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畫者，乃見暢神”——讀錢瘦鐵先生

中華藝術(shù)宮（上海美術(shù)館）、浙江美術(shù)館、上海中國畫院近年來先后舉辦了知名書畫家、篆刻家錢瘦鐵先生（1897—1967）的專題特展，也使得過去相對冷落的錢瘦鐵成為書畫界的熱點話題。從展覽引發(fā)的反響可以看出，真正的藝術(shù)從來是不會孤寂的，也從來是不會被埋沒的。

讀錢瘦鐵，讓人暢神。理解錢瘦鐵先生的“暢神”，就得理解中國文人畫的追求？以及何謂筆墨，何謂真正的中國畫？中國畫的核心意義到底是什么。

錢瘦鐵先生金石筆墨間觸手可及的是一個真實自由、郁勃縱橫的靈魂。他的作品，如同他筆下鐵畫銀鉤與渾厚樸質(zhì)一般的線條，內(nèi)在是風(fēng)骨，是“以畫為寄”，見證著藝術(shù)之真與人格之真，一切皆從己出，氣貫勢發(fā)，筆底、刀下淬滿激情，可謂解衣磅礴，“是真畫者也”。

錢瘦鐵（1897—1967）在篆刻

大約十多年前，第一次見到錢瘦鐵先生的寫意墨梅《以介眉壽》，不過一方尺，然而老梅蒼古，疏影橫斜，筆墨或清潤，或具金石意，自然生發(fā)，率意而瀟灑，滿目清芬，讀之極是暢神。那畫是蕭海春老師精心收藏的，后借回一個多月，朝夕觀賞，寫其意多幅，復(fù)臨漢摩崖，再寫梅花，感覺自己筆力漸長，對畫梅也似頗有些心得了。

對錢瘦鐵先生的喜愛就此一發(fā)而不可收，以至于多年前從未進過拍場的自己竟然曾想擠出一筆不菲的費用去競拍他的三峽山水畫——雖然后來未能成功，但那剛勁自在而又清朗率意的線條卻在自己的記憶里一直保留著相當?shù)奈恢谩?/p>

錢瘦鐵畫梅《此君偏許傲清寒》

一直崇拜錢瘦鐵的唐云私下曾評錢瘦鐵云：“于鄭大寉得其雅，于吳昌碩得其古，于俞語霜得其蒼，天賦之高，世人莫及?！?/p>

這些年陸續(xù)品讀了大量錢瘦鐵先生的畫作后，既感到其書畫印的奇逸之氣，但更感受到他的一種俠骨劍膽，是一位在作品中真正見出人格、性情與生命狀態(tài)的大家。

1927年在西泠印社“漢三老石室”前留影，自左至右：錢瘦鐵、吳藏龕、吳昌碩、韓秀（錢夫人）

和錢瘦鐵所喜愛的石濤一樣，錢瘦鐵的畫作精者極精，也有一般之作，這正是大藝術(shù)家見出性情的表現(xiàn)。

另一方面不得不感嘆的是，錢瘦鐵的成長之路在當下已完全不可復(fù)制了：他十多歲就到蘇州碑帖店里學(xué)藝，學(xué)習(xí)刻碑，因受詞人、金石大家鄭文焯（鄭大寉）賞識，拜其門下，學(xué)習(xí)詩詞、篆刻和書法。鄭大寉又把他介紹給吳昌碩和俞語霜，錢瘦鐵因之以吳昌碩、俞語霜、鄭大寉三人為師，鄭大寉的詩文及骨氣清空，吳昌碩的古意與骨力，俞語霜的水墨淋漓，對其影響深遠。通過師長的提攜、自身的奮攜，僅以數(shù)年春秋，錢瘦鐵即以刻印鳴世。1917年，鄭文焯在錢瘦鐵的潤例引言中寫道：“他日當與苦鐵、冰鐵并傳，鼎峙而三，亦江臬藝林一嘉話”，將他與前輩吳昌碩（苦鐵）、王大炘（冰鐵）并稱“江南三鐵”，名重藝林。在清末民國初長幼有序、等級森嚴的氛圍中，得此評價，足見其天賦、實力及影響。在鄭大寉為錢瘦鐵所訂潤例上，吳昌碩曾題寫推薦書云：“瘦鐵精刻畫，嘗出所作，見視分成布白已得微妙的若再循序而進，庶可臻太古之心矣。兩座不隔跂予望之。”吳昌碩與錢瘦鐵曾為俞語霜合作有白文印“俞原”，俞語霜在識語上寫有：“印為缶老篆文，瘦鐵奏刀，語霜獲此，喜而不寐”。1922年，吳杏芬70歲壽筵時，錢瘦鐵所送壽禮即為與吳昌碩合作印，印文為吳昌碩所刻“吳杏芬老人年七十以后所作”，印側(cè)為錢瘦鐵所刻佛像及吳昌碩所刻邊款。這足見缶翁對錢瘦鐵的提攜與稱許。

