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盛宴》是老舍文學獎得主程青連續(xù)多年城市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的心理之作，從與主角夫妻黎先生、黎太太同住在高檔社區(qū)的敘述人視角，講述了一個殷實而光鮮的中產(chǎn)家庭解體的過程。
在近日的“沒有物質(zhì)煩惱的愛情就會堅不可摧嗎？——《盛宴》直播分享會”上，本書作者程青與文學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以及《當代》雜志副主編石一楓，與讀者分享了創(chuàng)作心得與閱讀體驗，通過兩性視角查探了“城市新中產(chǎn)”群體愛情、婚姻、家庭的失序與博弈。
《盛宴》
婚姻小說《盛宴》，男女情感還是重要前提嗎？
張莉說，《盛宴》里這段婚姻生活起初確實是天衣無縫的：“我覺得是我們所想象的、電視里面也經(jīng)常展現(xiàn)的那種在北京的中產(chǎn)階層生活，根本不用考慮朝南朝北，全部是大玻璃房子。還有花園，約朋友見面都是在外面擺一個桌子。”這種完美讓作為職業(yè)讀者的自己在閱讀過程中感到隱隱不安：“很想知道這兩個人的命運。你知道肯定會出事，但是怎么出事、在哪兒出事，這是一個考驗。”
程青曾經(jīng)寫過，戀愛就像一張考卷，而婚姻就是考卷后面的附加題，遠不是每個人都能答得漂亮。那么像《盛宴》里這樣有豐厚物質(zhì)基礎打底的愛情，能在婚姻+中年的雙重考驗下獲得恒久嗎？答案是不一定，經(jīng)濟基礎無法保證愛情的必然。張莉援引《傷逝》里子君與涓生愛情的消亡來呼應《盛宴》——愛情跟年齡、閱歷、激情，包括荷爾蒙都有關系。這些無形又微妙的東西才是真正能左右愛情的存在。
因此，《盛宴》里這對夫妻婚后都愛上了更年輕的對象也就不難理解了，他們向往充沛的荷爾蒙代表的那種飽滿的生命狀態(tài)。張莉認為，程青筆下的男女愛情有意思的一點，正是樂于描寫這種“毛細血管里的”幽微心理，不避諱在別人眼里很灰暗的部分，反而展現(xiàn)得敞亮。愛情就是復雜的、微妙的、精神性的。同時，她筆下主人公在意的并非孩子升學、柴米油鹽這種生活的具體問題，而是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小說最后，得知黎先生出軌之事的黎太太選擇結(jié)束十年的婚姻，離開這個家庭。然而包括她丈夫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理解這個決定。“她不再愿意在金絲籠里面當一個幸福的小鳥。所有人都有可能從看起來非常完美幸福的婚姻里面逃脫出來，尋找另外一個東西，我覺得她是用這種方式確認自我。”張莉說。
石一楓在解讀黎太太這個選擇時提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同樣是撕破過去的婚姻生活，安娜的動機在于自己的個性與貴族階層的潛規(guī)則無法相容，而黎太太是在害怕個人的“歷史終結(jié)”。一個早早坐擁金錢和地位的家庭也就意味著沒有了大多數(shù)夫妻過日子的奔頭。石一楓說：“福山說的歷史終結(jié)是世界不再有矛盾，世界進入完美、和諧、富足的狀態(tài)。但是對于個人，歷史終結(jié)是很恐怖的，你的生活再也沒有任何變化和發(fā)展的可能了?！?/p>
程青認可了這個哲學層面的解讀，同時表示自己在寫的時候有一個更直觀、更單純的邏輯。黎太太是一個純真之人，受母親的教育，把婚姻視作最重要的人生目標。因為得天獨厚的條件，她被身邊的人們呵護和照顧，婚姻和生育也非常順利，因此她始終保有對愛情的美好認知。也是因為這份單純，丈夫出軌才會猝然擊潰了她，使她開始接受轉(zhuǎn)變。
張莉特別強調(diào)了黎太太重視情感的純粹，一旦失去了情感的聯(lián)結(jié)，她不會委曲求全，為物質(zhì)生活選擇妥協(xié)。而這樣的立場只有女性作家才能真正刻畫和理解，因為它根植于女性共通的情感體驗。黎太太在離婚之前一直是被保護的“女兒”角色，當她離開家庭的懷抱走出去，就是從一個真空的，已經(jīng)被提純的關系中走進了復雜的社會，成長為一個女人。兩種生活間的斷裂無疑是艱辛的，但如何克服困難也是這個女性最有光澤、最有戲劇感的地方。
石一楓提出，《盛宴》屬于婚姻小說?，F(xiàn)在的婚姻小說里，男女情感不再是一個重要前提?，F(xiàn)在的婚姻小說是種種因素的結(jié)合，比如財產(chǎn)、地位、輿論、教養(yǎng)、繁殖等等。
《盛宴》黎太太：現(xiàn)代女性背負了比傳統(tǒng)女性更多的期待
在婚姻小說里面，男女地位不平等，并且在女性已經(jīng)對婚姻制度中可能遭遇的一切有所認知的今天也沒有改善。程青表示，現(xiàn)代女性背負的要求其實比傳統(tǒng)女性還要更多。
石一楓、張莉、程青在分享會直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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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當中，黎太太也是從全職主婦的身份脫離回歸社會，這也引出了在場嘉賓對家庭內(nèi)部勞動價值的探討。
