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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女兒》的漢譯、衍生和評議

在回顧早年童話創(chuàng)作的艱辛歷程時,安徒生坦言有不少作品均改編自本國或外來的民間傳說,“其余真是出于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只有《小伊達的花》《拇指麗娜》和《小女人魚》,所以這三篇應(yīng)當算是我起頭的三篇創(chuàng)作的童話。

在回顧早年童話創(chuàng)作的艱辛歷程時,安徒生坦言有不少作品均改編自本國或外來的民間傳說,“其余真是出于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只有《小伊達的花》《拇指麗娜》和《小女人魚》,所以這三篇應(yīng)當算是我起頭的三篇創(chuàng)作的童話。最后一篇頗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也就因為得到了這篇的成功,立意以后還要自己創(chuàng)作”(張友松譯《安徒生童話的來源和系統(tǒng)——他自己的記載》,載1925年《小說月報》第十六卷第九號),足見這篇《小女人魚》——也就是后來習稱的《海的女兒》——在其文學生涯中的重要地位和深遠影響。鉤稽考較這篇童話自近代以來的漢譯歷程和早期各種譯本的異同得失,以及由此衍生的各類創(chuàng)作和引發(fā)的褒貶評議,也有不少耐人尋味的遺聞軼事可供覆按。

一、從“重述”“改編”到“直譯”

時任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高級編輯的孫毓修從1909年起主持編纂《童話》叢書,率先將這篇童話譯成漢語,并改易其篇名為《海公主》(《童話》第一集第五十六編,商務(wù)印書館,1917年)。在全篇臨近結(jié)束時,他只含糊其辭地交代道,“這段故事,在下是從外國書上翻譯下來的,到底有這起事沒有這起事,在下也不能說定”,并沒有具體說明所依據(jù)的底本。稍事比勘后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主要人物和基本情節(jié)都源自安徒生童話,在鋪陳敷演時則有許多加油添醋的增飾。全書甫一開卷便竭力夸耀人類生活的繁華閑適,提到“清風明月,不用錢買”,就把李白《襄陽歌》中名句的“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檃栝在內(nèi)。隨后描摹海王耗費多年心血營建王宮,“千門萬戶,杰閣重樓,不輸秦始皇阿房宮的廣大,漢高祖未央宮的堅固。他的材料,盡是海中所有的珊瑚明珠,寶氣涵波,精光奪目。世界上的王宮,不過些磚泥木石罷了,此又秦皇漢武,所及不來的”,則將阿房、未央這些耳熟能詳?shù)墓糯鷮m殿拈來作比,以彰顯海底生活的奢華富貴。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使原本異域色彩濃郁的童話,摻雜進不少本土文化元素,顯而易見是為了迎合中國讀者的趣味,以利于接受和傳播。

為了適應(yīng)兒童閱讀的實際需求,孫毓修還對原作的情節(jié)和人物做了不少刪繁就簡的改編。安徒生依次描寫了五個姐姐在年滿十五歲后獲準上岸游玩,回來后繪聲繪色講述各自的游歷見聞,藉此逐步渲染小人魚對人類世界的向往渴盼。孫譯本則將五人歸并起來一起敘述:“小公主有五個姊姊,年歲皆比他長得許多,都能離了海底,到海面上去,游玩景致?!毕嘈沃?,其烘托效果就不免多有遜色。小人魚的老祖母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配角,正是她娓娓講述的那些新奇事物,才勾起孫女們對陸地生活的強烈好奇和無窮想象;也正是她提到唯有人類方能具備不滅的靈魂,才驚醒天真懵懂的小人魚,激起她化身為人的堅定決心。然而在孫譯本中,她卻根本沒有一席之地,觸動小人魚遐思愁緒的那些原因也便隨之蕩然無存。小人魚之所以想要離開海王宮,僅僅是因為對海底景致“早已看厭了”,“只有長吁短嘆的心情,沒有怡情悅性的興致”,所以盼望著能早日長大,“也好到海面上去見個世面,不要終日悶在宮里了”。與王子再次相見時,她一心也只想著將自己“如何相念,如何變成人形,種種心事,訴說一番”,儼然就是一個情竇初開、為愛所困的少女。孫氏就此拋開原作里追求靈魂不朽的主題,將其改造成傳統(tǒng)才子佳人小說的模式。

更有甚者,孫毓修還越俎代庖,對故事結(jié)局做了徹底改寫:“后來那王子到底丟了小公主,另娶他人。小公主氣忿不過,走到海邊,向水中一跳,陡時沉入海底。從此以后,他的結(jié)局,便不得而知。”為了與此照應(yīng),還特意在前面補上一段王子與小人魚重逢時的場景:“王子既感他救命之恩,又愛他生得美貌,極愿娶他為妃,只嫌他是個啞子,所以還沒有訂定?!睂⒃髦型踝痈班弴嵊H,誤認鄰國公主為救命恩人,遂與之締結(jié)姻緣,而小人魚在歷經(jīng)矛盾掙扎后寧愿犧牲自己化為泡沫,由此卻超升至精靈世界,并有望在三百年后升入天國等曲折過程刪削殆盡。如此大動干戈,恐怕是考慮到中國兒童缺乏相應(yīng)的文化背景,對這些情節(jié)勢必倍感隔膜而難以索解,但明顯削弱了原作中既哀婉感傷又沉靜內(nèi)斂的情調(diào),王子更是成了覬覦美色而喜新厭舊的反面人物,非但完全背離了安徒生的初衷,更使整個故事落入了“癡心女子負心漢”的俗套。

孫毓修編譯《海公主》

孫毓修編譯《海公主》

如此師心獨造的翻譯,并沒有得到時人的普遍認可。西諦(鄭振鐸)在《安徒生的作品及關(guān)于安徒生的參考書籍》(載1925年《小說月報》第十六卷第八號)里盡管大力表彰“中國最初介紹安徒生的是孫毓修先生”,但也委婉地批評那幾篇譯作“不是譯的,只可算是重述”。而且因為大家對外來童話還相當陌生,“所以安徒生雖由孫先生介紹給我們,也不曾引起大家的興味”。可見孫毓修雖然因地制宜做了大量剪裁改編,可安徒生童話的譯介推廣依然舉步維艱。江(茅盾)在《關(guān)于“兒童文學”》(載1935年《文學》第四卷第二號)里更是直言不諱,認為“五四”時期的兒童文學運動,“大體說來,就是把從前孫毓修先生(他是中國編輯兒童讀物的第一人)所已經(jīng)‘改編’(Retold)過的或者他未曾用過的西洋的現(xiàn)成‘童話’再來一次所謂的‘直譯’。我們有真正翻譯的西洋‘童話’是從那時候起的”。鄭振鐸和茅盾都曾參與過《童話》叢書的編纂,對其編譯方式及利弊所在自然知之甚詳。孫毓修的翻譯無疑令人意有未愜,才會激起后人紛紛重譯的興致。

