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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犁逝世十五周年:他把贈書給他的人都記錄在書衣上

孫犁本人,在1949年以前,也完全在農(nóng)村生活,雖然小學高年級、中學是在外地城市上的,高中畢業(yè)后又在北平流浪兩年,但抗戰(zhàn)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一直在農(nóng)村打游擊,和做文化宣傳教育工作。

孫犁逝世十五周年了,我對他的思念與日俱增。

我每捧讀他的書,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多倫道那間常常透風漏雨的臥室兼書齋的老房子;在學湖里那間比較寬敞的新居室,即他所曰或蕓齋或耕堂的房間,不知多少次我們促膝相談,無拘無束。時而談讀書,時而談寫作,時而談家長里短、生活瑣事,要多愉快有多愉快……可惜,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再復返了。但是,他那恂恂夫子的音容笑貌,卻永遠活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 

孫犁逝世十五周年:他把贈書給他的人都記錄在書衣上

孫犁先生

1980年代初,百花文藝出版社擬出版《孫犁文集》。該社的編輯與我的摯友張學正是同班同學,她約我們倆編選一本《孫犁評論集》,配合文集出版。這是孫犁從事創(chuàng)作以來,第一本有關他的創(chuàng)作的綜合性評論文章選集。

有一天吃過晚飯,我與學正去多倫道孫犁家中拜訪他。進門后第一句話,他說我晚上睡得早,你們不要晚上來。話說得很直率,當我們坐下來說明來意之后,他說話的語氣卻是那樣和藹可親。他要求我們不光收入正面的評論文章,也要收入有不同意見的文章。

初次見面時間很短,但他給我的印象,真是“與人以實,雖疏必密;與人以虛,雖戚必疏”。短短的十幾分鐘交談,我就覺得他好像多年過從的父執(zhí)一樣親切。這時,我就很后悔為什么二十年前,不早和他相識呢。那時,我在一所中學任教,班上有一個學生與孫犁同住在一個大院,他的同學王英杰與我是同鄉(xiāng),課下聊天很是投契。他曾問我想認識一下孫犁嗎,我很費躊躇。從1950年以后,批《武訓傳》,批《紅樓夢研究》,批胡適,以及反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反右傾機會注意等活動,哪次不是把文藝界、教育界推上風口浪尖,飽受折磨、摧殘,想想不寒而栗;其后不久,“文革”風暴中,我主動地向團支部書記匯報了喜歡讀《燕山夜話》(作者馬南邨,即鄧拓),于是我就享受了全校大批判的待遇,通欄標題的“三家村小嘍啰”。三家村在哪?我怎知他們是何方神圣?結(jié)果是打入另冊,下放勞動。

“文革”期間,我是絕不想再弄文學了。可是,新時期以來,讀了巴金、孫犁的文章,我又“死灰復燃”,舊念復萌了。我深感文學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它對塑造人的靈魂,豐富人的精神世界,甚至改變?nèi)说钠犯瘛⒘晳T方面,有不可忽視的作用,以至于人的稟賦氣質(zhì),都能在耳濡目染中發(fā)生改變。

在近前有這樣一位學識淵博、正氣浩然的藹然長者,怎能再錯失良機而不移樽就教呢!我和孫犁的住所距離較近,往返方便。當然關鍵是我們談得來。所以,除了家屬(在外地的例外),外人之中,二十余年,我是和孫犁見面次數(shù)最多的人。

我們交談的內(nèi)容太多了,可惜我沒有做好記錄,非常遺憾?,F(xiàn)在回憶起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從他的散文《雞叫》談起了農(nóng)村雞叫的事。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有幾章的譯文在《世界文學》上發(fā)表,我倆都讀過了,所以一說起來就興致盎然,話題不斷。孫犁說,肖洛霍夫之所以能成為偉大作家,就是他在農(nóng)村的根扎得太深了。所以,他能把全村的雞叫之聲,諳熟于心,如數(shù)家珍,描寫得繪聲繪色,栩栩如生,各有特色,絕無雷同,令人拍案叫絕。在《談趙樹理》一文中,他說“他要寫的人物,就在他的眼前,他要講的故事,就在本街本巷”,而肖洛霍夫幾十年沒有離開他的故鄉(xiāng)——頓河地區(qū)維申斯克鎮(zhèn)克魯齊林村,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他都無比熟稔。在家鄉(xiāng),他參加過征糧隊工作,參加了頓河區(qū)域的剿匪工作,那一帶的各種各樣的人物、曲折復雜的故事和千變?nèi)f化的生活,他都了然于心,所以寫出了史詩《靜靜的頓河》和《被開墾的處女地》(好像沒有寫完)等杰出的作品。

