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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親歷、了解的羅布淖爾考古碎片

這是我想過、但決定不提筆;可思慮再三,又認定還是應該寫的一篇文章。曾想過,任何社會現(xiàn)象,都有它出現(xiàn)、存在的理由。


王炳華

王炳華

(一)小引

這是我想過、但決定不提筆;可思慮再三,又認定還是應該寫的一篇文章。

曾想過,任何社會現(xiàn)象,都有它出現(xiàn)、存在的理由。新疆考古人,總會想著新疆考古的事業(yè)。沒有必要苛責曾在相關工作中出現(xiàn)過的個人。尤其是已經(jīng)謝世的奉獻者。最后決定要寫,是想:所有現(xiàn)象背后,都有可以汲取的精神財富。尤其,部分事件中的眾多角色里,我又曾是關系人、甚至關鍵人物之一;不應該將許多值得吸取的文化營養(yǎng),讓它們稍稍寂滅。畢竟,筆者已屆望九之年,最后化為飄散的輕煙,時間也不會太久了。將這些親歷、親見的故實,留給現(xiàn)實的世界,助有機會、也有興趣翻讀這篇小文的同道、友人,多一點素材、思考西域大地考古研究艱難前行的步跡,應該還有一點積極的意義。

(二)難得機緣,新疆考古人步入羅布淖爾

作為在新疆考古舞臺上躑躅60多年的考古人,對羅布淖爾大地,自然是心懷難以言說之特殊感情的。1965年前后,因不知羅布淖爾當年已處于特殊環(huán)境之中,曾向當年新疆科學院領導人谷苞教授請命:能讓我前往羅布淖爾一行。還記得谷苞老師聽后,相當平靜地告我:“那是軍事禁區(qū),不能進入了。”自此,好像就斷了這個念頭。

改變,是發(fā)生在1979年。當年,中央高層領導同意了日本NHK希望與CCTV合作拍攝“絲綢之路”電視紀錄片的請求。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多少人想吃的“餡餅”,猛的一下竟砸在了我的頭上!

1978年,“改革、開放”,對中國人民至深至鉅的戰(zhàn)略轉變也很快就影響到了表面看去與現(xiàn)實比較疏離的考古領域。

1979年,奉命,我被借調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馬雍先生籌備“中亞文化研究協(xié)會”。請相關專家討論《中亞文明史》提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課題)。這次工作,留下了一篇馬雍、王炳華合著的《公元前7-2世紀的新疆地區(qū)》,刊于《中亞文明史》英文版第二卷,1983年。成為了值得紀念的一章。

1979年10月23日,比較具體聽到:中日合拍“絲綢之路”電視片,是國家最高領導同意、批準,它表現(xiàn)歷史,也呼應現(xiàn)實。絲路,不可能離開新疆考古。友人好意囑我:“你應該有點思想準備?!?/p>

10月24日,中亞文明討論會還在進行中,當時,新疆考古所負責人穆舜英,也在會上。夏鼐先生是主持人。晚間,夏先生突然找到我,認真告誡了三點:在大沙漠中考古,可以調查,不宜發(fā)掘;真有發(fā)掘的必要,一定要以搶救為主;如發(fā)現(xiàn)古尸,宜在干燥環(huán)境中保存、保護。他沒有向在京的新疆考古所領導說這些意見,也沒有說我可能要去羅布淖爾,而只是嚴肅地對我提醒。當時相當納悶,但不便多問。夏先生在和我們這些學生說話時,從來都是不茍言笑的。

10月26日,通知我離京返烏。稍后,CCTV攝制組幾位大員,也到了新疆。住在新疆軍區(qū)招待所,電話約見。負責人是屠國壁,還有幾位,沒有記住大名,但王紀言,后來成為了香港鳳凰衛(wèi)視負責人之一,大名屢見,自然有了印象。屠國壁兄是初見,面對這一不平常的拍攝任務,他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彼此可以說是相見恨晚、洽談甚歡。他希望我?guī)椭O計拍攝點,一定要找到樓蘭;再說是無論如何,要找到一處早期墓地、發(fā)掘到一具西方學者早有過報道的女尸,說這是日方再三表達的愿望,也會是明天電視片的賣點。內心,雖清楚知道,在考古工作中,這是無法確定的結果,但也滿口應承;畢竟,步入羅布淖爾的心愿,終是可以實現(xiàn)了。屠國壁在面商十分順利的情況下,還動情地說:在他們負責一切經(jīng)費外,核試驗地,誰也沒有進入過,污染是免不了的。工作完成后,要讓現(xiàn)場工作人員到國內最好的療養(yǎng)地,作適當健康療養(yǎng)。時間可與野外工作時日相同。這是我們僻處新疆,從未聽過、也沒有想過的奢望。自然也禁不住傳達給了和我同入沙漠、進行野外作業(yè)的所內同仁。那曾是我們大家十分興奮的一天!

為落實相關工作計劃,11月6日,我受命專程去了馬蘭。

11月7日,見到了基地指揮部內定隨我們工作的陳書元,一位團級、負責宣傳的參謀;負責后勤事務的鄧處長,熟悉地理環(huán)境的許主任。11月8日晚,得見回到基地的司令員張?zhí)N玉將軍。因為有過中央的指示,一切都十分順利。除特別指示,要工程處處長王宏超具體介紹他曾注意過的古代文化遺存情況外;特別強調:所有進入人員,必須遵守基地規(guī)定,不得隨意亂走;一些地點是絕對不能進入的,必須聽從陳書元的指揮。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學者進入羅布淖爾考察。發(fā)育中的雅丹,讓人深深感嘆,行路難。(攝影李廣寬)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學者進入羅布淖爾考察。發(fā)育中的雅丹,讓人深深感嘆,行路難。(攝影李廣寬)

11月10日,返回烏市,組隊,準備進入羅布淖爾荒漠。

11月16日,率隊走向馬蘭。工作成員有吐爾遜·艾沙、伊弟利斯、邢開鼎、常喜恩、侯燦、劉玉生、陳樹德。在了解考古所取得進入羅布淖爾工作的機會后,中科院系統(tǒng)彭加木、黃盛璋、王守春、夏訓誠,氣象局李江風等學者,千方百計希望可以一道進入,甚至說了“用隨隊工人”的名義也可??释M入羅布荒原考察的激情、真情,非一般文字所可形容,但彼此心里相通,在已經(jīng)有了基地領導的積極支持后,心中有了數(shù),對雖與考古沒有直接關系,但對認識羅布淖爾大地,均是不可或缺的相關學科專家,自然一律冠以“顧問學者”的名義,浩浩蕩蕩,走向了羅布泊。