從自出機杼的“重述”“改編”發(fā)展到步趨原作的“直譯”,其實仍需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蛻變演化,并非如茅盾所言,到了“五四”以后便一蹴而就?!缎∨笥选冯s志在1923年分九期連載了樊琛、醉云合譯的《人魚公主》,為方便讀者還為各個章節(jié)代擬了簡明扼要的標題,計有《海底的宮殿》《眾公主游歷海上》《六公主的游記》《王子的宮殿》《祖母的解答》《女妖的幫助》《小公主進王子的王宮》《王子的婚姻》和《人魚公主的死》。譯文經(jīng)匯編整合后,譯者改署為陳醉云、樊仲云及吳翰云三位,由中華書局在1924年正式出版,此后曾多次重印。新譯本雖然不像孫毓修那樣大肆篡改原作,但不少細節(jié)依然做了頗有意味的增刪。比如在小人魚上岸之前,祖母為顯示其尊貴身份替她仔細妝扮,譯本翻空出奇給小人魚添上了一段心理描寫:“她很覺不愿意,心中想:‘我的本質(zhì),已夠美麗了,又何必用這些東西去裝飾!裝飾得不好看,怕反要玷污我的本色哩。至于尊貴不尊貴,更不成問題,為了虛榮而受痛苦,真不值得啊!’”這個譯本被收入中華書局主編的《我的書》系列,主要針對低幼年齡兒童。三位譯者在此借題發(fā)揮,提倡保持本色,貶斥貪慕虛榮,大概是想充分發(fā)揮寓教于樂的功用。又如在小人魚與祖母討論人類壽命時,譯本刻意隱去祖母所說的人類年壽有限卻能靈魂不滅,只讓小人魚慨嘆:“我們的壽命,雖然比他們長,但我總覺得做人有趣味。要是我能夠變?yōu)槿祟?,就是減少我二百年的壽命,我也很愿意的?!痹骼锪钏钕菘鄲澜箲]的靈魂朽滅困境,竟然被偷梁換柱簡化成了單純的生活趣味問題。與此相應(yīng),譯本最終僅敘述小人魚“化為云的女兒”,與諸多同伴成群結(jié)隊升至天空,“在晴空中浮游著,覺得又輕快又自由,正是舒暢的了不得;小人魚公主這時,也不禁很高興地唱起歌來了”,將原作里精靈們談?wù)撔猩迫倌瓯憧墒轨`魂獲致不朽,此后就能順利升入天國等大段內(nèi)容都略去未譯。想來也是擔心本國兒童缺乏相應(yīng)的宗教常識,照實迻譯難免引發(fā)疑惑。如何妥善處理這類問題,確實困擾到不少譯者。范泉在多年后編寫《安徒生童話集》(永祥印書館,1948年),“為了要切合國內(nèi)的小讀者,曾將原著略加增刪”,當務(wù)之急就是“要避免不切中國國情的宗教色彩”,“不致產(chǎn)生不良的效果”(見該書《附記》)。在西風東漸之初,陳醉云等人如此刪改原作確有不得已的苦衷,倒也不必過分苛責。

樊琛、醉云合譯《人魚公主》

樊琛、醉云合譯《人魚公主》

所幸由徐名驥、顧均正合譯的《女人魚》(連載于1924年《文學旬刊》第105至108期)在稍后不久陸續(xù)發(fā)表,大大縮短了和原作間的距離。其中的老祖母總算能夠滔滔不絕地暢所欲言:“我們沒有永存底靈魂;我們沒有將來的生命;我們正像那綠色的海藻,割了下來就不能再生了!反之,人類有永存的靈魂,能夠生存在肉體糜爛之后,他們能超越清明的空氣而到閃爍的星邊!恰巧像我們升到海面上去看人類和陸地一樣,所以他們升到不可知的樂國里,我們總不會看見的?!倍∪唆~最終獲悉能夠替自己“造成一個永存的靈魂”,也可以坦然“仰起她赫赫的眼睛,向上帝底太陽流那第一滴眼淚”。兩位譯者對一些含蓄的細節(jié)也格外注意,當敘述到小人魚偷偷離開家人前“向著王宮一再吻她底芳手”時,就很周到地加了條譯注:“凡向?qū)Ψ轿亲约旱氖?,是表示把這吻傳給于對方?!笨梢娝麄儗ν捴械淖诮淘睾彤愑蛭幕⒉换乇芗芍M。究其原委,與譯者的興趣志向、連載的刊物性質(zhì)以及預設(shè)的讀者對象都不無關(guān)系。徐調(diào)孚(徐名驥)在《“哥哥,安徒生是誰”》(載1925年《文學周報》第186期)里曾盛贊“他的童話是多么美麗,富有多么濃厚的興趣”,顧均正在《安徒生傳》(載1925年《小說月報》第十六卷第八號)中更是強調(diào),“安徒生底作品,如其不為翻譯者所顛倒,恐怕比不論什么人底作品更易于使小孩子明曉”,在翻譯中他們當然會傾盡全力而不致隨心所欲。連載這篇譯作的《文學旬刊》由文學研究會主持編輯,其宗旨即有鑒于“與世界的文學界斷絕關(guān)系,就是與人們的最高精神斷絕關(guān)系了”(本刊同人《宣言》,載1921年《文學旬刊》第一號),所以重點工作之一就落實在“譯世界各國的文學名著”(《體例》,載1921年《文學旬刊》第一號),完整如實的直譯自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而刊物所預設(shè)的讀者也是文化程度較高的文學愛好者,在理解時不致產(chǎn)生太多障礙,譯者對此大可不必心存杞憂。

