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是歷史上有名的吃貨。在我們的印象里,這位宋代的大文豪好吃的程度,絕不輸給“吃盡天下”的廣東人。在中國烹飪傳統(tǒng)中,“東坡”已經(jīng)成了美食的代號,直到今天人們還打著東坡旗號,艷稱各種各樣的東坡菜肴。除了享譽(yù)全球的東坡肉,中國各地還有林林總總的美味:東坡糖蒸肉、東坡肉絲湯、東坡羊骨湯、東坡爆羊肉、東坡黃雞、東坡牛尾貍、東坡魚頭豆腐湯、東坡扇面劃水、東坡蝦、東坡蟹、東坡烹河豚、東坡蠔、東坡筍、東坡元修菜、東坡牛肉羹、東坡玉米糝、東坡豆花、東坡豆粥、東坡藕、東坡燒賣、東坡酥、東坡芽膾??現(xiàn)代人為了吃得有品位,總想裝點(diǎn)門面,就經(jīng)常請來東坡先生,為佳肴署名背書。
蘇東坡雖然貪吃,卻篤好佛家慈悲為懷的教義,心中存有不殺生的善念,還曾經(jīng)發(fā)過誓,說要終身吃素。指天發(fā)誓要終身吃素,是白紙黑字,寫在呈給皇帝的謝表之中的,應(yīng)該不是隨口亂說,否則豈不犯了欺君的大罪?然而,他似乎心口不一,不旋踵就吃起豬肉了。心里想著不殺生,口里卻在品嘗雞鴨魚肉的美味,會不會陷入他最討厭的假道學(xué)窠臼,變成令人不齒的兩面派呢?對天發(fā)誓要吃素,卻豬羊雞魚,蝦蟹蠔蛤,一概通吃,到了晚年更是變本加厲,連蝙蝠、蛤蟆、乳鼠,都成為品嘗的珍饈。如此違背誓言,會不會永墮十八層地獄呢?有沒有什么辦法,既不殺生,又能大快朵頤,品嘗燜燒豬肉滑膩香糯的滋味,咂吮黃芽白菜蘿卜鯽魚湯乳白香濃的鮮甜,回味放山雞白云出岫般的雋永呢?蘇東坡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心口不一,如何調(diào)適內(nèi)心矛盾呢?
公元一〇八〇年,蘇軾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九死一生,遭貶黃州。他剛抵達(dá)黃州就寫了《到黃州謝表》,感謝神宗皇帝不殺之恩,發(fā)了重誓:“伏惟此恩,何以為報。惟當(dāng)蔬食沒齒,杜門思愆?!痹谥x表的結(jié)尾,還說“指天誓心,有死無易”。他向朝廷呈上謝表的時候,同時寫了一首自嘲詩《初到黃州》:“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謝表里才說了“惟當(dāng)蔬食沒齒,杜門思愆”,而且“指天誓心,有死無易”,轉(zhuǎn)眼就垂涎起黃州有武昌魚的美味,又有滿山的嫩筍,饞得直咽唾沫。
蘇軾貶到黃州不久,就寫了《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痹敿?xì)列明了慢煮的烹調(diào)法,把等級低賤的豬肉做成佳肴,成了東坡肉的濫觴。蘇軾喜歡吃豬肉,早在遭貶之前就有征兆,到了黃州調(diào)制慢燉豬肉,只是親力下廚的實(shí)踐。他于一〇七一年初冬任杭州通判(二把手),享受過三年詩酒風(fēng)流的好日子。當(dāng)時的杭州太守是陳襄(字述古),兩人都學(xué)佛寫詩,飲酒觀花,相對莫逆。蘇軾就曾以吃豬肉打比方,作為學(xué)佛的方便法門,說陳襄鉆了學(xué)佛的牛角尖。他的說法,是佛法為我所用,學(xué)佛有益無害,可以建設(shè)心理健康,不必妄想成佛:
佛書舊亦嘗看,但闇塞不能通其妙,獨(dú)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nóng)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往時陳述古好論禪,自以為至矣,而鄙仆所言為淺陋。仆嘗語述古,公之所談,譬之飲食龍肉也,而仆之所學(xué),豬肉也,豬之與龍,則有間矣,然公終日說龍肉,不如仆之食豬肉實(shí)美而真飽也。不知君所得于佛書者果何耶?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答畢仲舉書》)