王炳華(右)在基地戰(zhàn)士幫助下做記錄

王炳華(右)在基地戰(zhàn)士幫助下做記錄

具體任務有二:一是摸準樓蘭故址所在;二是找到一處早期墓地,最好能發(fā)現(xiàn)保存完好的古尸。

我?guī)ш犝夷沟兀瑢嵤┌l(fā)掘;考古所常喜恩、侯燦及隨隊進入的彭加木、黃盛璋、夏訓誠等,在基地工作人員陳書元、張占民等帶領下,覓路進入樓蘭城,不進行任何考古工作。只為稍后會開展的電視片拍攝提供準確現(xiàn)場。

在我們找到古墓溝,進行著發(fā)掘,進入樓蘭的同道,勝利凱旋。參觀過發(fā)掘現(xiàn)場后,彭、黃、夏等各位,希望可以在周圍進行地貌、河道、植被等科學考察,不浪費這難得的寶貴機會。他們都是學有所長、術有專攻的專家,相關愿望既十分合理、也更有意義。我這個負責人自然也是完全支持、同意的。侯燦提出要與黃盛璋一道考察,不參與發(fā)掘,我也同意。

古墓溝發(fā)掘測繪圖

古墓溝發(fā)掘測繪圖

誰知,這卻犯了基地管理的大忌。張司令員在得知相關情況后,十分惱火。對這么一批人,突然消失在基地管理人員鼻子底下,被視為是一件有可能影響基地安全的事故:司令部向周圍單位發(fā)了“協(xié)查”文件。一點不客氣的嚴令,我“不得隨便離開電話”;同時,害怕有意想不到的問題,還安排了直升機、醫(yī)護人員,可以在不測情況下救人。大概10天后,彭加木一行,沿孔雀河谷愉快西行后,終于出現(xiàn)在了庫爾勒一家理發(fā)館中,情況立即報告到了基地,這才為這件事故畫了句號。這是1979年樓蘭考古中發(fā)生過的、但從未向外道及的花絮。我之所以細說,是因為侯燦教授在其《論樓蘭城的發(fā)展及其衰變》[1]稱:為研究樓蘭,他于“1979年11月和1980年4月,兩次深入羅布泊腹地進行考古考察和調查”。還說:“1979年11月29日至12月7日,除筆者(侯自稱)外,參加考察的還有彭加木、黃盛璋、王守春、夏訓誠……等24人”。將考古所的主要成員實施著的發(fā)掘任務,不僅疏忽著沒有提及一字,又將隨考古所入羅布泊地區(qū)看看情況的顧問們,介紹成了是與他同行完成著“考古”任務。其文字有點含混,但希望傳達的信息還是清楚的。這實在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失實。這原是我十分不愿意提起的插曲。但如果按上引的敘述,介紹新疆考古人1979年的羅布淖爾考古,就不僅完全背離了事實,而且真正在1979年辛辛苦苦進行過的調查、發(fā)掘工作,就成為了一個無法向學界交待的域外異談了。

(三)1979年,新疆考古人羅布淖爾考古紀實

1979年11月17日,中央十分重視,考古工作人員十分認真、但具體難說充分,我們開始了新中國考古工作者第一次羅布淖爾考古。

應該感謝核試驗基地各級領導的支持、協(xié)助,在這第一次的羅布淖爾考古中,還是取得了成功。個別工作,深層改變了對羅布淖爾古代文明的傳統(tǒng)認識。主要收獲有四:

1.在老開屏附近一處比較開闊的裸露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點。共采集打制石片、刮削器、砍砸器23件[2]??脊耪邽橥醣A、吐爾遜、邢開鼎。筆者在《孔雀河青銅時代考古文化》一文中,曾有簡單介紹[3]。

2.踏查、發(fā)現(xiàn)、全面發(fā)掘了青銅時代墓地“古墓溝”。墓地深埋在厚40厘米沙土下,保存完好。對認識羅布淖爾地區(qū)早期文明,與古老歐洲居民南下的歷史,有無可替代的價值[4]。

3.全隊全力踏查、覓求孔雀河北岸早期墓葬遺存過程中,筆者在孔雀河北岸發(fā)現(xiàn)一座漢墓。豎穴沙室,叢葬。出土大量漢代錦、綢。這是筆者獨自一人進行的清理;后由吐爾遜繪圖。相關資料見《羅布淖爾地區(qū)東漢墓發(fā)掘及研究》,署名吐爾遜、文字整理王炳華[5]。相關墓葬揭示著東漢時由白龍堆循孔雀河西走的具體路線。

王炳華一個人發(fā)掘老開屏漢墓

王炳華一個人發(fā)掘老開屏漢墓

4.獲得一件值得深入分析的古印拓片?;厮玖顔T張?zhí)N玉……命秘書硃拓印文多方, 囑我“請人研究,告他結果”。我在離開羅布淖爾工作后,曾廣請古印專家鑒定,均以“不識文字”為復。目前,手頭已只存硃印拓文一片,未敢再釋手。印方形,每邊2.5厘米,全印形制,未得可能入目,因而印質、印紐等細節(jié),均不詳。從印拓清楚之文字看,似與漢字有關,但又絕不是漢文[6]。(附圖)樓蘭所見印章雖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但對深一步探討古樓蘭的歷史,無疑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待我思及這些問題,苦尋已經(jīng)離休的張?zhí)N玉將軍時,不意老人竟已病逝,這成了筆者至今難以平復的遺憾。

古印拓片,1979年得之于樓蘭工作過程中。

古印拓片,1979年得之于樓蘭工作過程中。

1979年的樓蘭考古,結束工作時是極不愉快的。發(fā)掘、CCTV現(xiàn)場錄像完成。但組隊時的承諾(什么野外補助、相當于野外工作時間的療養(yǎng)等等),雖言猶在耳,具體卻成為了一個彩色的畫餅。原因是屠國壁作為總負責人,并不管錢;管錢的制片卻去了他處。最主要的是當時真沒有留下什么文字的協(xié)議或合同。只是口頭議定:君子一諾!作為現(xiàn)場工作負責人,請示考古所領導,指示:“不能讓步,要據(jù)理力爭,因為工作還要繼續(xù)。”據(jù)理力爭也沒有什么好結果,只有“被愚弄”“被欺騙”的感覺滿溢心頭。而且身后還有一批與我一道吃了不少沙,受了不少累的同人。對自己的失誤,只能以承擔責任,退出這一項目為結局。事隔多年后,作為欣賞彼此工作的友人屠國壁,曾經(jīng)坦言:他有失誤。但制片他去,已經(jīng)沒有辦法挽回了。

一度轟轟烈烈的、大家關注的樓蘭考古行,個人真完全沒有想到會是剛剛開始,卻又戛然而止。一些可以深談的友人,曾窮詰具體原因。在明白原委后,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有相近、相同的分析:羅布淖爾考古,是眾人企昐的好舞臺,希望有可能在這片舞臺上一展身手,也可以一展身手的人,是并不少的。憑什么你去當這個頭?更讓我汗顏的話語,還有:你并不明白,你根本不是一些人的對手。還是退出這小舞臺,集中心力,做其他可以做的事,好多了!

