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是一部道盡婚姻真相,但最后仍升起一點點溫情的小說。
婚姻是張愛玲小說的重要主題,一寫再寫,卻能從不同面向揭示婚姻生活的真相?!读羟椤肥且约毮佇睦砻鑼憺橘u點的作品。小說開頭這么寫:
他們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里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后來死了,現(xiàn)在,身子里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鹋栌刑繗?,丟了一只紅棗到里面,紅棗燃燒起來,發(fā)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十一月就生火,是早了些。描寫的鏡頭聚焦在炭火上,炭經(jīng)過了重生,擁有兩次生命?;馉C的炭,燃燒的爆炸聲卻如同冰屑,以冰寫火,通過聽覺來聯(lián)系。這一段當然不是閑筆,可以看成女主角出場之前,敘述者先以曲筆暗示了命運。
同時,這盆炭火比喻了人生選擇,炭、火、灰三者微妙的變化關系,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樹木死過一次后,變成炭,在火中燃燒,好像復活了,然而這次活著,最終得燒成灰。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結束第一段感情,有了第二次感情,她的經(jīng)歷與炭火暗合。這種女人生命遭遇的重生,在小說《怨女》中也出現(xiàn)過一次,她寫了一種叫作玫瑰燒的燒酒,干玫瑰花浸到酒里,再一次綻放,有了酒,玫瑰的顏色特別豐艷,就像死去的玫瑰復活一樣。不過,即使再度綻放,這些玫瑰也不會真的重新變成活的。就像那些炭,燃燒的過程等于奔向熄滅。
《留情》的女主角敦鳳再嫁時,已經(jīng)守寡十年。第二段婚姻對她來說,更像是找一個飯碗,就像白流蘇一樣,為了過上好生活才嫁給年長的對象。
接下來,張愛玲寫敦鳳的新家庭里,墻上掛著一張裱過的結婚證書。讀者會好奇,誰家會把結婚證書掛在墻上?小說如此強調,必有緣由。原來,男主人米晶堯已經(jīng)有一房太太。原配太太重病,活不長了,娶年輕的敦鳳是希望人生余下的時光能夠享福。
他們的婚姻并不是因為單純的愛情。張愛玲小說里的女主角,有不少是很看重錢的,讀者可能會說她庸俗,但愛情并不能當飯吃。一段婚姻,既有感情,又能保證不餓肚子,才是最好的。張愛玲筆下的女子找的都是這樣的感情。
敦鳳守了十多年寡才再嫁,之前,她沒什么錢,過著困窘的生活。她已經(jīng)經(jīng)過磨難,所以現(xiàn)在的快樂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
米先生準備外出,敦鳳卻低頭數(shù)毛線的針數(shù),她知道他要去看另一個太太。敦鳳雖然不愿意,卻也不想被人看作沒心肝的人。她嘴上說你去啊,但臉上卻很不高興。米先生沒有立刻出門,他要照顧太太的情緒。小說寫道:“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里的窗明幾凈?!?/p>
這段看似閑筆的描寫,其實透露了很多信息。張愛玲沒有明寫這對夫婦的生活,而是用家里的陳設所透露的氛圍,讓讀者去遐想。一個五十九歲的男人與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再婚,兩人都不是因為激情而結合,米先生想要一個能讓他享福的太太,敦鳳想要經(jīng)濟上的保護。所以他們之間沒有纏綿,住在一起,常常沒話講。這種冰冷感,大概也是為什么十一月就得燒炭盆的原因之一了。他們之間少了些牽絆,比如某些共同的回憶?,F(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離婚時很痛苦,要分的東西很多,很多東西又分不了,家里到處都是兩個人的記憶。而米先生與敦鳳是按照生活慣性過日子的,兩人之間沒有深刻的牽絆。
