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我不喜歡看處男氣太重的青春期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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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看徐皓峰老師的書是《刀與星辰》，后來看完徐皓峰老師的《道士下山》《武士會》，默默地去看徐皓峰老師的博客，也是追蹤很長時間。今天看到這本《處男葛不壘》挺有意思的，因?yàn)橛悬c(diǎn)像回溯。你認(rèn)識一個人是他成熟的時期，你再重新看他武功修煉的時期，重新看這個過程挺有意思的。

我自己本身不太喜歡看一個人在青春期時候?qū)懙淖髌罚眠@部小說里面的一個名詞，我覺得“處男氣”太重了，就是每天琢磨破處這點(diǎn)事，對自己的身體和內(nèi)心世界太關(guān)注了。

我看很多青春期小說的作品問題是這個，一方面他對外部世界表示并沒有理由的失望，覺得我所處的時代一定是最黑暗的，另外一方面對自己整個的身體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過分關(guān)注，看起來特別黏乎乎的，這個男性、女性都一樣。

之前我跟一個臺灣作家聊，他擔(dān)任發(fā)掘新小說的評委，八個女生都寫第一次來大姨媽的體驗(yàn)，看男性寫青春期小說也是一樣，十個有八個都寫第一次手淫時候的羞恥。所以處男氣太重的小說黏乎乎沒有什么意思。

但是徐皓峰老師的小說集很有意思在于他是向外看的，他看世界的目光，最后變成他自身的某種氣質(zhì)之后再反射出去再對外的目光。這個挺像看當(dāng)時余華寫《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的感覺，他沒有那么關(guān)注自己，他要出門遠(yuǎn)行了。

我看徐皓峰老師的作品也是這樣，有一種元?dú)猓@種元?dú)庠诂F(xiàn)今的小說還是挺難找到的，現(xiàn)在的小說大部分講苦難，對于匍匐的姿態(tài)，對于工具的錯誤選擇，其實(shí)非常破碎，并沒有向外看的目光。所以我覺得這是徐皓峰老師這本書給我最大的一個體驗(y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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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男葛不壘》里面有一位叫做周淺淺的女人，那是我在整本書里最不喜歡的人物。我覺得有一點(diǎn)奇怪，所有的男性藝術(shù)家都特別迷戀一個形象，就是純潔的妓女，她睡過很多男的，但是她依然是純潔的妓女，就像周淺淺留宿葛不壘，說“我要拯救你”。

我不知道為什么男性特別迷戀這樣一個角色，而且給自己塑造的形象通常是這個女的是純潔的妓女，是活菩薩，她要度很多男人，但是我要來度她，所有的男性藝術(shù)家都非常迷戀這個形象，不知道這是滿足自己一個拯救者的欲望還是什么？這個形象對于我來說稍微有一點(diǎn)點(diǎn)老舊，這個恰好是這本書里面這么多奇思妙想的人和悠長的怪人里面，周淺淺在我看來是最無聊的人。

《者名演員郭國林》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篇小說，在這篇小說里面有一個對白，這是一個過渡，郭國林受欺負(fù)，他問攝影師說，佛受侮辱會怎么樣，攝影師說佛也會哭的，郭國林覺得很欣慰，攝影師說佛會哭是因?yàn)槲耆杷娜颂蓱z，他們是要下地獄的。

我之前看徐皓峰老師的書，無論是《道士下山》還是《武士會》的時候，經(jīng)常拿一個小本摘抄下來里面的句子，因?yàn)椴⒉皇切≌f中的人物說，而是作者對著讀者說。一般這種情況下，寫小說挺忌諱這一點(diǎn)，作者代替人物去講話，包括我看《武士會》感覺不是人物在講話，而是作者告訴你中國的信仰是怎么樣的，我趕緊抄下來。

但是在徐皓峰的小說里面并不顯得突兀，這也是很奇妙的地方，當(dāng)作者不通過人物而是直接面對面的跟讀者溝通的時候，你不覺得討厭，你會靜下心來聽，會覺得很有道理，也會摘抄下來。

在這個小說里面我特別喜歡的一篇可能不太引人注目，就是《劫活》，講和父親的關(guān)系。

我挺喜歡在短篇小說里面看到尤其是父子、母子、父女的關(guān)系，因?yàn)槎唐≌f的容量非常小，所能描述的也就是離合的瞬間，就像打球一樣，兩個球碰撞的瞬間，然后再分開到各自的軌道，但是不會展現(xiàn)這個軌道到底什么樣，只是向你展現(xiàn)離合的那一瞬間。

寫親情的小說不一樣，寫親情的小說不止講那一瞬間兩個陌生人各走各的路，他寫的大部分是一種離別，而且是漫長的離別，和自己的父親漫長的離別，和自己母親漫長的離別，而且在寫親情的短篇小說里，作者非常難掩飾自己的，你寫愛情或者別人時很容易掩藏自己，但是寫親情，你再怎么逃避父親寫父親的形象，難免還是會寫到他，難免還是有些細(xì)節(jié)欺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讀者的。

所以我特別喜歡《劫活》，開頭父親已經(jīng)死了，但是在整個小說中是講他怎么跟死去的父親離別的過程，寫的非常纏綿，我想到卡夫卡給他爸爸的信里面說，有三個世界，一個是你發(fā)布號令的世界，你非常耀眼；一個是我做什么都滿足不了你的要求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非常痛苦；第三個是世界除了我們兩個以外其他人共同生活的世界，他們看起來非常幸福和滿足。

卡夫卡給自己父親的信都沒有寄出過，所以他父親的陰影一直在他的身上。徐皓峰老師的《劫活》是已經(jīng)寄出的信，那種纏綿的關(guān)系，夾雜各種復(fù)雜的情感和陰影的關(guān)系，終于得到解除，這也是我看到寫父子關(guān)系里面讓我動情和感動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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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關(guān)于這部小說集我有一點(diǎn)疑惑的地方，里面男人的成長都是靠女人實(shí)現(xiàn)的，《處男葛不壘》也是，郭國林也是，包括《劫活》那篇也是，徐皓峰老師自己真的這么想？或者你自身體驗(yàn)的？

我看徐皓峰老師寫《臥虎藏龍》的影評印象非常深刻，李慕白下山找玉嬌龍也好，其實(shí)是練功練到瓶頸，需要找女人才能到達(dá)下一個境界。男性的成長似乎都是靠女人才能實(shí)現(xiàn)的，真的是這樣嗎？這個是我疑惑的地方。（文/蔣方舟）

題圖：Couple I by Julita Malinowska

本文整理自蔣方舟在《處男葛不壘》新書發(fā)布會上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