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支持正義的戰(zhàn)爭,其所言“義戰(zhàn)”于《孟子》一書可分兩類考論。一是以“湯武革命”為例,揭明正義的戰(zhàn)爭乃除暴安民,推翻暴君的戰(zhàn)爭就是“義戰(zhàn)”,必定受民眾歡迎。二是就春秋戰(zhàn)國時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而論,“義戰(zhàn)”指“解民于倒懸”而受民眾歡迎的戰(zhàn)爭。“湯武革命”一說,見于《易傳·革卦》:“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革之時大矣哉!”其所言“革命”乃指有德者順應(yīng)歷史發(fā)展之規(guī)律(此謂“順乎天”,故以“天地革而四時成”譬喻之)推翻暴政,“解民于倒懸”(此謂“應(yīng)乎人”)。孟子對《革卦》所言“革命”之義(“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有更深刻的申論。《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明文指出“湯武革命”的對象乃“賊仁者”“賊義者”。齊宣王以“湯放桀,武王伐紂”,問孟子:“臣弒其君,可乎?”孟子答:“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绷?,孟子明確表示,“湯武革命”的目的在行“堯舜之道”。《孟子·萬章章句上》記載孟子述說“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以堯舜之道”,“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崧勂湟詧蛩粗酪獪?,未聞以割烹也?!兑劣枴吩唬骸煺D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又,孟子述說武王伐殷:
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稌吩唬骸柏э@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后人,咸以正無缺?!保ā睹献印る墓戮湎隆罚?/p>
依以上所引,孟子述說湯“伐夏救民”、武王“誅紂伐奄”,“天下大悅”。孟子雖未有用“湯武革命”一詞,然我們?nèi)钥蓳?jù)之申論孟子政治哲學中表明的政權(quán)更易之道。依孟子所論,“湯放桀,武王伐紂”所顯示之“革命”,包含了政權(quán)更易之道的根本要素:革命之合法性和正義性在其“依仁義而行”,而革命之對象是“賊仁者”“賊義者”。通過暴力推翻舊政權(quán),而建立新政權(quán),使“君為堯舜之君”,“民為堯舜之民”。不必諱言,除“湯武革命”之外,中國歷史上未有過這種嚴格意義上的革命,甚至可以說,世界史上也未出現(xiàn)過這種革命。據(jù)此,我們可以說,孟子依湯武而論“革命”之為政權(quán)更易之道,乃是政道之最高原型。我們必須將孟子此言“革命”與近世以來依西方種種“革命”理論而立之“革命主張”區(qū)別開來。
《孟子正義》
俗語有云“打天下”,牟先生說:“此種打散腐敗勢力之膠固之戰(zhàn)爭,在中國以前即曰‘革命’,或曰‘馬上得天下’。此亦即俗語所謂‘打天下’也。”此所云“打天下”可說是在君主專制時代以暴力奪取政權(quán)的唯一形態(tài),這種行為一般被稱為“革命”,其實根本與孟子依“湯武革命”所言之“革命”不同。又,如牟先生說:“革命者,變更其所受于天之命也?!辈贿^,必須注意,并非一切“打天下”,奪取政權(quán),都能稱之為“革命”,一般所謂“打天下”,雖然大多都自稱“替天行道”,但實質(zhì)上只不過是政權(quán)之易手。依孟子所論,唯獨仁者通過暴力奪取政權(quán)以建立施仁政、行王道的新政權(quán),始得謂之“受于天之命”,而堪稱“革命”。依此義,孟子所言“革命”甚至不能與人類歷史上種種經(jīng)濟形態(tài)的革命(如工業(yè)革命)、社會與思想的革命(如法國大革命)、政治制度的革命(如英國光榮革命)混為一談。
孟子說:“春秋無義戰(zhàn)?!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下》)何謂“義戰(zhàn)”?孟子言“義戰(zhàn)”,可見于其述說湯之征葛?!睹献印ち夯萃跽戮湎隆酚涊d:
《書》曰:“湯一征,自葛始?!碧煜滦胖?。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稌吩唬骸皬形液螅髞砥涮K?!?/p>
又,《孟子·滕文公章句下》記載:
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瘻官癖娡鶠橹?,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稌吩唬骸鸩痧A?!酥^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nèi)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fù)仇也。’‘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來其無罰?!胸晃┏迹瑬|征,綏厥士女,匪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渚訉嵭S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
葛伯“放縱無道,不祀先祖”,“與餉者為仇”,(《四書集注·孟子集注》卷六)武王征葛,“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孟子說:“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下》)朱子注:“征,所以正人也。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保ā端臅ⅰっ献蛹ⅰ肪硎模鞲穑傲x戰(zhàn)”也。“義戰(zhàn)”之根本義是以仁義之師征討殘暴者,“救民于水火之中”也。以上所記述天子征討無道之諸侯,屬于“義戰(zhàn)”。
