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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與 “土耳其史觀”

記得在大一的時候,作為歷史系的學生,我讀過一本書,書的名字叫《歷史學家的技藝》。作者是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布洛赫(Marc Bloch)。

記得在大一的時候,作為歷史系的學生,我讀過一本書,書的名字叫《歷史學家的技藝》。作者是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布洛赫(Marc Bloch)。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法國被德國占領,布洛赫因為有猶太人血統(tǒng),所以受到納粹的威脅。他本可以流亡去美國,但他是個很愛國的人,就堅持留了下來,參加了抵抗組織,并成為其中的一個領袖人物,后來布洛赫被納粹德國的蓋世太保逮捕,被槍決了。在戰(zhàn)爭期間,布洛赫構(gòu)思了一本小書,但很可惜,還沒有完成,他就犧牲了。這本書就是《歷史學家的技藝》。

《歷史學家的技藝》書封

《歷史學家的技藝》書封

我記得,布洛赫在開篇曾說,他的小兒子曾經(jīng)很天真地問他:“告訴我,爸爸,歷史有什么用?”其實,這當然不是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作為歷史系的學生,我對此的感受就更為深刻了。因為,當一門學問不能產(chǎn)生直接的經(jīng)濟效益,不能直接促進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時,人們對它的用處提出疑問,這是很自然的。直到現(xiàn)在,這種問題也不是特別地容易回答,雖然,歷史學者可以用哲人的方式提出高明的所謂“無用之用”?,F(xiàn)在,我也還是不能給一個很好的答案。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問題或許永遠沒有終極答案。

盡管已經(jīng)被調(diào)侃成各個單位門口保安的“靈魂之問”,但對每個人來說,生而為人,總難免去追問意義的問題,這最終就不得不去思考:我們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這些問題,不只是哲學的或宗教的,當然也是歷史學的根本性問題。

以前,我還經(jīng)常逛書店?;叵肫饋?,有段時間,書店里的暢銷書大多是教人處世、經(jīng)商、管理的書,尤其是,它們往往是以“狼”來命名的,像什么“狼性法則”“狼性經(jīng)理”等等。狼這種動物,好像突然地就成了人類的“老師”。我覺得,這種現(xiàn)象很可能要歸因于一本很暢銷的小說《狼圖騰》,后來它也拍成了電影,但無法呈現(xiàn)小說的深度。據(jù)說,《狼圖騰》這書至少賣了幾百萬冊,在當時,是幾十年來中國最暢銷的文學作品。

《狼圖騰》書封

《狼圖騰》書封

那么,《狼圖騰》這本書為什么會暢銷呢?除了商家的制作外,作者自己還說:“它帶給了當今人們?nèi)鄙俚臇|西?!?/p>

作為一名歷史系的博士生,我并不是在出版商或媒體的信息轟炸下了解到這本書的。實際上,在2005年第一次去土耳其訪學之前,我就聽說過一本關于狼的書,但我還不知道那就是《狼圖騰》。因為,我是通過英文和一個土耳其人了解到這本書的存在的。這位土耳其人就是我的老師涂逸姍教授(Isenbike Togen,土耳其歷史學家、中亞史專家,也是土耳其的漢學家)。涂教授是我的恩師,我的土耳其語就是她帶我入門的。2005年上半年,涂老師在北京大學訪問期間,我們有很多的接觸。不過,在當時,我并不明白涂老師為什么會對一本跟狼有關的書如此感興趣。

當時的情形,至今我還歷歷在目。具體記不清是2005年的幾月份了,在北京大學燕東園的臨時公寓里,涂教授曾順手遞給我一份英文報紙,其中有一版就是一本關于狼的書的,差不多一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狼圖騰》,印象中那一份英文報紙上似乎還有部分原文的英譯。涂老師問我是否知道此書,我說“不知道”。她就跟我強調(diào)說,這書現(xiàn)在很受歡迎,而且的確非常好,很值得看。我還記得,涂老師最后向我強調(diào):“你不是研究土耳其嘛,你要想了解土耳其人,這本書對你應該是有用的!”