初進羅布淖爾,背后,曾得到過不少師友的幫助。剛進就退,有過遺憾。但深一層想,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發(fā)展,摔過這一跤,總是成熟了一步。細想友人的忠告、剖析,權衡利弊,1979年后還真是一次也沒有參加過新疆文物考古部門組織的羅布淖爾考察活動。

羅布淖爾大地,近代,在中華民族知識精英認識華夏歷史、認識西部世界歷史的重大事業(yè)中,真可以說是一片傷心地。要做好羅布淖爾這篇文章,十分需要中國歷史、考古學者真誠協(xié)力、同心,才有可能更快、更深一點覓得其真諦。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從具體過程剖析,我們前行得真是相當艱難,相當艱難!

(四)1980年的羅布淖爾考古收獲

這一年,新疆考古人繼續(xù)配合CCTV的電視片拍攝。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重大成果。穆舜英、侯燦于此有過著作、文章[7]。本文,只條列其梗概,以便局外人把握樓蘭考古之進展軌跡。

這一年的樓蘭考古,根據(jù)CCTV拍攝絲路的要求,分為東西兩路。東路由穆舜英領隊,自敦煌西行,至樓蘭。希望可以多少感受先賢們曾經(jīng)的艱難歷程。西路,先入樓蘭,執(zhí)行考古任務,為CCTV準備拍攝現(xiàn)場。

穆舜英主領樓蘭考古東支考察隊,由蘭州部隊及新疆基地部隊承擔護送、后勤的責任。行進具體路線,大方向是離敦煌、出玉門關、過三隴沙,緣疏勒河西行,至龍城雅丹,過土垠,抵樓蘭。

途中重要收獲是發(fā)現(xiàn)鐵板河古冢,保存完好的女尸。即日本學者習稱的“樓蘭美女”。在鐵板河轉龍城雅丹途中,又發(fā)現(xiàn)、采集近千枚保存完好的“開元通寶”,是唐代絲路仍然可行的明證。

進入樓蘭后,穆舜英總攬了樓蘭拍攝的相關任務。參加工作的人員還有艾爾肯、陳樹德。

西支考察隊,由烏魯木齊直抵樓蘭古城。參加工作者有吐爾遜、侯燦、呂恩國、邢開鼎等人。穆舜英稱這一分隊“領隊為吐爾遜”、“侯燦協(xié)助”。侯燦則堅稱具體負責人是他。主要成果除調查、測繪、記錄樓蘭城遺址全貌外,侯燦為主發(fā)掘了三間房西南的西域長史府垃圾棄置處,新獲簡紙文書60多件;吐爾遜、呂恩國調查、發(fā)掘了古城東北兩處墓地,獲多量漢代文物。邢開鼎測了全圖。大家均有不俗的奉獻。

任何一件考古工程,有領隊承擔責任,但成果總是相關團隊共同努力的結晶,參與工作的每個人,都有實質的奉獻。對此,也是應該具體說明的。這既是對一線工作者的尊重,對知識產權的尊重;也可以讓具體工作者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但這在當年號召大家要作“馴服工具”、“不追求個人名利”的時代,稍不注意,也真會是許多人成了“螺絲釘”,而個別可以主事的領導,則成了全盤通吃的大贏家。這是值得研究的一個問題。

作為樓蘭考古之余波,還有一個插曲,可以在這里一提。1994年10月,瑞典斯文·赫定基金會負責人羅森教授、奎爾沃斯特、閻幽碧先生,曾專程訪問過新疆考古所。羅森教授面告:新疆庫爾勒地區(qū)“樓蘭文化研究會”會長穆舜英,作為“新疆研究樓蘭文化的學術代表人”,曾與基金會聯(lián)系,希望合作,在羅布淖爾地區(qū)展開全面深入的考察、研究;另有侯燦教授,也曾與他們聯(lián)系,他作為“研究樓蘭的專家”,愿意與瑞典合作,深一步展開羅布淖爾地區(qū)考察、研究。條件都是希望瑞典在經(jīng)費一環(huán)提供支持。考古所,自然只能一聽,而此后也未見下文。由此聯(lián)想:相關樓蘭研究活動,如果進行,“樓蘭研究專家”、重要考古活動的負責人,這深具光彩的頭銜,也確是可以發(fā)揮不可輕估之影響的。

(五)1988年新疆考古所的羅布淖爾考察

兩年的樓蘭考古,隨CCTV拍攝任務完成,復歸沉寂。再一次主動進行的較大規(guī)??疾欤训?988年。因應旅游開發(fā)要求,國家文物局指示,新疆文物局具體組織、領導,新疆考古所組織實施,對羅布淖爾地區(qū)進行較大規(guī)??脊耪{查。這次調查,伊弟利斯任隊長,艾爾肯、雷永公(蘭州軍區(qū)第二測繪大隊)任副隊長。主要成員有張玉忠、劉玉生、劉國瑞、陳樹德及王?。ㄐ陆妳^(qū)通訊團)等23人。工作時間自4月6日至5月2日,歷時22天。主要任務是踏查自米蘭至樓蘭一線遺址,找到A.斯坦因編定的LK,摸清環(huán)境及沿途交通情況。

具體考察了米蘭吐蕃古堡,傍近的吐蕃墓地、米蘭佛寺群、米蘭古灌溉渠系、墩力克烽燧遺址,找到并詳測了LK古址及傍近的遺址、水道。LK工作結束,北行,穿過荒漠進入樓蘭故城(LA)。

重要收獲:

(1)詳查、測繪了LK古城。此為國內首次。地在E 89°40′52″x N 40°05′15″處。東北距樓蘭50公里,西南距米蘭114公里。城址長方形,東墻長163、南墻長82、西墻長160、北墻長87米。城址西南300米左右,有大片煉碴。城內存少量建筑遺跡。

(2)自米蘭抵樓蘭,直線距離約164公里。實際踏查行程達300公里。途中荒漠、鹽漠、戈壁、雅丹相繼,行進相當艱難。汽車每小時只能前行4-10公里。

(3)力克烽燧:位于米蘭東約35公里處。方形,殘高5米。夯土。夾紅柳、胡楊枝,疊筑,烽傍有半地穴式房舍4間[8]。

從LK形制、規(guī)模,地理位置,作為LA(西域長史府)與米蘭(伊循屯地)間的交通聯(lián)絡點,是合理的;而作為統(tǒng)治當年西域大地政治、經(jīng)濟全局之“西域長史府”駐地,并不合適。

據(jù)考古所這次考察,尤其是對相關交通路線的實際踏查,給人深刻印象:西漢王朝公元前77年,鐵腕處理親附匈奴之樓蘭王安歸,南遷樓蘭于阿爾金山腳下的扜泥,改名“鄯善”。實際是利用步騎難越羅布荒漠,使匈奴騎兵無法逞其勇。漢王朝直接統(tǒng)治這片地區(qū),在樓蘭故土建居盧訾倉,以保證交通東西所需的給養(yǎng)。長史所部以逸待勞,匈奴阻絕漢通西部世界的企圖,將再難實現(xiàn)。羅布淖爾大地的歷史,真正揭開了新頁!

