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中)在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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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走進大眾的視野主要是因為電影。2011年,古裝武俠電影《倭寇的蹤跡》引起國內外廣泛關注,該片入圍威尼斯和多倫多兩大國際電影節(jié),并斬獲多個獎項。
2012年底,王家衛(wèi)執(zhí)導、徐皓峰參與編劇的電影《一代宗師》上映,影響巨大,他更是憑借此片榮獲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2015年7月,陳凱歌改編自其同名小說的電影《道士下山》上映。同年,徐皓峰首次涉足商業(yè)電影,執(zhí)導“武林傳奇片”《師父》,后憑借該片獲得第23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與第5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動作設計獎。
其實,在眾人熟知的電影人徐皓峰背后,藏身著一位作家徐皓峰。他曾經撰寫非虛構作品“武林紀實”三部曲(《逝去的武林》《高術莫用》《武人琴音》),同時也有《道士下山》《刀背藏身》等虛構作品。收錄于《刀背藏身》中的短篇小說《師傅》曾榮獲《人民文學》短篇金獎。徐皓峰也因此被稱為“硬派武俠小說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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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硬派武俠小說第一人”身后,則藏身著一位文學青年徐皓峰。徐皓峰曾說:在開始做武俠小說之前,他做了好幾年“非常苦哈哈的、寫純文學的青年”。今年初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處男葛不壘》一書,就是那位不為人所熟知的文學青年徐皓峰當年的作品。
徐皓峰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作品
徐皓峰的童年與青春期和姥爺姥姥一起度過,住在北京的胡同中,可以說,北京城的歷史文化、老北京的風土人情構成了徐皓峰的創(chuàng)作底色。徐皓峰的“北京”是一個昨日的世界,是一種逝去的氛圍。
他在很多次訪談中都談到對“老一輩人”的緬懷,尤其是對老一輩人所恪守的禮儀、法則、生活方式的尊敬。他曾說:“老一代遺憾在文學,我們一代遺憾在文化?!毙祓┓宓囊靶?,似乎是用文學來彌補文化的缺憾?!妒湃サ奈淞帧返瓤谑鰵v史作品乃至后來的硬派武俠小說可以視為他挽留、挽救那個“北京”的一種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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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到大學時期,徐皓峰分別就讀于中央美院附中油畫專業(yè)和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這段時間,他廣泛涉獵西方現(xiàn)代藝術。大學畢業(yè)之后,熱愛電影的徐皓峰一時無法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在這段日子里,他曾做過雜志的編輯,到甘肅拍攝紀錄片,采訪道教研究者……工作是漂泊的,心靈也是漂泊的。就是在這段日子中,他繼續(xù)著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活可以是逼仄的,寫作可以賦予他自由。在有限的生活中,借助文學去發(fā)現(xiàn)、去創(chuàng)造無限的可能。
徐皓峰曾說:“作品總比作家深邃,寫出了意外才叫寫作?!彼赵凇短幠懈鸩粔尽分械男≌f,“涵蓋了青春的初始與結束”。這九篇小說雖然沒有明顯的“京味兒”,有不少故事甚至發(fā)生于上海,但是,徐皓峰心中的那個“北京”構成了一種潛在的參照,為那個轉折的時代留下的一張張速寫。他們雖然過著荒誕的生活,卻懷抱著堅貞不渝的信念。無厘頭的語言風格讓一次次的重逢與別離、生存與死亡顯得更加沉重。
上個月,徐皓峰剛拍完一部電影《刀背藏身》,因為腰椎勞損,拄著拐杖參加出版社的活動。他的做派似乎也很有神奇的武俠風范,這讓人想起編劇史航某次在微博上披露,有一回徐皓峰也是拍片太累了還被拉去參加活動,于是“他在休息室站著睡了一會兒,為了避免讓人看到他的睡相,就站在窗簾后面,露出兩只腳,像恐怖片一樣睡了一會兒”。
聽這樣一位作家、導演談創(chuàng)作,是一件很過癮的事。
上電影學院“閑得發(fā)慌”開始寫小說
羊城晚報:從教育背景來看,您先學美術、再學電影,都是實踐性很強的,那寫作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徐皓峰:我在美院附中的環(huán)境下生活了四年,考大學的時候又想著人生是否有另一張可能,發(fā)誓希望能脫離美術。剛來電影學院第一年也畫了一些畫,但是后來強迫自己把這個關系制止掉,開始另外一種人生。但是跟美院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從你進入美院那天起,就已經可以是一個畫師;但是進入電影學院,那時拍電影用膠片,成本高昂,有的人一輩子都拍不上。所以我雖然上了專業(yè)學院,但一開始根本實踐不了,我閑得發(fā)慌,自己作為電影創(chuàng)作者卻完全沒有創(chuàng)作,所以就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寫文章了。
這本書里有幾張畫,都是我十幾歲時畫的。我自己也非常感慨,幸好我寫了這些小說,我的畫可以作為小說的插圖面世,感謝讀者的翻看。
羊城晚報:那么對于你而言,畫畫和寫作的關系是怎么樣的?