此后相繼出現(xiàn)了諸多未經(jīng)刪改的全譯本,如林蘭女士翻譯的《小人魚》(連載于《晨報副刊》1924年7月15日至7月27日)、江曼如翻譯的《人魚姑娘》(收入《牧豬奴》,世界書局,1933年)、彭兆良翻譯的《人魚公主》(連載于1935年《玲瓏》第五卷第四十七至五十期)、張家鳳翻譯的《人魚姑娘》(收入《安徒生童話全集》,啟明書局,1939年)、黃風翻譯的《人魚姑娘》(收入《安徒生童話集》,博文印書館,1942年。按:此書似即據(jù)張家鳳譯本改署譯者后重?。?、嚴大椿翻譯的《人魚》(收入《人魚》,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等等。部分譯本在當時頗受歡迎,如林蘭女士的譯本旋即收入其翻譯的安徒生童話選集《旅伴》(北新書局,1924年),魯迅在日記中還曾記有一筆:“晚收《旅伴》一本,李小峰寄贈?!保ā遏斞溉沼洝?924年10月29日條)幾年后又改以《旅伴及其他》之名再版(北新書局,1927年),足見銷路甚佳。連載彭兆良譯本的《玲瓏》,則被張愛玲調(diào)侃為“一九三〇年間女學生們?nèi)耸忠粌浴保ā墩勁恕?,載1944年《天地》第六期),流傳之廣泛更不待言。這些接踵而至的譯本盡管仍不免各有闕略疏漏,但截長補短,彼此參酌,還是有助于讀者更深入地領(lǐng)略這篇童話的魅力。而由葉君健翻譯的《海的女兒》(收入《安徒生童話選集:海的女兒》,平明出版社,1953年),則首次根據(jù)丹麥文原版進行翻譯,毋庸贅言更能如實呈現(xiàn)安徒生作品的本來面貌。

嚴大椿譯《人魚》

嚴大椿譯《人魚》

二、各家譯本的異同利弊

早期譯者均未能直接利用丹麥文版安徒生童話,轉(zhuǎn)譯時所倚重的底本來源千差萬別,各人的理解體會也多有出入,以致不同譯本往往會出現(xiàn)各種分歧差異。以人物譯名這樣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為例,女主角就相繼出現(xiàn)過“小公主”(孫毓修)、“人魚公主”(陳醉云等)、“小女人魚”(徐名驥等)、“小人魚”(林蘭等)、“小人魚姑娘”(江曼如等)等不同稱呼。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那位提供藥物讓小人魚變化為人形的巫婆,最初在孫毓修的《海公主》里居然譯作“海中有一女仙,專會變化形狀”,后來才被改譯成“女妖”(陳醉云、樊仲云、吳翰云、林蘭等)、“女巫”(徐名驥、顧均正、江曼如、嚴大椿等)、“海巫”(彭兆良)、“巫婆”(葉君?。昂蟀H懸殊幾若云泥。遇到一些比較含蓄委婉的敘述,不同譯者的揣摩領(lǐng)會也大相徑庭。比如當小人魚聽巫婆說起若不能獲得真愛就將化為泡沫后的反應(yīng),陳醉云等人譯作:“她答道:‘不怕,愿意!’”林蘭譯作:“小公主面色灰白像一垂死的人答道:‘我仍愿意冒這個險?!苯缱g作:“‘我情愿如此’,這小人魚姑娘說,面色蒼白如死?!眹来蟠蛔g作:“‘我愿意這樣受些苦難?!」髡f著面色變得灰白,四肢顫抖,似臨終的樣子?!弊屑毞直嫫溲孕?,或斬釘截鐵,毫無畏懼;或猶豫再三,仍愿冒險;或心甘情愿,視死如歸;或躊躇忐忑,難以決斷,同一位小人魚在不同譯本中的具體表現(xiàn)還存在著微妙的差別。

當然,不同的譯者仍有不謀而合的地方。為了盡量消除讀者的陌生感,有些譯本偶爾會嘗試融入些許方言俗語以作調(diào)劑。張家鳳的譯本描述小人魚眼中的王子,“唔,這個王子真多少美貌呀”——“多少”即非常;雪華譯《小女人魚》(載1930年《碧浪》第二卷第四號)敘述王子的船只在海上突遭風暴,“巨浪山頭似的推起來,像煞要沖到桅桿的頂上一樣”——“像煞”即好像;徐名驥等人的譯本敘及巫婆向小人魚提出條件,“這個聲音你必須轉(zhuǎn)給了我,用來掉我貴重的一杯飲料”——“掉”即交換;陳醉云等人的譯本提到小人魚在王子成婚當日失魂落魄,“她只想著:‘我死期到了!我住在這世界上,只有從現(xiàn)在到明天天亮這幾點鐘的時候了!’”——“幾點鐘”即幾小時。盡管都僅是只言片語,可讀來聲口畢肖,確實能令讀者感到分外親切,很自然就勾起鮮活的鄉(xiāng)土記憶。與此同時,為了便于讀者理解接受,有的譯者還會對譯文進行一些歸化處理。彭兆良譯本中王子的船上飾滿彩燈,“仿佛萬國旗在飄動的樣子”;林蘭譯本里小人魚跑去向巫婆求助,“她還得經(jīng)過一帶泥地,女妖稱為她的跑馬場”;陳醉云等人的譯本中王子將小人魚帶回宮中,“一面叫侍女拿出衣服來,給她更換;一面又叫人煮牛乳,做糕餅,給她吃”;江曼如譯本中化為人形的小人魚進入王宮,“穿了最值錢的綢緞和洋紗,她是宮中最美的美人”,點綴其間的“萬國旗”“跑馬場”“糕餅”“綢緞”“洋紗”等等都帶有非常鮮明的本土特色。陳醉云等人的譯本還配有不少插圖,人物多作中式服飾裝扮,也是為了盡量拉近讀者與作品的距離。毋庸諱言,在此過程中有時難免畫蛇添足。徐名驥等人的譯本提到王子新婚時的場景,“當牧師把香爐搖動的時候,新娘和新郎就攜著手而受僧正的祝?!?,把基督教神職人員牧師和掌管佛教事務(wù)的僧正摻和在一起,就有些不倫不類。當然,這些入鄉(xiāng)隨俗而異想天開的增飾雖然極不嚴謹,對普通讀者而言倒是在無形中消解了不少隔閡。徐培仁在《安徒生童話全集》(兒童書局,1932年)的譯序中曾提到,如果照實把西方童話翻譯出來給兒童閱讀,“縱然他們可以讀過去,但也一定很吃力的。一吃力,自然便減少興味”,所以他“特將全書的文字,改譯成中國口氣,使孩子們讀時無生澀阻隔之感”。這應(yīng)該代表了當時不少譯者的共識,采摭方言俗語和適當歸化處理就是在這方面所做的大膽嘗試。