米先生終究還是要去看他那個太太,敦鳳便也要出門。晚上丈夫不在,她不想在家里吃飯,她要去看舅媽。米先生便陪她去,這相當于折中了一下,照顧新太太的需要,先陪她去親戚家,再去看以前的太太。
他們乘三輪車去親戚家,米先生看著路上的街景,忍不住想到從前。張愛玲這段寫得極具畫面感,用蒙太奇手法將眼前所見與過去的回憶連綴起來,他內心隱藏著的記憶被勾起了。米先生回想留學的時光,過得倉促糊涂,然而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動了他的心,想起來很酸楚。他現(xiàn)在與新太太敦鳳不吵架,過得風平浪靜,卻沒有觸到他的心。
米先生過往的生活不快樂,卻也是與他血肉緊緊結合在一起的。他與原配對打對罵,對現(xiàn)在的太太,則非常客氣。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他與現(xiàn)在的太太并沒有那么多記憶,兩人各取所需才結合的,當然,他們才結婚,累積還不夠,情分是需要長久相處,經(jīng)過摩擦、忍讓、和解,由好的不好的東西共同累積起來的?,F(xiàn)在米先生與敦鳳還沒有情分,兩人還停留在表面的客套。
米先生之所以選敦鳳,因為她是溫柔的、上等的。敦鳳家里是上海數(shù)一數(shù)二有歷史的大商家,早兩年也是一個美人,現(xiàn)在也老了。各取所需締結的婚姻,讓他家里充滿了窗明幾凈的寂靜感。
他們的婚姻會走向何方呢?從這篇小說的題名《留情》可以設想:再怎么目的性的婚姻,是不是也能有那么一點愛的可能性呢?
結婚錯綜
《留情》里,米先生相當好脾氣,時常陪年輕太太拜訪舅舅家。舅家姓楊,楊家非常新派,楊太太的公公送孩子進念英文的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從外國回來,也深受西方思想影響,太太剛生了孩子,就逼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由于家里氣氛開通,楊太太雖然留在家里做主婦,卻相當活潑,她的客室有點像西式沙龍,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來。敦鳳與米先生就是在楊太太這里認識的。
敦鳳沒有常往來的親戚,寡居生活無聊,她常到楊太太這邊走動,這里常會聚起來打牌聊天,比較熱鬧。一些男人在自己家里得不到溫暖,認識了楊太太,就特別喜歡到楊家來取暖。楊太太講話知趣,跟男人放電搞曖昧又不會破壞自己和對方的婚姻,所以他們非常樂意到這邊與楊太太說說笑笑,消磨時間。
那天,楊太太夫婦又吵架了,情侶似的,也常來走動的米先生在旁邊吃醋,于是他故意找敦鳳搭話,兩人才因此開始約會。敦鳳認為楊太太不是正經(jīng)女人,她能締結第二段婚姻,竟然是拜不正經(jīng)的親戚所賜,想到這里,她總不太愉快。
張愛玲寫了好幾個楊太太這類的女人,比如嬌蕊、霓喜、《第一爐香》里的梁太太,這些女性從十幾歲開始,甚至到五十歲,都擅長調情?!都t玫瑰與白玫瑰》里的嬌蕊,玩弄男人是她的一技之長。嬌蕊認為一個人有一樣長處,不會不用。她很誠實,向她的情人坦白了這點。張愛玲對這類女性并不反感,相反,她相當欣賞她們,因為這些女性對感情生活有熱情,也許有點淺薄,卻還是可愛的。相反的例子就是白玫瑰,骨子里很冷,欠缺生活的熱情。
電影《第一爐香》劇照
張愛玲的研究者水晶認為,楊太太是叛逆的女性角色,有女性主義的意味。但如果我們讀完全文,會發(fā)現(xiàn)楊太太絕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怎么說呢?