這段話雖然有點(diǎn)詼諧調(diào)笑,玩世不恭,說佛法的“超然玄悟”如龍肉那么高超玄妙,可惜“不如仆之食豬肉實(shí)美而真飽也”。說佛談禪,居然以吃豬肉為譬喻,可看出蘇軾念念不忘豬肉,也難怪他發(fā)誓吃素之后,還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而且就地取材,因陋就簡,發(fā)明了令人饞涎欲滴的東坡肉。
蘇軾發(fā)誓吃素,又忍不住要吃肉,希望以誦經(jīng)的方式,解脫他食肉的罪孽。他寫過《誦經(jīng)帖》,就是描述內(nèi)心的掙扎:“東坡食肉誦經(jīng)?;蛟疲骸豢烧b。’坡取水漱口?;蛟疲骸槐D水如何漱得?’坡云:‘慚愧!闍黎會得!’”這篇妙文寫的是,他吃了肉再念經(jīng),以減輕罪愆。有人跟他說,不可以這樣誦經(jīng),他就取水漱口,認(rèn)為口中清潔了。人家不同意,指出一碗水怎么洗得清吃肉的罪孽。他回答說慚愧,卻認(rèn)為心意已到,和尚是懂得的。這種吃肉誦經(jīng)法,蘇軾一直沿用,一方面知道該吃素,不殺生;另一方面卻企圖以念經(jīng)懺悔的方式,減免他吃肉的罪過。
《蘇文忠公全集》,明末文盛堂刊清印本
蘇軾不僅吃豬肉,在黃州還創(chuàng)新了煮魚的妙方:“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渾蔥白數(shù)莖,不得攪。半熟,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diào)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保ā短K軾文集》卷七十三《煮魚法》)蘇軾煮魚的食譜寫得很清楚,做的是一鍋魚羹,把新鮮的河魚切成塊,摻入黃芽白菜,放進(jìn)蔥白去腥,關(guān)鍵是不得攪動。等到魚肉半熟之時,再把等量的生姜、蘿卜汁、酒調(diào)勻倒入。魚羹快熟的時候,再加入新鮮的橘皮絲,如此河魚的土腥味完全祛除,鮮美芳香。他后來咸魚翻生,在一〇八九年擔(dān)任杭州太守時,回憶起當(dāng)年在黃州煮魚羹的往事,得意萬分,認(rèn)為是困窮時期發(fā)明的美味,不僅果腹,還大受朋友的贊揚(yáng):“予在東坡,嘗親執(zhí)鎗匕,煮魚羹以設(shè)客,客未嘗不稱善,意窮約中易為[果]腹耳?!碑?dāng)了杭州太守,饜飫于山珍海味的鮮腴,想起當(dāng)年自己創(chuàng)造的美肴,請了幾個好友品嘗魚羹,得到大家贊賞,非常得意:“今出守錢塘,厭水陸之品。今日偶與仲天貺、王元直、秦少章會食,復(fù)作此味,客皆云:此羹超然有高韻,非世俗庖人所能仿佛。歲暮寡欲,聚散難常,當(dāng)時作此,以發(fā)一笑也。元祐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保ā短K軾文集·佚文匯編卷六》)
蘇軾自我吹噓“味自慢”的這道魚羹,其實(shí)借鑒了魏晉以來的魚羹制作,化唐宋名菜“金齏玉膾(鲙)”為“金齏玉羹”,把魚鲙(生魚片)變成了鮮魚羹湯,比后來在杭州流行的宋嫂魚羹醋溜滋味,要來得清淡,多一分清風(fēng)明月的雅致。蘇軾欣賞“金齏玉膾”,還要操持庖廚,靈感大概來自晉代張翰思念的“吳中菰菜羹、鱸魚膾”(見《世說新語·識鑒》)。關(guān)于金齏玉膾的做法,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shù)》書中有“八和齏”一節(jié),指出“金齏玉膾”是當(dāng)時的俗諺,民間已經(jīng)廣為流行,并且詳細(xì)介紹了金齏的配料:“蒜一、姜二、橘三、白梅四、熟栗黃五、粳米飯六、鹽七、酢八?!苯瘕W的制作法,《齊民要術(shù)》的記載是,先把白梅、姜、橘皮搗成末,再下其他配料在臼中搗爛。至于玉膾,則說:“膾魚肉,鯉長一尺者,第一好。大則皮厚肉硬,不任食,止可作酢魚耳?!辟Z思勰特別提到用鯉魚,是因?yàn)樗巧綎|青州人,生活在北方,擔(dān)任過高陽郡(今山東淄博一帶)的太守,環(huán)境與吳中地區(qū)盛產(chǎn)鱸魚的情況不同。