張莉認為，這里牽扯到社會對女性的自我價值的理解。家庭內(nèi)部勞動是非常復雜的勞動，也應該用經(jīng)濟利潤來衡量。社會對家庭勞動沒有給予公平的對待，對家庭主婦的理解存在問題。這也是造成現(xiàn)在很多女性生活“擰巴”的原因。今天的女性解放，不單靠女性自己的覺醒，還要靠社會對女性價值的多元化評價，應該以能力而非性別來決定誰是家庭內(nèi)部勞動的承擔者。
模擬真實的城市中產(chǎn)群落
《盛宴》除了講物質(zhì)與愛情，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本書把筆觸放在一線城市的中產(chǎn)人群，以高級社區(qū)沁芳園為舞臺，輻射當代中產(chǎn)家庭群落的心理人生，在這里作家、教授、醫(yī)生、金融與互聯(lián)網(wǎng)高官、商人等各界精英都漸次出場，包括黎太太也是名校海歸。
張莉?qū)ⅰ妒⒀纭氛宫F(xiàn)出來的生活稱為一個固化階層的生活：“你讀到第一頁就會知道他們吃的、穿的，整個品位已經(jīng)形成了。我讀的時候還蠻好奇他們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F(xiàn)在電視劇里面有很多中產(chǎn)階層女性的焦慮，但那個焦慮不一定是真實的焦慮，有可能是有著三萬塊錢的人想象十萬塊錢人的焦慮，或者說讓他們受那個罪，實際又未必是這樣。反過來講，《盛宴》很誠實也很切實地寫了這個階層里面人物內(nèi)心的百孔千瘡，但這個是看不見的，需要作家非常仔細地去體察。”
石一楓提出，《盛宴》可以被歸類為社區(qū)文學。在英語系小說里面社區(qū)文學非常普遍，給出一個社區(qū)的同時，人物身份，職業(yè)身份，包括氣氛就已經(jīng)被規(guī)定了。比如《革命之路》，對這個地名的描述就讓讀者知道這是一個美國不大的城市的典型中產(chǎn)階級白人聚居區(qū)。但中國以前沒有類似的社區(qū)小說，因為中國歷來是貧富混居的生活方式，很難形成一個地方只有一個階層的社群的概念。即便是《阿Q正傳》里一個小小的未莊，各個階層都是齊全的。老舍的小說也同樣，一個胡同里，大雜院的隔壁就可能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大四合院。
“但現(xiàn)在我們的小區(qū)，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能夠形成這樣的社群。這個社群的面貌就是由小區(qū)的房價決定的?！笔粭髡f，“它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所形成的社區(qū)，某種意義上也是中國特有的?！痹诒本┥盍藬?shù)十年的程青，對于城市生活的觀察一向敏銳，《盛宴》也不例外，準確把握住了這個時代的氣息，而這個氣息“恰恰就是當下大城市小區(qū)里邊的生活?！蓖ㄟ^一個小區(qū)，就可以聚齊一個階層。張莉認同這種社群的說法，但也提到，北京同時還有回龍觀、天通苑這樣各個階層魚龍混雜的大型小區(qū)?！斑@也是一個新的北京，新的北京人的一種情感生活方式?！?/p>
程青說，寫現(xiàn)在小區(qū)里發(fā)生的故事，已經(jīng)和文學書里讀到的西方世界相差無幾，這是中國改革開放帶來的快速發(fā)展導致的，人們的心理、情感狀態(tài)、生活模式在源源不斷地改變。在千萬級的城市里面，情感生活自然跟在小縣城里不同。正是因此，一些隱蔽的生活也只能以大城市為藍本上演。
石一楓評價程青的創(chuàng)作是從感性出發(fā)的，與其他先用理性架構(gòu)的作家不同，她樂于先展現(xiàn)具體的人群及其生活情境，隨后才加以提煉。程青也說，自己偏好的不是大起大落的沖突情節(jié)，也不是卡爾維諾那樣與實際生活維持一定距離的小說，而是去模擬一個很像、很聚焦的生活。就比如《金瓶梅》《紅樓夢》這樣的傳統(tǒng)小說，吃、喝、玩、情愛、結(jié)婚、生老病死等元素都有。程青以自己的在場經(jīng)驗，像刺繡一樣費時費力地制作出小說里的城市中產(chǎn)生活細節(jié)。這不只考驗技術，還考驗寫作者的心力是否足夠堅持完成這一類型的小說。
最后關于如何敲定《盛宴》這個名字，程青分享，原因之一是致敬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書里寫在黎太太離家出走之后，黎先生在紐約大學的同學想去表達安慰，兩個人開車去新疆自駕游，就是致敬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去巴黎的一段特別傳奇的旅行。原因之二，則是那句老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無論遇到了什么，作何選擇，隨著時間都會湮滅。程青認為這是“生命的大悲”。也是因此，大家才會在看清生活的本質(zhì)后繼續(xù)愛著生活，更加珍惜現(xiàn)在所擁有、所感受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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