可惜,我當時特別忙,特別是正忙于準備要去土耳其訪學,更不用說被博士論文的思路折騰得天天頭很大,更無暇去想那些文學方面的事了。所以,我那會兒并沒有把老師的話太當回事,博士生們一向是很“實用主義”的。

2006年初,我從土耳其回來后,先是病了一場。病愈后不久,一個很巧的機緣,我在書店里邂逅了《狼圖騰》,翻一下這本書,涂老師的話就再次浮現(xiàn)在我的耳邊,而且,終于對上號了,涂老師給我看的英文報紙上介紹的書,就是這本《狼圖騰》,于是,我就毫不猶豫地就買下了它。

小說很吸引人,可以說是引人入勝。我很快就讀完了此書,而且讀得很仔細。當時的一個重要的感覺是,剛剛出國回來,比較長時間沒有什么機會接觸漢語讀物,回國后貪婪地通過母語閱讀《狼圖騰》,使我也有種語言上的親切感。具體的故事,這里就不贅述了。

跳出小說的范疇,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狼圖騰》回答了一個問題:“我(們)是誰?”這本書最后一部分叫“理性探掘”,可能純粹喜歡文學和故事的人,直接就略過不去讀了。如果讀過這部分,就會知道,他其實是在講歷史,當然,更重要地,是闡述自己的歷史觀,也就是作者認為的“狼性”和游牧/農(nóng)耕民族的民族性以及歷史的關系。

大概有人不愛讀這些思想性的文字,但其實,對于姜戎這個作者,我想,他應該是個有大關懷的人,也就是說,他不是純粹出于文學的興趣來寫這一本小說,更重要的是,他看起來非??释ㄟ^小說來講一個道理,而他的道理其實就集中在“理性探掘”這一部分里。

我個人閱讀的體會是,作為一個漢族人,作者本人自視為一個沒有狼性的、農(nóng)耕民族的后裔,對于自己的出身和“民族性”,他是很不滿意的,也是很不滿足的。為什么這么說呢?讀他的文本就可以看到,他講了很多趣事,是他在草原插隊的時候遇到的,的確,那些是我們這些農(nóng)耕民族一般情況下看不到的,也是難以理解的,比如,草原的環(huán)境下的圍獵、殺狼、保護羊群等等。對我們這些沒有親自干過或經(jīng)歷過的人來講,那些場面是驚心動魄的。

在作者描述的草原生活里,通過主角的視角和體會,他感覺到并傳遞給我們這些同類的,是一種深刻的自卑感。具體是什么自卑呢?簡單說,就是漢人的體弱、羸弱,沒有血性、膽小、萎猥等等。有時候,特別想去找到一個具體的、相對熟悉的形象,或許是寧財神創(chuàng)作的《武林外傳》里的呂秀才?

《狼圖騰》劇照

《狼圖騰》劇照

那么,作者傳遞出來的這個感覺到底是不是真的呢?如果具體到個人的感覺上的話,這大概是真的,畢竟,生活在更為艱苦的環(huán)境里的游牧人,他們的確應該更強健、更豪放或勇猛一些吧。閱讀14世紀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的書,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也有點兒環(huán)境決定論的調(diào)調(diào)兒,不過,跟一般定居社會里的讀書人把游牧人描述成野蠻人不同,赫勒敦反倒是在慨嘆,是定居社會優(yōu)渥的物質(zhì)生活使出身游牧社會的阿拉伯人失去了淳樸堅強的秉性,最終墮落了。如果比較赫勒敦和司馬遷代表的中國史家,就會發(fā)現(xiàn),確立了傳統(tǒng)中國寫史典范的司馬遷,是將匈奴人視為蠻族的(當然,班固的道德批判性更強)。

《狼圖騰》的作者姜戎或許是受到過陳寅恪先生的影響,陳先生有一名言常被學者所引用:“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保愐 督鹈黟^叢稿二編》)姜戎在其文本中做了不少的歷史追溯,從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以至于女真、滿族等等,他說,是這些游牧民族適時地補充了漢人的血液,使我們漢人骨子里羊一般軟弱的性格,得到了北方“狼性”民族血液的補充,這樣才使得我們不至于一直軟弱無能下去,使我們還不至于完全喪失體內(nèi)的些許狼性。

