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民國來，那么多的名人，魯迅、胡適、周作人、郁達(dá)夫、沈從文、施蟄存、徐志摩、梁實秋、林語堂、老舍、凌淑華等。在我的心里，我總覺得胡蘭成最具民國味兒。其實，在民國文學(xué)史的這個課堂上，剛開始我想講新感覺派的施蟄存，他是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家，他的《梅雨之夕》、《李師師》、《石秀之戀》，我覺得在中國文學(xué)史的現(xiàn)代性方面應(yīng)該有十足重要的意義，大家都知道，他跟魯迅對罵過，魯迅罵他為洋場惡少，魯迅的小說有魯迅小說的地位，我覺得施蟄存的小說是在向魯迅小說告別，就像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夫告別列夫托爾斯泰一樣，這個就不提了，我也不是做這方面研究的；同時，我也很想講京味小說的代表人物老舍先生，因為小時候看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隱隱約約記得它分為三大部分：惶惑、偷生、饑荒，他的作品我在10年前就看過《駱駝祥子》、《二馬》、《我這一輩子》、《茶館》、《龍須溝》，他是第一個把《金瓶梅》翻譯到英國的作家，他的作品受狄更斯的影響很大。在這里，與其說我不愿意提老舍先生，不如說我不愿意回憶自己的過去。不管是施蟄存還是老舍先生，我總覺得他們兩個比著胡蘭成要少那么點民國味，至于少了那么點的民國味具體指什么？我也說不清楚。
胡蘭成
那么今晚由我來講胡蘭成，講得好是因為精心準(zhǔn)備的結(jié)果，講不好也是因為精心準(zhǔn)備的結(jié)果。因為精心準(zhǔn)備了，所以不知道該怎么講。胡蘭成是時講時新的，把他講好是有難度的，因為我無法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去扭轉(zhuǎn)在座的各位對胡蘭成不好的印象，大家提起胡蘭成不外乎兩點：一、與張愛玲有過交集；二、當(dāng)過漢奸。那么除此之外大家對他有沒有深入了解，有沒有認(rèn)真讀過他的書？
明朝一位才子有句話：人生有三大不幸：1、嘆國家大局之不可為；2、嘆文章不遇知己；3、嘆才子不遇佳人。在這里，我覺得胡蘭成的一生中有三大幸福：國家大局可為；文章遇知己；才子遇佳人。他當(dāng)過汪偽政權(quán)行政院法制局的局長，這個官官職不高，但權(quán)力大，呈給汪精衛(wèi)的公文都要胡蘭成加批，這是其一，國家大局可為；他的文章得到了錢穆、徐復(fù)觀、梁漱溟、朱西甯等人的賞識，這是其二，文章遇知己；他跟張愛玲有過一段交集，這是其三，才子遇佳人。這么一分析，我覺得胡蘭成的一生還是蠻精彩的。
一、與張愛玲的交集
我覺得世界上懂張愛玲的人有兩個：第一個是胡蘭成；第二個也應(yīng)該是胡蘭成。正如《莊子》那本書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是劉文典。第一個胡蘭成懂張愛玲的文章，第二個胡蘭成懂張愛玲的人，兩個胡蘭成加起來就是那個“現(xiàn)實安穩(wěn)、歲月靜好”的胡蘭成。
那么，張愛玲在胡蘭成眼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1、 外貌：幼稚、可憐相，說她是個女學(xué)生，連女學(xué)生的成熟都沒有。
穿著：寶藍(lán)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
身材：高個。“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2、 性格：小孩子脾氣，心細(xì)而大大咧咧，不主動迎合人。
3、 愛好：愛好廣泛，喜歡西方文學(xué)，喜歡中國古典文學(xué)，喜歡西方畫，喜歡英語，喜歡寫文章、不喜歡小貓小狗，不喜歡孩子，喜歡聞氣味。
4、 為人：非常自私自利，沒有同情心，不悲天憫人，并且心狠手辣，對別人非?？量獭?/p>
5、 做事風(fēng)格：凡事沒有禁忌，不遷就對方，從不欠人錢。
6、 婚姻態(tài)度：無所謂。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民國女子》中提到他是怎么認(rèn)識張愛玲的，那時胡蘭成在南京，一個叫馮和儀的人給他郵寄了一本《天地月刊》，誰是馮和儀？她的筆名叫蘇青。胡蘭成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天地月刊》，先看了發(fā)刊詞，接著翻到一篇短篇小說《封鎖》，筆者張愛玲。《封鎖》這篇文章是1943年8月發(fā)在《天地月刊》上的。
胡蘭成看了一兩節(jié)，不覺身體坐直起來，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見了他的一個朋友，胡蘭成也讓那朋友讀。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guān)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卻不問問與我何干?！?/p>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得與我所想的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xué)生，又連女學(xué)生的成熟亦沒有?！?/p>
“‘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p>
第二天，胡蘭成去拜訪了張愛玲。
”她房間里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shè)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云影白色里，底下電車當(dāng)當(dāng)?shù)貋砣?。張愛玲今天穿寶藍(lán)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吳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間里竟然膽怯，張愛玲房里亦像這樣的有兵氣?！?/p>
“因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后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p>
“我常時一個月里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里，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p>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張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yōu)榻鹗?，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p>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xí)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jié)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p>