(六)探索塔干沙漠環(huán)境變化,再進羅布淖爾荒原

1979年初涉羅布淖爾考古,旋即又自覺離開。但內心對樓蘭考古的思考,并未停息。

1980年,應中科院沙漠地理研究所之邀,參與了他們組織的“塔里木盆地歷史時期沙漠化研究”課題,希望以考古為切入點,觀察歷史時期考古遺址興廢與羅布淖爾環(huán)境變化的關聯(lián)。

真正投入較多精力進入羅布淖爾相關科考活動,是1989年國家科委立項進行的“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綜合考察”課題。其下有子課題“塔克拉瑪干沙漠古代城鎮(zhèn)興廢 -人類活動與環(huán)境變化的關系”,筆者受命為課題負責人,成員有劉文鎖、肖小勇。松散聯(lián)系成員何德修、錢國旗等。這一課題之設立、展開,得之于當年國家科委宋健主任睿智的決策。

課題持續(xù)有年,得機會全面梳理了塔干沙漠周緣諸多古代城鎮(zhèn)的相關資料。涉及羅布淖爾地區(qū),重點考察了米蘭河、若羌河、且末河流域諸多城鎮(zhèn)遺址:如米蘭河下游古代灌溉渠系,發(fā)現(xiàn)了漢代伊循都尉府故址、扜泥城傍近殘留之遺跡、安迪爾古城,尋找且末縣境塔地讓河下游可能的且末故城遺址等。主要收獲是:

(1)驗饒瑞符首先發(fā)現(xiàn)、報導了的米蘭河下游古代灌溉渠系遺跡。因為渠址疊壓在東漢以后的佛寺下,可以判定古渠為漢代遺存,糾正了稱渠址為“漢—唐時期遺址”誤判。邏輯可推定與漢代伊循屯田有關[9]。

(2)發(fā)現(xiàn)可能為漢“伊循都尉府”故址。地在米蘭吐蕃戍堡東偏南5°,距約2公里處。城址南北長200、東西寬500米。城內廣布漢代遺物[10]。

(3)史載:“太平真君三年(442)鄯善王比龍避沮渠安周之亂,率國人之半奔且末”(《魏書》卷102且末傳)。為認識鄯善文明最后的篇章,曾至且末縣塔地讓北部沙漠覓求且末故城。據(jù)蘭州沙漠所朱震達教授告,他在考查、研究這片地區(qū)沙漠時,曾入塔地讓北沙漠,得見一古城,并在城內采集得佉盧文木簡。我們自塔地讓北行,踏查中,唯見沙丘縱橫,不見古城蹤影。沙漠學家告,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東南偶,主要在且末縣境,環(huán)境變化至巨。關于且末故城之調查,至今,未獲具體進展。

(4)在安迪爾古城郊,采獲貴霜風格木雕佛像、漢佉二體錢[11]。

(七)應平山郁夫邀,考察樓蘭故城

1988年11月23日,日本朝日新聞社為后援,平山郁夫組織“樓蘭學術考察團”獲批進入樓蘭故城,堅邀同行。

23日,直升機由烏魯木齊飛庫爾勒。24日,由庫爾勒飛樓蘭。

飛行路線按考查要求,自庫爾勒市沿孔雀河谷東飛,復轉折向南抵樓蘭故城。機組降低了飛行高度,加之天晴氣朗,孔雀河谷地貌、地物,可一覽無余。河道迂曲廻環(huán),胡楊紅柳密布,生意盎然。折轉南飛后,眼底立即成為少見生命跡象的荒漠。轉瞬之間,LA古城的地標性遺跡——佛塔,已展現(xiàn)在機身下。飛行員好意,在古城上空緩轉了兩圈。古城西郊稀疏的、已成干枝的小胡楊林,也給人留下了印象。最后,飛機降落在了佛塔傍近、已選定好的一塊比較平緩的無沙泥灘上。樓蘭古城與孔雀河水系緊緊依存的關系,感受至深。

王炳華(右一)陪平山郁夫夫婦在樓蘭古城中

王炳華(右一)陪平山郁夫夫婦在樓蘭古城中

這次樓蘭行,是了卻平山郁夫先生的宿愿。同行者中,除平山夫人外,還有朝日新聞社的負責人谷久光先生、日本知名考古學家櫻井清彥先生等。我們在此整整活動了72個小時,沒有虛費過一點時間,在城內外穿梭、躑躅,對古城有了雖只是概略、但卻重要的印象:

1.不少著述、文章說樓蘭城墻為“夯筑”[12]。其實古城墻不是“夯筑”物。是實實在在的、取大小不一的垜泥塊,層層堆疊成的。垜泥層厚薄不勻。認真觀察,薄者40厘米左右,厚者可達70-80厘米。其間,夾置紅柳枝、蘆葦、胡楊枝。許多地段,已在長期季風吹蝕下,成為缺口。這種筑城工藝早于漢代。漢代疏勒河長城,是夯土間雜蘆葦。樓蘭城墻工藝,較城內仍基本完好的佛塔、西域長史府故址(三間房)明顯不同,是較漢—晉要早、更原始的工藝。

2.古城所在是羅布淖爾荒原北部孔雀河下游、河網(wǎng)密布地帶,生態(tài)較好。是荒漠北部經(jīng)濟中心。古城南北,孔雀河支流、河床仍清晰可見。古城供水,也是引孔雀河水,自西北角入城、東南角流出,最后入羅布泊。河道流貫全城,保證了生活用水。河床底部,還可見到河螺空殼。

3.古城區(qū)內居民住室,構建簡單:枋木為基,其上鑿孔立柱,木柱間紅柳、蘆葦編結成墻,內外敷泥。居室規(guī)模、大小不一,主人社會身份不同。

4.古城東門外,有大型晚期建筑基址。古城北郊,見磚窯、青灰色方磚,具漢代風格,是可以進一步工作的遺址點。

5.最難忘懷、深深銘刻在心的是,時斷時續(xù)與平山郁夫先生的交流。當年,他是“國際文物保護懇談會”成員。他曾不止一次說起:“政府做事,動作慢”,“個人間的聯(lián)系比較方便,也比較快”,“日本軍費少,有可能在文物保護一環(huán)多盡一點力”。還說:“日中學者,可以考慮成立一個西域文明研究中心”(均大意)。在這次考查結束,臨回國前,他囑人告我:他的“平山郁夫基金會”,可以提供經(jīng)費,希望我認真考慮,選一個人到日本去學習(后一年,決定選送了李肖)。

