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與朋友約著在一個西文古書展上“偶遇”，朋友對其涉獵不深的“新領域”饒有興致。見我對展商力推的一冊所謂“搖籃本”沒什么熱情，朋友疑惑此行目的?！拔冶容^好奇幾本書上的‘furniture’有沒有特別的?！薄凹揖?？”朋友問道，“你是說老書柜嗎？”
中世紀西書封面
“不是?！蔽医忉專斑€沒怎么見過比較準確的中文譯名，簡單理解，就是書籍上的搭扣之類的東西?！痹诘裙ぷ魅藛T提書的空當，多年前發(fā)生的類似情形閃過腦海。
當時去拜訪加州一位資深藏書家，寒暄完畢，藏書家允我在他書房隨意翻看他半個世紀的藏書。當我正被他擺在沙發(fā)旁的兩冊裝幀精美的簽名本吸引得心無旁騖時，隱約聽到他說，“我推薦你來看看這邊的書。我特別喜歡那些‘furniture’。”當時我的第一反應與朋友類似，以為藏書家是在引以為傲地介紹他的古董書柜。見我反應有點兒敷衍，并沒有去打開那幾個書柜的意思，已過花甲卻又精神矍鑠的藏書家露出一副不太理解的表情。倏地我反應過來，他口中的“furniture”并不是指的書柜、書架或者“旋轉翻書架”之類，而是中世紀前后的西文古書上常見的那些“配件”之類的東西。
被遺忘的書籍配具
所謂的這些書籍“配具”，不用說在國內，就算在國外也是少數(shù)人會關注的領域。它們距離現(xiàn)代書籍實在是太遙遠了。即使在有關西方裝幀研究的專業(yè)書里，可能也很難見到“furniture”這個詞了，有的書里可能也就簡單提及一下“claps”（搭扣）或“ties”（系帶）。
搭扣、凸臺（bosses）和其他配件，通常被稱之為配具（furniture），它們是在冊子本時代就有的書籍裝幀組件（fittings）。不過，基于這些組件是不太受關注的領域，也沒有比較準確或嚴謹?shù)亩x或分類。
1380年《圣歌集》，意大利制，英國V&A博物館藏
搭扣是中世紀書籍上的常見和必要配件。那時候的大多數(shù)手抄本都是寫在羊皮紙上，溫度、濕度的變化容易導致起皺和變形。為了保持書芯書葉的平整，裝設搭扣的木板封面成了裝幀的重要方面。西方早期的書籍數(shù)量較少，重量、體積也較大，在人們習慣把書脊朝外豎直上架以前，書籍基本都是平放的。為了防止書籍平放對封面和書籍的磨損，那時的書籍封面上就被安裝了凸臺和滑動墊木（skids）。
近年，有觀點基于配具的功用，將“書籍配具”進一步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固具”（fastenings），主要作用是便于書籍關合；另一類是“護具”（furnishings），主要是用于保護封面免受磨損和損壞。其中所謂固具即搭扣；所謂護具則包含了凸臺（domed boss或boss）、圓形基座（circular plate）、多邊形基座（polygonal plate）、包角（corner piece）、包邊（binding strip）、書鏈（chain）、折簽（folded composite）。其中，較為被知曉的應該是“書籍鎖鏈”了。
鎖鏈書：戴著“鐐銬”的古書
印刷出現(xiàn)以前的時代，書籍都是抄本，生產制作都是手工完成，尤為珍貴。在教堂、修道院和大學里，這些手抄本通常被鎖在書架或書桌上。這里涉及到西方古書收藏史上一種特征特別顯著的書籍防護舉措，鎖鏈書（chained books），簡單理解即把書籍用鎖鏈鎖起來。
15世紀初《神學雜集》，德國制，康奈爾大學圖書館藏