在旁人眼中看來,翻譯童話也許不過是雕蟲小技,可有些譯者依然全力以赴而毫無輕慢,甚至不斷對譯作加以修訂改正。林蘭女士的譯本最初在《晨報副刊》上連載時,敘述小人魚獨自留在海底,眼睜睜看著姐姐們結(jié)伴上岸,“她要哭,但是人魚不能哭,所以他們苦惱時比人類難受得說不盡”,表達略顯夾纏拗口,待收入《旅伴及其他》(北新書局,1927年)后修改成“她要哭,但是人魚不能哭,所以他們苦惱時比人類更加難受”,就文從字順得多;連載時描寫小人魚得知王子即將成婚時的痛苦,“她覺得她的心已經(jīng)破裂了,雖然王子結(jié)婚的日子,她免不了一死,但吉期還未到呢”,對原作語意似有曲解,收入《旅伴及其他》后則訂正為“她覺得她的心已經(jīng)破裂了,雖然王子結(jié)婚的吉期還沒有到,但是她終免不了一死了”,就不致令讀者產(chǎn)生誤會。林蘭女士是北新書局創(chuàng)辦人李小峰所用筆名,他翻譯、編選過大批兒童讀物,在當時極受歡迎。作為自負盈虧的私營出版機構(gòu),北新書局在質(zhì)量方面當然不能敷衍潦草,從這篇童話譯文的前后改易中即可見一斑。

林蘭女士譯《小人魚》

林蘭女士譯《小人魚》

葉君健在初習英語時就瀏覽過部分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這篇故事,更觸動了我的心,我一直忘不了‘小人魚’的生動形象和她在愛情上所遭到的悲慘結(jié)局”。其后客居歐洲開始學習丹麥文,他發(fā)現(xiàn)此前讀過的英文和法文譯本并不可靠,“常常在譯文中作些刪節(jié)或改寫,有的改寫對原作的損害——甚至歪曲——相當嚴重”,尤其是喪失了“原作中的濃厚詩情和幽默以及簡潔、樸素的文體”?!獡?jù)此也不難揣想到,先前根據(jù)英、法等譯本轉(zhuǎn)譯的各類漢語譯本的質(zhì)量究竟如何。有鑒于此,他便立志直接依照丹麥文版進行翻譯,并為自己設(shè)定了極高的標準,力求“使原作的思想、感情、風格,甚至行文的節(jié)奏,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安徒生童話的翻譯》,收入周靖編《東方赤子·大家叢書·葉君健卷》,華文出版社,1998年)。經(jīng)過數(shù)年籌劃準備,他首先推出了包括十篇作品的《安徒生童話選集:海的女兒》(平明出版社,1953年),翻譯時主要依據(jù)丹麥奧登塞市佛倫斯德書店(Flensted)出版的世界版《安徒生童話集》(Hans Christian Anderson: Fairy Tales, World Edition)和英國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話集》(Hans Anderson’s Fairy Tal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同時還參照了丹麥哥本哈根亞得龍出版社(Atheneum)出版的《安徒生童話集》(H. C. Andersens Eventyr)。單就底本選擇的精審細致而言,就足見其態(tài)度的謹嚴不茍。而他大膽舍棄原作較為直白質(zhì)樸的題名“小人魚”(Den Lille Havfrue),代之以富有浪漫特質(zhì)和抒情意味的譯名“海的女兒”,更是后來居上,日后得到普遍的接受和認同,成了遺貌取神的翻譯典范。

不久之后,葉君健又根據(jù)1954年出版的安徒生博物館館長拉爾生(Svend Larsen)所編《安徒生童話全集》(H. C. Andersens Eventyr Og Historier),重新校訂數(shù)年前的譯文,經(jīng)過篇目增刪調(diào)整后,推出了新版《海的女兒》(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列為葉譯《安徒生童話全集》的第一種。此后數(shù)十年間,他堅持不懈,精益求精,其譯本凡有再版重印,多有修訂增補。如在描摹小人魚對王子的苦苦思戀時,譯文起初作“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過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訴給一個姐姐,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們和別的一兩個人魚以外(她們只把這秘密轉(zhuǎn)告給自己幾個知己的朋友),別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平明出版社1953年版《海的女兒》),表達稍顯生澀別扭,后來則修改為“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過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訴了一個姐姐,其余的姐姐馬上也就知道了。但是她們只把這秘密轉(zhuǎn)告了幾個自己的知心朋友;除了她們和別的一兩個人魚以外,沒有一個人知道”(葉君健譯《安徒生童話和故事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經(jīng)過詞句改易和語序調(diào)整,文意顯然更為明白顯豁。

在傳達原作沉郁哀婉的抒情意蘊方面,葉君健的譯筆尤為出色。特別是小人魚面臨生死抉擇的那一刻,他譯作“小人魚把帳篷上紫色的簾子掀開,看見那位美麗的新嫁娘把頭枕在王子的懷里睡著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于是她向天空凝視——朝霞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看了尖刀一眼,接著又把眼睛轉(zhuǎn)向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嫁娘的名字”。讀者仿佛就隨著她的目光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屏氣凝神地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身臨其境般體會到她絕望無助的心情。其他各家譯本明顯就相形見絀,以曾經(jīng)留學法國并有多部兒童文學譯著問世的嚴大椿為例,其譯文作“小人魚撂開了篷帳的紫幔,見那年輕的新娘酣睡在王子的胸口。她走到他們面前,彎下身去,在她平素摯愛的王子額上接了個吻,隨即回頭來看看天邊,漸漸地亮了。她又看看手里的尖刀和夢中念著他妻子的名字的王子”,姑且不論其譯文是否準確無誤,即以其行文節(jié)奏而言,就稍嫌急促匆遽,缺少那種低徊宛轉(zhuǎn)、迂徐不迫的余韻。葉君健的譯文成為此后最受歡迎的安徒生童話譯本,正是他孜孜不倦、反復琢磨的必然結(jié)果。

葉君健譯《海的女兒》(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

葉君健譯《海的女兒》(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

三、由翻譯衍生的各類創(chuàng)作

隨著這篇童話的各種譯本紛紛問世流傳,其中一些故事情節(jié)或人物形象也通過不同的方式,融入其他本土作家的各類創(chuàng)作之中。出人意料的是,除了順理成章地影響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居然還綿延滲入到電影歌曲、散文、新詩等不同文類。

鮑維湘的短篇故事《捉人魚》(載1927年《小朋友》第269期)講述兄妹倆讀了《人魚公主》后被童話情節(jié)深深吸引,整天幻想著能夠親手捉一條人魚,于是每逢假日便結(jié)伴前往海邊尋訪。有一次兩人正將眼前的壯闊海景與童話中的描繪相互印證,竟然聽到附近山洞中有人在唱歌。他們好奇心頓起,悄悄靠近后發(fā)現(xiàn)“在一個山洞外面,有一塊四面環(huán)水的巖石,那人魚女郎卻的確坐在上面呀”。等他們沖出去緊緊抱住人魚女郎,準備拖到沙灘上時,卻不慎弄破了她的尾巴,“她從那破碎的尾巴里,伸出兩只肥白的腳來”,“正和《人魚公主》里的小公主變?nèi)艘话恪?。最終真相大白,原來是電影公司正在此處拍攝影片,沉迷于童話的小兄妹鬧了場有趣的誤會。引人注意的是在全篇結(jié)束時,作者特意加了一條類似圖書銷售廣告的附注:“《人魚公主》是一篇最有趣味的小說,中華書局出版,定價一角?!滨U維湘是中華書局專門負責兒童讀物的編輯,發(fā)表過不少兒童文學作品,后來還編著過《安徒生故事》(兒童書局,1947年)。這篇為了宣傳推廣自家書局出版物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雖然比較稚拙,倒不妨看作是“假私濟公”而別出心裁的產(chǎn)物。

