出了文明的生態(tài)史觀,指出日本進入近代不是模仿英國、而是與英國平行并進的結果。在此基礎上,川勝平太利用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理論,提出了文明的海洋史觀,指出資本主義是從亞洲海域孕育的,日本的工業(yè)化是從進口替代的脫中華化轉向出口導向的主導東亞經濟的工業(yè)化。這些先行研究傳遞的最重要的思考在于從日本和東亞出發(fā)重新思考近現代世界史以及凸顯日本和東亞在其中的作用,進而對其重新定位,從而形成與日本在世界的經濟地位相稱的學術地位。
英國工業(yè)革命期間的蒸汽錘
秋田茂教授也采用了這種思路,從亞洲出發(fā)考察英帝國史。與此同時,他還借鑒了全球史的思路,注重對英帝國內外的聯(lián)系性的探討和對不同地域以及不同類型的殖民地進行比較。例如,英國工業(yè)革命無疑是英國史和英帝國歷史發(fā)展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但從不同視角觀察會得出不同結論。簡單來說,如果從英國史內部來解釋,就會強調技術和制度創(chuàng)新的主導作用,強調工業(yè)革命導致英帝國從重商主義向自由貿易帝國的轉變。但從全球史視角來觀察英國工業(yè)革命,就會強調全球貿易帶來的資本積累、市場需求等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進而發(fā)現英國工業(yè)革命其實就是為了應對來自亞洲物產的沖擊而推行的進口替代工業(yè)化,從而凸顯了亞洲貿易和物產的重要性,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歐洲中心論。擴而廣之,采用從亞洲出發(fā)的全球史視角,就能勾畫出一幅與英國人編撰的英帝國史不同的畫卷。其獨特之處在于:第一,凸顯了亞洲、尤其是東亞和印度在英帝國興衰中的、能動的重要作用。第二,從與亞洲的聯(lián)系出發(fā)重新認識了英帝國擴張和收縮的動力。第三,以印度為重點重構了作為有形帝國一部分的南亞與作為無形帝國一部分的東亞之間的復雜關系。第四,通過發(fā)掘英帝國史中的亞洲為理解戰(zhàn)后亞洲的崛起提供了歷史依據。
主要內容:全球經濟史敘述
1984年,日本舉辦了社會經濟史學會的大會,主題是近代亞洲貿易圈的形成與構造。受到角山榮學術影響的杉原薰、濱下武志、川勝平太從不同角度和地域入手,集中研究亞洲經濟圈或亞洲內部貿易圈。杉原薰以印度為重點探討亞洲內部貿易,進而把它與亞洲和歐洲的貿易進行比較,得出了在1880年前亞洲內部貿易超過亞歐貿易的結論,反駁了認為歐洲東來迫使亞洲進入近代的傳統(tǒng)觀點。濱下武志以中國為重點探討以朝貢貿易為核心的亞洲經濟圈的歷史,揭示了歐洲殖民者東來時在經濟上不得不借助于亞洲經濟圈的、被隱藏的歷史。川勝平太以日本為重點分析了日本工業(yè)化的獨特道路,指出日本工業(yè)化在經歷了江戶時代的勤勉革命基礎上利用亞洲區(qū)內貿易、以物產組合的方式實現了進口替代和出口導向,從而走出一條獨特道路。盡管他們的研究各有重點,觀點也不盡相同,但都通過研究亞洲區(qū)內貿易發(fā)現了亞洲歷史的連續(xù)性和自主性,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只見人和制度不見物產的、帶有明顯歐洲中心論色彩的觀點。
社會經濟史學派的研究成果在日本內外產生了重要學術影響。在日本學術界,引發(fā)了在世界經濟史中如何思考亞洲、如何思考日本在亞洲和世界的地位的討論。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大陸亞洲和海洋亞洲的劃分,逐漸清晰了日本在亞洲地域秩序中的位置,進而為日本向何處去找出了順理成章的歷史依據。換言之,日本世界經濟史研究的一個目的就是給作為“半主權國家”的日本找尋建立在歷史基礎上的出路,同時突出日本在世界經濟史上的重要地位。在國際學術界,日本學者的研究對“加州學派”的崛起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奠基作用。加州學派學者通過比較研究和注重整體聯(lián)系而改變了中西出現大分流的時間和動力。在比較中,彭慕蘭提出了英格蘭和中國江南分流中偶然因素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歐洲中心論。在整體研究中,貢德·弗蘭克刻畫了1800年前亞洲在世界經濟中的核心地位和歐洲如何在亞洲貿易中獲利的流程和原理,其實就是從全球史的視角重新認識了歐亞的不同角色和地位變化。
從秋田教授的學術簡歷來看,他也是這場交響樂的、不可缺少的合奏者之一。在上個世紀后期,他主要研究英帝國和印度的經濟關系史。進入新世紀后,研究范圍擴大,從全球史視角關注亞洲經濟關系和亞歐分流問題。另外,他還積極譯介歐美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也曾兩次赴英國倫敦大學訪問研究,用英文發(fā)表自己的學術研究成果。從這個角度看,他的研究實際上已經匯入了相關研究的國際潮流,2012年出版的《極簡英帝國史:來自亞洲的思考》就是這個潮流中獨具特色的成果。
