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舟競渡才是端午最古老的傳統(tǒng)

提起端午節(jié)，除了吃粽子、懸艾草，人們印象中最重要的節(jié)俗就是賽龍舟了。

“龍舟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關(guān)于競渡的主要工具，但是最初的競渡工具不是龍舟，而是吳楚地區(qū)的‘鳥舟’?！比A東師范大學教授田兆元提出了一個大家并不熟悉的概念。

如今，盡管龍舟競渡被看作是端午節(jié)最為重要、最富有影響力的民俗盛事，但“鳥舟”并未退出歷史舞臺，時至今日，在湖北洪湖等地，依舊有端午風舟競渡的習俗?！傍P舟”作為端午文化多樣性的一個組成部分，亟待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

湖北乘風村鳳舟祭祀下水儀式

“龍舟”最早并非用于競渡

人們認為與龍舟相關(guān)的最早文字記載是《穆天子傳》，書里提到：“天子乘鳥舟，龍浮于大沼?！闭f的是天子乘坐著鳥舟，鳥舟像龍一樣漂浮在大澤上?！皩τ谶@段文字，有人認為‘龍’字下面還有一個“舟”字，即天子乘坐了龍舟。但這只是猜想，沒有依據(jù)也沒有說服力?！碧镎自f，“但是無論是鳥形還是龍形，都不是后來意義上端午競渡的龍舟，因為這個舟船不是用來比賽的，而是乘坐的?！?/p>

用于競渡的，是吳楚地區(qū)的舟船。南朝梁代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記載：“是日競渡，采雜藥。按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輕利，謂之飛鳧。”這段文字里，提到了端午的競渡之舟，即“飛鳧”。 所謂“飛鳧”，就是會飛的野鴨子。

同時代的葛洪，也記載端午競渡是使用飛鳧舟的故事：“屈原沒汨羅之日，人并命舟楫以迎之，至今以為□渡?；蛑^之飛鳧，亦（有脫文）日州將士庶，悉臨觀之?！?/p>

田兆元認為，這兩段文字中提到的“飛鳧”正是《穆天子傳》中所謂的“鳥舟”的傳承者，“南朝時期人們開始用‘鳥舟’競渡，是取鳥飛之速，這是非常真實的描述?！?/p>

事實上，在南朝乃至其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龍是帝王的象征，民間坐龍舟是被禁止的。劉宋王朝有規(guī)定：“諸王女封縣主、諸王子孫襲封王王之妃及封侯者夫人行，并不得鹵簿。諸王子繼體為王者……乘舫皆平,兩頭作露平形，不得擬象龍舟?！?這里要求王子的乘舟都不得“擬象龍舟”，平民可想而知。

“所以我們也就明白，宗檁寫作《荊楚歲時記》為什么沒有提到龍舟。那個時候民間不能有龍舟，所以不能賽龍舟，只能賽鳥舟。” 綜合《穆天子傳》和《荊楚歲時記》等文獻，田兆元認為，“鳥舟競渡才是端午的最為古老的傳統(tǒng)?！?/p>

村民將鳳舟自“棲鳳閣”抬出

鳥崇拜帶來鳥舟競渡的習俗

如今大眾普遍認為端午競渡之舟為龍舟，認為龍舟競渡起源于吳越地區(qū)，主要是來源于聞一多的見解。聞一多在《端午考》中指出: “尋常舟船刻為龍形，本是吳、越一帶的習俗?！?/p>

聞一多舉了兩個例子以為佐證，但田兆元認為，細究之下都并不準確，“第一個例子是應(yīng)玚的《靈河賦》，應(yīng)玚是河南項城人，建安七子之一，寫的是黃河，這應(yīng)該是與吳越地區(qū)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第二個例子舉了楊泉的《物理論》，有‘龍舟’一語，但是這不是競渡的龍舟，而這時已經(jīng)是三國時期。孫權(quán)稱帝于南方，孫權(quán)對于龍的崇拜是秦漢帝國龍崇拜影響下的產(chǎn)物，并不是吳越民間信仰的直接繼承?！?/p>

“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早期端午節(jié)根本就不是龍舟競渡，而是鳥舟競渡。”田兆元認為，吳越地區(qū)在古代是鳥文化的崇拜地區(qū)，其關(guān)于龍文化的崇拜是外部遷入的，雖然也產(chǎn)生很大影響，但是鳥文化一直在民間占據(jù)很高的地位。從 6000—7000 年前的河姆渡時期開始，河姆渡一帶主要是鳥文化，沒有見到龍文化的影子。著名的 “雙鳳朝陽”的圖案，以及在考古中出現(xiàn)的江南吳越地區(qū)廣泛呈現(xiàn)的鳥文化區(qū)，都是鳥舟廣泛使用的文化基礎(chǔ)。龍崇拜的傳入大概要比鳥崇拜晚兩千年。競渡的時候，人們劃的船是“鳥舟”而不是“龍舟”，“如果說吳越之地的競渡習俗與圖騰有關(guān)，那一定不是龍圖騰，而是鳥圖騰。所以，荊楚吳越之地的鳥崇拜，帶來了鳥舟競渡的習俗，而不是龍舟競渡的習俗，這一點我們必須澄清?！?/p>

鳳舟下水儀式

用于競渡的龍舟可能宋代才出現(xiàn)

那么真正用來競賽的“龍舟”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的呢？田兆元考證，可能的“龍舟競渡”的表述時間是在南宋時期。南宋詞人甄龍友的《賀新郎》寫道：