小說里說楊太太被男人們捧得嬌滴滴的,像一個法國沙龍女主人。沙龍本指以婦女為凝聚點的社交形式,交談的內容多半以文藝、哲學、政治為主,這種交談被視為社交活動中的精致藝術。沙龍文化并不是大家聚起來,然后有個漂亮貴婦在旁陪襯而已,沙龍上的談話主題是相當有深度的。而楊太太的客室里,大家不過是聚在一起打牌,討論股票,調情。法國沙龍里也有調情,但那里不僅僅有調情,楊太太沙龍實際上不具備法國沙龍的深度。張愛玲寫的是“看起來像是法國沙龍里面的女主人”,有一絲反諷的意味在里頭。
楊家所謂的開通、開明、外國作風,并沒有深入到他們的內在觀念,很多時候徒有其表。
敦鳳雖然不喜歡楊太太,但她實在沒地方可去?,F(xiàn)在她擁有看起來很幸福的婚姻,但她對丈夫沒有熱情。家里讓敦鳳感覺到悶,她交友圈很小,不跟娘家的哥哥們來往,所以即使討厭楊太太這個親戚也還是要來。
敦鳳與楊太太攀談起來,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正在學昆曲。學校的昆曲研究社都是社會名流的兒女,楊太太認為對女兒有好處,還強調說,社團里如果人太雜,她不會讓女兒去參加的。孩子參加學校社團,父母還是要審查社團成員的家庭背景,從這里可以看出楊太太攀附的性格。
楊太太還特別強調,女兒在那邊學戲,她也跟著學,母女要一起粉墨登場,女兒扮演生,自己要演旦。這顯示出楊太太對自己非常自信,自認看起來年輕。
敦鳳問她,為什么月娥的名字跟家里其他小孩不一樣,楊太太說因為月娥是中秋生的。敦鳳記得月娥是四月生的,一時困惑了起來,楊太太壓低聲音,又剛好讓大家可以聽到,說是在中秋節(jié)的晚上懷上的。
一個年輕太太公然講這番話,敦鳳覺得實在太不像話了,很難堪,起身說要看看老太太。上樓時,她回頭看了米先生一眼,露出不屑的笑容——米先生過去將楊太太當寶,她是什么貨色?!米先生一向不和年輕的太太沖突,臉上保持著矜持的微笑。
楊太太等楊老太太洗澡時,又來跟敦鳳攀談,她說女兒參加昆曲研究會非常好,昆曲研究會的同學可以來幫下面的弟弟妹妹補習功課,省了不少補習費,還可以叫他們跑腿。甚至還說自己和女兒的同學們談得來,“我自己說著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言下之意,女兒的同學對她也有點意思嗎?楊太太在風月場是不折不扣的強者。即使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濟上每況日下,往來的對象水平也日益降低,可無論如何,她身邊總是圍繞著男人。這種女性魅力,是敦鳳所沒有的。當然,敦鳳認為自己并不看重這些,吸引不同的男人,又怎么樣?楊太太不可能真跟他們有結果,她從調情中得不到任何實在的好處。
這兩個女人表面看起來很親熱,很談得來,事實上彼此心里都在嫌棄對方。這就是普通社交的真相,她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只因為有親戚關系,才表面親密。楊太太談自己的事情時,敦鳳顯露出不愿繼續(xù)聽的表情。
敦鳳之前有一段時間對楊太太的羅曼史非常感興趣,她現(xiàn)在不愛聽了,那時,她苦于找不到再嫁的對象,所有男性都是她的機會,“敦鳳是有‘結婚錯綜’的女人,對于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她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F(xiàn)在她已經(jīng)結婚了,身份不一樣了,所以楊太太又要聊自己的羅曼史時,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說只有月娥的終身大事才有討論的必要。敦鳳極力維持自己正經(jīng)太太的形象。
她再婚時,愛情不是第一考慮,維持生計才是首要目的。和白流蘇一樣,張愛玲小說里很多女性角色,結婚都是她們心里的一個崁,既關系到自身出路,也關系到社會怎樣評價。
《鴻鸞禧》里,玉清穿上結婚禮服時,她還要特別小心不要露出歡欣鼓舞的真實情緒,以免坐實了她真是一個老處女、老小姐。敦鳳再嫁之后,她闊了,親戚都會在背后批評她變小氣了。她窮的時候,特別擔心別人因為窮而看不起她,各種送禮事宜打點得特別仔細,現(xiàn)在有錢了,認為理所當然有了地位,反而不講究了。這也是人因為處境高低而產(chǎn)生的微妙變化。