在樓蘭古城中與平山先生共處的3天里,十分難忘的還有他凝視古城中的斷垣殘壁,輕輕細語:“總感到這里有一種久經(jīng)風霜的美”,一種它處難覓的“特殊的美”,“可以深層思考人與世界、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還說:“這里,曾是人類生活的空間,是可以交通世界的要站;但終淪為了一處空漠的世界。我們在這里,真有會被吞噬的感覺”,“應該讓人可以品嘗這種特殊的感覺”。平山先生是感情豐富的藝術家,我總感到自己在古代遺存中泡得太久了,似乎已經(jīng)變得僵化。但平山先生當年那滿懷深情的目光,想起來,仍如在眼前。

難忘1988年與平山郁夫先生、櫻井清彥先生等一行的樓蘭行!

在這次樓蘭行程中,平山先生、櫻井先生、谷久光先生等,隨便談過的想法不少。我想到自己處境,其實并沒有相關能量,于是總未作具體回應。細想,好像錯失他設想的不少值得珍視的機會。生活中,要做好、做成一件事,確實需要內外多方面因素的契合?,F(xiàn)在回想這些事,自然也只能徒嘆奈何了!

(八)居盧訾倉考古新發(fā)現(xiàn)

2000年3月28日至4月3日。巴音郭勒蒙古族自治州“樓蘭研究學會”負責人何德修,組織“走進羅布泊——樓蘭歷史文化考察”,堅邀參與其事。

考察路線是從庫爾勒市沿孔雀河谷東行,先入樓蘭,再穿羅布荒漠,南下若羌??梢匀嬉娮R羅布荒原上已知的遺址點,設計是引人的。組織者目的是推介旅游。因此,請的外國學者不少;但最后能得進入的卻只有日本學者金子民雄一人。對我們這些往往只是曾“匆匆走過”的研究者來說,可以重履故地,再一次思考、驗證深積心頭的諸多問題,自然還是大好事。

我在這次考察中的最大收獲,是對土垠為居盧訾倉故址,有了比較全面,也比較深入認識。

土垠,黃文弼先生曾在《羅布淖爾考古記》中,有詳細報告。只是它的地勢很低,幾乎淹沒在層層雅丹之中,視野受到障蔽,是很難肩承觀察、報警之烽燧使命的。出土之西漢木簡,也比較具體展示了它曾經(jīng)屯田、積谷、接待東來西走、南下北上的各式官員、使者的景況。負責郵傳的使命等。

我在土垠古城西緣水灣邊,新發(fā)現(xiàn)了一處保存還基本完好的小碼頭:殘長30米、寬3米、高0.4米。以土塊壘就。(圖)碼頭所在,地近居盧訾倉地穴,得收納、發(fā)運之便[13]。

在干旱異常的羅布淖爾荒原上,至少,在土垠(居盧訾倉故址)與樓蘭(LA、西域長史府故址)之間,曾經(jīng)存在水運,這是據(jù)考古遺存可以肯定的史實。在樓蘭歷史文化研究中,它推開了值得重視的一個新視窗。由此想到,仍有幸存留在羅布荒原上的樓蘭歷史遺痕,較之十分有限的文字記錄,真是豐富得太多、太多的。有志于樓蘭研究的學界師友,能離開書齋、步入荒原,認真、細致、深入觀察(絕不能只是走馬觀花),可以入目的地貌跡象,實在是十分、十分重要的一環(huán)。

(九)覓見小河

2000年7月24日。導因于李鐵映、費孝通的創(chuàng)意,國家民委決定組織攝制《西域歷史文化》電視紀錄片,求增強人們對西域大地的認識、了解。民委決定,由下屬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組織實施。劉鳴遠社長領隊,請屠國壁顧問、戴露陽負責經(jīng)費。新疆武警部隊、塔克拉瑪干油田后援。屠與我在1979年拍攝絲路電視片時,有過不短的相處,抵烏后,立即將我拉進了這一計劃之中。這一工程,也是開始得轟轟烈烈,但經(jīng)費卻不能及時到位,所以稍稍鋪開,旋又停止。

但課題的價值,是大家都認同的。挫折過后,具體任務轉由深圳《古大唐》接手。經(jīng)費得到民間贊助;屠國壁因此離開了劇組,回去了北京,我則接手了完成劇本、顧問其事的責任。

與羅布淖爾古代文明直接關聯(lián)的一輯,是決心一定要找到“小河”,完成自1934年F.貝格曼發(fā)掘小河后,再沒有中國學者進入小河、認識小河的遺憾。

2000年12月底,新疆考古人走到了小河墓地。

2000年12月底,新疆考古人走到了小河墓地。

自2000年12月6日至12月12日,備歷艱辛,終于實現(xiàn)了這一宿愿!走到了小河古冢沙丘之下,共同經(jīng)歷了這一艱辛考察的有方軍、余楠、曹東江、李學亮、何德修、吳士廣、彭戈俠、張樹春、才外等人。我負責領隊。當年,我已滿65歲。事后想,有過一點后怕,但多的還是驕傲、自豪:終于在20世紀最后的幾天,我們實現(xiàn)了這發(fā)自中國人民、中華民族內心深處深涵傷痛、絕不甘心落后的宿愿!

當我們站在F.貝格曼向世界報導過的“小河五號墓地”前,看到?jīng)]有一點新的人類足跡,沙面平靜無波。除暴露的棺板、一具紅發(fā)少年半殘干尸、少數(shù)幾根已被拋棄很久、骨質已經(jīng)極度松脆的人體肢骨外,一切,似乎是營墓當年的情狀。

我們全隊人員,在墓前、墓周停留了相當一段時間,力求刻印下現(xiàn)場的一切。

1979年發(fā)掘的古墓溝,是從沙塵掩覆下掏出來的,作為全程發(fā)掘者,將它與小河比較:簡單與復雜、普通平常與精心建構,叢立的“建木”、巨型男根、整齊的隔墻、加工的巨型木棺,不僅可直感時代早晚不同,而且還有樸素入葬與復雜營構之理念差異。研究羅布淖爾早期文明,我們不僅是來對了,而且,真是來遲了[14]!