徐皓峰: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沒有經過仔細的文學學習,也沒有系統(tǒng)讀前輩作家作品、分析文學技法。我其實是用一種學畫畫的方法去寫小說。我們在野地里寫生的時候,白天基本畫不了畫。因為強烈的太陽光之下眼睛是受不了的,畫一會兒就畫不下去了,所以基本是在陰天可以畫畫,在黃昏來臨的時候可以畫。那時候背著箱子在外面待一天,其實畫畫的時間很短,可能就是一個小時,有時候甚至更短,四十分鐘。我畫的又是油畫,所以必須在這四十分鐘里面超越好多畫畫的步驟,甚至于突破意象的最表面的形體,這樣才能完成一張畫。所以不自覺的,可能是因為畫畫給我一種把握輕重比例的訓練。
羊城晚報:這怎樣運用于寫作呢?
后來寫小說也是,一開始的時候我會有一個大概的對象,然后去表達,如果你要把握清楚就必須放棄方法:你看到這個東西有感受,就不要管自己的手,這樣才能畫成一張畫。我當時的文學能力只夠寫一個短篇小說或者中篇小說,所以這個時候就那樣去寫,一旦寫了之后,原來在野地畫畫的分寸感也好,自然而然能夠幫助你。有一個遠處的目標,寫到一個具體的事和情節(jié)就覺得這塊可以收筆,那個地方可以再濃一點。
寫短篇《者名演員郭國林》的時候,我其實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已經有十來年不跟這個圈子接觸了。一次意外的機會我有幸進劇組幫忙,當時劇組有一個司機,我覺得他的那種狀態(tài)很有趣。結果也就是跟在野外畫畫似的,開始只是覺得這棵樹很好,但是當你真正畫這棵樹,一下子看到遠方的群山……所以我當時本來只想寫一個司機,后來寫著寫著,一個攝制組里各色的人都出現(xiàn)了。
“我還在‘見天地’的階段”
羊城晚報:那你后來寫長篇小說時,也能這樣舉重若輕嗎?
徐皓峰:我寫長篇和寫中短篇用的方法不一樣。我的長篇小說形態(tài)較為落后,我的長篇小說是雨果那一代人的長篇小說,因為那一代人整個冬天無事干,全家人三個月圍在火爐旁,有一個家中的長者讀小說,每天讀幾頁。所以長篇小說除了要承擔故事的作用之外,很多時候要承擔雜志的任務,里面要放好多知識點。
我為什么對這種文體的長篇小說感興趣?當時附中畢業(yè),總是覺得除了畫畫之外在待人處世上,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急需人生經驗。那時候突然對故事性、對情節(jié)完全失去了興趣,非常希望能夠回去寫有很實在的人生經驗和人生知識的小說。所以我后來自己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時候,會往里面故意地加知識,其實也是安慰十來年前的自己,如果那時的“我”讀到這個小說,他可能會需要。
羊城晚報:《一代宗師》里那句著名的臺詞,說習武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你現(xiàn)在到哪一個境界了呢?
徐皓峰:見眾生是最高境界,我現(xiàn)在能保證一年見一次史航就不錯了。我現(xiàn)在還是見天地的階段,所謂天地就是一個學理,你不斷去揣摩這件事情。
“這一兩句就是關鍵,你沒對比出來”
羊城晚報:大家評價你是硬派武俠,我們看電影《道士下山》,一開始確實很硬、很寫實,但是小說最后出現(xiàn)一些佛、妖、怪,這跟人們想象的硬派武俠不太一樣,不知道是失控還是早就布局好的?
徐皓峰:我們受電影訓練、電影編劇的訓練,你首先采訪期至少兩個月,了解一個環(huán)境、一個人群,這是最少的時間,然后才能夠寫,才能夠相信自己的想象和發(fā)揮。如果沒有的話,你就要最大限度地使用史料。所以剛說的那些點都是我看到史料里面有的,你覺得是玄幻,但是對于我來說就是紀實。
羊城晚報:能說一下之前你做那些武林人物的口述實錄的經歷嗎?
徐皓峰:我整理出來的這些口述歷史,是中國的寶貝。我基本接觸的都是80歲以上的,還有90歲的一些,但他們要跟你說一點真東西,也是特別難的事。我出這幾本書,也付出了很多的代價,而且那個代價是很壓抑的。有時候去采訪,包括我自己的二姥爺,一年中我每次去找他,他基本都說同樣的話。然后我實在受不了,我說這個都聽過了,我很著急。他就批評我說,你沒有耐心。
后來我又去采訪道家的老先生,也是一樣的局面:幾年中你不斷去所得到的,跟一個禮拜去他家兩次得到的都一樣。每次去,他都津津有味地放“錄音機”,我也是過了三年實在忍不住了,我說您能不能講點別的,我這個都已經聽了很多遍了。這也遭到了老人家的批評,他說你不會學習,其實每次你來,我在相同里面總有一兩句不同,這一兩句就是關鍵,你沒有對比出來。(文/鄧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