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和節(jié)日節(jié)氣相關(guān)的民俗，傳承了上千年，蘊藏了祖先的智慧和文化。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與傳統(tǒng)民俗漸行漸遠，但在某一個時刻，我們?nèi)詴磺迕?、谷雨等二十四?jié)氣的名字驚艷，會被元宵的“花市燈如晝”打動，會在春節(jié)和中秋從遙遠的他鄉(xiāng)奔赴故鄉(xiāng)。民俗是流淌在血脈中的屬于中國人的記憶。
在虎年開端，澎湃新聞與華東師范大學民俗研究所合作，推出傳統(tǒng)民俗節(jié)日欄目，介紹那些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十分重要的節(jié)慶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民俗，這些民俗并未消失，依然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
2022年豫園燈會。 方云 圖
“三十的火，十五的燈”。隨著元宵佳節(jié)的臨近，去豫園賞燈的心愿已然列上了滬上居民的出行清單?！吧虾Ｔ@春節(jié)民俗藝術(shù)燈會”早于2011年就已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成為長三角地區(qū)知名度最高、影響力最大、年味最濃的一項春節(jié)活動。
2022壬寅新年的豫園燈會，不僅有與虎年生肖、冬奧健兒、抗擊疫情等時代旋律相關(guān)的主題，湖心亭中的核心景觀“九曲廿肆”更值得大家細細品味。這里的“廿肆”指的是中國傳統(tǒng)24節(jié)氣，四處大型燈組分別與江南春日的四個節(jié)氣立春、雨水、春分、驚蟄一一對應；九曲橋上走一遭，賞燈、踏月、走三橋等舊時習俗得以再現(xiàn)。正如一首清末竹枝詞點出其中真意：“上月燈節(jié)月華新，走罷三橋接灶神。十里珠簾都不卷，看燈人看看燈人。”
2022年豫園燈會 九曲橋湖面上的彩燈。
元宵，又稱元夕，元為“首”，宵為“夜”，取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新年新月誕生之意。作為春節(jié)終結(jié)點的元宵節(jié)，同時又被賦予了“啟新”的涵義，“一元復始”標志著新的一輪生產(chǎn)生活終于拉開了帷幕。
“上月燈節(jié)月華新”寫到了元宵最重要的習俗：張燈。元宵張燈的習俗至少可追溯至漢代。據(jù)《史記.天官書》記載，“漢家祀太一，以昏時祠到明，今人正月望日夜游觀燈，是其遺事?！闭率逶聢A萬民同祀，用燭火從天黑祭祀太一直到天亮。不難看出元宵燈會中火神崇拜與燭光祭祀守夜之古俗遺存。
除了張燈，許多現(xiàn)代生活中已佚去的元宵節(jié)俗活動，我們也可從古老的竹枝詞中一探究竟。
馬家窯文化彩陶舞蹈紋盆。
竹枝詞是起源于古代巴蜀間的一種民間歌謠，又稱“竹枝子”“竹枝曲”“竹枝歌”等。詞學大家唐圭璋曾評述竹枝詞:“宋元以降，竹枝詞作者寢多，形式與七言絕句無異，內(nèi)容則以詠風土為主，無論通都大邑或窮鄉(xiāng)僻壤，舉凡山川勝跡，人物風流，百業(yè)民情，歲時風俗，皆可抒寫。非僅詩境得以開拓，且保存豐富之社會史料?！币馑际钦f，竹枝詞中保存了大量傳統(tǒng)歲時節(jié)日、民間信仰、方言俚語、地方物產(chǎn)、風俗習慣等，其兼有史學、社會學、民俗學、地理學和文學審美等多重價值。歷代竹枝詞在時間的淘洗中留存下來，以文本書寫的形式保存了口頭傳統(tǒng)，從而成為重要的文學遺產(chǎn)。從竹枝詞中尋找元宵的節(jié)俗，可謂俯拾即是。