關于中世紀防止書籍遭受偷盜，有三種形式相對普遍，鎖鏈、書箱和詛咒（chained books、chests和curses，英語單詞首字母均為C，被調侃為“護書3C”）。以鎖鏈書形式存放圖書的圖書館，被稱為“鎖鏈書圖書館”（chained libraries）。從中世紀到18世紀，在歐洲的圖書館里，鎖鏈書是最廣泛而有效的書籍安全系統(tǒng)。在中世紀相關的歐美影視中，鎖鏈書的場景也時有出現(xiàn)。書箱，即存放書籍的箱子，有的書箱會配制鎖鏈，有的也僅是裝有一把或多把鎖的木柜而已。所謂詛咒，即詛咒偷書人會遭受厄運，比如絞刑、溺水、灼傷等等。
至今仍有不多的幾家鎖鏈圖書館存在，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鎖鏈書圖書館位于英國的赫里福德教堂圖書館（Hereford Cathedral Library）。赫里福德教堂圖書館的鎖鏈書至今仍保存在原裝的鎖鏈和鎖鑰系統(tǒng)中。該圖書館鎖鏈書時間跨度在1611年-1841年，通過它們可以窺見當時鎖鏈書的使用情況。
赫里福德教堂圖書館
鎖鏈書上的鎖鏈一端在書籍封面上，另一端被插放進每層書架的里部。鎖鏈的長度足以讓使用者將書放到書桌上，但不能將其取離書柜。鎖鏈書上架時書口朝外，而非現(xiàn)代的書脊朝外，這樣可以直接取閱，無需翻轉書脊，也就不會動亂鎖鏈了。
在裝幀鎖鏈書時，一般還會為其裝設一種被稱為“書腿”的配件，因為那時候書籍不是平放翻閱，而是幾乎豎直放置翻閱，比如放在講經臺（lacterns，也指立式書桌等）上，有了“書腿”就避免了對書根處的磨損。這種配件沒有特別規(guī)范的英文名稱，名稱有“feet”“shoes”“heels”，為與中文的相關名稱“書根”“地腳”有所辨別，故譯為“書腿”。
鎖鏈書的“書腿”，11世紀制，萊頓大學圖書館藏書
搭扣的形制、材質和工藝
裝幀上的搭扣，最初出現(xiàn)是為了保持羊皮紙抄本保持平整。羊皮紙對于溫度和濕度比較敏感，裝幀師發(fā)現(xiàn)在書芯上裝設木板封面、搭扣，可以起到壓平機的作用，有助保持書芯的平整。
搭扣部件包含幾個組成部分。最常見的是搭扣、系帶、插槽。系帶可以根據(jù)需要裁切為合適的長度，用錨板或錨針固定在封面上。插槽安設在另一封面（不一定是封底），這樣書籍合閉時，搭扣就起作用了。
中世紀的書籍搭扣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裝設楔子的，有一個帶孔的接頭，可能還會用到紐帶用以固系；另一種是裝設鉤子，另一面裝設插槽，用長條夾住或者鉤住插槽。帶楔子的搭扣至晚在12世紀時就有了；帶鉤子的搭扣見于15世紀、16世紀，它們在中世紀晚期出現(xiàn)，但很可能是在16世紀更為流行。
有文章根據(jù)搭扣的結構和特征進行了分類，帶楔子的搭扣分為七種，帶鉤子的搭扣分為四種：合頁式環(huán)邊托（hinged plate and loop）、環(huán)墊復合式（composite with looped spacer）、魚尾鉤式（hooked fishtail）、方托鉤式（hooked rectangular）、全金屬鉤式（hooked all-metal）、錨式（Anchor-/catch-plate）、雙方托式（Double rectangular）、折疊式（Folded）、一件套式（one piece）、looped rectangular（環(huán)邊長方托式）、楔子四方托式（pin and base-plate）。裝設楔子四方托式搭扣的古書往往只剩方托了。一件套式的搭扣，往往裝飾有圖案或字母，有的還會裝設精致的動物型設計。不過，不管哪種形制的搭扣，搭扣兩側的構件必須嚙合才能保持書籍閉合后熨帖。原裝搭扣的材質、裝飾風格往往也都是一致的。
魚尾鉤式搭扣
一件套式搭扣
凸臺根據(jù)其形狀可以分為：圓形凸臺、圓形帶3或4片凸舌（tabs）、方托凸臺、帶4片凸舌的方托凸臺、三角托凸臺、多邊形凸臺等。中托（Circular plate）根據(jù)其外形可以分為圓形、五葉形、六葉形等。有時，通過書籍上的配件也可以作為認知該書的原裝幀情況的線索。比如凸臺，圓形、半圓形的凸臺比較通用，平底的凸臺通常見于意大利和德國的裝幀上。出于某些原因，英國的書籍裝幀上凸臺并不怎么流行。