《太平御覽·飲食部》卷二十,引漢代讖緯書《春秋佐助期》說:“吳中以鱸魚做膾,菰菜為羹,魚白如玉,菜黃若金,稱為金羹玉膾,一時珍食?!边@應(yīng)該就是“金齏玉膾”美稱的最初來源,和蘇軾的改良版魚羹一脈相通,所不同者,在于后來的烹調(diào)加入了“金齏”,以橘皮泥或橘皮絲增添甜酸的香味。唐代劉餗的《隋唐嘉話》記載:“吳郡獻(xiàn)松江鱸,煬帝曰:‘所謂金齏玉膾,東南佳味也’?!笨梢娭刑埔院?,“金齏玉膾”這一道菜肴,已經(jīng)廣為食家所知,而且傳為隋煬帝南游享用的珍饈?!短綇V記·吳饌》引筆記小說《大業(yè)拾遺記》說:“又吳郡獻(xiàn)松江鱸魚干膾六瓶。瓶容一斗。作膾法,一同鮸魚。然作鱸魚膾,須八九月霜下之時,收鱸魚三尺以下者作干膾。浸漬訖,布裹瀝水令盡,散置盤內(nèi)。取香柔花葉,相間細(xì)切,和膾撥令調(diào)勻。霜后鱸魚,肉白如雪,不腥。所謂金齏玉膾,東南之佳味也?!憋@示漢晉以來,金齏玉膾已是南北通行的美食佳肴,在江南地區(qū)以鱸魚為食材,北方則有所變通,用鯉魚代替。不過,在唐宋時期,文人雅士稱頌的的食材,還是江南的鱸魚、青魚或魴魚。王昌齡《送程六》詩:“冬夜傷離在五溪,青魚雪落鲙橙齏?!泵辖肌杜c王二十一員外涯游枋口柳溪》詩:“靈味薦魴瓣,金花屑橙齏?!蓖硖破と招萘鬟B蘇州,與陸龜蒙詩酒唱和的時候,寫過《新秋即事三首》,其中說道:“共君無事堪相賀,又到金齏玉膾時?!?/p>
蘇軾初次到江南,任杭州通判,就曾親嘗金齏玉膾這道美食。他離開杭州,任山東密州太守,十分懷念江南的芳鮮美味,寫了一首《和蔣夔寄茶》,開頭就說:“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扁舟渡江適吳越,三年飲食窮芳鮮。金齏玉膾飯炊雪,海螯江柱初脫泉。臨風(fēng)飽食甘寢罷,一甌花乳浮輕圓?!痹诤贾萜穱L江南美食,不但嘗到金齏玉膾,還有海螃蟹、江瑤柱,吃飽睡足了,再喝一杯乳花輕浮的好茶,真是美妙人生。他在密州時,還給擔(dān)任洋州太守的表兄文同寫過三十首和詩,贊美文同的洋川園池,其中一處是“金橙徑”。文同的原詩是:“金橙實(shí)佳果,不為土人重。上苑聞未多,誰能為移種?!碧K軾的和詩是:“金橙縱復(fù)里人知,不見鱸魚價自低。須是松江煙雨里,小船燒薤搗香齏?!碧K轍跟著和了一首:“葉如石楠堅(jiān),實(shí)比霜柑大。穿徑得新苞,令公憶鱸膾?!笨梢娞K軾及其親友都十分熟悉金齏玉膾,而且認(rèn)為金橙與松江鱸魚是絕配。一〇七九年蘇軾任湖州太守,在六月酷暑到城南消暑飲宴,寫了《泛舟城南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得“人皆苦炎”字四首》,第三首:“紫蟹鱸魚賤如土,得錢相付何曾數(shù)。碧筩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運(yùn)肘風(fēng)生看斫膾,隨刀雪落驚飛縷。不將醉語作新詩,飽食應(yīng)慚腹如鼓?!憋@然是吃了當(dāng)?shù)貎r廉物美的太湖蟹與鱸魚膾,看到精心調(diào)制的過程,鱸魚切片如雪花飛落,賞心悅目,飽食一餐,作詩記快。
蘇東坡自鳴得意的魚羹,是合菘菜(菰菜)與橙齏兩者為配料,以黃州當(dāng)?shù)噩F(xiàn)成的鯽魚或鯉魚為食材,顯然是繼承了“金齏玉膾”傳統(tǒng)的改良菜式,化身為“有汁有味”的金齏玉羹,可謂有滋有味的平民美食。在處理金齏的方法上,他有時使用搗爛的橙泥,如一〇八三年寫于暮秋的《十拍子》一詞,就提到“金齏新?lián)v橙香”;制作魚羹時,則不再搗橙橘成泥,而用橘皮切成細(xì)絲之法,作為提味的配搭。
蘇軾在黃州,既吃豬肉又吃魚,完全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就算能夠躲開皇帝的耳目,如何解決“食言而肥”的自我欺詐行為呢?蘇軾熟讀圣賢書,當(dāng)然知道《禮記·大學(xué)》說的“正心誠意”。就算《大學(xué)》一篇,還沒成為《四書》之一,不必從孩童時期就記誦于心,蘇軾也不可能忘記他尊崇為“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不可能不想到韓愈在《原道》中再三強(qiáng)調(diào)而引述的《大學(xué)》中文字:“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卑l(fā)誓吃素不殺生,卻又貪吃,一而再,再而三,控制不住內(nèi)心食肉的欲望,不能正心誠意,怎么辦?