那么除了觀燈，竹枝詞中還記載了哪些元宵節(jié)不為我們所熟悉的節(jié)俗呢？“月下踏歌”就是另一種與月圓相關(guān)的慶賀歌舞及群眾娛樂活動。
清人吳高增在竹枝詞《元宵放花燈演龍虎戲》中寫到：“金盤飛上東山阿，城南城北聞踏歌，歌聲瀏亮燈前過，火樹葉中舞婆娑?！薄俺悄铣潜甭勌じ琛本陀涗浟嗽压?jié)盛大的“踏歌”場景。清代土家族竹枝詞中也有寫到“彭公祠畔賽神歌，火樹銀花照眼姣。儂識踏歌郎識曲，今宵相約鬧元宵?！鼻迦送鯚栐摹堆虺侵裰υ~》中寫到“套頭獅子團團滾，那許笙簫細細吹。河畔街頭月色清，五仙觀外踏歌聲?！?/p>
從這些竹枝詞中可以看到，我國不同的城市，甚至少數(shù)民族，都有在元宵節(jié)“踏歌”的習俗。
踏歌，《資治通鑒》注為：“連手而歌，踏地以節(jié)”，是一種以足踏地為節(jié)、邊歌邊舞的群眾性表演形式?！吨袊魳吩~典》將其定義為“漢唐間的風俗性歌舞，古代宮廷與民間皆有”。踏歌的特點是以踏步來加強歌拍，反復歌唱一調(diào)，或以鼓樂伴奏協(xié)調(diào)，唱起來朗朗上口；而踏歌的動作，只須踏在歌拍上即可，易學易記，方便聚集的人群共同舞蹈。史料中記載，踏歌多在上元、中元、中秋等月圓時節(jié)進行，自宮廷到鄉(xiāng)野，月下夜游踏歌甚為普遍。如《隋書?五行志》所述:“北周時周宣帝與宮人夜中連臂踏跺而歌，把燭夜行游?！?nbsp;
至唐代，踏歌成為宮廷歌舞，出現(xiàn)了“繚踏歌”“踏金蓮”“踏歌辭”等著名的樂舞，并于上元等節(jié)日舉行大規(guī)模踏歌歡慶活動，以示君民無間，天下同樂。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三載，“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師安福門外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玉，燃五萬盞燈，簇之如花樹。宮女干數(shù)，衣羅綺，曳錦繡，耀珠翠，施香粉……妙簡長安、萬年少女婦千余人……于燈輪下踏歌三日夜，歡樂之極，未始有之?！倍鼗湍呖?20窟北壁《東方藥師凈土變》也描繪了一幅燈樂之下的宴樂壁畫，再現(xiàn)了唐代宮廷樂舞的盛大場景：高大的燈樓聳立于中央，舞人排列兩旁踏地而舞，兩株燈樹分立，彩燈滿綴，形象地印證了史籍中對唐宮廷燈會踏歌情形的描述。
宋以降，大多傳統(tǒng)節(jié)日節(jié)俗均固定下來，每逢元宵、中秋等節(jié)日，從宮廷至民間都要舉行盛大的踏歌活動。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入內(nèi)上壽”條，記載了皇帝壽宴上的情景:“第八盞御酒，歌板色，一名唱踏歌”等。 而“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曉”反映的則是鄉(xiāng)野村民徹夜踏歌的歡快情景，踏歌成為與節(jié)日相伴的群眾自娛活動。宋馬遠的《踏歌圖》中，繪有四位老人在蜿蜒山路上踏地而歌，上有宋寧宗題詩: “宿雨清畿甸，朝陽麗帝城。豐年人樂業(yè)，壟上踏歌行?！背尸F(xiàn)的是元宵踏歌眾民同樂，得興舞之，國泰民豐，安居樂業(yè)的祥和畫卷。
南宋馬遠《踏歌圖》。