而孫犁本人,在1949年以前,也完全在農(nóng)村生活,雖然小學高年級、中學是在外地城市上的,高中畢業(yè)后又在北平流浪兩年,但抗戰(zhàn)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一直在農(nóng)村打游擊,和做文化宣傳教育工作。說到《鐵木前傳》,他說絕不是進城后又去安國農(nóng)村體驗生活才寫出來的,而是他畢生積累的生活感受和體悟到的人情世故凝結(jié)成的心血結(jié)晶。他晚年寫的《鄉(xiāng)里舊聞》,記述了幾十個農(nóng)村人物的悲慘遭遇,可知他的生活積累是多么深厚瓷實,如果不是兩個十年(“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廢于遭逢”),即生病和動亂,二十年間沒能踏踏實實地搞創(chuàng)作;不然,說不定他會寫出《鐵木后傳》和“風云”二記、三記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是不能和命運抗爭的(時代、社會裂變),這些說起來也毫無意義了。

我多年與孫犁交往,深深地感受到,他不像有人說的那樣,不好接近。話不投機半句多,但若聲應氣求,也可以敞開心扉,談笑風生,高興時也會捧腹大笑。

曾有傳言,說孫犁家里有個小紙條,告訴來訪客人談話時間不超過十五分鐘等等。究竟有沒有這樣的紙條,我不敢斷定,但迄今我沒見過實物,也沒見過誰把小紙條的原文一字不差地寫出來。

孫犁在多倫道老房子住時,臥室兼書房(即他的蕓齋、耕堂),一進房門就是一張方桌,大玻璃板下的確壓著一張小紙條。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我曾坐在桌前,一字不差地抄錄下來,全文是:“本人年老多病務請來訪親友體諒談話時間不宜過長。”言辭懇切,合情合理,并未限定多少分鐘。全文沒有標點,紙條是從報紙上撕下的一個小條,用紅鉛筆寫的,字體工整。1988年秋,他搬到學湖里住,方桌不用了,紙條也不知去向。

十年動亂,全國人民都遭受了巨大損失和傷害,對于許多作家,這十年正是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的最佳歲月,沒有寫作,他們痛心疾首,無比懊惱?!拔母铩焙?,他們無不迫切需要一個不受干擾的生活環(huán)境,以便埋頭筆耕,彌補失去的時光。孫犁未能免俗,但他卻從未拒絕親友來訪,他的許多文章和《書衣文錄》中記錄了來訪的人,多時一日三撥,有些遠從外地來,其中包括從北京來的丁玲、林默涵、賀敬之等知名詩人、作家和孫犁的老領導。對慕名而來,事先又未約定的,他也不堪其擾。

 

孫犁逝世十五周年:他把贈書給他的人都記錄在書衣上

《孫犁文集》,海燕出版社2017版

的確,在劫難過后,能和心儀已久的文學前輩坐下來面對面地親承謦歡,聆聽他的睿智言語,那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1983年,我從《耕堂書衣文錄》上發(fā)現(xiàn)了孫犁的生日。郭沫若50歲就給他賀壽,這年孫犁已是70周歲,不是更應慶賀一番嗎?于是,我聯(lián)絡了室內(nèi)十多位孫犁作品的研究者(有編輯、大學教師以及文學研究者),專程給他賀壽。進入那逼仄的房間,來客幾乎無法全部坐下。他說,自己過生日,就是和兒女們吃碗壽面,別的什么也沒有。當他看到我們送上的壽禮:百花文藝出版社資深編輯曾秀蒼撰聯(lián),知名書法家龔望、玄光乃書寫和劉止庸畫的七條魚的畫,他非常高興。雖然來人很多,但大家還是很興奮、很安靜地傾聽孫犁說話,我們怕影響他的休息,急于告辭,他特意挽留我們多坐一會兒。我們和他合影留念,他拿出剛出版的新書《尺澤集》,一一簽名贈送。更令人感動的是,他又拄了手杖親自把我們一行人送到大門口。這個大院曾是吳鼎昌姨太太的公館,從他的住室到大門口有將近20米。據(jù)我所知,1980年代初,只有丁玲和他的老首長來訪,他才送出來,一般讀者,他是不送的。

1995年在天津市舉辦世乒賽。4月30日,山東、北京的朋友托我?guī)麄儼菰L孫犁。這是他在大病之前接待朋友比較多的一次。那天他的精神很好,我們五六個人與他暢談了一個多小時。除了談些有關寫作的話題,就是請他簽名。山東一位年輕人帶了許多本孫犁早期的書,他都一一簽上名字,分別與大家合影。山東青年送給他的小小鼻煙壺,他也很高興地留下了。