總之,姜戎對所謂“狼性”的贊美是溢于言表的。他不光是說中國歷史,還擴大到了整個世界歷史,他追問:“為什么西方人比我們強大?”回答是,因為他們是游牧民族的后代,他們是吃肉的民族,而我們是吃草(糧食)的羸弱農(nóng)業(yè)民族的后代。所以,他們進取,他們剛強,他們勇猛,而我們保守,我們文弱,我們猥瑣。

顯然,這是一種對歷史的浪漫化處理,甚至可以說是非歷史的。他是先有了一個意象性的結(jié)論(也可以說是執(zhí)念),然后,根據(jù)這個“結(jié)論”去重新解釋或想象了歷史而已。這種理解和闡述歷史的方式,和種族主義的論調(diào)實際上是同構(gòu)的。

作者自己畢竟是個漢人,他不只是要自我批判,或者說,批判并不是他的目的本身,他也不是想讓我們自慚形穢、失去自信。他的“理性探掘”還有某種“托古改制”的味道。因為,他順便告訴了我們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我們的祖先跟游牧民族是一樣的。

姜戎從一個我們大家都基本接受的概念出發(fā),來闡述他的看法,即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然后,他指出,炎黃其實是游牧民族,是狼性民族,是崇拜天(騰格里)的民族。到這里,他的歷史敘述開始進入關鍵部分了,即,為了作者的目的——證明我們也是源自一個強悍的狼性民族——重新來“書寫”(建構(gòu))我們的歷史。這種有明確功利心的歷史“書寫”(建構(gòu)),當然不是一種科學嚴謹?shù)臍v史研究,而是一種充滿了浪漫主義想象的歷史幻覺。

為什么這么說呢?炎黃子孫這個說法不是自古就有的,甚至在晚清的時候,中國人還沒有現(xiàn)代國家的觀念,也不是自稱為“中國人”,更多的是王朝的和地方性的認同,而沒有中國的政治概念,只有文化上的“中國”的概念,就是說,主要是認同儒家文化及其理念,這就是文化上的中國人。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甲午海戰(zhàn)時,來自廣東的軍艦認為跟自己沒關系,認為那是李鴻章的北洋水師的事,這典型地說明,當時人的腦子里沒有政治上的國家認同??谷諔?zhàn)爭是中國的民族主義發(fā)展的重要時期。

我們回到炎黃子孫問題。關于黃帝,現(xiàn)在我們公認他是漢族的祖先,魯迅在1902年就寫過一句名詩叫“我以我血薦軒轅”,軒轅就是黃帝??墒?,在20世紀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黃帝主要是作為帝系之始,也就是各個朝代的皇帝們的祖先而存在的,主要是他們在供奉黃帝。儒家一般祖述堯舜,漢初道家曾黃老并稱,至后來黃帝演變成方術的守護神。也就是說,在民間普通百姓長期并沒有自己是黃帝的后裔的觀念,只有一些神話傳說。到了清朝末年,在被迫從天下秩序向民族國家轉(zhuǎn)型的過程中,才開始有了黃帝是我們祖先(“民族肇始者”)的看法,這種看法,顯然是一種歷史的虛構(gòu)和建構(gòu)。其實,在《狼圖騰》里,作者也承認,關于黃帝,很多都是傳說而已。遠古的歷史,只能是傳說,沒有資料可查。但話說回來,所謂民族的早期歷史,哪個又不是充滿了神話和傳說?

《狼圖騰》的作者說,炎黃子孫不僅包括我們漢族,還包括北方的那些游牧民族,也就是說,他們跟我們是兄弟,有共同的祖先,用作者的話說就是,“中華大地的游牧民族和農(nóng)耕民族本是同根生,是騰格里之父和草原大地之母生出來的一對兄弟,草原民族是兄,農(nóng)耕民族是弟”。這樣,原來北方游牧民族在歷史上對南方的那些擄掠在作者看來就成了一種和平的牧歌,他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看來,炎黃以后的中華歷史表明,這對有共同最高崇拜的同根兄弟民族,不管怎樣打得血流成河,但卻是在共同創(chuàng)造中華的文明和歷史。一旦華夏民族在農(nóng)耕環(huán)境中軟弱下去,嚴厲又慈愛的騰格里天父,就會派狼性的游牧民族沖進中原,給羊性化的農(nóng)耕民族輸血,一次一次地灌輸強悍進取的狼性血液,讓華夏族一次一次地重新振奮起來。后來,在軟弱的弟弟實在扶不起來的時候,強悍的哥哥就會入主中原,入主半個中國,甚至入主整個中華,代替弟弟掌管社稷,維持華夏文明,一直堅持到與西方文明相遇”。

