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導演吳宇森2008年執(zhí)導的電影《赤壁》的片頭,從迷漫的霧氣中出現(xiàn)一柄生銹的寶劍,伴隨著片頭字幕的播放,鐵銹漸漸消失,直至再次煥然一新。當煙霧散去,我們也被帶回到昔日的歷史時刻。
《赤壁》劇照
對于熟悉歐美電影傳統(tǒng)的觀眾來說,劍與霧的視覺符號營造出來的“中世紀氛圍”不容錯認,比如以亞瑟王傳奇為題材的影片《神劍》(1981)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是,對一件兵器的磨洗與除銹,作為一個凝聚著懷舊情緒的紀念性行為,卻是很有“中國特色”的。我們想到唐代詩人杜牧(803—852)的名作《赤壁》,這首詩就隱含在吳宇森同名電影開端的視覺速記中:
折戟沈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一戰(zhàn),周瑜(175—210)借助一陣及時的東風,用火船大敗曹操(155—220)的水軍。二喬姊妹是傳奇性的美人,分別是孫策與周瑜的妻子。六百年后的詩人在赤壁古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一支折斷的鐵戟,開始想象另一種歷史可能:如果周瑜打敗了,又該會如何呢?大喬小喬會被俘擄,被曹操帶回北方,住進鄴城的銅雀臺。在那里,根據(jù)曹操的遺令,他的姬妾伎人在他去世之后都要永遠住在臺上。
詩人磨洗武器,就像出征之前的將士一樣;但他不是要上戰(zhàn)場廝殺,而是為了辨認歷史的遺跡。戰(zhàn)爭與暴力轉(zhuǎn)化為赤壁之戰(zhàn)的另一種結(jié)局以及這一結(jié)局所指向的未來,轉(zhuǎn)化為發(fā)生在想象中的喪失與憔悴,轉(zhuǎn)化為欲望的壓抑。東風是經(jīng)常和春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公元208 年冬天刮起的那陣不合季節(jié)的東風標志著歷史的偶然性。東風在詩的最后一句中含蓄地回歸:詩人想象那些被封閉在銅雀臺上的美人,而銅雀臺在曹操死后則逐漸荒蕪于被春風催生的草木。
杜牧的詩,以其具有煽動性的歷史思考,第一次結(jié)合了東漢末年由兩個不同空間地點所體現(xiàn)的方面;這兩個地點,就是赤壁和銅雀臺。它們分別代表著一個獨特的傳統(tǒng)。就像這首詩一樣,本書把這兩個傳統(tǒng)帶到一起,展示它們?nèi)绾位ハ嗉m纏,不能分開對待。
建安(196—220)是東漢最后一個皇帝的年號。曹操之子曹丕(187—226)于220年稱帝代漢之后不久,蜀主劉備(161—223)和吳主孫權(quán)(182—252)也相繼稱帝。換言之,嚴格地說曹丕建魏才是“三國時代”的正式開始。隨著263年魏滅蜀、265年司馬氏代魏立晉和280 年晉滅吳,三國鼎立的局面逐漸瓦解。不過,在中國的文化想象中,三國時代通常被視為始于東漢末年的群雄四起,特別是以公元3世紀初二十年間魏蜀吳三國政權(quán)的形成作為標志。
因此,本書題目中的“建安”與“三國”,在根本上指的是同一個歷史時期,然而,它們喚起的聯(lián)想?yún)s截然不同。“建安”令人想到一個文化繁榮的時代:不僅產(chǎn)生了大量的詩賦,而且也出現(xiàn)了多種多樣文體的寫作。在文學史中,建安時代是在上古的《詩經(jīng)》《楚辭》之后中國古典詩歌的真正源頭,我們也在這時看到了對文學所作的最早的理論性思考。曹操與其子曹丕、曹植(192—232),還有圍繞在他們身邊的文士,在任何中國文學史敘述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相比之下,提到“三國”,人們則會主要想到漢末的軍閥混戰(zhàn)、合縱連衡、運籌決勝與武藝將略。在明清時代,“三國”特別與通俗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以系于羅貫中名下的《三國演義》為中心:這部小說激發(fā)了多種多樣的藝術想象,開啟了無數(shù)繼作,從戲曲和說唱文學作品,直到現(xiàn)代的電影、電視劇、漫畫、電子游戲、卡牌游戲;此外,也在日本、韓國、越南得到廣泛傳播和改編,使“三國熱”成為一個東亞現(xiàn)象。而時至今日,隨著日本三國電子游戲的流行,吳宇森的影片《赤壁》的全球放映,還有網(wǎng)絡上粉絲們的創(chuàng)作,“三國”已進入到國際視野中。
如此一來,3世紀初期便對于中國文學與文化傳統(tǒng)具有雙重意義:其文字書寫奠定了古典詩歌與文學批評的根基,其人物事件則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奇。然而,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整齊的割裂,這一割裂顯示了雅、俗文學傳統(tǒng)的不自然的隔離,也顯示了現(xiàn)代的文學研究領域內(nèi)部存在的自我強加的隔離。圍繞著這兩個題目,分別有著巨量的學術研究成果,但二者互相接觸的界面卻幾乎無人論及。
