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新：詩詞和書畫是實施兒童美育最好的載體和途徑

王新，云南大學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藝術史論與視覺文化研究，他在深入詩詞書畫鑒賞的過程中，在對女兒的藝術啟蒙中，探索了一條詩詞與書畫相契合、相融通的兒童美育之路。近日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給孩子的七堂藝術課：詩畫融通的美育之道》是他為青少年和教師、家長編寫的一部融通詩畫鑒賞的美育讀本，澎湃新聞就該書的寫作及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藝術欣賞能力等話題采訪了王新老師。

王新

澎湃新聞：您在本書中開宗明義地提出詩詞和書畫是實施兒童美育最好的載體和途徑，因為它們都“有情有象”，對于兒童來說最可親近，能談談何所謂“有情有象”嗎？在一般認知中，這兩種藝術都是頗有門檻的，又為什么說對兒童來說最可親近呢？

王新：“有情有象”，簡單來說，就是經(jīng)典詩畫藝術能以情動人，以象感人。情可以是情感，也可以是情緒、情氛，比如即使是書中米羅的抽象畫中，也有欣悅的情氛；象是意象，對于藝術來說，一定要有象，經(jīng)典詩畫最講究意象的營造，即使是抽象藝術，也是有象的，如波洛克的滴濺色點、色線，也是情緒濃烈的、動感鮮明的象。值得注意的是，古典藝術往往是情和象，允執(zhí)厥中，也是內(nèi)容和形式匹配最和諧的類型，原始藝術、現(xiàn)代藝術、當代藝術往往會偏于某一端，所以這也是我在書中選擇古典藝術類型詩畫為主的原因。關于情感，我認為對兒童美育來說特別重要，我在書中是這么說的：“詩畫融通的有情世界，培養(yǎng)孩子愛的智慧。……詩詞或繪畫里面，凡偉大的藝術，都給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非常有情、有深情的世界，這個情既可以是親情、友情、愛情，我們常見的人間的情愫；還可以是一種博愛之情、天人合一之情，對物、對事、對人，皆可以身心以應，溫柔而有深情?！?/p>

您說的“門檻”是指對詩詞書畫精義的深入把握，這當然需要專精地研究，我在書里特別強調(diào)對孩子的“熏習”教育、氛圍教育和暗示教育。最可親近的原因是，有情有象。孩子沒有被太多文明和慣習沾染、覆蓋，所以情感真淳，對“象”的感觸銳敏，他們的情感世界、意象世界往往超乎我們成人的想象。而象的親近問題，根據(jù)羅恩菲德、陸雅青、楊景芝等兒童教育學者研究，兒童幾個月大時，就能感知色彩，2歲左右就能感知形狀，1-3歲就有涂鴉動作帶來的韻律快感，4-7歲就能采用圖式意象表達，并且用線表現(xiàn)的能力飛速增強。這些思考一方面來自兒童美育教育的專業(yè)學理，另一方面來自我自己的成長經(jīng)驗反思與我對女兒成長經(jīng)驗的觀察。

澎湃新聞：談到美育，其實在您強調(diào)的詩歌和繪畫之外，我們會很容易注意到缺席的音樂，但您也提到詩詞、繪畫中皆有音樂性，所以能談談在您看來，音樂在兒童美育方面扮演怎樣的角色嗎？您認為是詩畫的補充？

王新：音樂在兒童美育中同樣有重要意義，兒童美育的途徑絕不止一途，文學與詩詞，美術與設計，音樂與舞蹈，戲曲與影視，還有自然風景等，任何一個藝術品類資源，深入運思轉(zhuǎn)化，與生命成長、人性塑造規(guī)律結(jié)合起來，都可以成為好的美育途徑。比如《美國國家核心藝術標準》中，就有舞蹈、媒體藝術、音樂、戲劇、舞蹈藝術五大類，來進行中小學“全人教育”，尤其音樂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音樂中包含的“數(shù)”的精確性，在兒童美育中可以培養(yǎng)孩子的智性；音樂的幸福感、平靜感和滿足感，可以發(fā)抒情感，培養(yǎng)孩子的德性；音樂的歌唱，可以擴充心肺，鍛煉身體；音樂合唱合奏可以養(yǎng)成團隊意識等等，不一而足。