《禮記》提出女教的準則,即三從四德,一個女人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是由男性家長的階層來決定自己的位置,所謂三從,就是出嫁前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皬摹辈⒉粚V阜模巧矸萁缍ǖ臉藴?。一個上流階層出身的女子,嫁給中間階層的人,她的身份就從上層階級變成中層階級,如果她兒子又回到上流社會,她的地位也會上升。
敦鳳出身于上層階級,守寡之后沒有經(jīng)濟收入,無法維持上層社會女性的體面,再嫁后,因為米先生的地位與財力,她覺得自己又回到未嫁時的風光,又得到了安全感。現(xiàn)在她
出門,身邊有男人陪著她,手里有了錢,生活變得安然。
敦鳳的故事折射了那個年代的女性命運。女性位置的升遷取決于男人,這就是當時的現(xiàn)實。《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也是如此,她出身于底層,嫁到上流社會,盡管家里人議論她出身不好,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無論如何不是過去的麻油西施了?!哆B環(huán)套》里的霓喜,湯姆生拋棄她,她就從上層的、潔凈的、富裕的世界掉到元朗鎮(zhèn)的鄉(xiāng)人階層。
電視劇《金鎖記》海報
那時女子要改變社會地位,關鍵在于找到更上一階層的男子,如果想維持自身原本的好身份,同樣也必須找到相襯的丈夫。理解了這一面,才能理解張愛玲小說里女性結婚錯綜的社會因素。
婚姻與他方
讀《留情》,很難不感受到敦鳳過強的自我意識。她跟楊老太太聊天時,幾乎不考慮身邊人的感受,也不太注意場合。天冷了,她們自然說到要做過冬衣服,敦鳳說有兩件,可以送去改,這兩件原來是敦鳳死去的丈夫的衣服。楊老太太覺得在米先生跟前最好不要聊她前夫的事情,但敦鳳正說在興頭上,楊老太太心里想,敦鳳怎么這樣,都已經(jīng)結第二次婚了,完全不懂得要體諒身邊的人。米先生同樣要擺出風度,只好在旁邊微笑著。
又談到算命,敦鳳說:“(算命的)說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倍伉P講這話時興高采烈的,當事人米先生感覺很別扭。雖然他馬上六十了,但內心深處肯定想活得更久。不管怎樣,不應該在老年人面前談死亡的事情,不僅是米先生,楊老太太也不開心。
敦鳳言語之間傷害了米先生而不自知,她常常談論前夫的事情,而米先生顧忌年輕的太太,說話很小心,盡量不講前妻的事情。不過,他這趟出門本來就是要去探望重病的前妻,過了一會兒還是走了,敦鳳留在舅母家繼續(xù)聊天。她想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紀,嫁給一個老頭子,小說里透過敦鳳的眼光,形容米先生像一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身上穿的西裝雖然腰板筆直,整體上就像一個打了包的嬰兒。小說用敦鳳的視角,比較了她死去的丈夫與現(xiàn)在的丈夫:“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面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倍伉P認為現(xiàn)在的丈夫配不上她,而前夫呢,雖然不是個好人,至少不使她在人前感到羞恥。在這樁婚姻里,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年齡和樣貌,也以此來交換經(jīng)濟保障,為了尋求心理平衡,敦鳳便不斷貶低對方。
米先生離開后,敦鳳立刻跟楊老太太講體己話,楊老太太勸她好好對米先生,敦鳳說很難對米先生產(chǎn)生感情,因為米先生無法在性生活方面滿足她,老太太微笑著,不好說什么。敦鳳一再表示她如果對米先生好,也不過是為了自己打算。也許在她看來,如果承認自己跟米先生這樣的老頭子產(chǎn)生了真感情,會被人恥笑?