鄭文焯為錢瘦鐵的潤例所寫引言

吳昌碩與錢瘦鐵合作作品（為吳杏芬70歲壽禮所作印章）

1922年錢瘦鐵與日本書畫家橋本關(guān)雪相識，橋本關(guān)雪多次邀請錢瘦鐵赴日，并把錢瘦鐵介紹給日本書畫界，在橋本關(guān)雪、谷崎潤一郎、會津八一的支持下，多次在日本舉辦展覽，極受日本金石書畫界推崇。由于他在日本的人脈，錢瘦鐵還為國內(nèi)抗戰(zhàn)提供了不少重要的情報，并聯(lián)絡(luò)日本相關(guān)人士參加反戰(zhàn)活動，他曾協(xié)助郭沫若順利從日本返國并被日本警察逮捕，后因不愿受辱以器物擊警，在日被判刑四年。后因日本友人的營救，提前出獄。日本戰(zhàn)敗后以戰(zhàn)勝國文化秘書身份再度赴日。返國后繼續(xù)深研筆墨，1956年上?；I建上海中國畫院，受聘為畫師。1957年秋，被錯劃為右派，至1961年摘帽。晚年患有肺氣腫，運動時受辱，病情益劇，終至辭世。

錢瘦鐵，《無量壽佛》

讀錢瘦鐵先生的筆墨，更打動人的卻在于他以筆墨之外的磊落之氣，性情之真，與清晰可見的文人風(fēng)骨，以及一種元氣淋漓處，可以感人，可以移人，讀之往往神思為之一暢，且自有一種豪氣在。

多年前約請鄭重先生撰寫錢瘦鐵與唐云交往的回憶文章，鄭老曾感嘆：“錢瘦鐵在畫壇上以俠義聞名，對人對事都肝膽相照。但他那慣于激動而剛烈的性子，常常使他的俠義慷慨付諸東流；他經(jīng)常要為別人打抱不平，差不多每次又都以輸作了結(jié)……對錢瘦鐵的為人，我們知之甚少；今日畫壇對錢瘦鐵寂然寡聞，我們對他的藝術(shù)理解得太少。每想到這里，我總覺得時代愧對這位全才的畫家?！?/p>

誠哉斯言——長期以來，錢瘦鐵的藝術(shù)沒有獲得應(yīng)有的評價而多少被遮蔽，讓人抱憾，雖然一個時代曾經(jīng)愧對這位全才的畫家，但藝術(shù)的光芒終究是掩不住的。

上海中國畫院2021年精心策劃的“錢瘦鐵和他的朋友圈”特展即是一例，展覽通過78件繪畫作品，6件篆刻印章， 26本相關(guān)書籍呈現(xiàn)錢瘦鐵的藝術(shù)造詣及交游往事。

2021年，上海中國畫院“錢瘦鐵和他的朋友圈”特展現(xiàn)場

而在此之前，關(guān)于錢瘦鐵先生的展覽有2018年中華藝術(shù)宮“鐵骨丹心——錢瘦鐵作品展”，這是上海美術(shù)展館第一次系統(tǒng)展出錢瘦鐵作品。這一展覽的緣起于2017年時任中華藝術(shù)宮執(zhí)行館長的李磊兄與我一起策劃“文心雕龍——上海山水畫大展”后，商量如何把海派文化的藝術(shù)精品進一步發(fā)掘和弘揚時，一致認為錢瘦鐵先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位，正好中華藝術(shù)宮收藏其大量作品，其后我們又與熱愛錢瘦鐵的鄭重、了廬老師及策展人薛曄一起多次討論展覽。這一展覽開幕后引起的巨大關(guān)注與影響出乎我們的意料，對錢瘦鐵先生的研究其后得到了不少開拓。