史籍中描繪的盛大燈會與民眾齊歡的踏歌在上?？煞褚姷?？滬上是否還有更為特別的元宵節(jié)俗？縱觀海上竹枝可謂異彩紛呈，尤以清至民國最為精彩。由于社會背景的轉(zhuǎn)換，大量對滬上城廂生活、風土人情與節(jié)日節(jié)俗變遷的記載被創(chuàng)作并被保留下來，從而為我們展開了一派濃郁的海上風情圖景。其中，滬上元宵節(jié)俗也可從中探究一二。如清乾隆時期滬人李行南的《申江竹枝詞》中：“元宵鑼鼓鎮(zhèn)喧騰，薺菜香中粉餌蒸。祭得灶君同踏月，爆花飛接竹枝燈?！边@里不僅描寫了滬上元宵鑼鼓喧天，爆仗齊鳴的熱鬧，更有祭祀灶君，在新月下踏歌而起的節(jié)俗活動，并且還提到了地方上用薺菜做糍糰（圓子）蒸食的方法，如今浦東的浦江、三林地區(qū)還保存著這樣的食俗，而今日湯圓多以煮食更為常見。竹枝詞中對元宵食俗與燈俗的描寫，寄寓的了滬上民眾對圓滿幸福生活的期冀。
年畫《滬西紳商點燈慶太平》。
民國時期龍湫舊隱（葛其龍）在《申江元夜踏燈詞》中也描繪了元宵月下，于申江畔踏歌的情境：“滿天燦爛散流星，禁弛金吾玉漏停。墜翠遺珠渾不覺，踏歌齊上水心亭?！蓖ㄟ^對燈會后妙齡女子散落滿地的釵環(huán)，襯托出元宵燈會的人潮紛涌。民眾于江中亭榭觀賞水中圓月與燈輪的倒影，觸景生情而不禁踏歌起舞。而這首“豫園花會更翻新，士女嬉游到點春。行過湖心橋路窄，碰頭偏逢意中人”的竹枝詞，則通過生動入微的行為描寫，將青年人尋覓意中人的浪漫氣氛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民間哥仔戲中的陳三和五娘，是在元宵節(jié)賞花燈時相遇而一見鐘情的；《春燈謎》中的宇文彥和影娘也是在元宵燈會上私定終身終成眷屬的；更有樂昌公主與徐德言在元宵夜的重逢，讓“破鏡重圓”傳為千古佳話。
清乾隆華亭人陳金浩在《松江衢歌》里，描寫了元宵踏月與“走三橋”的習俗。“元宵踏月鬧春街，同走三橋笑墮釵，一路看燈歸去晚，卻嫌露濕牡丹鞋?！迸f時女子走三橋去百病，一曰太平，一曰吉利，一曰安樂。平日深居閨房的她們，只有借元宵觀燈之名盛裝結(jié)伴出行，久久不舍歸去，直至露水沾濕了她們的繡花鞋。又及，清末民初文人朱文柄《海上竹枝詞》中對燈會人山人海場面的描述：“上月燈節(jié)月華新，走罷三橋接灶神。十里珠簾都不卷，看燈人看看燈人?！?nbsp;滬上燈會以正月十三日為上燈日，其間有“出燈”、“聚燈”、“行街”、“迎燈”、“賽燈”、“謝燈”等各環(huán)節(jié)，直至正月十八落燈日。行街時舉行的“文燈”和“武燈”表演極為熱鬧。而最為民眾熟悉的“走三橋”則具迎祥納福的意味，最負盛名的三橋是指“小東門的益慶橋、天官牌坊南的長生橋、邑廟東的如意橋”，取“益慶、長生、如意、吉祥”之愿。
此外，竹枝詞還對滬上種類繁多的彩燈做了具體的列舉，如清人張春華《滬城歲事衢歌》中的滾燈：“艷說年豐五谷登，龍蟠九節(jié)彩用蒸，譬如聲誦驚濤沸，火樹干條槍滾燈?！?；傘燈：“日夜笙簫步綠塵，珠簾垂處小樓憑。吳綾輸與談箋紙，妙擅江郎稱傘燈。”；民國時期李林松《申江竹枝詞》中的采茶燈：“桃符爆竹一年新，佳節(jié)元宵得未曾。盡力爭奇無別事，儂家扎得采茶燈?！?；龍湫舊隱《申江元夜踏燈詞》中的走馬燈：“雕欄畫檻影影層層，兒女爭看走馬燈。聞說廟園花樣好，金錢買得價頻增?！钡鹊?。這些歷史中曾流光溢彩的燈，雖然隨著城鎮(zhèn)化高速發(fā)展，已于當代都市生活中漸漸疏離與陌生，而竹枝詞的娓娓道來，仿佛再次于讀者眼前一一點亮，讓每一張樸實無華的面容與笑靨熠熠生輝。
上海小校場年畫《龍燈勝會圖》。
“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022壬寅虎年的上燈儀式早已在豫園的九曲橋與湖心亭啟動，熙熙攘攘的游客于彩燈中交錯腳步，元宵踏歌的鼓點與節(jié)奏似乎正從千年前的漢唐徑直穿越而來。那美麗高大的燈輪，一樹樹的繁花，齊力歡快的踏歌，每一幅鮮活的畫面，都值得用最美的詩篇去描寫。元夕，讓我們在溫暖的萬家燈火中感受國泰民安的盛世祥和，燈火燦爛的中國夢也必將實現(xiàn)。
（作者方云 民俗學博士 上海大學國際教育學院講師）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