周楞伽的《人魚為什么叫公主》(收入《小朋友物語》,北新書局,1932年)講述小人魚因為治好了久病不愈的龍女而受到龍王冊封,并和龍女結(jié)拜做了姊妹,所以也被人稱作公主。內(nèi)容情節(jié)和安徒生童話本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然而在故事一開始卻自設(shè)問答:“有人問:‘人魚為什么叫公主呢?我們常常在書上見到人魚公主的名詞,這是什么緣故?’他這問話是應(yīng)該的。不錯,人魚為什么要叫公主呢?說起來原來有這樣一篇故事……”就此引出下文。所謂“常常在書上見到人魚公主的名詞”云云,恐怕和先前孫毓修譯《海公主》、陳醉云等譯《人魚公主》的出版流行相關(guān)。在現(xiàn)代本土兒童文學方興未艾之際,往往會仿效依傍早就蔚然興盛的外來童話,誠如葉君健所言,“由于我們沒有太多厚實的兒童文學傳統(tǒng)和遺產(chǎn),我們的作家也就有一定的局限性,有提高自己的素養(yǎng)和借鑒外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的必要”,安徒生童話是“世界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遺產(chǎn)之一,我們沒有理由不向他借鑒”(《安徒生童話的翻譯》)。周楞伽借用“人魚公主”的稱謂另行構(gòu)思謀篇,為安徒生童話影響本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個案。

周楞伽《人魚為什么叫公主》

周楞伽《人魚為什么叫公主》

缐永綿的《人魚》(載1941年《369畫報》第九卷第十一期第一六八號)是一篇介紹海洋生物的科普短文,開篇卻從安徒生的這篇童話說起,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美麗,非常動聽的故事,但是,我們卻個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里所描寫的主人翁,是徹頭徹尾假造出來的,在這世界上并沒有那種人頭魚身所謂‘人魚姑娘’的人魚”,提醒讀者不要把童話和現(xiàn)實混為一談。隨后指出“真實的‘人魚’,實在是在海里住著的兩種哺乳動物,一種叫海牛,一種叫儒艮”,接著便逐一描述它們的體貌特征和生活習性。平心而論,這兩種海洋生物并不常見,對孩子們而言大概也缺乏必要的吸引力。想來主要還是因為留意到這篇童話在當時頗受歡迎,才讓作者靈光乍現(xiàn),因勢利導借助這個話題來做一番介紹。

由星光影業(yè)社出品、明星公司攝制、張石川編劇并執(zhí)導的電影《歌兒救母記》,于1938年12月正式上映。影片講述富家公子與舞女兩情相悅,卻因地位懸殊被迫分手。舞女流落異鄉(xiāng),產(chǎn)下一女。數(shù)年后攜幼女重返故地,仍以表演歌舞為生,卻因無端遭受牽連而被捕入獄,幼女遂向律師求助。歷經(jīng)波折后,舞女重獲自由,一家三口也終得團聚。影片中的母女由上海梅花歌舞團“五虎將”之一的女星龔秋霞和享有“東方鄧波兒”之譽的童星胡蓉蓉飾演,為了讓能歌善舞的兩人發(fā)揮所長,影片中特意穿插了數(shù)首插曲。其中一首胡心靈作詞、嚴工上作曲的《人魚公主》,由胡蓉蓉、龔秋霞合唱,一時廣為流傳,不少報刊均予以轉(zhuǎn)載。歌曲展現(xiàn)漁家女和人魚公主的問答,其中一段歌詞寫道:“(人魚公主唱)聽了你的歌聲,知道你的孝心,天賜一條黃金魚,給你回家報親恩。(漁家女唱)你是魚兒還是人?(人魚公主唱)人魚公主是我名。(漁家女唱)原來是人魚公主駕光臨,感謝公主的宏恩比海深。(合唱)高堂父母當孝敬,上天不負孝女心?!保〒?jù)1940年《電影新歌集》第四期)同樣借助人魚公主這個童話人物來構(gòu)思敷演。影片上映后即有評論稱“龔秋霞之嘹亮甜潤歌喉,胡蓉蓉之美妙活潑舞蹈,堪稱雙絕”(《胡蓉蓉自述》,銀花出版社,1938年),“全片插曲三支,以《人魚公主》一曲為最動聽”(來喜《〈歌兒救母記〉》,載1938年12月2日《新聞報》)。整首歌曲摹擬的場景雖出于詞作者的虛構(gòu)想象,但對了解小人魚形象的流傳接受似也不無小補。

在現(xiàn)代散文史和新詩史上均能別樹一幟的何其芳,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也屢屢借鑒過這篇童話。他最早的一篇散文《墓》(收入《畫夢錄》,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描寫雪麟和鈴鈴朦朧青澀的戀情,“有時,他們散步倦了,坐在石上休憩?!o我講一個故事,要比黃昏講得更好?!椭v著‘小女人魚’的故事。講著那最年青,最美麗的人魚公主怎樣愛上那王子,怎樣忍受著痛苦,變成一個啞女到人世去。當他講到王子和別的女子結(jié)婚的那夜,她竟如巫婦所預言的變成了浮沫,鈴鈴感動得伏到他懷里”,正是這哀感頑艷的童話打動了多愁善感的少女。鈴鈴最終不幸夭亡,只剩下雪麟獨自悵惘,“他憔悴了。但他做夢似的眼睛卻發(fā)出異樣的光,幸福的光,滿足的光,如從Paradise發(fā)出的”,也和童話里小人魚有望升入天堂的結(jié)局隱隱呼應(yīng)。何其芳還有一首新詩《這里有一個短短的童話》(收入《夜歌》,詩文學社,1945年),則借助這個童話來入題開篇,“這里有一個短短的童話,/一個想變成人類的女人魚/藉了女巫的魔法失掉了尾巴”,隨后自行發(fā)揮,說人魚不久后就學會了說話,但因心怯羞澀而不免口吃。終于有人走過去擁抱她,“她全身輕輕地顫抖/而且流出了她第一次的眼淚,/她又笑出了她第一次的笑。/自從有了笑和淚,她就真正變成了人類,變成了人的姊妹”。小人魚在童話里魂牽夢繞期盼成為真正的“人”,匠心獨運的詩人總算幫她實現(xiàn)了愿望。