2020年浙江美術(shù)館策劃“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guān)雪交流回顧展”，從中日藝術(shù)交流與橋本關(guān)雪和錢瘦鐵二人的角度策展，角度獨特，在美術(shù)界也有較大影響。而2021年的“錢瘦鐵和他的朋友圈”展覽由上海中國畫院原院長陳翔直接策劃，王欣、龐飛及錢瘦鐵先生的孫女錢晟深度參與并策展布展，充分利用上海中國畫院的館藏及錢家珍藏，通過一系列作品見證著“錢瘦鐵的朋友圈”與其筆墨內(nèi)外的巨大魅力。

2018年，中華藝術(shù)宮“鐵骨丹心——錢瘦鐵作品展”展覽現(xiàn)場

2020年，浙江美術(shù)館策劃“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guān)雪交流回顧展”展覽現(xiàn)場

錢瘦鐵先生的影響確實在越來越大。從展覽引發(fā)的反響可以看出，真正的藝術(shù)從來是不會孤寂的，也從來是不會被埋沒的。

多年前有感于錢瘦鐵先生的風(fēng)神處，曾以黃永玉先生對錢瘦鐵先生的速寫為藍本，以簡筆枯墨寫錢瘦鐵先生治印時的肖像，題跋時想也沒想，便題了三個字——“暢神圖”。

《暢神圖——錢瘦鐵先生》。     顧村言 圖

說到“暢神”二字，其實涉及中國文人畫的核心話題，近現(xiàn)代海上諸大家中，吳昌碩、劉海粟、錢瘦鐵等于此尤多體悟。以金石書畫為寄的錢瘦鐵先生的作品多是在抒發(fā)勃郁縱橫的才情，讀其作往往讓人有魚飛鳶躍之感，見出性情與一種旺盛的生命力，所謂“萬趣融其神思”“暢神而已”?！≡谄涔P墨之中，一個“暢”字，見出俠骨，無拘無束，天地自在，筆墨間觸手可及的是一個真實自由的靈魂。所謂真宰上訴、元氣淋漓。

是以唐云、朱屺瞻、謝之光等先生對此十分膺服。也正如鄭重先生文章中的所記：“錢瘦鐵在畫壇上以俠義聞名，對人對事都肝膽相照。但他那慣于激動而剛烈的性子，常常使他的俠義慷慨付諸東流；他經(jīng)常要為別人打抱不平，差不多每次又都以輸作了結(jié)?！?/p>

然而，這只是世俗意義上的輸贏，錢瘦鐵內(nèi)心深處對此其實是毫不在意的，他身上那種一往無前的俠氣與雄強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掩蓋的。

“暢神”的背景在近現(xiàn)代還有著一個為民族國家救亡圖存的背景，惟有俠骨，方見暢神。這一點，他與缶翁心心念念的“強其骨力”有著清晰的傳承關(guān)系。

錢瘦鐵，《山水》，73x55.5cm 1956年

理解錢瘦鐵先生的“暢神”，就得理解中國文人畫的追求？以及何謂筆墨，何謂真正的中國畫？中國畫的核心意義到底是什么。

中國文化的深處一直推崇一種生機與昂揚之態(tài)，如《易經(jīng)》講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國歷史自五胡亂華，不斷被外族侵略，奴化，有時可以說是亡國、亡天下——到滿清至甲午海戰(zhàn)后，國力已至極弱，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一代士人認識到，必須要強其骨力，去除奴性，重振秦漢的內(nèi)在元渾大美。在藝術(shù)方面，尤其是自吳昌碩先生出，更有著一種強烈的“強其骨力”的精神與寄托，筆墨上推崇一種雄壯的力量性，他們?nèi)》ú⒘⒆阌谇貪h，正是在追求一種重振民族精神的元渾之美。