關于搭扣的年代判斷，書籍的原裝搭扣一般是與書籍整體的裝幀日期是一致的，可是由于皮質紐帶容易磨損，它們常會接受修葺或者替代。此時，就會發(fā)生新搭扣裝設或者老舊、珍貴搭扣重新裝設在新書上的情況。因此，原裝搭扣對于判定日期是非常有用的。
見于倫敦的中世紀書籍的搭扣集中在14世紀晚期和15世紀，英國別處的集中在16世紀早期和中期。宗教改革時期很多書籍被毀，這就造就了很多老舊書籍配具出現(xiàn)在16世紀的書籍上。這樣，書芯的印制日期與書籍配具的制造日期也就不同了。
15世紀中期《倫巴第彌撒圣歌集》，意大利北部制，康奈爾大學圖書館藏
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搭扣材質最普遍的是黃銅。相當數(shù)量的搭扣造型和裝飾圖案都讓人眼前一亮。有的搭扣是由裝幀商店制作，不過鐵匠商鋪也會售賣很多搭扣配件。除了主要材質，還有輔助材質，以中世紀后期為例，材質主要還是銅，不過裝飾材料有黃金（作鍍金）、棕色清漆（vernis brun）、琺瑯等；裝飾工藝主要有雕刻，打孔/壓印圖案或紋飾，模制裝飾和花押字。
搭扣的藝術史特征也可以作為判斷其年代的依據(jù)。比如利莫日風格的琺瑯，表明其年代為1150-1300年；壓印的圓箍線，可能意味著搭扣的年代為12世紀晚期或13世紀；有的甚至可以通過其藝術風格溯至11世紀。
搭扣等配具的風格和組成有地域差異，搭扣裝設的區(qū)域差異也可以作為認知書籍原裝幀的線索。在中歐，在前書口裝設兩個搭扣是傳統(tǒng)做法。在南歐，尤其是意大利，經常是至少裝設兩個搭扣，有時是四個搭扣，兩個在前書口，另外兩個分別在書頂和書根。德國裝幀往往把插槽安設在前封面，系帶安設在封底上。英國和意大利的裝幀與德國的通常都是相反的。除了在前書口，意大利裝幀常常會在書頂和書根也安設搭扣。
15世紀中期《賜福書》，德國制，康奈爾大學圖書館藏
書籍配具的后期發(fā)展
隨著造紙術和印刷術的發(fā)展和傳播，紙開始代替羊皮紙（動物皮革所制），這種變化過程持續(xù)發(fā)展，直到后中世紀時期。紙比羊皮紙要平整，因此保證書芯平整的搭扣也沒有那么必要了；紙質書的封面常是紙板所制，紙板不像木板封面那樣可以穩(wěn)固釘子和鉚釘來安裝搭扣和托架。
硬紙板（草紙板和灰紙板）的出現(xiàn)導致搭扣作為書籍閉合配件的需求降低。相較木板作書籍封面內板，硬紙板較軟，無法支撐金屬鉚釘來安設搭扣和其他配具。不過硬紙板容易穿孔，16世紀時絲帶作為書口系帶變得更為普遍。另外，16世紀時，銀質書籍配具非常流行，尤其是在私人祈禱書上。
16世紀《時間之書》上的銀質獅形搭扣，南尼德蘭制，大英圖書館藏
羊皮紙造價昂貴又足夠結實，它們與奢華感的顏料和金箔很是搭配。這種搭配也保留在18世紀的奢華書籍上，比如《圣經》。可能出于哥特文化的再度流行，19世紀后期，搭扣在書籍上變得更為常見。
有觀點認為，金屬搭扣由絲質、麻線、皮革等各類材質的系帶所取代。這一觀點不夠嚴謹，因為在古軟裝幀上，系帶就是標配了。關于系帶，有一點和搭扣類似，搭扣與書籍整體風格一致，而系帶的結構簡單，色調往往是與書籍封面是一致的，多是顏色一樣，也偶有見到顏色相沖突的。
（作者系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為傳統(tǒng)文化傳播、中外文化產業(yè)、西方裝幀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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