何其芳之所以對這篇童話情有獨鐘,與其早年遭遇息息相關(guān)。他在《一個平常的故事》(收入《星火集》,群益出版社,1946年)里追憶過自己因為孤僻壓抑而敏感內(nèi)向的少年時代:“我用來保護我自己的刺毛是孤獨和書籍。漢斯·安徒生的《小女人魚》是第一個深深地感動了我的故事。我非常喜歡那用來描寫那個最年青的公主的兩個外國字:Beautiful和Thoughtful。而且他的悲慘的結(jié)果使我第一次懂得了自我犧牲?!闭前餐缴谶@篇童話中竭力宣揚的“美”“思索”和“為了愛的犧牲”,啟悟了他走完那段“太長、太寂寞的道路”。在大學時代他又遭遇了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戀,“愛情,這響著溫柔的,幸福的聲音的,在現(xiàn)實里并不完全美好。對于一個小小的幻想家,它更幾乎是一陣猛烈的搖撼,一陣打擊。我像一只受了傷的獸,哭泣著而且?guī)е鴳嵟薄km然早已時過境遷,字里行間還是透露出難以割舍的失落憤懣,這也令他對小人魚的凄苦絕望有了更深切的體驗和共鳴。正是這些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使得他早期詩文創(chuàng)作與《海的女兒》一脈相承,形成了充滿幻想、富有詩意的感傷特質(zhì)。

四、褒貶不一的評價

這篇安徒生本人極為珍視的童話,經(jīng)過早期諸多譯者的共同努力,終于由最初奪胎換骨、斷章取義式的改編意譯逐漸發(fā)展成為追步原作、謹嚴不茍的如實直譯,其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也開始得到讀者的接受和喜愛,然而對作品主旨的解讀和評價卻在此后經(jīng)歷了極為曲折且毀譽參半的遭遇。

孫毓修在《童話序》(載1908年《東方雜志》第五卷第十二期)中早就指出,兒童小說“說事雖多怪誕而要軌于正,則使聞?wù)卟恍付鴰子诘?,其感人之速,行世之遠,反倍于教科書”,感嘆文學作品對兒童潛移默化的激勵教導遠勝于教科書,由此介紹自己編纂《童話》叢書的初衷,“意欲假此以為群學之先導,后生之良友,不僅小道可觀而已”,將教化熏陶融于童話故事的意圖不言而喻。在翻譯《海公主》時,他也身體力行,開宗明義便提醒讀者,“諸位看了這篇《海公主》,把自己與他略一比較,便知人類的幸福,出于萬物之上,斷不可自暴自棄,辜負了天地生成之德”,小人魚竟然成了激勵兒童自尊自愛的反面參照對象。他將原作結(jié)局改為小人魚傷心欲絕而投海自盡,無疑也是希望小讀者們引為殷鑒而珍愛生命。在全篇結(jié)束時他還不忘卒章顯志,再次指出,“從這段故事看來,我們倒得了一種教訓,人生境地,有可變換的,有不可變換的”,即使立志向善,也必須循序漸進,方能有所成就。如果見異思遷,勢必事與愿違,“到頭來不但枉費精神,一無所得,反致誤盡終身。如海公主的往事,便是前車之鑒”。將小人魚執(zhí)著無悔的追求視作逞臆妄為、罔所顧忌的魯莽舉動,藉此告誡讀者應(yīng)該安時處順,切勿重蹈覆轍。如此離題萬里的解讀無疑和安徒生的創(chuàng)作主旨背道而馳,但恰能說明孫毓修在編纂兒童讀物時,本意并不在如實譯介外來童話。正如當時擔任其助手的茅盾在事后所言,“我們有所謂‘兒童文學’早在三十年以前。因為我們那時候的宗旨老老實實是‘西學為用’”,“在尚有現(xiàn)成的西洋‘童話’可供翻譯時,我們是曾經(jīng)老老實實翻譯了來的,雖然翻譯的時候不免稍稍改頭換面,因為我們那時候很記得應(yīng)該‘中學為體’的”(《關(guān)于“兒童文學”》,載1935年《文學》第四卷第二號)。既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宗旨橫亙于胸,對這篇童話做出這樣標新立異的詮釋也就不足為怪了。

翻譯過大量安徒生作品的顧均正,在《安徒生傳》(開明書店,1928年)中對這篇童話則有非常精彩的評析。在第一章《引言》里,他就毫不吝惜贊美之詞:“兒童時代那些無奇不有的人格化的幻想,還找得到一個更好的表現(xiàn)的所在嗎?那具有魔術(shù)性的神仙境界的光輝,像一個肥皂泡似的,被‘理智的指頭’一碰就破的,還能找到個什么地方留戀,比在《鎖眼阿來》和《小女人魚》或《冰女郎》這幾篇里面更顯得美麗醉人的呢?”非但將《小女人魚》視為安徒生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而且把關(guān)注焦點放在其超脫理性的奇思妙想,甚至認為其中“含有一種青春之氣和一種形容不出的滿含朝露的活潑神態(tài)”。乍讀之下,所謂“青春之氣”“活潑神態(tài)”似乎與小人魚化為泡沫的悲慘遭遇風馬牛不相及,可這正是他賞心獨運、見識過人之處。在第九章《童話的藝術(shù)》中,他就此有更為深入周詳?shù)年U發(fā)。他指出有一類童話作品,“作者之注意于情節(jié),似乎還次于寓意作用,這可以說是安徒生首創(chuàng)的寫法。不過他的那種寓意的作用還是很費了一番工夫遮蓋起來了的,所有要有相當?shù)捏w會力才能將它察覺出來”。正是在這方面所付出的艱辛努力,才使安徒生“完成了他的最高的工作,博得了他的不朽的名譽”??上\嘗輒止的普通讀者只會被情節(jié)吸引,“不能在浮面之下求其深意”,“以自己所能得到的自足,再不問究竟還有那些遺漏不曾了解的地方”。被用來證明這一特色的作品就包括《小女人魚》在內(nèi),在他看來這其實是一篇“熱情充溢”的童話。由此可知其目光所注并非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而是悠遠豐厚的寄托。就前者而言,安徒生確實講述了小人魚追求愛情卻無果而終的悲劇,但就后者而言,則體現(xiàn)了他對仁愛精神的熱情頌揚、對奉獻行為的充分肯定和對永恒價值的不懈執(zhí)著。小人魚苦苦追尋的“不朽靈魂”,難道不正是體現(xiàn)在這些方面嗎?顧均正截斷眾流而直探本心,用“青春”“活潑”乃至“熱情充溢”來形容這篇童話的深遠意蘊,比起浮泛地談?wù)摗叭绻怯辛夹牡娜耍歉挥谇楦械娜?,那末對于這位小女人魚的悲哀,必定會一掬同情之淚”(雪華《寫在〈小女人魚〉之前》,載1930年《碧浪》第二卷第四號),確實給讀者帶來更多的啟發(fā)。