西漢壁畫《羽人圖》

元渾之氣從先秦及秦漢處來，正可以見出中國文人畫的源頭所在，無論是與漢簡書法相通的西漢壁畫《羽人圖》，還是錢瘦鐵先生極其喜愛的“漢三頌”中的《石門頌》《西峽頌》《郙閣頌》，都可看到古拙飛逸的內(nèi)在精神對后來逸格率意一路的影響，其篆刻與書作皆氣息高古質(zhì)樸，有著雄深雅健的風(fēng)格。

瘦鐵先生雖從小在碑帖店學(xué)徒，但因他的第一位老師鄭文焯（鄭大鶴），曾為清史館纂修，學(xué)問極好，工詩詞，通音律，擅書畫，長于金石古器之鑒，瘦鐵先生年少時即從鄭文焯學(xué)習(xí)詩文，對文史之熱愛與持續(xù)終身。

《西峽頌》拓本

如他因營救郭沫若身陷日本牢獄時，因日本友人的活動與出力，錢瘦鐵在日本獄中讀書刻印乃至作畫應(yīng)酬，并無障礙，且讀的多是《史記》、《資治通鑒》一脈的史書，自謂受益極多。

他在1939年11月給妻子張珊的信中寫道：“今將每日起居動作告吾愛：起身用冷拭法使皮膚堅實，朝餐后即開始工作，午餐后運動，溫習(xí)太極拳。四時許晚餐，工作至每晚有間可讀書。”1939年7月信中有：“《十八史略》讀了，可讀班固《漢書》，陳壽《三國志》。后再讀《史記》，《韓非子》”。

錢瘦鐵篆刻《高天滾滾寒流急》

瘦鐵先生的書法篆刻也尤其受益于早年刻碑刻印，用筆如刀，對《石門頌》的奇趣逸宕、《西峽頌》高古樸厚、《張遷碑》的樸茂古拙，以及章草、漢簡，均取法極多，書法圓轉(zhuǎn)處尤見遒勁，且有著一種強其骨力的豪氣，與巨大的內(nèi)在張力。篆刻因得鄭文焯、吳昌碩先生親授，后又向秦漢古印璽深入，融入刻碑之法，蒼勁拙樸，不拘一格，尤其是讀其篆印，強悍雄健，用刀處可見瀟灑的激情與解衣磅礴處，讀之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因其文化視野格局大、取法秦漢處多，錢瘦鐵學(xué)習(xí)前人的主張是“取其意，不重其形；擷其精，不襲其貌”。

日本篆刻界耆宿長尾甲在《瘦鐵印存》曾題詩云：“六書繆篆費經(jīng)營，金薤琳瑯布字精。腕底籀斯奔赴處，操刀戛戛自然成?！?/p>

錢瘦鐵篆刻《壯志不隨華發(fā)改》

這樣的風(fēng)格追求也自然而然地融入其繪畫之中，是故他對清四僧中的石濤、八大、石溪尤多會心處。

《莊子·田子方》中所記的“真畫者”說得其實很清楚，“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敝袊嫲l(fā)展到文人寫意一脈，簡言之就是筆墨中見出生命狀態(tài)與真性情，就是畫畫要自己做主人，而不是虛偽的，奴性的，所謂“真畫者”，這與董其昌所說的“一超直入如來地”也是同理。

錢瘦鐵所繪蒼鷹（局部）

畫家朱豹卿先生曾言，“畫之至用在自由，這是其最高的妙用”，所言即是中國文人畫的心性自在處，這句話用在錢瘦鐵身上也是可以的，正如倪云林所言的“逸筆草草，聊以自娛?！?/p>

真正有此心態(tài)，畫作中必有逸氣。

他在獄中給夫人的信中寫道：“吾之書畫有進步，自作自賞，聊可自慰?！睆腻X瘦鐵習(xí)畫經(jīng)歷來看，于金石味體味尤多，下筆有勃郁縱橫氣，剛健遒勁，而筆墨里又有著江南的秀逸，善用渴筆淡墨，讀之讓人心性清亮。