《狼圖騰》劇照

《狼圖騰》劇照

這是歷史的實情嗎?顯然不是,在古代歷史上,那個時候的人首先就不是這么想的,完全沒有兄弟之類的概念。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這么說呢?為什么要把歷史用這樣的“兄弟觀念”來解說呢?這還是要為了他的那個結(jié)論做鋪墊,即我們的祖先是有剛強的、狼性的游牧精神的。所以,我們只要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有狼性血液,我們就能把狼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這樣,就可以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貢獻一份精神的力量,那就是偉大強悍、朝氣蓬勃、始終不屈、永遠進取。這樣的精神自然是好的!

這就是歷史建構(gòu)的作用之一,它通過對歷史的重述,表達了一種哲學的或精神的訴求,目的是給人一種精神上的激勵,讓人重新燃起內(nèi)心的希望之火,在未來荊棘漫布的道路上,激勵人們不屈不撓,要像狼一樣,勇猛直前,要勇敢,要尚武……實際上,不管有沒有一個崇拜狼的祖先,這種精神可能都算得上是正面價值吧。在這個時候,歷史學家站出來,可能就是不受歡迎的,就像哲學家們對歷史主義的批判那樣,太多的歷史主義可能也是有害的。

70多年以前,土耳其的統(tǒng)治者是穆斯塔法·凱末爾。在1934年時,土耳其大國民議會贈送給他一個姓叫“Atatürk”,這個詞是由“ata”(父親)和“Türk”(土耳其)兩個詞合成的,一般被認為意思是“土耳其人之父”,凱末爾也就是土耳其的國父。不過,土耳其人對“Türk”這個詞的理解,一向是非常寬泛的,不只是生活在奧斯曼—土耳其境內(nèi)的說土耳其語的人被視為“Türk”,而且,他們的民族歷史敘事還囊括了古代的突厥汗國,以及其他大量內(nèi)陸亞洲的游牧部族,甚至連匈奴也被他們視為“Türk”。順便說,《狼圖騰》里面講到了很多游牧民族,作者本人也流露出非常崇拜古代突厥的情感。

歷史地講,西亞的土耳其人和古代突厥汗國的突厥人之間,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族群上,幾乎沒有什么繼承性關系。但土耳其人的民族歷史敘事硬是建構(gòu)起來那樣一種歷史觀,并對全民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和現(xiàn)代土耳其人有關系的其實是塞爾柱人和奧斯曼人。奧斯曼人雖然是講突厥語的,但他們的來源并不可考,更不用說他們在遷徙和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和眾多的西亞、東歐民族融合了,在帝國晚期民族主義出現(xiàn)之前,奧斯曼人既不認同也不稱自己為“Türk”。19世紀中后期,土耳其民族主義出現(xiàn)后,部分地是借助于歐洲的東方學提供的材料,關于“Türk”的歷史和認同才開始發(fā)展起來,到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建立,這個國家的國名(Türkiye)里也是因為受到民族主義的影響而有了“Türk”這個詞根。

《狼圖騰》里講了多個內(nèi)陸亞洲的游牧民族,奧斯曼—土耳其人也是有狼崇拜的傳統(tǒng)的,作者也是認為游牧民族是有“狼性”的,但奧斯曼帝國為什么衰敗了呢?

土耳其共和國建立后,以凱末爾為代表的民族主義者也是個以狼為自豪的人。有一本關于凱末爾的傳記,名字就叫《灰狼》(英文:Grey Wolf;土耳其文:Bozkurt)。“狼圖騰”在土耳其共和國早期可謂隨處可見:有以狼形象為主題的郵票;凱末爾喜歡養(yǎng)狼狗,還有不少狼的裝飾品;國有石油公司的標志是一個狼頭;土耳其的突厥學院的徽標也是灰狼……

既然狼代表的是一種內(nèi)陸亞洲游牧民族的圖騰,對于把古代“Türk”泛化為自身民族認同的土耳其人來說,為狼圖騰招魂,也就是一件頗自然的事情。對凱末爾主義時代的土耳其來說,提高皈依伊斯蘭教之前的“Türk”的歷史,也有現(xiàn)實的和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因為,他們把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衰落歸因于伊斯蘭教,所以,在這樣的歷史敘事中,土耳其人就要提高皈依伊斯蘭教之前的“Türk”的歷史,從而證明是伊斯蘭讓他們裹足不前了,如果不想讓伊斯蘭教再束縛土耳其,該怎么辦呢?就是要讓土耳其人重新找回更早歷史上的精神。歸根到底,這一點和《狼圖騰》是一個路子,就是從歷史建構(gòu)和敘事入手,把“狼”招回來!

