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已故智利作家波拉尼奧在身后留下了大量遺作,《科幻精神》是其中一部,該書中文版日前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出版。本文系波拉尼奧《科幻精神》譯后記。
在為《科幻精神》而作的《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大箱子》(El arcón de Roberto Bola?o)一文中,墨西哥文學評論家克里斯托弗·多明戈斯·米歇爾(Christopher Domínguez Michael)寫道:“和費爾南多·佩索阿的大箱子一樣,人們也在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大箱子里不斷發(fā)現在他生前未出版的書稿”。我們不知道波拉尼奧的大箱子里還藏著多少東西,可是像《科幻精神》這樣的早期作品依然能帶給我們這些“波拉尼奧人”足夠多的驚喜。
根據波拉尼奧手稿留下的信息來看,《科幻精神》的創(chuàng)作始于1980年,“完稿”于1984年,是與《佩恩先生》《莫里森的學生給喬伊斯粉絲的建議》同時期的作品,是1977年離開墨西哥遠赴歐洲的波拉尼奧對那段墨西哥歲月的追憶結出的碩果。波拉尼奧曾經說過:“在墨西哥,我過著非常文學的生活。被作家們包圍,處在不是作家就是藝術家的世界。在巴塞羅那,我開始進入沒有作家的世界”。在許多“自我流放”到歐洲的拉美作家之間有一種默契,認為遠離故土是為了(才能夠)更好地理解那片土地。從這個角度來看,《科幻精神》就是波拉尼奧的一次回首和反思,是對與好友圣地亞哥等人共同推動“現實以下主義”運動、跑到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講座現場砸場子的那段無畏歲月的總結。
《科幻精神》
乍看上去,《科幻精神》的敘事結構十分簡單,可實際上波拉尼奧對其進行了精心設計。小說包含兩條主要的敘事線索,它們齊頭并進,相互交織,在時間和空間的層面都創(chuàng)造出了更多的可能性。第一條主要線索是在某個不確定的時刻,某位小說家在獲文學獎后接受采訪,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他會逐漸講述那部獲獎作品的情節(jié)內容。第二條主要線索則是愛好文學的智利青年揚·史瑞拉和雷莫在1970年代在墨西哥城的生活經歷。這條主線又可以拆分成四條輔線:雷莫與志同道合的文學青年何塞·阿爾科針對墨西哥城出版的文學刊物數量進行調研活動;揚在他與雷莫租住的閣樓上做千奇百怪的夢;揚不停給他喜愛的科幻文學作家寫信;雷莫和勞拉產生愛情。波拉尼奧文學宇宙的許多經典元素出現在了這兩大四小敘事線索之中:追尋、激情、執(zhí)著、勇氣……然而在這部作品中,我們還很少能看到死亡、暴力、殘酷、毀滅等后來頻繁出現的那些讓人心悸的主題,所以我有時會覺得存在著兩個波拉尼奧:一個是寫出了《科幻精神》《荒野偵探》的波拉尼奧,這個波拉尼奧懷揣夢想,勇敢無畏,哪怕一再失敗也在所不惜,另一個是寫出了《智利之夜》《2666》的波拉尼奧,這個波拉尼奧看透了人性的本質,如最終審判的記錄官一般將人類之惡記錄下來。
可能正因為《科幻精神》和《荒野偵探》在主題上的相似性,許多評論家認為前者是后者的“草稿”或“前身”,這自然有一定的道理,《科幻精神》對文學青年們在墨西哥城的生活的描寫像極了微縮版的《荒野偵探》,而且結合遺存手稿顯示的內容來看,波拉尼奧本想在現有故事的基礎上擴展對雷莫、何塞·阿爾科等“摩托詩人”的描寫,最后還會讓雷莫和揚放棄文學、加入游擊隊,這種“文學夢起-夢碎”的設計也同樣與《荒野偵探》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恰恰因為這些內容沒有被創(chuàng)作出來,使得我們手中的《科幻精神》成為了異于《荒野偵探》的文本,我們也許可以將前者視為后者的另一種打開方式,就如同70回本和120回本《水滸傳》的關系一樣,篇幅上較短的版本在讀者的情緒被調動到頂峰的時刻給文本畫上休止符,讀畢此書,我們的腦海中不會縈繞著索諾拉沙漠的黃沙和蒂娜赫羅的鮮血,只會有類似如下的場景盤旋在眼前:一對青年男女沒在蒙特祖瑪公共浴室氤氳霧氣中;詩人們騎著摩托飛馳在墨西哥城的街道上;一個身高一米七六的年輕人,穿著牛仔褲和藍襯衫,頂著太陽站在美洲最長的大道邊,眺望著他和友人的未來……
依稀記得讀者“《荒野偵探》里既沒有荒野也沒有偵探”的抱怨(實際上書中既有“荒野”又有“偵探”),這樣看來也許這篇文字也有義務對本書書名做一點(私人)解讀。盡管有不少關于夢境、小說內容等虛構場景的描寫,但《科幻精神》依然是一本更趨近現實的小說,而絕非科幻文學作品。上文提及的克里斯托弗·多明戈斯·米歇爾認為科幻對波拉尼奧而言更多意味著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對逝去時光的逆向追尋。我贊成這個定義的前半句,卻對后半句有不同看法。我認為科幻對于波拉尼奧來說還意味著對未來時光的無盡幻想?;孟胍彩强苹梦膶W賴以生存的土壤,沒有對未來的大膽想象,科幻文學也就不復存在了。所謂科幻精神,就是通過想象建構希望,進而追逐希望的過程,哪怕這種希望如科幻一般虛幻。這正是揚和雷莫一直在做的事情,也是何塞·阿爾科、安赫莉卡姐妹等“摩托詩人”一直在做的事情。希望美國科幻作家成立協會來支持第三世界國家尤其是拉丁美洲國家,甚至“在政治領域給予我們一定的支持”,諸如此類的幻想正如科幻文學般天馬行空、異想天開,可我們真的愿意當那種終此一生都從未“異想天開”過的人嗎?這也許也是“科幻精神”帶給我們的啟示。
波拉尼奧曾經說過,“在很大程度上,我的全部寫作都是獻給我們那一代人的情書或告別信”,如果說《荒野偵探》先被寫成了情書又被改寫成了告別信的話,《科幻精神》就是一封徹頭徹尾的單純情書,可不管是情書還是告別信,它們都足以讓我們心潮澎湃,進而再次鼓足勇氣,心甘情愿地“奉獻一切卻不求回報”,心甘情愿地“既愚蠢又高尚”,心甘情愿地做那些也許注定會失敗的事情。
既然波拉尼奧的文字高明得多,那么譯者也就沒有必要笨拙地寫些長篇大論了,但是在停筆之前,請容我摘錄書中的幾句話,在我看來,這些話正是波拉尼奧“科幻精神”的濃縮:
“我寫了一整晚?!?/p>
“你不冷嗎?”
“冷得很。媽的,我還以為在這里永遠都不會挨凍呢?!?/p>
“天快亮了?!?/p>
2021年11月21日,西安
波拉尼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