《東坡先生志林》,[宋]蘇軾撰,[明]焦竑評,明末朱墨套印本
蘇軾心口不一,經(jīng)常天人交戰(zhàn),是他畢生難以擺脫的糾纏。他曾以“名喻”(allegory)的文字形式,寫過《口目相語》(《東坡志林》題作“子瞻患赤眼”):“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膾。余欲聽之,而口不可,曰:‘我與子為口,彼與子為眼,彼何厚,我何???以彼患而廢我食,不可?!诱安荒軟Q??谥^眼曰:‘他日我瘖,汝視物,吾不禁也?!彪m然出之以詼諧嘲弄,含義卻很清楚,就是按照醫(yī)理,得了赤眼病,是不應(yīng)該吃魚膾的,然而禁不住口想吃,說出了一番自嘲的歪理:你管你的眼睛,我管我的口。我不管你,你也別來管我;魚膾還是要照吃的。
蘇軾還想出一記妙招,就是“食自死物”,自己不殺,吃已經(jīng)死了的雞鴨魚肉。反正自己沒動手,不算殺生。至于終身吃素的問題,暫時解決不了,先放在一邊,以后再來處理。他在黃州讀《南史隱逸傳》,讀到盧度的經(jīng)歷,感到心有戚戚:“始興人盧度,字彥章。有道術(shù)。少隨張永北侵魏,永敗,魏人追急,淮水不得過。自誓若得免死,從今不復(fù)殺生。須臾見兩楯,流來接之,得過。后隱居廬陵西昌三顧山,鳥獸隨之,夜有鹿觸其壁。度曰:‘汝勿壞我壁。’鹿應(yīng)聲去。屋前有池,養(yǎng)魚,皆名呼之,次第取食。逆知死年月,竟以壽終?!碧K軾深有所感,特別指出:“偶讀此書,與余事粗相類,故并錄之?!北R度本來難逃一死,發(fā)誓不再殺生而獲救,行為類似自己的遭遇,后來依舊吃魚,而且吃的還是能叫出名字的魚朋友。蘇軾為此寫了《書南史盧度傳》一文,作為自己不殺生卻吃魚吃肉的榜樣:“余少不喜殺生,然未能斷也。近來始能不殺豬羊,然性嗜蟹蛤,故不免殺。自去年得罪下獄,始意不免,既而得脫,遂自此不復(fù)殺一物。有見餉蟹蛤者,皆放之江中。雖知蛤在江水無活理,然猶庶幾萬一,便使不活,亦愈于煎烹也。非有所求覬,但以親經(jīng)患難,不異雞鴨之在庖廚,不忍復(fù)以口腹之故,使有生之類,受無量怖苦爾,猶恨未能忘味,食自死物也?!?/p>
蘇軾寫這篇讀書札記,時在剛到黃州不久,聯(lián)系到了自己刻骨銘心的痛苦經(jīng)驗(yàn)。先說自己從小不喜歡殺生,然而并沒有把模糊的想法,化作真實(shí)的生命實(shí)踐,照樣吃豬牛雞鴨、河海生鮮。一直到發(fā)生了烏臺詩獄,自己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捕,才體悟到生命的脆弱,人與雞犬的差別不大。據(jù)《孔氏談苑》記逮捕的情況:“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此事(祖)無頗目擊也?!彼讵z中,自料必死無疑,寫了兩首詩給弟弟蘇轍,當(dāng)作告別的遺書,請獄卒交給弟弟。其一說:“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dú)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逼涠f到身陷囹圄,感到殺氣肅然,像待宰殺再投入滾湯的雞:“柏臺霜?dú)庖蛊嗥?,風(fēng)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毙叶赓H出獄,從此不想再殺生,因?yàn)椤耙杂H經(jīng)患難,不異雞鴨之在庖廚”。
蘇軾剛到黃州,心有余悸,不殺生的念頭觸發(fā)了終身吃素的誓言,向皇帝立下重誓,以示改過之誠。在黃州住久了,逐漸適應(yīng)了貶謫生活,地方官員與當(dāng)?shù)刈x書人都對他多有照顧,生活安定,也不再害怕了。一〇八二年春天三月,他甚至打算到沙湖買田定居,遇到陣雨,寫了《定風(fēng)波》一詞,上闋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毕麻牼蜑t灑起來,結(jié)尾是:“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對人生在世的悲歡離合,對命運(yùn)的起伏泰否,有了通透豁達(dá)的體會,一切隨緣,不再有金馬玉堂的向往,也不畏風(fēng)雨冰霜的侵凌。不怕了,已經(jīng)是戴罪在身的一介平民,天高皇帝遠(yuǎn),死豬不怕滾水燙了。那么,還殺不殺生,吃不吃雞鴨魚肉呢?