這一年的秋天,我又隨同林默涵、賀敬之、陳涌、程代熙等孫犁延安時期的老戰(zhàn)友,去看望孫犁。他們一邊暢談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一邊吃著西瓜。其中有一個場面非常感人,那就是孫犁拄著手杖與林默涵握手表示感謝。上世紀50年代,市作協(xié)派孫犁去北京參加一個批判所謂反黨集團的大會。會上,主持人林默涵說孫犁身體不好,就不要發(fā)言了。孫犁一生沒有寫過一篇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無限上綱上線的批判文章。他從不為自己寫過的文章臉紅而拒絕收入集子。他也從未在大批判會上聲色俱厲、惡言惡語、置人死地地發(fā)言。唯有這么一次,情勢迫人,林默涵還替他解了圍。孫犁的感激之情永銘于心,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我對孫犁的“書衣文錄”情有獨鐘,許多內(nèi)容我都耳熟能詳。這真是一本講真話的書。

我曾兩次將其編選成書,出版了單行本。后來看到《書衣文錄》手跡本,我很想把已出過兩次的《書衣文錄》,據(jù)“手跡”補充、訂正,以期給讀者一個全新的版本。剛好“星漢文章”約我再編《書衣文錄》,可謂正中下懷。根據(jù)手跡本校訂,又根據(jù)我自己所留存的資料等增補的《書衣文錄》作為《孫犁集》的一種,已經(jīng)由海燕出版社出版。

上世紀80年代伊始,常常就有本市或外地的年輕人給孫犁寄書。一者,他們想到孫犁年邁,不能親自到書店選購圖書(的確,他早年逛過舊書店和市街冷巷的小書攤;后來絕大多數(shù)是按圖書目錄郵購,或托人代購),就隨時選了孫犁可能喜歡的書給他寄去。二者,有些年輕人自己喜歡的書,也希望孫犁能喜歡,例如《菜根譚》他就列了兩本,一本是一個在校學生寄的。孫犁說:“青年人之所以喜歡它,也是因為人際之間,感到困惑,好像找到了法寶,其實是不可靠的?!边@是經(jīng)驗之談。 

孫犁逝世十五周年:他把贈書給他的人都記錄在書衣上

《書衣文錄》

而孫犁把這些贈書給他的人,都一一記錄在書衣上。他生前發(fā)表《耕堂書衣文錄》時,我就注意到了,而在《書衣文錄》手跡本中,書衣上僅有書名和包裝日期,他也不忘是誰贈的。我粗略地數(shù)了數(shù),贈書將近20人次(包括三個出版單位),所贈書將近40種。最多的是山東自牧(鄧基平),有11本;其次是劉宗武,5本;金梅4本;吳泰昌3本;其他人大都是一本或兩本。從這個記載中,我覺得還不是一個細心的問題,細微處可見精神。古人云“記人之善”“物輕情意重”,此之謂也。孫犁一生極重友情,晚年寫了很多懷念戰(zhàn)友的文章,也可見一斑。

說起送書,孫犁所送出的書就不知有多少了。就我本人來說,從1978年4月,他又開始出書,到1995年他生病這十幾年間,共出版了將近70本書(包括文集,一次5本,一次8本),除了再版的重復的,凡是新出的書都送過我。從《晚華集》《耕堂雜錄》到《如云集》(《曲終集》出版時,他病了,誰也沒送),將近20本。其他人,據(jù)我所知,韓映山、冉懷舟、自牧、金梅、吳泰昌、姜德明、郭志剛、宋曙光、宋安娜、孫秀華、李屏錦、段華、楊棟等,或多或少都得到過孫犁的贈書。

作家贈書與人,是作家與讀者溝通的一種方式,增進了彼此的感情,自古有之。一者,讓大家都分享作家辛苦勞動獲得成果的喜悅;二者,這是主要的,作家真心實意地期盼讀者的寶貴意見。孫犁在樹上寫得往往極簡單:××同志指正。這不是虛文浮禮,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愿望。就上述我列出的名單,其中主要是報刊、出版社的編輯和文學研究者。他們對孫犁作品的發(fā)表、出版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許多研究者對孫犁的生活、創(chuàng)作,也寫出過中肯、實事求是,令孫犁滿意的評論。孫犁的贈書,也算是一種表達謝意的方式吧。(文/劉宗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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