錢瘦鐵曾評價自己說：“書第一、印第二、畫第三”，雖未必是公論，但其讀書、書法、篆刻是其繪畫的底色卻是事實。

他的筆墨間既有秦漢精神，又有著宋元文人以及董其昌、四僧以來中國文人的寫意傳統(tǒng)與正脈，見出逸韻與性情，又見出文人自遣和隨心所欲。個人特別喜歡他的三峽山水、墨梅與畫鷹之作，尤見其骨力與人生境界之大。

錢瘦鐵梅花作品

以山水畫而言，他對石濤所下功夫大概最多。在日本獄中時畫山水從董北苑到石濤等四僧，“悟得”極多，其書法也由漢摩崖而兼習(xí)漢簡章草，篆刻則由發(fā)韌于鄭文焯、吳昌碩轉(zhuǎn)而向秦漢古印璽。在日本時給夫人的信中，他寫道：“余經(jīng)此鍛煉，身心益健，瘦骨傲得冰霜，轉(zhuǎn)禍為福，重新努力美術(shù)文化，而今靜修準備亦佳也?！?/p>

近現(xiàn)代畫家中，傅抱石、張大千、唐云等都至愛石濤，但論及筆墨與石濤最相契的，最見暢神與蒼莽之氣的，或是錢瘦鐵先生，傅抱石相對見出秀韻，張大千在深度與厚度上不及，錢瘦鐵先生的畫作，雖不及石濤的奇崛，但卻筆力過之，且鋼筋鐵骨，蒼莽雄渾，有一種胸懷天下的精神，看得出中國一以貫之的士人精神與擔(dān)當。

石濤 《古木垂蔭圖軸》 紙本設(shè)色 175cm×50.7cm 1691年 遼寧省博物館藏

正如百歲詩翁周退密先生在其題錢瘦鐵手卷所作詩云：“逸筆看如草草成，胸中丘壑費經(jīng)營，石濤去后誰其繼，惟有人間太瘦生?！?/p>

評價不可謂不高。

錢瘦鐵花卉手卷后，周退密的跋

論及錢瘦鐵先生的山水畫，個人最喜愛的是其繪寫峽江系列的山水畫作，構(gòu)圖奇倔，中鋒用筆，純以線條勝，剛健遒勁，偶用暈染。這與他五十年代深入川陜各地寫生也有較大關(guān)系，當年他暢游長江三峽，上青城下到長安，畫了不少寫生之作，其后將金石之味與內(nèi)在的自在之性融入其中，讀之真可以感受到老杜詩中“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大快意來。

錢瘦鐵《順風(fēng)順水送輕舟》

身處西安的石魯當年十分喜愛錢瘦鐵先生，以“至欲從之為師”。錢瘦鐵贈朱屺瞻的印章邊款記有這一壯行：“丁酉（1957年）暮春，與屺老從武漢經(jīng)三峽，過秦嶺，至長安，萬里壯游中談?wù)撝型馑囆g(shù)，自石濤、八大、冬心、谷柯、塞尚、馬蒂斯至缶老、白石，我二人所見相同……”

瘦鐵先生所繪的江南山水，構(gòu)圖也頗有拙味而見出奇趣處，不過相比較石濤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的“搜盡奇峰打草稿”，錢瘦鐵先生由于寫生較少，且享壽不多，與他喜愛的石濤相比，其山水畫的豐富性、清奇處當然不及，五六十年代雖然有外出寫生的機會，但又因新時代文藝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畢竟放不開手腳，但在《曙光初照演兵場》、《山鄉(xiāng)公社遍梯田》等，構(gòu)圖與用筆的古拙一以貫之，且墨韻顏色透亮，如《旭日東升》，遠方大片的淡灰墨中托起一輪紅日，近景之樹，用筆樸拙如漢畫一般，反而見出奇趣與新意來。