蘇軾從尊貴的太守跌到社會底層,成了躬耕東坡的農(nóng)民,不怕歸不怕,內(nèi)心還是有一桿秤,依舊保有耳濡目染的信念,敬天法祖,貴生愛物。自己不殺生,還是想吃肉,就鼓勵別人動手,自己坐享其成,“食自死物”。他在黃州遇到了氣味相投的太守徐大受(字君猷),經(jīng)常詩酒唱和,提供生活所需不說,還會利用官府庖廚,為蘇軾安排珍饈美味。蘇東坡在冬天的時候,(1081或1082,學(xué)者有爭論),曾經(jīng)給徐太守寫過一首詩《送牛尾貍與徐使君(時大雪中)》:“風(fēng)卷飛花自入帷,一樽遙想破愁眉。泥深厭聽雞頭鶻(按:蜀人謂泥滑滑為雞頭鶻),酒淺欣嘗牛尾貍。通印子魚猶帶骨,披綿黃雀漫多脂。殷勤送去煩纖手,為我磨刀削玉肌。”這首詩先寫了黃州大雪紛飛,遍地雪泥,筆鋒一轉(zhuǎn),羅列了他想吃的四種美味:雞頭鶻、牛尾貍、通印子魚、披綿黃雀。他自己不殺生,于是給徐太守送去,請他的廚娘巧手烹制。看起來,蘇軾貶在黃州,名為戴罪監(jiān)管,依然想方設(shè)法,享用肥腴的山珍海味,只是出于好生之德,發(fā)自不忍之心,“食自死物”,君子遠(yuǎn)庖廚,讓太守的廚娘去打理。他只是保持不殺生的想法,吃素的念頭已經(jīng)拋之腦后了。
蘇軾的性格有點(diǎn)瀟灑不羈,隨心所欲,卻時常逾矩。他喜歡喝酒,酒量卻淺,很容易就喝醉了。在黃州的時候,想來心情還是郁悶,與朋友相聚飲酒以消永日,喝醉的場合不少,醉后難保就不守禮法。何薳(1077-1145)《春渚紀(jì)聞》卷六,記《牛酒帖》:“先生在東坡,每有勝集,酒后戲書,以娛坐客,見于傳錄者多矣。獨(dú)畢少董所藏一帖,醉墨瀾翻,而語特有味。云:‘今日與數(shù)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熟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無贓,任見大王。既與純臣飲,無以侑酒。西鄰耕牛適病足,乃以為?。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至春草亭而歸,時已三鼓矣。’所謂春草亭,乃在郡城之外,是與客飲酒,私殺耕牛,醉酒踰城,犯夜而歸。又不知純臣者是何人,豈亦應(yīng)不當(dāng)與往還人也?”私殺耕牛、醉酒踰城、犯夜而歸,已經(jīng)不是吃不吃素、殺不殺生的自我規(guī)范,而是違法犯禁的問題,蘇軾居然毫不在乎,目無法紀(jì),猖狂放肆,所以,吃素不殺生,也不是不可逾越的禁令了。
程頤看蘇軾極不順眼,批評蘇軾在黃州“放肆”,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有所記載:“蘇、程之學(xué),二家時自相排斥,蘇氏以程氏為奸,程氏以蘇氏為縱橫??《遺書·賢良》一段,繼之以得意、不得意之說,卻恐是說他(指蘇軾)。坡公在黃州,猖狂放恣,不得志之說,恐指此而言。道夫問:坡公苦與伊洛相排,不知何故?曰:他好放肆,端人正士以禮自持,卻恐他來檢點(diǎn),故恁詆訾?!背填U是一本正經(jīng)的理學(xué)家,是倫理道德的守護(hù)者,經(jīng)常要求別人“以禮自持”,否則動輒得咎,自然討厭蘇軾的任性行徑。蘇軾性格豁達(dá)詼諧,則覺得程頤整天端著架子,滿口仁義道德,實(shí)在迂腐可笑。這種性格與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差異,造成了后來元祐朝的黨同伐異與排擠傾軋。程頤的門人弟子如朱光庭與賈易,就想方設(shè)法告訐蘇軾,讓他在朝廷立不住腳。
蘇軾貶謫黃州期間,一開始心有余悸,過了一段時間,顯得比較放恣,有時破戒吃肉,卻還存有不殺生之念,并非總是陽奉陰違,鼓勵別人殺生。在黃州期間,他曾多次勸過摯友陳慥(字季常)不要?dú)⑸?,似乎還影響了陳慥周邊的人。他為陳慥寫《岐亭五首》,在序中提到陳慥盛情接待,他怕老友為他殺生:“余久不殺,恐季常之為余殺也,則以前韻作詩,為殺戒以遺季常。季常自爾不復(fù)殺,而岐亭之人多化之,有不食肉者?!钡诙自娬f道:“我哀籃中蛤,閉口護(hù)殘汁。又哀網(wǎng)中魚,開口吐微濕。刳腸彼交病,過分我何得。相逢未寒溫,相勸此最急?!彼邳S州期間,與陳慥交往最密切,戒殺的忠言影響了好友,自己也感到籃中蚌蛤與網(wǎng)中魚蝦都很可憐,應(yīng)該是盡量吃素,不太殺生的。他還舉唐代盧懷慎與晉代王武子為例,說前者以素齋招待朋友,十分簡樸,得以長壽,而后者殺生宴請,以人乳喂養(yǎng)的豬肉蒸食,短命而死。講了一些吃素與饕餮美食的因果報應(yīng),可見蘇軾心底還是覺得不殺生為善。他在黃州偶爾破戒,大概還是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