春秋戰(zhàn)國群雄爭霸,孟子周游列國,游說諸侯霸主施仁政、行王道,并有主張行仁政之諸侯攻打施暴政者,以實現(xiàn)統(tǒng)一天下而行王道之理想。孟子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章句下》)
《孟子譯注》
又,《孟子·梁惠王章句下》記載,孟子對齊宣王說:“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钡R宣王不行仁政,令燕民失望,孟子進言:“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于燕眾,置君而后去之,則猶可及止也。”齊宣王不聽。齊宣王之攻打燕,只為爭城掠地,致使生靈涂炭,此即孟子說的“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并說爭霸者是“三王之罪人也”。
孟子主張“義戰(zhàn)”,但反對諸侯之間相互攻伐,用朱子的話說,“論征伐則必稱湯武”,“行師不法湯武,則是為亂”。(《四書集注·孟子集注》卷二)孟子明確反對任何“敵百姓”的戰(zhàn)爭,嚴斥諸侯爭城掠地之戰(zhàn),奪民財、為爭地而殺人是謂“率土地而食人肉”(《孟子·離婁章句上》),其罪之大,雖死亦不足以容之。
孟子重視人的生存權(quán)利,一再強調(diào)“民”之生命高于“君”之利益。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保ā睹献印す珜O丑章句上》)他嚴詞警告諸侯殺人盈野、盈城之暴行,說:“吾今而后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孟子·盡心章句下》)又說:“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薄睹献印けM心章句下》記載孟子嚴斥梁惠王“不仁”: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p>
公孫丑曰:“何謂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fù)之,恐不能勝,故驅(qū)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p>
又,《孟子·告子章句下》記載:“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堯舜之世。一戰(zhàn)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泵献诱嫔髯樱?/p>
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魯,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齊也,亦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于百里。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于殺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務(wù)引其君以當?shù)溃居谌识选?/p>
孟子指出,魯國吞并小國,乃仁者所不為,何況以戰(zhàn)爭強奪?故責備慎子應(yīng)“務(wù)引其君以當?shù)?,志于仁”。并說:“君不鄉(xiāng)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zhàn),是輔桀也?!?/p>
依孟子所論,唯獨仁者之師推翻暴政以施仁政、行王道,始謂之“革命”。若就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而論,只有“解民于倒懸”,民心所歸向者始謂之“義戰(zhàn)”。此即孟子說:“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币话闼^“打天下”,只不過是政權(quán)之易手﹐即孟子所言“亦運而已矣”。就中國歷史上君主專制時期只通過“打天下”改朝換代之事實而言,我們固然可以說,這是非理性的,中國歷來并無政道,但并不能據(jù)此斷言中國政治思想中無關(guān)于政道之學說。如我們已論明,孟子所言“王道”就標明了理性的、包含著政道的政治原型。
析疑與辯難
問:《論語·八佾第三》記載:“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庇袑W者據(jù)之以為孟子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不同于孔子。
答:孟子贊“湯放桀,武王伐紂”,在于其除暴君以行王道。而孔子慨嘆周武王的樂舞“盡美矣,未盡善也”,非不贊同“湯武革命”,而在于表示戰(zhàn)爭畢竟未能盡善。征于孟子之言論,也能見出他慎言“戰(zhàn)”,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與孔子并無不同。孟子說:“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zhàn)?!笞镆病!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下》)《書·周書·武成》敘周武王伐紂,有云“血流漂杵”。孟子質(zhì)疑,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同前)又說:“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舯镭式腔住U髦疄檠哉?,各欲正己也,焉用戰(zhàn)?”(同前)孟子對齊宣王說:“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睉?zhàn)爭之發(fā)動與否,依據(jù)于“民悅”或“民不悅”。依以上所述可見,孟子所主張的戰(zhàn)爭乃“以至仁伐至不仁”,所以說“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無不仁者陷民于水火中,則不必有戰(zhàn)爭。
本文選自《孟子哲學:孔子哲學之傳承與道德的形上學之奠定》(盧雪崑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2022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