本書旨在打破這種人為造成的隔離。它探究這些不同的聯(lián)想與關懷千年以來在變動不居的文化語境中的逐漸發(fā)展,但它首先討論的,是這些聯(lián)想與關懷在其復雜多元的起源中如何密切關聯(lián)與交纏,在其后的演變中才慢慢呈現(xiàn)出日益清晰的輪廓。我們將看到,不僅“三國想象”是一個影響深遠的構(gòu)建,就連“建安”本身也是后來形成的概念。早在3世紀后期,人們就已經(jīng)帶著懷舊的向往閱讀建安時代的作品了。在后世浪漫化的三國敘述中,建安的意象,以其飲酒宴游、英雄氣概、文采風流和男性情誼,一次又一次地復歸,無論是作為潛文本,還是作為明確的主題。它漸漸地代表了一種失落的豐滿,這豐滿卻從來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它代表了一個已逝的時代,這個時代充滿龍飛鳳舞的傳奇性人物,在他們身上,史實與虛構(gòu)難解難分。
“建安”被分解成了兩種不同的懷舊:一種是對“文”(文采與文化)而另一種是對“武”(武德與武功)的范式性體現(xiàn)。這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這兩種被分解和隔離的懷舊,又如何互相影響與交涉?本書的目的,就是講述這個中國文化史中的故事,這個故事對文學傳統(tǒng)和大眾想象都十分重要。本書的研究對象既包括這個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包括以這個時代為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由此顯示,對這一時代的想象影響到了對其文本的保存,而這些文本經(jīng)由整理與編選,又反過來落實了這一時期的文化形象。
本書分為三部。第一部“瘟疫”包括兩個以建安為中心的章節(jié)。第一章《瘟疫與詩歌:重新思考建安》追溯“建安時代”本身作為文學建構(gòu)的創(chuàng)造,標出這一回顧過程中的三個關鍵時刻。第一個時刻,發(fā)生在217年的大疫過后不久,身為魏太子的曹丕緬懷和悼念亡友,這個時刻標志了當時都已逝去的“建安七子”的產(chǎn)生。第二個時刻,是詩人謝靈運(385—433)進行的一場口技表演——用曹丕等人的口吻創(chuàng)作組詩《擬魏太子鄴中集》。最后,在梁朝,蕭梁皇子在曹魏宮廷看到了他們自己的理想,“建安”形象終于被固定下來。昭明太子蕭統(tǒng)(501—531)的《文選》是建安文學建構(gòu)過程中的一座里程碑;然而,《文選》中收錄的建安作品和以建安為題材的作品,強調(diào)宴游和友情,壓抑了與這種得到認可的建安形象不相符合的方面。本章最后探討一個被流放到歷史黑暗角落里的、基調(diào)也十分陰暗的“建安”。
曹丕
第二章《繞樹三匝:主公、臣僚、群落》繼續(xù)討論建安文學,轉(zhuǎn)向群落話語(the discourse of community),檢視群落建設(community building)的一些重要面向與主題:食物、酒宴、書信與饋贈。關于建安文學的特征,現(xiàn)代學界最普遍的一種說法是“文學集團”的發(fā)展;另一常見論調(diào)則是“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指建安文學中被視為主觀性甚至個人化的書寫表達。前者主要源于曹丕的“七子”概念,后者則體現(xiàn)了歐洲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思潮對20世紀初中國文學研究的影響。學界一直視這兩種觀念為不言自明的事實, 但是缺少對這兩種概念的歷史生成和歷史性質(zhì)的反思,也罕見對其相互矛盾的認知與解決矛盾的嘗試。
在此章,我不用“文學集團”這個比較有問題的概念,而選擇更具有包含性的“群落”(community)模式,希望向讀者顯示,在早期中古時代,自我身份的構(gòu)建與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是關系式的,通過社會同儕之間以及更重要的主臣之間的交往得以實現(xiàn),同時也是對這些交往的反映。雖然現(xiàn)代人幻想一個封閉自足型的“自我主體”,但自我意識無論在彼時還是此時,都是由一個人的社會關系構(gòu)成的。這一時期被視為主觀的個人化表達模式也需要在這樣的語境中考量。因此,此章探討東漢帝國分崩離析之際群落的重建,考察書寫,特別是詩歌寫作,在群落重建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在西漢時期,司馬遷的《史記》、劉安的《淮南子》、司馬相如的大賦都是在統(tǒng)一帝國的語境中產(chǎn)生的涵蓋一切的百科全書類作品。進入建安時代,抒情詩歌,特別是地位尚低、可伴隨音樂演唱的五言詩,作為一個有用的文體,從帝國的廢墟中誕生。同時,書信也滿足了建立與維持關系網(wǎng)絡的特殊目的。這一章提出,漢帝國的瓦解及其后的群落重建,是促成當時文學與文化生產(chǎn)的主要動力。