蘇軾在黃州困居了四年之后,于一〇八四年三月受詔量移汝州,得到皇帝的恩準(zhǔn),結(jié)束了黃州貶謫的生涯。他一路順長江而下,經(jīng)過廬山,寫了充滿多元哲思的《題西林寺壁》一詩:“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憋@示了人生在世,境遇不同,體會的人生意義也有所不同,甚至看不透自身的面目。到金陵,拜訪已經(jīng)退居蔣山的王安石,兩人相對莫逆,居然商議是否在金陵買地,真是“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想跟過去的政敵當(dāng)鄰居了。他在金陵大概享用了不少珍饈,還特別寫了《戲作鮰魚一絕》,回味長江鮰魚的美味,不亞于江中的石首魚與河豚:“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寄語天公與河伯,何妨乞與水精鱗?!碧K軾歷劫歸來,在江南訪親會友,流連太湖一帶的風(fēng)光與美食,因好友滕元發(fā)擔(dān)任湖州太守,便與他商量在常州宜興一帶買地,以為定居之所,并向朝廷懇請賜準(zhǔn)。他在元祐朝調(diào)回汴京,飛黃騰達(dá),一直想著江南令人陶醉的風(fēng)味,欣賞惠崇和尚畫的春江美景,不禁想到太湖一帶的時令美味:“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p>
蘇軾調(diào)回汴京之前,還奉詔擔(dān)任了五天的登州太守,到了盛產(chǎn)鮑魚的登萊海邊,寫了《鰒魚行》一詩。在詩中他自己加了注,說王莽與曹操都喜歡吃鮑魚,又說,南北朝期間南北隔絕,南方吃不到鮑魚,一枚可值千金。他到山東登州(今蓬萊),見到盛產(chǎn)鮑魚的駝碁島,魚戶用長鏟從巖壁上采下鮑魚,以供權(quán)貴人家享用:“膳夫善治薦華堂,坐令雕俎生輝光。肉芝石耳不足數(shù),醋芼魚皮真倚墻。中都貴人珍此味,糟浥油藏能遠(yuǎn)致。割肥方厭萬錢廚,決眥可醒千日醉。三韓使者金鼎來,方奩饋送煩輿臺。遼東太守遠(yuǎn)自獻(xiàn),臨淄掾吏誰為材?!滨U魚又稱石決明,有明目之效,在南方十分珍貴,也是京城顯貴鐘愛的奢侈海產(chǎn)。不要說肉芝石耳不能比,醋泡的魚皮也只能靠邊站,無法比擬。他這一趟登州之行,雖然只做了五天太守,卻得享成斛的鮑魚:“吾生東歸收一斛,苞苴未肯鉆華屋。分送羹材作眼明,卻取細(xì)書防老讀。”他說自己不學(xué)那些鉆營之人,以鮑魚賄賂權(quán)貴,而要分送給好友,還寫了封信給滕元發(fā),提到“鰒魚三百枚,聊為土物”。
在元祐年間,蘇軾的官運(yùn)相當(dāng)紅火,在汴京升任翰林學(xué)士,還兼制誥與侍讀學(xué)士。在這期間,他接受過揚(yáng)州友人杜介餽贈的赪尾魚(魴魚),讓妻子“起斫銀絲鲙”下酒,朦朦朧朧感到回到了江南,浮現(xiàn)了“松江煙雨晚疎疎”。另有東平友人呂行甫送了珍美的子魚給他,讓他十分高興,寫了《走筆謝呂行甫惠子魚》:“臥沙細(xì)肋吾方厭,通印長魚誰肯分。好事東平貴公子,貴人不與與蘇君?!弊⒔馓K詩的馮應(yīng)榴指出,臥沙是比鯽魚小的吹沙魚,肋魚是體型較小的鰣魚,都是美味的水產(chǎn),通印長魚就是王安石說的福建長魚,多子美味,體型大者是權(quán)貴的禁臠??梢?,蘇軾當(dāng)了翰林學(xué)士之后,不再侈言吃素,山珍海味都盡情享用了。
蘇軾命途多舛,好日子沒過幾年,又卷入朝廷的政治斗爭,終于連接遭貶,一路流放到嶺南惠州與海南島。他在惠州的時候,顯然沒有斷殺,不過,一想到吃雞,就難免回憶起烏臺詩案自己的遭遇,“魂驚湯火命如雞”。所以他晚年吃雞,曾寫了《薦雞疏》一文,向上蒼表明,雖然他忘不了雞肉的美味,想要滿足口腹之欲,但也會念經(jīng)懺悔業(yè)念,為殺雞祈求佛祖慈悲,讓遭難的雞只永離湯火之厄,輪回轉(zhuǎn)世,得生人天:“罪莫大于殺命,福莫大于誦經(jīng)。某以業(yè)緣,未忘肉味。加之老病,困此蒿藜。每剪血毛,以資口腹。懼罪修善,施財(cái)解冤。爰念世無不殺之雞,均為一死;法有往生之路,可濟(jì)三涂。是用每月之中,齋五戒道者莊悟空兩日,轉(zhuǎn)經(jīng)若干卷,救援當(dāng)月所殺雞若干只。伏望佛慈,下憫微命,令所殺雞,永離湯火,得生人天?!?/p>