“思遠樓前路。望平堤、十里湖光，畫船無數(shù)。綠蓋盈盈紅粉面，葉底荷花解語。鬥巧結(jié)、同心雙縷。尚有經(jīng)年離別恨，一絲絲、總是相思處。相見也，又重午。

清江舊事傳荊楚。嘆人情、千載如新，尚沉菰黍。且盡尊前今日醉，誰肯獨醒吊古。泛幾盞、菖蒲綠醑。兩兩龍舟爭競渡，奈珠簾、暮卷西山雨。看未足，怎歸去。”

“兩兩龍舟爭競渡”明確提到了“龍舟競渡”。南宋詞人黃公紹《端午競渡棹歌》也將龍舟競渡與端午連在一起：“看龍舟，看龍舟，兩堤未鬥水悠悠。一片笙歌催鬧晚，忽然鼓棹起中流?！?/p>

“由此可見，直到宋代龍舟與端午競渡才完全聯(lián)系在一起。”田兆元說。在他看來，南宋放松了對龍舟的禁制，可能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南宋王朝風雨飄搖，“是一個典型的地方政權(quán)。對于龍的形象，本來南宋王朝使用都沒有合法性了，便也放任民間一起享用這份資源。”另一方面，聯(lián)系南宋在信仰世界里廣泛的民主化傾向，我們也可找到王朝放松龍王信仰禁制的理由，“如宋代祠堂的興建，民間的祖先祭祀得以興起，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這等于是民間可以修祖廟，只不過是名稱叫祠堂，可謂宗教信仰世界的一大解放。龍舟競渡就在這樣一種信仰民主的時代誕生出來，成為朝野共享的文化盛事。這一文化解放加強了文化的認同性，促進了民俗文化的發(fā)展。從鳥舟競渡到龍舟競渡，走過了千年的歷程?！?/p>

經(jīng)歷了這樣漫長的歷史，中國賽舟才整體上從“鳥舟”轉(zhuǎn)變?yōu)椤褒堉邸?。并從”龍舟”開始，向海外傳播。“所以今天世界上的民俗賽舟，大多數(shù)都是龍舟，而不是鳥舟了。龍舟成為中國文化的符號，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我們不要忘記，端午競渡不僅僅是龍舟，還有鳥舟鳳舟，鳥舟鳳舟同樣是中國文化的符號?！碧镎自f。

乘風村的“鳳舟競渡”

應(yīng)該給予鳥舟恰當?shù)匚?/strong>

龍舟競渡后來居上成為主流，鳥舟競渡被邊緣，甚至被遺忘，但是卻依然頑強地在民間生存延續(xù)。

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民俗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游紅霞曾系統(tǒng)研究尚存的“鳥舟”習俗，她介紹，如今鳳舟競渡依然在湖北省、四川省、廣東省、福建省和浙江省等地以不同的形式傳承著。比如湖北洪湖端午節(jié)就有龍舟、鳳舟競渡，并且鳳舟競渡已被列入湖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在四川廣元一帶，鳳舟競渡則是當?shù)嘏畠汗?jié)中必不可少的活動。

湖北洪湖的鳳舟競渡已被列為湖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游紅霞介紹，洪湖乘風村的鳳舟至今保留有非常復(fù)雜的儀式程序。競渡時，需要59人上船，其中踩頭1人、中艙指揮1人、鼓手1人、鑼手1人、保艄1人、橈手54人。每年端午前夕洪湖鳳舟出征前有描彩、出巢、祭祀、競賽、鳳還巢等環(huán)節(jié)：人們要對鳳舟重新上桐油，周身新描羽毛，鳳頭、橈子、艄、中斗等都要重新上色，并新制鳳尾。根據(jù)傳統(tǒng)習俗，在洪湖鳳舟參加競賽前，還要請專人為鳳舟舉行開光祭祀儀式，為當?shù)匕傩掌砀Ｇ笃桨病?/p>

“鳳舟的產(chǎn)生源于荊楚地區(qū)的鳳圖騰崇拜，承載著建構(gòu)當?shù)伉P文化認同的功能。鳳舟在湖北洪湖一帶的傳承便是對楚地鳳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是對荊楚地域文化認同的建構(gòu)?！庇渭t霞說。

“我們看到湖北洪湖的鳳舟競渡，現(xiàn)在還在大端午期間舉行，應(yīng)該是古老的端午本源傳統(tǒng)——飛鳧舟競渡的文化傳統(tǒng)。四川廣元的鳳舟競渡，配合著女兒節(jié)還在傳承，其實也是古老的鳳舟競渡的遺存。廣東揭陽的鳳舟競渡，杭州蔣村的鳳舟競渡，以及福建地區(qū)的鳳舟，都是鳥舟競渡的珍貴的文化遺存。”關(guān)于鳳舟競渡，往往加入了女性帝王的敘事，田兆元認為這是鳥舟競渡邊緣化以后的一種策略性表述。這也導致人們忽略了關(guān)于競渡的早期傳說都是與鳥舟相關(guān)的，鳥舟的傳說被轉(zhuǎn)移到龍舟競渡的敘事方面，造成進一步的誤讀，“端午競渡文化遺產(chǎn)的最初的文化圖式就是鳥舟競渡（如洪湖鳥舟），后來演為鳳舟競渡（如揭陽、廣元鳳舟）。這不是說要否定龍舟競渡，而是應(yīng)該給予鳳舟競渡恰當?shù)牡匚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