古墓溝女尸剛出土。她頭戴尖頂氈帽,身裹毛線毯。

古墓溝女尸剛出土。她頭戴尖頂氈帽,身裹毛線毯。

(十)再訪樓蘭

2012年4月到4月20日,再得機會,又一次步入樓蘭。

中日恢復邦交30周年。為紀念這一對中、日兩國人民有深遠意義的大事,平山郁夫曾向江澤民建議,為此可以辦“絲綢之路文物展”、拍攝大型紀錄片。紀錄片要有好畫面,要能引發(fā)觀者豐富、深刻的聯(lián)想。由日本NHK組織拍攝西域文化紀錄片,很快獲中國政府同意,日方堅請我作為相關紀錄片的“首席顧問”。為順利實現(xiàn),日方通過外事部門邀請。久在廣大日本人民思念中的樓蘭古城、孔雀河一線風物、古墓、古烽,不能不進入鏡頭。同時,也接受了我的建議:孔雀河中游尉犁縣喀爾曲尕可以作為古代西域遺存的參照物:一處交通仍然閉塞、與外界聯(lián)系不多,村居溪流縱橫、胡楊廣布、紅柳叢叢,民間古樸(也是架木為樑、葦草、紅柳枝編結、內外敷泥為墻),還用著獨木舟來去捕魚,只在河灘小塊地上散播小麥,入秋再收的粗放農業(yè)……作絕對不事修飾、不人為加工,實拍一切。希望可助益人們對古代羅布淖爾荒原上居民散處、有農、有牧、有獵、有漁生活的聯(lián)想。建議得導演萬一、攝影師佐藤的贊同,實拍也進行得比較順利,反響不錯。

再一個收獲,是在拍攝樓蘭古城時,在漢晉西域長史府故址、三間房的北側葦墻下,覓得一處早期文化層。晉時西域長史府北側葦墻,高仍有50厘米,其下,為土坯地面,厚約10厘米。其下30厘米處,見含草屑、碳粒、羊糞、駝糞、碎骨片的早期人類活動文化層,最深可及地下1.3米。邏輯上可以推論:在樓蘭南遷,古城成為漢晉西域長史府之前,這片地區(qū)曾是羊、駝散處的空曠地帶。自然,無法否定它在西漢通西域前,曾是樓蘭王國早期經(jīng)濟、政治活動之中心。

(十一)又作樓蘭行

2005年9月20日至10月10日,諸多因素,又作樓蘭行。

這次樓蘭行,核心點是馮其庸先生亟望親歷、目驗久蓄心頭的玄奘西行返國之途。納縛波(羅布淖爾)、樓蘭城、白龍堆、三隴沙、玉門關、敦煌,其間的環(huán)境實態(tài)、路線景況,是不能或缺的環(huán)節(jié)。我有幾次相當粗淺的羅布荒漠考察體驗,理當伴駕隨行。同行者中,還有同道榮新江、羅新、朱玉麒、孟憲實等諸位教授。加上新疆部隊友人的后勤協(xié)助,一路,堪稱順利。

王炳華(左)向馮其庸先生介紹古建筑遺址下的早期文化層

王炳華(左)向馮其庸先生介紹古建筑遺址下的早期文化層

其庸先生是玄奘精神的崇拜者,也是踐行者。為尋求心目中的佛學義理,渡同胞出迷津,玄奘可以說是絕對不懼一切艱難險阻。這種精神,在完成任何事業(yè)面前,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在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浮躁之風漫滛,以物質利益為最終依歸的各色人群,隨處可見。其庸先生內心深處,是十分希望,厚重凝結在玄奘身上那種為尋真理而萬死不悔的精神,能在中華民族之精英群體心靈深處激起波瀾。亟望這一寶貴精神財富,能在中國大地上煥發(fā)新的光彩。因此,不少次曾聽他說起過,要去樓蘭、羅布淖爾,能直接感受玄奘的情懷、精神世界。

這次樓蘭行,真是從羅布淖爾穿過荒漠、樓蘭、白龍堆、三隴沙,經(jīng)過玉門關,回到敦煌的。雖然,沒有步行,而是有了越野車,但遍望極目的荒涼,沒有水,只有一個大方向,沒有具體的可以遵行的路,真是步步驚心、步步有險象相隨。這旅程,放在1300多年前,放在孤身只影西走的玄奘身上,該有怎樣強大的精神支撐,才可能不懼不畏,走向了印度文明?!

這次樓蘭行,印象最深的又一件事,是在樓蘭故城郊外的宿營大帳中。其庸先生通過衛(wèi)星電話,聽到了夏師母傳來的消息:中央領導人同意了他和季羨林先生籌建“國學院”的創(chuàng)議,下?lián)芰藢?睢F溆瓜壬d奮難已,很快向我們這批隨行者宣布了喜訊,他深情說:“今天,弘揚國學,可以為構建和諧社會注入不同于一般的精神力量!”“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神,是絕不可以輕忽的中華民族精神的根基。”還告我,他想在國學院內成立西域研究所,請我也步入這一事業(yè)中。因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發(fā)展,與亞歐大陸西部世界是有關聯(lián)的。其庸先生心心念念的“國學”,中華民族文化之復興大業(yè),背后熱得發(fā)燙的感情、形象,至今仍如在眼前。

斯人已遠行,其情永難忘!

(十二)探索精絕文明

漢代鄯善王國興起,尼雅河流域之精絕,成為了鄯善王國西境的政治中心。

深一步了解樓蘭—鄯善文明,精絕成為了不可輕忽的一環(huán)。

尼雅,是改革開放過程中,新疆文化廳文物處與日本企業(yè)家小島康譽合作,逐步展開的一個考古項目。1988年開始、1990、1991年持續(xù),文物管理部門破格同意日本客人由游覽、至初步考察。1992年,經(jīng)國家文物局批準,雙方共同展開文物調查。考古所奉命,介入此事。1994年,進一步批準,中日雙方可深入一步合作展開尼雅考古,新疆考古所可以在調查基礎上擇點發(fā)掘,資料歸中方管理,日方參觀,成果共享,經(jīng)費由日方承擔。筆者當年已任新疆考古研究所所長,自然步入了尼雅合作考古項目之中,負責業(yè)務指揮,名義為考古隊中方“業(yè)務隊長”。文物處長任尼雅“考古隊隊長”,負責管理經(jīng)費之重任。這是當年新疆涉外考古中的一個“創(chuàng)舉”。

看似相當完美的設計,但實際運行也會有諸多出乎意料的矛盾。

……

幸好,這類不愉快還不是太多;持續(xù)有年的尼雅考古,收獲還是巨大的。

尼雅考古,A.斯坦因自1934年,曾斷續(xù)進行過4次。有開拓之勞。但4次實際工作時間,總共不過40多天。獲得的成果,尤其是總數(shù)近千件的佉盧文簡牘,驚動過世界。我們的尼雅考古,如何前行一步,邁入新境,是當年受命后,反復思考的一件大事。持續(xù)多年的工作,在中日學者的共同努力下,已有多卷報告,成果具列,本文不贅。拙文只擇少數(shù)曾經(jīng)深思、自感值得一說、還沒有形成專文的觀點,奉獻于此,供讀者批判。