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七說:“東坡在海南,為殺雞而作疏。”晚明袁中道《珂雪齋集》亦記此疏,以為是在惠州所作:“東坡學(xué)佛,而口饞不能戒肉。至惠州,尤終日殺雞。既甘其味,又虞致罪,故每日轉(zhuǎn)兩輪經(jīng),救當(dāng)月所殺雞命。其疏云:‘世無不殺之雞,均為一死’,尤可笑。世雖無不殺之雞,何必殺自我出?”袁中道顯然是讀了蘇東坡的文章,感到東坡既要吃雞,又想解除罪愆,誦經(jīng)救贖,極其可笑。在《蘇軾文集》中,此文列在《惠州薦朝云疏》之后,可能是在惠州之作,但袁中道讀書并不仔細(xì),東坡原文是每月齋五戒道者兩日,轉(zhuǎn)經(jīng)若干卷,他卻誤讀成“每日轉(zhuǎn)兩輪經(jīng)”。且不管古人讀書仔細(xì)不仔細(xì),東坡此文“尤可笑”之處,是“爰念世無不殺之雞,均為一死;法有往生之路,可濟(jì)三涂”。既想吃雞,必須殺生,又想著好生之德,念經(jīng)超度。東坡居士面臨的尷尬局面,居然是以燒香拜佛的方式,自我哄騙來解決,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豁達(dá)人生的處世之道。不過,他也寫過《僧自欺》一文,是有自知之明的。
明拓《晚香堂蘇帖》蘇軾書獻(xiàn)蠔帖(局部)
蘇東坡在惠州,不但寫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薦雞疏》,還寫了一篇《食雞卵說》,也涉及了殺生作孽的問題。先是探討殺生的理論問題,說:“水族癡暗,人輕殺之?;蛟疲荒軆斣?。是乃欺善怕惡。殺之,其不仁甚于殺能償冤者?!敝v的是生物物種有高低等級,水產(chǎn)類比較低等愚笨,受人輕視,有人覺得殺了也不會遭到報應(yīng),其實(shí)不該如此,因?yàn)檫@種態(tài)度是欺善怕惡。欺負(fù)低等愚笨的生物,是欺負(fù)弱者,比殺了能夠報應(yīng)償冤的物種,還要壞,更沒有仁人之心。然后他說到,好友李公擇告訴他,沒有受過精的雞蛋不算生物,吃了不算殺生。東坡說,他不贊成這個說法,認(rèn)為:“凡能動者,皆佛子也??而謂水族雞卵可殺乎?但吾起一殺念,則地獄已具,不在其能訴與不能訴也。”他在理論上完全站在佛家慈悲的立場,反對一切殺生行為,但在實(shí)際上又做不到,感到十分慚愧,只能向佛懺悔,不再開戒:“吾久戒殺,到惠州,忽破戒,數(shù)食蛤蟹。自今日懺悔,復(fù)修前戒。今日從者買一鯉魚,長尺有咫,雖困,尚能微動,乃置之水甕中,須其死而食,生即赦之。聊記其事,以為一笑。”他堅(jiān)持只吃“自死肉”的原則,自己也覺得好笑。
蘇軾在惠州寫信給弟弟蘇轍,說到惠州吃羊不容易:“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diǎn)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shù)日輒一食,甚覺有補(bǔ)。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fù)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shí)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保ā短K軾文集》卷六十)東坡在此說到的羊脊骨,也就是今天膾炙人口的羊蝎子,他和弟弟打趣,說剜剔脊骨的碎肉,像是剔出螯間的蟹肉一樣,雖然只得銖兩,但樂趣無窮。他告訴弟弟,這個吃自死肉的方法可行,但不能廣為流傳,否則狗子就不高興了。最后一句,當(dāng)然是隱含了他想罵的狗輩。