凱末爾雕塑

凱末爾雕塑

凱末爾黨人還有更進一步的野心,這就是所謂的“土耳其史觀”,邏輯并不復雜:土耳其人的祖先是在中亞,那里的文明是世界文明的祖先,當歐洲人還在洞穴里的時候,那里的土耳其人的祖先就有了高級文明,比如馴養(yǎng)動物、冶金,等等;后來,因為氣候的變化,擁有高級文明的土耳其人的祖先四處遷徙,從而把文明傳播給了全人類,這也就等于說,世界上的偉大文明,包括中國文明,都是由于土耳其人祖先的影響,才發(fā)展起來的;那個時候的歐洲歷史書上認為土耳其人是黃種的蒙古利亞人,是二等人種,凱末爾黨人自然不愿意接受這種說法,他們就提出來,中亞既然是歐洲人也承認的白種人的故鄉(xiāng),既然土耳其人的故鄉(xiāng)也是中亞,那么,土耳其人的祖先也就是最純的白種人了。

聯(lián)系《狼圖騰》的邏輯與凱末爾黨人的邏輯,應該能夠看到,為了當時的現(xiàn)實目的去創(chuàng)造和虛構(gòu)歷史,這一點是類似的。這是對歷史的運用或利用,而不是研究,雖然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一種研究,或者說披著研究的外衣。

其實,這種浪漫主義的民族主義,并不少見,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較來看,它其實是一種全球性現(xiàn)象。它致力于建立一種新的民族身份、認同和民族精神,概言之,這也屬于“身份政治的激情”。但稍微看一下世界近代史,就可以了解,進步不只是發(fā)發(fā)狠就能做到的,也不是用某種精神可以“忽悠”來的,被包裝和宣揚的狼性,或許會使人熱血沸騰,但除此之外,它還能帶來什么呢?如果它有用,怎么還會有奧斯曼帝國的衰落?只有狼性顯然是不夠的,光空喊進取、勇猛、尚武也是不夠的。

說到底,對現(xiàn)代文明而言,理性與科學才是根本性的。中國有“四大發(fā)明”,但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壯大了的,不是中國,而是西方。我們需要對此進行歷史的比較和反思。其中有一點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是涉及對科學精神的理解。科學精神的本質(zhì)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批判與懷疑的精神,是自由與獨立的精神。北京大學有個“未名湖”,湖邊曾經(jīng)住著四個很了不起的學者,號稱“未名四老”(季羨林、金克木、鄧廣銘、張中行)出生于1909年的張中行先生曾講過這樣的話:“德國的小學教科書上說打敗拿破侖完全是德國人的力量;而英國的小學教科書說打敗拿破侖是英國人的力量。羅素主張把這兩種小學教科書放到一塊兒讓孩子念,有人就擔心,說你這樣讓孩子信什么呢?羅素說,你教的學生他不信了,你的教育就成功了?!睆埾壬赋?,許多年輕人沒有判斷力,過于輕信,年輕人不要輕信宣傳,要多看書,學問往上看,享受往下看。有人評價張先生說:“他平和,但平和中卻有激情;他不信,但不信是建立在自信的基礎之上的;他溫情,卻柔中見剛;他淡泊致遠,卻剛正不阿,耿直倔強?!薄独菆D騰》也好,凱末爾主義也罷,都致力于建構(gòu)自己的歷史敘事,卻忘記了從根本上教育人,除了要有“狼性”、勇猛進取、果敢智慧外,更需要的是理性、獨立、懷疑與批判,也就是要有科學精神。

(本文選摘自《奧斯曼-土耳其的發(fā)現(xiàn):歷史與敘事》,昝濤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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