我在書中講到：詩詞、繪畫中皆有音樂，中國古典詩詞平仄起落、回環(huán)往復，有高歌低詠的音樂感，為大家熟知；而中國宋元繪畫長卷中，也有仰觀俯察、徐徐展卷、節(jié)節(jié)打開、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的音樂感，在西方現(xiàn)代繪畫中同樣有點、線、面起落開合、呼應舒卷的音樂感，所以我們通過詩詞與繪畫兩個品類的“讀”與“看”，實際上把音樂這第三個品類的“聽”，也帶進來了。音樂在詩畫藝術中，不是補充，有時還是內(nèi)在的精蘊與韻味。我還曾設想寫一本繪畫與音樂融通的美育教材，只可惜音樂不是我的專業(yè)，我熱愛音樂，經(jīng)常旁若無人地在校園里引吭高歌，但就像我自己經(jīng)常自嘲的“五音不全”，所以只好作罷，留待有識之士了。

澎湃新聞：在您全書七講的內(nèi)容中，從感覺、情感、思致等方面闡述詩畫融通的美育之道，每一講都有大量中國古典詩詞、繪畫與西方經(jīng)典繪畫的并置，同樣地，也有大量中國古典美學概念比如“留白”“無待”與西方美學概念的并置，為什么采用這種打通東西的寫法？在撰述過程中這種打通會帶來寫作上的困難嗎？作為一本普及類鑒賞讀物，您又是如何避免讀者的信息過載與跳躍的呢？

王新：這種東西打通的寫法，基于兩個原因：其一，學問之道、藝術之道，貴在通達，雖不能至，我心向往之。其實中國古人，早就講過了，東海有圣人出，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我們?nèi)诵杂泄餐ㄌ?，人類文明有諸多共識。比如我講孟郊《游子吟》，很自然就聯(lián)想到了拉斐爾《椅中圣母》，詩和畫有兩個共通處：母愛的近身性庇護與永難遣懷的牽掛。當然，我在書里既講東西之同，也講東西之異。其二，很多傳統(tǒng)的藝術、經(jīng)典的理論，通過中西會通，古今融冶，就會有些新的視野、新的洞見，也就是“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吧。比如中國文論講文氣推蕩，文生文；西方繪畫講究每一個筆觸，每一個前面所創(chuàng)造的筆觸之跡，都會對后面的跡，產(chǎn)生一種興發(fā)的、帶動的力量，也就是跡生跡；寫文作畫，都是一個手感、身體感逐步入韻、逐步生發(fā)、漸入佳境的過程。梅洛龐蒂的身體哲學與中西藝術創(chuàng)作就可以會通起來了。

我在寫作上沒有遇到困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我一直以為，學問上有的文章很晦澀，那是因為沒有想清，真正想清了，就一定能說清。當然，我對我自己的學術論文，一直要求說清，說新，還要能說美，也就是追求“義理、考據(jù)、詞章”三者兼?zhèn)?，我自然離此境界遙遠，但這個追求，幫助了我這本書的寫作，很自然地，很輕松地，就完成了。

說實在話，我最先沒有把這本書當成普及讀物來寫，我最先是寫給我自己，講給我女兒聽的，我當時就沒考慮過要出版的問題。后來因緣際會，能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鄒湘僑老師給我提了不少建議，增加了很多詩畫、詩人、畫家、藝術史、實踐操作等背景知識，這樣就比較貼近一般大眾了。但全書文風，還是比較典雅干凈的，還是基本保留了我的文風，我相信，漢語本身之美，也是教育。另一方面，我很固執(zhí)地認為，我們寫作者、研究者、教育者，不是一味趨附、追隨讀者，我們同時還是引領者、啟導者，適當?shù)膶徝栏叨扰c難度，也是必需的。

澎湃新聞：在書中您強調(diào)兒童的藝術欣賞應該以經(jīng)典為主，尤其是以雍容雅正的古典經(jīng)典為主，這種強調(diào)正典的觀念會不會傳統(tǒng)了一點呢？尤其在實踐上來說，一些優(yōu)秀的兒童繪本和動畫片會不會更容易為孩子所接受，可以作為藝術引入的有效手段呢？