“基督說：‘屬于凱撒的歸凱撒，屬于上帝的歸上帝。’如今共產(chǎn)黨亦即如此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天下人不死于殉惡，而死于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魘禁忌，它便不好了。我因聽別人常說學(xué)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xué)生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rèn)是應(yīng)當(dāng)?shù)母星?，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yīng)當(dāng)。她而且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她不喜歡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于五倫五常，并不是人屬于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以幾千年來不被革命革掉，是因為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p>
“她看《金瓶梅》，宋蕙連的衣裙她都留心到，我問她看到穢褻的地方是否覺得刺激，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的句子她一邊笑罵，一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一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zhuǎn)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好像不染紅塵。連對于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身。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要學(xué)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自己其實并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里的林黛玉薛寶釵鳳姊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她對書中的或現(xiàn)時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nèi)，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yīng)當(dāng)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量?，而對小人與普通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yán)格，她這真是平等。愛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里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夫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凈，睡夢里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流行歌曲非常悲哀，這點便是說日本將亡，當(dāng)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yīng)當(dāng)大驚痛哭?！?/p>
張愛玲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慳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diào)養(yǎng)自己像只紅嘴綠鸚哥。有余錢她買衣料與脫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yīng)當(dāng)買本字典做紀(jì)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p>
“她母親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xùn)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即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里傻氣?！?/p>
“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于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在房里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膚便是淤青，我就紅藥水搽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彼f時又覺得非常開心。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lán)色，一串紫紅色，我當(dāng)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jīng)里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里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當(dāng)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jīng)。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dāng)?shù)?，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事兩不吃虧，用錢亦預(yù)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里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不回來。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事像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f著笑起來，很開心?！?/p>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jié)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傊F(xiàn)在尚早，等到要結(jié)婚的時候就結(jié)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于結(jié)婚不結(jié)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xì)g喜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p>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jié)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jié)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后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我們雖結(jié)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jié)