⒈.精絕王國所在的尼雅河綠洲,西距克里雅河、東距安迪爾河均在100公里以上,其間是浩莽無際的沙漠。因此,尼雅河綠洲是一個相對獨立的自然地理單元。它由自然綠洲發(fā)展為人居綠洲,自古遠至今天,綠洲居民的發(fā)展、運行軌跡,運用考古學手段,一步步調查、展開,不同學科學者合作研究,認識人與環(huán)境、人與人之間之聯(lián)系、接觸、碰撞、矛盾、發(fā)展的過程,是深具學術價值的。因為空間不大,只要抓住不放,持續(xù)展開,當可取得有益于綠洲文明研究的大成果。主持尼雅工作中,曾經(jīng)粗放的、大線條的做過這一工作,但沒有獲得比較充分、令人更滿意的收獲,這是明天的尼雅考古工程,還值得繼續(xù)進行的一個課題。

⒉.至公元前1000年中期,尼雅河居民,可能已選擇定居在了目前精絕王國所在空間。這是一處水流豐沛、四裔有天然屏障、可助益安全的地理單元:北部,為無垠沙漠;東、西兩邊,有兩道高100米以上、穩(wěn)定不動的沙梁拱衛(wèi);南部,是一片地域廣闊的原始胡楊林。1991年,筆者第一次進尼雅,竟因無路可行而在胡楊林中東穿西突,最后還是半途折返。在這片約200平方千米的地域范圍內,尼雅河縱貫南北,支流河網(wǎng)密布。農業(yè)、園藝、家庭飼養(yǎng)……均可得其便。加之四邊不是人為卻勝過人為的天然阻障,是可尋而難得的安全圍籬。精絕王國在此,不僅表明了他們對尼雅河谷地理形勢已有比較全面的了解;而且說明,隨塔里木盆地周緣綠洲步入文明,異己力量間的聯(lián)系日增;矛盾沖突,也自然隨生。精絕王國統(tǒng)治層的安全防衛(wèi)觀點,具體表明了他們對這一形勢的感受、防范。

在尼雅遺址南部原始胡楊林中

在尼雅遺址南部原始胡楊林中

⒊.主持尼雅考古,雖經(jīng)費可以無慮,但沙漠動土用費難以輕估。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是慎之又慎。不必要、不發(fā)掘;最終也就是在A.斯坦因編定之N5、N2、另外不期而遇的幾處墓地,進行了搶救性的工作。但這幾處發(fā)掘,還是深深烙印下了我們新疆考古人的輝煌。在認識精絕文明一環(huán),確步入了新的殿堂。

這里,稍多說幾句,1995年對精絕王陵的發(fā)掘。

天道酬勤。1995年10月11日,可以說純屬偶然,在我與幾位同道計劃再次感受、認識N14(精絕王廷故址)的道途中,發(fā)現(xiàn)并立即抓住了墓地出露之痕跡,隨即決定改變安排,調動中方隊員,不用民工,對墓地發(fā)掘。

精絕王陵發(fā)掘,出土了大量從無所見的精美絲錦,不僅表明了漢王朝政權在西域大地推行“安輯”政策取得的巨大成功,精絕對漢文化的廣泛吸納;絲路暢通,為精絕王國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注入了強大動力。也清楚捕捉到了她已面臨的嚴重危機。精絕王國,雖只能算是塔干沙漠中的彈丸之地,此時卻成為了中亞大地諸多綠洲王國東向漢王朝交流的中心。甘肅懸泉置出土漢簡,于此有過具體、生動的揭示。數(shù)百人東向長安的團隊,往往要先在精絕集結。精絕在這盛大事業(yè)中,獲得了耀眼的光環(huán),明顯居于舞臺的中心。只是,頭頭不好當。認真注視,在光環(huán)的陰影下,明顯已誘發(fā)新的矛盾、發(fā)生新的變故。

值得關注、深思的考古現(xiàn)象有:精絕王廷故址所在的N14,突然廢毀,證明是顯示王室成員間親密關聯(lián)、彼此禮贈珢玕的漢文木簡,被丟棄在了故址一邊的垃圾箱中;與王廷鄰近的王室墓地,主人配飾的珢玕(蜻蜓眼玻璃珠)數(shù),與王廷垃圾箱中8枚漢簡所載相同。可以推見:它們是在同一時間、相關同一事件的不同細節(jié);再,精絕王廷棄毀,王國的政治中心很快南遷,由N14南遷到了A.斯坦因編號的N1、N2,佛塔所在地區(qū)。所以作如此大膽推定,是A.斯坦因在精絕所獲大量王室佉盧文檔案,就十分集中出土在N1的狹小檔案室內。也是由這一時段開始,曾經(jīng)以漢文為主的精絕,很快轉變?yōu)橐詠冶R文為主、漢文退居為次要地位。這變化,明白無誤的表現(xiàn)了精絕王廷政治、文化生活的劇變。與這一劇變可以呼應,是與N1緊密相連的N2,其建筑布局,與精絕故址多見的獨院、分散居住風格,完全不同。它是在一處直徑近達百米的環(huán)形廣場上,20棟建筑物近環(huán)狀布列[15]。廣場四周有多座穩(wěn)定沙包圍繞,北緣,有以柵欄圍護的蓄水洼池。西側為大型佛寺、佛塔。更大范圍觀察,還可以見到斷續(xù)分布的土筑圍垣,似城墻遺跡。凡此種種,可以說明:N2是值得注意的、地位不同于一般、也異于王境北部的建筑遺存。聯(lián)系前述王廷故址廢毀、精絕王被殺身,可以增強一場政變確曾發(fā)生,政治中心南遷的推理。

這一觀點,萌生在精絕王陵文物整理過程之中,但只能說是一個形式邏輯的推演,還不能作為肯定的考古學結論。曾經(jīng)設想過可以進一步展開考古工作時,對之進行驗證,但退休年齡已屆,我的新疆田野考古,已經(jīng)不容許再作大的鋪展,相關設想,自然也就胎死在腹中。這次將其書之于此,是祈明天的尼雅考古人,能吸收這一觀點中的合理成分,在合適地點設計,發(fā)掘,取得進一步證明。這對認識精絕歷史進程,當可作出重要的貢獻。

王炳華(前)向研究佉盧文專家介紹精絕王國故址

王炳華(前)向研究佉盧文專家介紹精絕王國故址

還有一件事,值得在這里一說:2014年12月13日至12月23日,應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老友段晴教授之邀,再一次進入了尼雅—精絕王國故址之中。任務是陪同她邀約的“佉盧文世俗文書國際研討會”的歐美專家,了卻他們終身從事佉盧文研究,卻無緣親履佉盧文世俗文書最主要的出土地——尼雅之域。這一過程中,我也再認真巡禮了N1、N2遺址,伴著、拉著段老師的手,看著、說著我深藏在心的、對精絕后期歷史文化研究構想。所以如此,是深知在世俗佉盧文研究中,可以自由來去的段晴,是我在這一探索研究中,必須聯(lián)手的同道。而世俗佉盧文,當是解開相關謎團的核心。

稍有遺憾的是這次精絕行,段晴是絕對的中心、明星,西方專家、中方學者,誰都想抓住機會,讓她說感觸、希望。我的議題,她注意聽過、想了,也說“一定要合作進行”,“找機會再深談”。沒有想到的只是:她終是太忙,這一機會竟再未來到我們跟前?,F(xiàn)在提筆說尼雅,段晴教授已無法不丟下她懷有深情的西域、精絕研究,駕鶴西行!