王新：可能會吧，跟我個人審美品味、教育理念有關。我認為在藝術欣賞上，如果讓古典經(jīng)典成為孩子成長無所不在的空氣，給她浸潤出了斑斕的生命底色以后，等長大了，其審美品味一般不會差，且是開放的，對千奇百怪的、形形色色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當代藝術等接受與理解，應該都會水到渠成，海納百川。因為古典藝術是一個人創(chuàng)造力和審美品味的試金石，最精微，最深刻，最飽滿，也最遼闊，比如我在書中重新解讀李商隱《無題》詩時，就指出其中蘊含著人與歷史、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他人的四重關系，這是“全人”人格所必需的全部質(zhì)素，由此可見古典藝術的涵攝力。我特別指出了，兒童藝術創(chuàng)作卷舒開合任天真，與藝術欣賞的標準不應該一樣，欣賞以古典藝術為主，創(chuàng)作應該自由開放，落英繽紛，兼容各種材料、各種技法、各種風格。

前面我已經(jīng)提到了，兒童美育的途徑和方式多姿多彩，優(yōu)秀的兒童繪本和動畫片也可以達此效果。但現(xiàn)在我有一個隱憂，就是兒童出版市場利潤巨大，各類作品良莠不齊，我在研究一個視覺污染的國家課題，其中一塊就是關于兒童繪本、動漫中視覺污染的，我也是擔心孩子可能受到不好影響，才專門寫這本書給她的，希望能稍稍隔離不好的風氣，播下美好的種子。經(jīng)典詩畫一般都是經(jīng)受了久遠的時空考驗，而我們的很多當下作品效果究竟如何，還需時間來驗證，我們完全不必擔心接觸不到這些流行作品，恰恰是我們的孩子與古典時代的經(jīng)典越來越隔膜了。

其實，經(jīng)典詩畫也可以導引孩子產(chǎn)生勃勃興趣的，方法有很多，因人而異，關鍵是以一種遠離功利的“游戲”精神，去逗引孩子，共同共情參與。比如說，女兒兩歲左右，我收藏到一幅好畫時，就故意讓她去畫面上數(shù)紅色的篆刻印章；對畫上山間水畔的點景人物，也曾為她設計故事；我還把古詩《春曉》改成了一個情景劇，關于鳥兒與花朵的，一家三口，在她的幼兒園表演；還有一次，把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復制品，橫拉在客廳，10多米，找一些碎紙片，當蝴蝶，讓她一個一個，順著山路，錯錯落落貼上去，潛在地培養(yǎng)她對中國畫長卷的韻律感?？傊椒ú灰欢?，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一顆愛孩子的溫柔之心。

澎湃新聞：書名雖然叫《給孩子的七堂藝術課》，但讀下來感覺目標讀者群似乎更偏家長這邊，想問下在您看來，孩子的美學教育是否對家長本身的藝術人文素養(yǎng)也有較高的要求呢？

王新：我想是的，既是藝術人文素養(yǎng)，那就是可以學習的，我的后記就是《學習做一個又美又好的爸爸》，我也在學習中。我們經(jīng)常讓我們的孩子不停地去學習，但常常忘了作為父母，我們也要不停地去學習，甚至是和孩子共同學習，我相信，一個藝術教養(yǎng)良好的父母，就是孩子最好的藝術讀本。大家如果看過《傅雷家書》，就會看到一個藝術教養(yǎng)高妙的爸爸，怎樣苦心孤詣，和孩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傅雷卓爾不凡的藝術人文品味自然就影響了傅聰?shù)囊魳费葑唷?/p>

另外，除了審美教育，我認為父母有兩個方面需要注意：一要有自省的精神，做父母的要勇于反思自己那些成人的不好的習氣，敢于跟孩子承認自己的不足與錯誤，把孩子當成大人來看待。二要尊重孩子，由衷地贊美他們那些美好的德性、純真的智慧與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造力，比如，我在后記里就說過：我極其注意贊美孩子美的創(chuàng)造力。她畫的每一幅畫，說出的動人的句子，看到一片風景記起某句詩，我都會真誠地贊美，所以小家伙完成了每個作品后，都會不自覺地大喊：“爸爸，快來看看！”有時，連我在上廁所，她也一定要從門縫里，急著把作品塞進來，讓我先睹為快。