可以拿來與顧均正的評論相互參證的是小泉八云的相關(guān)意見。滕固翻譯過一篇《小泉八云的文學講義》(載1926年《小說月報》第十七卷第九號),文中提醒年青人在讀書時應(yīng)該“留意這種杰作所含的價值,這里有萬古常新不朽的寶物”,可要領(lǐng)略其真意并非輕而易舉之事,“要到集聚了許多的經(jīng)驗,這種書籍讀者會生出了新的趣味”。在舉例詳述時,便提到了這篇童話,認為“所謂人魚現(xiàn)今人都不會相信了”,“然而其間無私愛、真實的情感是不滅的,讀者忘掉了那種說話的無理,發(fā)見說話中所含的真理了”。作為長期生活在法國、美國的愛爾蘭裔作家,小泉八云在體會作品的宗教意味時自有其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同樣指出必須透過虛構(gòu)的童話情節(jié),涵詠其中所蘊含的具有永恒價值的無私、博愛和高尚精神。這也證明顧均正的評價符合作品的實際情況,并非向壁虛構(gòu)。小泉八云是近代最受歡迎的外國作家之一,僅以這篇講稿為例,此后又以各種名義出現(xiàn)過數(shù)個單行譯本,如盧季韶譯《讀書與文學之關(guān)系》(載1929年《朝華》第一卷第一期),馬彥祥譯《論讀書與文學之關(guān)系》(載1931年《新學生》第一卷第六期),還被相繼編入以其名義出版的各類讀本,如石民譯注中英對照本《文藝譚》(北新書局,1930年)、楊開渠譯《文學入門》(現(xiàn)代書局,1930年。次年又改以《文學十講》的名義由現(xiàn)代書局改版重?。⑽┓蜃g《小泉八云文學講義》(聯(lián)華書店,1931年)。當時就有讀者對這篇講稿青睞有加:“最近把日本小泉八云的《文學十講》讀完,覺得很是滿意,許多以前我們自己想說的話,他替我們說出來了。尤其是關(guān)于讀書這個問題,他真說得透徹極了?!保ü庖恕缎∪嗽普撟x書》,載1935年《人言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可以推知文中那番圍繞安徒生童話的意見雖然出自一位外國作家,但在廣泛傳播過程中也會得到相當多中國讀者的認可。

顧均正、小泉八云等對這篇童話推崇備至,但與此持不同意見的也不乏其人。由于祥文等人執(zhí)筆的《兒童讀物審查報告》(載1934年《開封實驗教育》新第一卷第三、四號合刊)雖然將陳醉云等所譯的《人魚公主》歸入“全部可讀”的甲等讀物之列,然而在具體審查意見中卻提到,小人魚“因羨慕王子而欲成為人身,預備和王子結(jié)婚。結(jié)果未達到目的,應(yīng)驗妖術(shù)而死,可謂怪誕百出。且建筑在特權(quán)階級的心理,是其缺憾”,指斥其內(nèi)容荒誕不經(jīng)、思想陳舊迂腐。只是考慮到“作者構(gòu)思之別致,洵非普通故事傳說之可及”,才網(wǎng)開一面,勉強予以通過。在這份《審查報告》一開始還從形式、內(nèi)容兩方面羅列了較為詳細的評審標準,其中甲類讀物在內(nèi)容方面必須達到“適合黨義”“適合時代精神”“適合生活經(jīng)驗及心理發(fā)育程序”“富有兒童文學技巧”“注重科學常識”“適合國情”“適合社會需要”等七項要求。以此來衡量評判《人魚公主》,確實沒有幾條能夠達到標準的。

滕固譯《小泉八云的文學講義》

滕固譯《小泉八云的文學講義》

更令人莫名驚詫的則是前后意見截然相反的徐調(diào)孚(徐名驥),他早年和顧均正合作翻譯過《女人魚》,還盛贊安徒生是“世界最偉大的天才之一”,其童話為“近代的不朽的名著”(《近代名著百種·七、童話全集》,載1927年《小說月報》第十八卷第六號),可僅僅數(shù)年之后,他又以“狄福”的筆名發(fā)表《丹麥童話家安徒生》(載1935年《文學》第四卷第一號),原本是為了紀念安徒生“一百三十周生忌,七十周死忌”,開篇卻聲色俱厲地呵斥道:“逃避了現(xiàn)實,躲向‘天鵝’‘人魚’等的‘樂園’里去,這是安徒生童話的特色?,F(xiàn)代的兒童,不客氣地說,已經(jīng)不需要這些麻醉品了。把安徒生的童話加以精細的定性分析,所得的結(jié)果,多少總有一些毒質(zhì)的。就今日的眼光來評價安徒生,我們的結(jié)論是如此?!比绱丝瘫揽岬拇朐~,居然出自一位衷心熱愛安徒生、并曾通過翻譯其童話來紀念自己“疼愛的未滿十足歲的女兒”(徐調(diào)孚譯《母親的故事·付印題記》,開明書店,1931年)的譯者之口,這樣突兀激烈的反差著實讓人深感驚愕。盡管文中對安徒生童話“處處充滿著兒童的精神”,“最容易使小孩子誦讀”仍不無肯定,但矛頭最終還是直指其不能令人滿意的落伍思想:“他所給予孩子們的糧食只是一種空虛的思想,從未把握住過現(xiàn)實,從未把與孩子們時刻接觸的社會相解剖給孩子們看,而成為適合于現(xiàn)代的我們的理想的童話作家?!边@倒揭示了他態(tài)度突然逆轉(zhuǎn)的關(guān)鍵所在,即在他看來,《女人魚》這類作品只能帶給孩子們不切實際、虛無縹緲的幻想,而無助于他們認識乃至進而批判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徐調(diào)孚的轉(zhuǎn)變隱隱折射出三十年代后社會環(huán)境的嚴峻復雜,而隨著政治形勢日趨殘酷激蕩,有類似反應(yīng)的人也越來越多。范泉在《新兒童文學的起點》(載1947年4月6日《大公報》)里同樣強調(diào)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要密切關(guān)注社會和政治:“像丹麥安徒生那樣的童話創(chuàng)作法,尤其是那些用封建外衣來娛樂兒童感情的童話,是不需要的。因為處于苦難的中國,我們不能讓孩子們忘記了現(xiàn)實,一味飄飄然地鉆向神仙貴族的世界里?!标惒翟凇秲和x物的檢討與展望》(載1948年4月1日《大公報》)里也認為,“這一時期的兒童讀物是從‘想象’的踏進‘現(xiàn)實’的境界”,那些“王子公主的童話”太過“無聊”,“怎能讓兒童在幻想世界中求滿足呢?要叫兒童的小眼睛觀察著,小頭腦思考著這世界上的一切真相”。明白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情勢,對他們也就不必求全責備,而當設(shè)身處地秉持了解之同情。