錢瘦鐵《旭日東升》，1964年

其他如描繪五十年代社會經(jīng)濟建設(shè)的《上煤景觀圖》、《上海外灘新貌》等作品，雖然可能是奉命題材，然而筆墨間仍然可見真誠。

錢瘦鐵，《上煤景觀圖》，1957年

相比較山水畫作，錢瘦鐵先生的花鳥寫意畫作中個人最喜愛的，一是雄鷹，一是梅花，一是松樹，因這幾種題材皆見出錢瘦鐵心性也，畫中見人。

錢瘦鐵梅花作品

錢瘦鐵畫梅花最初應(yīng)該與鄭大寉、吳昌碩有關(guān)，鄭大寉推崇姜白石，喜歡疏雅淡逸的風(fēng)格，錢瘦鐵生于江南無錫，對蕭逸、散淡風(fēng)格必然有會于心，而吳昌碩曾有“苦鐵道人梅知己”的詩句，，受二師影響，錢瘦鐵的孤傲性格，傾心于孤冷清逸的梅花，以畫“寄情”是必然的，其畫梅直承缶翁以篆籀之筆作畫，元氣淋漓，又輔以清淡之韻，高古與秀逸相輔相成，點花則滿紙淋漓，讀之幽香滿紙，風(fēng)骨畢現(xiàn)?；ɑ苤?，他學(xué)八大、徐渭、陳白陽一路，且兼及沈周等，著墨沉著，用筆古拙，設(shè)色秀麗，如在上海中國畫院展出的 《古艷》，劉海粟題云“清雄絕俗”，可謂的論。

錢瘦鐵 《古艷》，劉海粟題

畫松之作用筆用墨也是其一貫風(fēng)格，松干多以篆籀之筆即興寫之，松針則紛披而隨性，筆墨或蒼勁，或清潤散淡，遒厚而靈動。

錢瘦鐵 《瘦鐵寫黃山松》

錢瘦鐵先生畫鷹之作尤見雄強之氣，讓人振奮。上海中國畫院“錢瘦鐵的朋友圈”展覽、浙江美術(shù)館“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guān)雪交流回顧展”都曾精心呈現(xiàn)了一面墻的畫鷹之作，觀之可稱震撼。

上海中國畫院“錢瘦鐵的朋友圈”將多件《鷹》并陳

浙江美術(shù)館“解衣磅礴——錢瘦鐵、橋本關(guān)雪交流回顧展”以一面墻呈現(xiàn)錢瘦鐵的各類畫《鷹》之作

《鷹擊長空》、《有一飛沖天的氣概》等畫中，鷹眼凌利，用筆大膽潑辣，展翅時若直撲而下，雄恣排闥，縱橫生勢，讓人心驚。其中一些鷹的構(gòu)圖亦頗為奇絕，如《有一飛沖天的氣概》中的鷹脖彎曲如大蟒一般，羽翅直如刷筆排空而去，其中頗有漢畫之大寫意氣概，真是英氣勃然。

錢瘦鐵，《鷹擊長空》，103x91cm

從瘦鐵先生聯(lián)想到從他在抗戰(zhàn)時的日本營救郭沫若、以及在日本審訊時拒不下跪，大義凜然以銅盒投擲日本憲警，正見其俠骨義膽處，這從墨鷹系列畫作中也正見出其雄強不羈的氣概。

錢瘦鐵，《松鷹（之二）》 1957年

故讀看錢瘦鐵的藝術(shù)或不能“以畫論畫”，“以書論書”或“以印論印”，如同他筆下鐵畫銀鉤與渾厚樸質(zhì)一般的線條。

他的內(nèi)在是風(fēng)骨，是“以畫為寄”，內(nèi)在則有亂世中延續(xù)明末以來重振民族精神的追求，事實上，石濤在晚清到民國時期的被重新發(fā)現(xiàn)與推崇，正有著對民族精神重鑄的要求。

錢瘦鐵的那些書畫印，以其真誠的人格與性情之真，一切皆從己出，氣貫勢發(fā)，筆底刀下淬滿激情，可謂解衣磅礴，從莊子的觀點看，此正是“真畫者”！放之近現(xiàn)代中國寫意文人畫史中，既是一個巨大的存在，在以往也確實是被低估的。這兩年中華藝術(shù)宮、上海中國畫院的錢瘦鐵系列展，對錢瘦鐵先生的研究功莫大焉，但結(jié)合對錢瘦鐵先生的研究，鄙以為，這些展覽或許才是一個真正的開始。

1950年代，錢瘦鐵在貝勒路的房子

辛丑寒露后于三柳書屋

（注：本文為上海中國畫院編輯出版的《錢瘦鐵和他的朋友圈》專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