澎湃新聞：確實，我們知道，這本書的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您對于自己女兒的藝術啟蒙實踐，作為本書的基礎案例，能談談您在此過程中的得失經(jīng)驗嗎？

王新：最大的收獲是，我通過融通經(jīng)典詩畫，對她進行“全人教育”，也就是讓她能夠從小涵育健康、完整、和諧的人格，能夠擁有銳敏的感覺、滋潤的情感、清明的思致、生動的創(chuàng)造和斑斕的底色?？梢哉f，迄今為止，我女兒都活得比較舒展，比較快樂，比較落落大方。從美育效果而言，也還是不錯的，她語言表達能力、溝通能力，從來就沒有讓我覺得她是個小孩，這點連幼兒園的老師都很驚訝。至于她5-6歲時隨手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繪畫、泥塑、服裝設計等，我附了點在書后，這里面的天趣盎然的創(chuàng)造力，連云南大學國畫家寇元勛教授、服裝設計專業(yè)楊慶蓉老師都由衷贊美。當然，最重要的是，這本收錄了她作品的書，是她成長的見證，也是一個父親的愛意見證。我在看西方油畫大師倫勃朗懷著無限溫柔愛意，無數(shù)次畫他兒子的畫像時，常常想，為什么自己不能給女兒創(chuàng)作一個好作品呢？現(xiàn)在終于完成了，我心欣悅。

如果說有什么遺憾的話，我一直在書里主張既通過古典詩畫也通過天真爛漫的自然世界兩種途徑，來對孩子進行教養(yǎng)熏習，但我女兒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盡管假期我們盡量回鄉(xiāng)下去生活，但大多數(shù)時間，孩子生活在有限的自然世界里，甚至可以說是天天穿行在鋼筋水泥澆筑的城市森林里，那種天高地遠、雜花生樹、鳶飛魚躍的花花果果、鳥獸蟲魚，于她，實在是接觸得不夠的。另一個文本上的遺憾是，我初稿里有不少關于藝術教育、美育原理、詩畫研究等的學術注釋，可以方便讀者進一步查閱相關專業(yè)研究著作，但考慮普及教本體例，都給編輯刪除了，好在我的研究論文中都有相關注釋。我只是一個粗淺的兒童美育嘗試者，真正的研究，更應該參考那些行內(nèi)學者的專精研究。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提到反對過早進行藝術技巧的訓練，尤其是單一模式的藝術技巧訓練，那對于家長通常比較關心的藝術培訓的問題，您的看法和建議是什么呢？

王新：我們首先要弄清楚藝術培訓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考級、比賽、和其他孩子比較嗎？還是通過藝術技巧訓練，培養(yǎng)孩子的審美品味、健康心性？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絕大多數(shù)的藝術培訓是沒有必要的。我在書里講過，美育要優(yōu)先于一切技巧訓練，藝術欣賞優(yōu)先于藝術創(chuàng)作，因此我們可以暫緩技巧訓練，加強經(jīng)典欣賞、自然興發(fā)的美育熏習。

還有一個原因是，除了一些必需童子功的藝術專業(yè)外，沒必要過早讓孩子進行技巧訓練，以美術來說，孩子要到十三四歲以后才會有造型捕捉的需要。而且特別值得警惕的是，一些壞的、過早的藝術培訓，其實是在給孩子戴上有色眼鏡，敗壞了他們的生命底色與審美品味。以我熟悉的美術培訓來說，很多就是以種種變相的“三面五調(diào)”美術高考的契斯恰科夫模式來教孩子，很早就把孩子創(chuàng)造力消磨殆盡了。郎紹君先生曾說，新中國美術教育70年，再也沒有培養(yǎng)出齊白石、林風眠、黃賓虹這樣公認的一流大師，是需要反思的。我自己多年從事藝術教育“德國學派”研究，就是試圖為進退維谷的當代美術基礎教育，提供全新出路與借鑒，因此我對種種美術培訓都心存疑惑與憂慮。

當然，也不必完全排斥藝術培訓，以孩子的興趣和承受力為主，孩子樂意學什么，就學什么；種類不宜多，實際任何藝術品類獨門深入，皆可以深源會通；也不必過分強求技術完成度，以健康人格、優(yōu)美品位養(yǎng)成為培訓旨歸。這樣，也許家長們的培訓焦慮會減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