蘇東坡在海南面臨的處境極其惡劣,朝中政敵對他的迫害也變本加厲,好在他天性有豁達(dá)詼諧的一面,甚至以自嘲作為精神解脫之法。殺生不殺生,已經(jīng)不是生存考慮的問題,首要的生存條件是有得吃,有什么吃什么。沒有豬肉吃薯蕷,沒有雞肉吃薰鼠。蝙蝠、蛤蟆、蜜唧、蛆蟲,不但可吃,還可入詩,也真令人佩服東坡的幽默與大度。他在海南儋州最后的時光,寫過《食蠔》一文:“己卯(1099)冬至前二日,海蠻獻(xiàn)蠔。剖之,得數(shù)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又益(于)煮者。海國食□蟹□螺八足魚,豈有獻(xiàn)□。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見《大觀錄》卷五,文字有殘缺;《蘇軾文集》收入《佚文匯編》卷六)美味的鮮蠔,與肉和漿水加酒同煮,是鮮美的蠔仔粥;碩大的鮮蠔,燒烤而食,味道更勝于煮蠔。蘇軾吃得高興,大為感慨,海南居然有如此珍味海鮮,而且還有螃蟹、螺螄、八爪魚,是朝廷顯貴吃不到的。不禁自嘲起來,說自己經(jīng)常告誡兒子蘇過,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此處海鮮之美,否則那些北方的高官聽到了,人人都爭求貶謫到海南,搶著分吃我的美味。雖然是帶著苦澀的笑話,但滿足了口腹之欲,還能戲弄一下當(dāng)權(quán)者,可算是宋朝的“精神勝利法”。
蘇軾貪吃又會吃,曾經(jīng)寫過《老饕賦》,描述美食給他帶來的愉悅。前半段可以看出他真是懂得吃:“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江右久不改火,火色皆青)而薪惡勞。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xiàng)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焙蟀攵蝿t寫宴飲的場合,要有美女彈琴,仙姬歌舞,用南海的玻璃杯盛西域的葡萄酒,酒足飯飽之后,還要煮茗逃禪,欣賞沫餑乳花浮現(xiàn)于建窯兔毫茶盞。蘇軾所列的菜肴,可以視為名菜的食譜:豬肉要嘗豬頸肉,螃蟹要吃霜降之前的肥螯,櫻桃要蜜漬,蒸羊羔要用杏酪,蚌殼要半熟含酒,螃蟹要半生糟腌的熗蟹,鮮腴美味,才能滿足東坡先生這位老饕。
《曲洧舊聞》卷五記載,蘇東坡在海南:“與客論食次,取紙一幅,書以示客云: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以匕不以箸;南都麥心面,作槐芽溫淘,滲以襄邑抹豬,炊共城香梗,薦以蒸子鵝;吳興庖人斫松江鲙。既飽,以廬山康王谷簾泉,烹曾坑闘品茶。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赤壁前后賦》,亦足以一笑也。東坡在儋耳,獨(dú)有二賦而已?!保ㄒ嘁娪凇栋藓!繁尽稏|坡志林》卷八)另有說指出,這是黃庭堅(jiān)的說法(見趙令畤《侯鯖錄》),因?yàn)槲恼轮刑岬健笆谷苏b東坡先生《赤壁前后賦》”,蘇軾自己不會這么說的。其實(shí)是誤會了,東坡先生時常自稱東坡先生,有時則說自己是東坡居士,一點(diǎn)都不奇怪。何況結(jié)尾說到,“東坡在儋耳,獨(dú)有二賦而已”,也就是上述的珍饈美味,貶謫海南,可望不可即,只好自己吟誦《赤壁前后賦》,說說清風(fēng)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
蘇軾一生隨遇而安,頗有五柳先生“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的遺風(fēng),對吃素這個問題,已經(jīng)進(jìn)入塑造公案的禪悅境界,在“不求甚解”之中自我調(diào)侃而沉醉。他的《禪戲頌》說:“已熟之肉,無復(fù)活理。投在東坡無礙羹釜中,有何不可?問天下禪和子,且道是肉是素,吃得是吃不得是?大奇大奇,一碗羹,勘破天下禪和子?!?/p>
蘇軾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曾向宋神宗發(fā)誓,感謝不殺之恩,要終身吃素。遵守諾言了嗎?答案是,沒有。他嘴饞,又不想違背諾言,就想出“不殺生”這一招,君子遠(yuǎn)庖廚,只吃已死動物的肉,在精神上也算達(dá)到吃素的目的。吃了雞鴨魚肉,心里感到惴惴不安,就念經(jīng)超度,卻斷不了俗念,只好自嘲,還上升到禪悟的境界,未免令禪和子失笑,難怪會出現(xiàn)佛印禪師“八風(fēng)吹不動,一屁過江來”的傳說。蘇軾吃素不殺生的經(jīng)歷,也真令人感慨系之。
本文首發(fā)于《書城》(2022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