在建安時代,寫作是一個政治性的行為——這里所說的政治性,不是狹隘的政事公務和治國平天下意義上的政治,而是指廣義的政治,也即牽涉到權(quán)威與權(quán)力的復雜社會關系意義上的政治。這一章也將檢視個人與其所屬的社群之間的語言交易,借以考量個人利益如何與群落利益相互交涉。物質(zhì)形式上與語言文字形式上的交換既作用于社會關系的經(jīng)濟,也幫助建構(gòu)一個流通和人際聯(lián)網(wǎng)的系統(tǒng)。這一章最后以討論欲望的語言和男性情誼作結(jié)。
本書的第二部“銅雀”和第三部“赤壁”,分別探討兩個空間場所,也即文本地點:銅雀臺和赤壁。銅雀臺是曹操在鄴城修建的高臺,建成后曹操與曹丕、曹植都曾寫賦紀念。但要理解銅雀臺作為文本地點在三國想象中的重要性,我們就必須脫離以北方曹魏政權(quán)為中心的建安傳統(tǒng),而去觀察一個外在于曹魏的視角。第三章《南方視角:“扇的書寫”》提出,最能在文化權(quán)威上與曹魏分庭抗禮的東吳,提供了看待曹魏、看待三國動態(tài)關系的另一種角度。這在出身東吳望族、也是早期中古詩歌傳統(tǒng)中重要人物的陸機(261—303)、陸云(262—303)兄弟的作品里得到了至為充分的體現(xiàn)。陸氏兄弟既是曹魏文學的熱烈愛好者,也對之進行了徹底的改造。他們的懷舊對創(chuàng)造浪漫化的三國形象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而銅雀臺是這一浪漫形象的關目。
《赤壁》中的曹操
陸機在《吊魏武帝文》的序言中,引用了一段曹操的遺令:曹操在遺令中要求自己的姬妾伎人住在銅雀臺上,每月初一和十五為他的亡靈演奏。被封閉在高臺上的女子繼續(xù)為死去的主公表演歌舞,這一意象完美地表現(xiàn)了威權(quán)無常的悲哀,在南朝和唐代成為標準的詩歌題材。第四章《臺與瓦:想象一座失落的城池》追溯了銅雀臺詩歌傳統(tǒng)自5世紀以降的演變。11世紀的文化想象從銅雀臺轉(zhuǎn)向了銅雀臺的提喻式瓦解:號稱來自原始銅雀臺的陶瓦被制成硯臺,在古董市場上賣出昂貴的價錢。這一轉(zhuǎn)型體現(xiàn)了人們與歷史的關系在發(fā)生改變:與銅雀臺詩不同,在銅雀硯詩中,我們看不到任何對歷史人物的同情;在一片強烈的道德義憤中,歷史變成了一件古玩,一件可以被偽造、認證、買賣和擁有的商品。在銅雀從臺到瓦到硯逐漸瓦解的漫長過程中,我們目擊了一部微型文化史:曹操試圖通過建造鄴城和銅雀臺而創(chuàng)造一個模擬并代替漢朝的新政權(quán);南朝的銅雀臺詩是對處于北方“蠻族”統(tǒng)治下活生生的鄴城的執(zhí)拗否認和對建安傳統(tǒng)的繼承;唐朝一開始還延續(xù)著南朝傳統(tǒng),但后來則表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變化;最終,在11 世紀,銅雀硯成為宋代文人文化的最好寫照,而這種文人文化作為“宋”的代表,隱含著與“唐”的對立。
本書第三部只有一章,《修復折戟》。英雄氣概、權(quán)術計謀,沒有哪個地名是比“赤壁”更能激發(fā)起三國想象的。從公元9世紀的“南方轉(zhuǎn)型”,到蘇軾(1037—1101)的經(jīng)典之作以及南宋對蘇軾的回應,到《三國演義》對赤壁之戰(zhàn)的著名描述,最后再回到吳宇森的《赤壁》和2010年的大陸電視劇《三國》,赤壁的形成與歷史語境的變遷不可分離。本書的第一章探討一場大疫過后對建安的回憶與建構(gòu)——那是一個永遠都處于過去式的詩歌與宴飲的黃金時代;本書的最后一章則向我們顯示,那場歷史性戰(zhàn)役的核心,仍然是詩歌、酒宴、大火與瘟疫。
對群雄角逐的三國世界,歷史和文學再現(xiàn)都沒有給予女性一個顯眼的、充滿活力的角色。本書余論集中于三國想象中被壓抑者的復歸,包括探討一部罕見的由旦角主唱和以女性視角為中心的三國雜劇。但時至今日,三國想象最引人注目的新元素,并不是三國題材作品中的女性人物,而是女性作為作者的活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批年輕女性作者創(chuàng)作的網(wǎng)絡同人小說。3世紀初期的男子社會性同性友愛(male homosocial bonding)被網(wǎng)絡時代的女性寫作群落所取代,但如何通過閱讀和寫作構(gòu)建群落的問題卻是不變的。今天,在一個被技術、資本和新型社會關系所支配的新世界里,這個問題仍然被繼續(xù)討論與探索著。
(本文選摘自《赤壁之戟:建安與三國》,田曉菲著,張元昕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