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安徒生童話雖然并沒有被完全打入冷宮,可最為人津津樂道大抵是具有激勵教育功用的《丑小鴨》《堅定的錫兵》,或是能輕易比附社會批判的《皇帝的新衣》《賣火柴的小女孩》。即使有人偶爾提及《海的女兒》,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小人魚“離開了家去尋找幸福,犧牲自己去救別人,表現(xiàn)了很好的精神品質(zhì)”,還得立刻鄭重申明,“《海的女兒》讀起來比較晦澀一些”,“安徒生的童話宗教氣味很濃厚,這是因為當時的時代的關(guān)系”,所以要特別注意鑒別、剔除其中“表現(xiàn)抑郁的、消極的成分”,時移世易,“今天我們的童話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樂觀、開朗的思想感情”(金近《文學的特殊形式——童話》,收入《童話創(chuàng)作及其它》,少年兒童出版社,1957年),當然需要和安徒生作品劃清界限。

將翻譯安徒生童話作為畢生志業(yè)的葉君健,在持續(xù)不斷修訂潤色譯文的同時,也在逐漸揣摩探尋這篇童話的豐富意蘊。在為安徒生撰寫的人物傳記《鞋匠的兒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中,他就提出小人魚等人物雖然出身于貴族家庭,“實際上是貴族中的叛逆。她們要突破貴族的那種庸俗的狹隘圈子而追求更高尚的生活。對于安徒生來說,這樣的人是真、善、美的化身。通過這些人的努力,我們的這位童話作家希望人們能走近一個美麗的世界——一個真、善、美的世界”。盡管仍不免拘泥于階級出身的論調(diào)來進行分析闡說,可在極其有限的空間里還是大膽地給了小人魚最高的褒獎。在《〈安徒生童話全集〉譯者前言》(收入《葉君健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中,他更是直接從這篇童話著筆,揭示小人魚所渴盼的“不朽靈魂”的具體內(nèi)涵,“他把‘人’描寫得那么莊嚴,那么高貴,那么美麗,‘海的女兒’把獲得一個‘人’的靈魂當作她最高的志愿和理想”;進而剖析安徒生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因為他熱愛‘人’,他就熱情地歌頌‘人’應(yīng)具有的優(yōu)良品質(zhì):勤勞、勇敢、堅強的毅力,犧牲的精神,克服困難的決心,等等”,小人魚“就是他在這方面所創(chuàng)造的典型”。這些評議顯然已經(jīng)掙脫了以意識形態(tài)為中心的窠臼,著重圍繞“人”這個關(guān)鍵詞,引導讀者去感受那業(yè)已久違甚至一度諱言的人性光輝。其實最初吸引葉君健,促使他下定決心將安徒生童話“直接從丹麥文譯成中文”的,也正是其中“充滿了哲理、人道主義精神和愛”(《安徒生童話的翻譯》)。在遭受多年困頓摧折之后,早年經(jīng)歷的濡染和感召依然深沉綿長。

葉君健還將多次實地探訪丹麥安徒生博物館的見聞所得與數(shù)十年來的悉心摸索交融于《在〈海的女兒〉背后》(收入《讀書與欣賞》,武漢大學出版社1985年)一文中。他一方面介紹童話的創(chuàng)作本事,“‘海的女兒’并不是一個憑空幻想出來的女子形象,而是有具體的典型和真實情感作為基礎(chǔ)的”,童話里的小人魚和她深愛的王子,在現(xiàn)實中就是安徒生本人和他一直仰慕的姑娘。只是終生獨身未婚的安徒生“不希望人們知道蘊藏在他內(nèi)心里的對任何女子的愛情,那怕是一點痕跡”,所以在童話中刻意讓自己化身為小人魚,而讓對方成了王子。另一方面,他又對男女主人公精神氣質(zhì)及其與安徒生畢生追求的關(guān)聯(lián)做了鞭辟入里的分析,“王子是優(yōu)美、華貴、端莊、聰明、雅致和高尚風度的化身,也就是安徒生理想中的‘人’的化身,‘海的女兒’代表天真、美麗、善良、仁厚、無私和堅忍不拔的精神,她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追求生命中一件最寶貴的東西——‘人’的靈魂,這個追求也正是安徒生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的追求”。在追求美好高尚的過程中,小人魚屢經(jīng)考驗和挫折,“卻絲毫也不動搖,從不失去信心,甚至在生命存亡的最后關(guān)頭也是如此”。這也是安徒生終生恪守的人生準則:“不管發(fā)生什么,也始終忠于自己的這種信念和情感,直到生命的最后?!薄逗5呐畠骸分允且徊扛腥酥辽畹牟恍嘀?,就在于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生活中這種“非??少F的精神”。

在可以視為其翻譯最終定本的《英漢對照安徒生童話全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里,葉君健再次鄭重強調(diào),《海的女兒》這篇童話“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對于人類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即‘靈魂’問題”,“這個‘靈魂’并不是宗教中所說的那種神秘的東西,而是具有實際‘道德’意義的屬性”(見該書《序》),從原作中提煉抽繹出超越具體時代、更具普世意義的價值。而在概括作品主旨后,他又進一步引申發(fā)揮,“在這里安徒生也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我們已經(jīng)是‘人’了,但我們有沒有‘靈魂’?沒有靈魂的人能算是‘人’嗎?”(見《海的女兒》篇后所附譯者評析)促使讀者在掩卷深思之余也能捫心自問而反躬自省。葉君健晚年回顧一生的顛沛坎坷,感慨自己“不過是時代中的一顆沙粒,得服從時代的制約,個人的意志和‘抱負’起的作用實在有限得很”(《“向后看”》,收入《東方赤子·大家叢書·葉君健卷》)??杉幢阍诖蟛糠謺r間內(nèi)都身不由己,他還是銖積錙累完成了安徒生童話全集的翻譯和修訂,支撐并激勵著他的想必也正是那種源自《海的女兒》的“非常可貴的精神”。而這篇童話在遭受了種種曲解批判后,終究還是歷久彌新,呈現(xiàn)出“對于人類具有普遍意義”的永恒魅力。

葉君健《英漢對照安徒生童話全集》

葉君健《英漢對照安徒生童話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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