王炳華與段晴教授細議進一步剖析精絕文明設計

王炳華與段晴教授細議進一步剖析精絕文明設計

我自己也已步近90高齡之大門,再進入沙漠,已幾乎是幻想了。念及于此,真是情難以堪!

行文至此,還是得再一次謝謝老友段晴:是她在我近80歲之時,得再一次進入自己曾經(jīng)魂牽夢繞的尼雅綠洲,并為我提供了一個高光匯聚的舞臺,讓我在一個最適宜的場合,與我熱愛過的樓蘭—鄯善研究作別!

難忘段晴!

(十三)并非多余的話

拙文,不是什么研究。其中,雖也錄下了不少師友對樓蘭大地寄托的深情、期許。吉光片羽,彌足珍貴。筆者有幸,親歷親聽,獲過教益,心有所得,曾大助于個人的認識,但并不是個人思慮的結晶。

串起這篇文字的主線,是羅布淖爾、是樓蘭。但通讀全文,這些瑣記式的文字中,讀者可敏銳捕捉:它們,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近半個世紀的時光中,新疆考古工作者主要是被動的承應著國外、國內特定的需要,多是做著一些服務性的工作。順帶著有了一點考古發(fā)掘、一點文物收獲。在樓蘭,與歷史研究的期許比較,貢獻是很少的,好像手腳曾經(jīng)被捆綁,難有作為。后面的驅動力,說得難聽、俗氣一點,是相關管理部門一些人十分看重的經(jīng)濟效益,真不是學術的追求。這自然不能說是全部,但比例確不能說小。對認識羅布荒原、探求樓蘭歷史文化展開的軌跡,這些專業(yè)工作者應該承擔的基礎性研究使命,他們的手腳并沒有被放開,無法全力、虔心前行。

這是一個很難讓人愉快的事實?;貞涍@一切,在那特定的時段,不能、也不必苛責任何個人。經(jīng)濟是基礎。沒有轉動工作必需的潤滑劑,文化事業(yè)的繁榮是無根、無基,難有前行之資的!

干旱、生命脆弱的羅布淖爾大地,以及在這一舞臺上出現(xiàn)的人類。去今一萬年以來,經(jīng)歷過樓蘭前、樓蘭—鄯善時、鄯善以后的悠長歷史篇頁,有斷層,但總又再生。這也是有認識價值的現(xiàn)象。這過程,以及它們內涵的根據(jù),是個性獨具、它處難覓,多有值得剖析之處。有太多需要認識、研究的大大小小空間。唯其有鮮明、獨特的個性,也就更具研究的價值。有機會承擔這一研究使命,是新疆考古人的幸運,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這一舞臺的!

改革、開放,中國考古學的春天,已真正降臨在華夏大地!新疆考古舞臺上的新一輩探索者,可以放開膀子、大展身手的時代大幕,已經(jīng)拉開。錢,已經(jīng)不缺了,前行,自然少了困難。在科學技術不斷進步的背景下,不再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面對羅布淖爾、樓蘭文化的前世今生,需要的是一個強大的大腦、一個戰(zhàn)略性的設想、能科學有序展開的計劃……使這片連接著華夏與西部世界的大地,其上烙印的深深淺淺的歷史痕跡,能在我們的手鏟下,一步步、一點點重見天日,煥發(fā)光彩,讓更多層面的、可資認識古代亞歐舊大陸人群曾經(jīng)存在的文化、經(jīng)濟交流、心靈溝通的鱗爪,多一些、更多一些呈現(xiàn)在今人面前,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考古學者的奉獻!

期待明天!

2022年5月初稿,2022年6月24日改定。

時在上海青浦朱家角玲瓏坊

注釋

[1] 侯燦《樓蘭文化研究論集》第20-52頁。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

[2] 相關標本,存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相對年代,曾請法國科研中心315所舊石器研究專家觀察、鑒定,初判,時代在去今兩萬年前后。北京聯(lián)合大學有學者希望進一步研究,但論文仍未見刊布。

[3] 《孔雀河青銅時代與吐火羅假想》第7頁,科學出版社,2017年,北京。

[4] 王炳華《古墓溝》,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烏魯木齊。

[5] 文載《新疆社會科學研究》1993年1期。

[6] 參見汪濤、汪海嵐《安瑙印章及其引出的問題》,載《西城文史》第六輯。

[7] 穆舜英《神秘古城樓蘭》,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烏魯木齊;《樓蘭古墓地發(fā)掘簡報》,見《樓蘭文化研究文集》第122-127頁,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烏魯木齊;侯燦執(zhí)筆《樓蘭古城址調查與試掘簡報》、《樓蘭城郊古墓群發(fā)掘簡報》,均署名“新疆樓蘭考古隊”,刊《文物》1988年第7輯。

[8] 樓蘭文物普查隊《羅布泊地區(qū)文物普查簡報》,執(zhí)筆張玉忠、伊弟利斯,載《新疆文物》1988年3期。

[9] 饒瑞符《米蘭漢唐屯田水利工程查勘——從伊循灌溉系統(tǒng)遺址看漢唐時代的屯田建設》,《新疆巴州科技》1981年1期。

[10] 中國科學院塔克拉瑪干沙漠綜合考察隊考古組《若羌縣古代文化遺存考察》,《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1] 中國科學院塔克拉瑪干沙漠綜合考察隊考古組《安迪爾遺址考察》,《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2] 參見穆舜英《神秘的古城——樓蘭》第88頁,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

[13] 王炳華《居盧訾倉故址研究》,《絲路考古兩題》,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

[14] 王炳華《小河:尋找失落66年的神奇墓地》,載《新疆訪古散記》,中華書局,2007年。

[15] 吉崎伸《從N2的調查》,載《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調查報告書,第二卷(文字)》第42-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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