之后,米先生來接敦鳳。先前敦鳳雖然在丈夫背后抱怨,丈夫來了,“敦鳳雖是沉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無論如何,有人在等著她,護衛(wèi)著她,總還是讓人安心的。在三十六歲的敦鳳看來,她和米先生之間缺少年輕的激情,可是,那不代表這段關系就毫無作用。
敦鳳的世界特別狹小,她生命里只有兩個人:從前的帥氣丈夫,以及眼前多金卻老丑的丈夫,還沒斷氣的那一邊的太太,以及曾經(jīng)跟現(xiàn)任丈夫曖昧過的親戚楊太太。她的心思仿佛就在四個人之間打轉。敦鳳的思考瑣碎、無聊又蒼白,而米先生的感慨,是歲月的積淀,卻難以挽回。這種反差增加了故事的悲涼。
張愛玲寫《留情》時,也才二十幾歲,但她能將中老年的心境刻畫得如此深刻而到位,真是非常難得。
接下來,張愛玲寫了這對夫妻單獨在一起,瀏覽沿路景色: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墻,因為潮濕的緣故,發(fā)了黑。沿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墻,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jīng)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于那鸚哥。
人們追求完美的情感,只是在這里,看上去,張愛玲好像在潑涼水: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米先生已經(jīng)懂得這番道理了,敦鳳也許還不懂吧。有一天敦鳳也理解了,兩人之間是不是可以有更深一層的牽絆呢?我認為張愛玲以景喻情,深秋的小洋梧桐的黃葉子在敦鳳眼里卻是迎春花,她雖然一直在抱怨,但實際上是要跟米先生繼續(xù)走下去的,未來是閃著光的,是迎向春天的。而在蒼老的米先生看來,黃葉子就是黃葉子,讓他想起千瘡百孔的過往。
張愛玲在《半生緣》里寫道:“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倍伉P與米先生的感情生活里少了歲月的積淀,他們各自懷念著前任,但前任基本沒有可能再回到他們的生活中??墒牵麄冞€有時間慢慢培養(yǎng)感情。這篇小說并不是完全悲觀,小說標題叫作《留情》,一方面是對消逝的過往還留有情意,另一方面,即使現(xiàn)在還沒有生出情分來,但是這兩個畢竟在一起生活了,會有記憶逐漸留下來的。
婚姻并沒有立刻將米先生與敦鳳送往幸福的彼岸,他們的過去陰魂不散,但小說的結尾還是留了希望的尾巴,他們只有在此岸努力經(jīng)營,才能逃離虛無的“他方”。這里的“他方”,是這些男男女女自己虛構的幸福模樣,像《年輕的時候》里的潘汝良,曾把幸福寄托在理想的外國身上,或者是丟不掉的過往,然而生活的意義不會只在過去才能顯現(xiàn),還有未來。
電影《半生緣》劇照
回顧張愛玲上海時期的小說,寫的都是反浪漫的浪漫史,她筆下幾乎沒有完美的好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就連《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也有值得同情之處。《半生緣》的女主角曼楨雖然人設很完美,堅強又深情,卻無法因此避開命運的追擊。
融合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技法,也吸收了現(xiàn)代主義的技巧,張愛玲寫了她最熟悉的兩座城市上海和香港的獨特城市風情。所以,她成為上海文化的代表,提及香港文學時,也不免追溯到她當年為香港人留下的諷刺畫像。她并未將這兩座城市傳奇化,而是表現(xiàn)不同市民群體的普通生活與偶然遭遇,他們是時代的一分子。張愛玲將小情小愛寫得冷峻又深刻,貼著最深邃的人性,讀者總覺得被她的冷眼看到了心坎里。她沒寫過家國情懷的宏大作品,但依然是一個不朽的作家。
本文選自《細讀張愛玲》(楊佳嫻 著,文津出版社,202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