一個英國家庭在印度加爾各答的生活情形。他們使用許多印度的仆人,過得既不是純英國式生活,也不是印度生活,而是混合兩種形式的生活方式。
就經濟史而言,英帝國史主要包括三個維度:帝國內部的經濟聯(lián)系及其升級,英帝國與世界其它地區(qū)的經濟關系,帝國經濟與政治、軍事和戰(zhàn)略等的關系。英帝國內部的經濟關系涉及貿易、物產和金融。這三方面的此消彼長不但帶動了英國經濟結構的變化,也推動了英帝國的擴張、收縮、甚至崩潰。其中,英國與印度殖民地、印度殖民地與作為非正式帝國的中國和日本的經濟關系,或者說英帝國與亞洲貿易圈的經濟關系無論是對英國經濟還是對英帝國經濟的演變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雖然英帝國是一個世界性帝國,但它與其它國家、尤其是西、葡殖民帝國、荷蘭殖民帝國、法蘭西殖民帝國、美帝國、日本帝國之間的經濟關系也是不容忽視的。具體而言,正是在與同時期的歐洲殖民國家的經濟競爭中建立了英帝國,正是在與美帝國的金融競爭中瓦解了英帝國。其中英日同盟在金融上幫助日本戰(zhàn)勝了俄羅斯帝國,但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日本反噬了英帝國,在戰(zhàn)后的對外援助(科倫坡計劃)中甚至逐漸銷蝕由英國主導的局面。經濟在帝國的盈縮中有時獨立發(fā)揮作用,但在很多情況下是與政治、軍事、戰(zhàn)略和外交等共同作用的。殖民是賺或賠不但影響了帝國的殖民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帝國的組成形式。但經濟情況并不是影響帝國的唯一的因素,在很多情況下,戰(zhàn)略考慮、殖民地的反抗、軍事力量的對比等都與經濟關系一起共同發(fā)揮作用。
總之,秋田教授延續(xù)了日本經濟史學界注重經濟史和經濟聯(lián)系的作用的思路,在自己多年積累的研究成果和借鑒日本經濟史研究和加州學派的成果的基礎上,結構出具有自己特點的英帝國史。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英帝國史研究注重政治和軍事以及戰(zhàn)略因素作用的現狀,但在強調生產、貿易和金融作用的同時,并沒有忽視其它因素以及內外關系的作用。換言之,《極簡英帝國史》是建立在全球經濟史基礎上的、突出了英帝國與亞洲經濟聯(lián)系的整體史。
簡明扼要:學術史與場景感的融合
在有限的篇幅中勾畫出英帝國的興衰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兼顧學術性和可讀性更是難上加難的事。《極簡英帝國史》從理解國際局勢變化的現實需要出發(fā)提出理解英帝國史的必要性,吸引了各個層次讀者的注意。然而,歷史學家的著作不能不重視學術性,但又不能用專題著作的寫法來寫,作者采用了把學術史介紹和場景化寫作結合的方式來平衡學術性與可讀性之間的張力。學術史介紹使讀者能夠把作者的研究置于學術譜系中來認識,也為讀者進一步深入思考提供了線索和可能。場景化既增添了讀者的閱讀興趣,獲得身臨其境之感,又有助于深入歷史現場,形成歷史思維,加深對歷史解釋的理解??梢哉f,《極簡英帝國史》是一部重點和特點突出、讀起來不枯燥又發(fā)人深思的、簡明扼要的英帝國通史。
作為深受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之苦的民族和國家,中國的殖民主義史研究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隨著反殖民主義的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中國學術界重在揭露和批判殖民主義和殖民統(tǒng)治的罪惡,論證民族解放運動的合理性和正義性。隨著改革開放的展開,中國學術界逐漸把研究重點轉向殖民主義和現代化的關系,在“雙重使命”理論指導下改變了重在揭批殖民主義破壞性的導向,轉而適當發(fā)掘其建設性的一面,并在這兩者之間建立辯證統(tǒng)一關系。就英帝國史而言,雖然這個名詞耳熟能詳,但真正的學術研究相對比較滯后,大都是在殖民主義史的框架下從先前的殖民地和保護國出發(fā)對英帝國史的某個方面進行專題研究,尤其是在中英就香港回歸問題進行談判時,曾經掀起了一個研究英帝國史的小高潮,國內學術界在不同時期還翻譯了一些國外學者出版的、論述重點不同、風格各異的著作。直到2019年,由錢乘旦教授主編的八卷本《英帝國史》出版,呈現了中國學者對英帝國史的系統(tǒng)研究和自己的思考。這為中國讀者全面認識英帝國史及其對世界的影響提供了學術支撐和參考文獻。
即使如此,在全球化和快節(jié)奏的時代,以經濟史為重點、從亞洲出發(fā)、簡明扼要的《極簡英帝國史》仍是不可替代的,值得中國讀者閱讀,并就其中提出的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