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我在愛玲這里，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xiàn)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西游記》里唐僧取經(jīng)，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尸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yè)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里亦有看見自己的尸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后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p>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里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jīng)》、《樂府詩》，李義山詩來，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版畫《浮世繪》，及塞尚的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么給她吧，她卻不要?！?/p>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此奈恼?，只覺她什么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jīng)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有交涉，好像‘花來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愛玲心里喜悅，與我說：‘現(xiàn)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于我們親。’”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瘣哿岬溃骸菚r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異哿徇€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其后我親見日本戰(zhàn)敗，南京政府覆沒，又其后國民政府亦逃亡，解放軍渡長江，我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但更可惜解放軍只成了南下而牧馬。中華民國還有新朝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源，哪里是漢民族的出身地?！?/p>
二、漢奸
提到胡蘭成的漢奸身份，不得不提一下他生命中的貴人，那個貴人就是汪精衛(wèi)。汪精衛(wèi)是一個美男子，民國四大美男子之一。這個人不簡單，從小讀四書五經(jīng)，詩不輸唐人，詞不遜宋人，著有《雙照樓詩詞稿》。此人不貪財、不好色、不嫖娼、不納妾，簡直是道德完人。他的妻子是陳璧君，南洋富商之女，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人。汪精衛(wèi)決定前往北京刺殺清攝政王，陳璧君要跟著去，當(dāng)時有人說風(fēng)涼話：你反正有英國護照，被抓了英國領(lǐng)事館自然會救你。陳璧君聽后大怒，立即取出英國護照，當(dāng)初撕個粉碎。這樣的一個人卻是一個大漢奸，胡蘭成跟著他也變成了漢奸。
汪精衛(wèi)
但胡蘭成在《今生今世·漁樵閑話》 里并沒有稱汪精衛(wèi)是漢奸，而是直呼他為先生，他們是以和平路線跟日本人對抗的，只是最后失敗了。
下面分析一下胡蘭成淪為漢奸的幾個步驟：
1、由于有才華被中華日報的古泳今賞識，古泳今找他約稿，胡蘭成便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論中國手工業(yè)，一篇分析該年的關(guān)稅數(shù)字，文章發(fā)表后當(dāng)即被日本大陸新報譯載，且被轉(zhuǎn)載在經(jīng)濟學(xué)論文拔萃月刊上面。中華日報以為有面子，便請胡蘭成當(dāng)主筆，他謝絕了林柏生，不想加入汪派。
2、汪精衛(wèi)發(fā)表“艷電”之后（1937年12月），胡蘭成在《南華日報》上發(fā)表文章支持汪精衛(wèi)的和平路線，抗議國民黨中常會議開除汪精衛(wèi)黨籍的決議。他并列舉五條理由，證明汪精衛(wèi)護黨愛國，認(rèn)為汪、蔣都是要“和”，“所分歧者，僅在形勢之估計及條件之解釋”，所以不是原則上的問題，不過是技術(shù)問題。這些文章都收在他的一本書里《戰(zhàn)難和亦不易》，從此他受到了汪精衛(wèi)的賞識。
3、1939年二月，陳春圃約我見面，交給我汪先生的親筆信，信里開首說“茲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銘向蘭成先生致敬”。春圃要我寫回信，他說前次的信不得回復(fù)，汪先生很掛念，我答我收到的這是第一封信，春圃聽了就不語。早先的信是林柏生沒有轉(zhuǎn)到。又問我的月薪，我答了，春圃驚道：“這怎么可以，汪先生是不知道，汪先生知道了一定心里不安的?！贝撕蟛粩?shù)日，汪夫人到香港，叫林柏生太太來接我去見她，當(dāng)即把我的薪水增為三百六十元港幣，另外還有二千元機密費。
4、汪先生卻隨即轉(zhuǎn)入本題，說道：“我把宣傳的事付托蘭成先生，必要堅持中國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獨立完整?！?/p>
當(dāng)下我惟敬聽。與中華民國歷史上這樣有名的人初次見面，竟難說明什么感想，只覺山河大地盡皆端然。汪先生問知我家小亦來了，春圃已為我租好南陽路的公寓，就在趙叔雍家斜對面，他即起身去到內(nèi)室取來二千元給我置家具。我辭別汪先生出來，只覺什么事都像新做人家。
5、九月里召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議決和平大計，改選總裁及中央委員，成立新的中央黨部。但實際行動尚只有宣傳，警衛(wèi)及外交。宣傳的行政在宣傳部，部長陶希圣，副部長林柏生，中華日報代理社長趙叔雍，但宣傳的方針則在社論委員會。社論委員會主席汪先生，總主筆胡蘭成，撰述陶希圣周佛海林柏生梅思平李圣五樊仲云朱樸之。警衛(wèi)是七十六號，主任周佛海，副主任丁默邨李士群，大隊長吳四寶。外交與宣傳一樣，亦是汪先生親自擔(dān)當(dāng)，交涉委員周佛海、陶希圣、高宗武、林柏生、褚民誼、李圣五、周隆庠。此外是財務(wù)及秘書的事情，財務(wù)交由周佛海，秘書是陳春圃林柏生及我三人分擔(dān)曾仲鳴的空缺。當(dāng)時的經(jīng)費是向日本交涉發(fā)還的關(guān)稅余金，按月四千萬元，汪先生也對我說明，關(guān)余原是中國的，并非接受日本的錢，他是想到同志們也許在疑念。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春天，汪精衛(wèi)先生登雞鳴寺，文武百官皆扈從，長江西來，上游是重慶，天平洋的方向惟見天際白云悠悠，外面天下世界在戰(zhàn)爭。跟前是草木無恙，紫金山上王氣雜兵氣。汪先生慨然有嘆，想起太平天國及辛亥起義孫中山先生在此定都，皆歷數(shù)不永，因賦詩說南京是酖毒山川。
汪先生那一嘆，如今已成了漁樵閑話。霸圖殘照中，樵夫一嘆，舟子再泣，其實可說是無緣無故，但亦真有好風(fēng)日，好意思。太平天國與曾國藩是敵對的，后人卻覺兩者皆有可傳，當(dāng)年的和平運動與抗戰(zhàn)亦一樣皆有可傳，乃至解放軍亦有可傳。
漁樵閑話里的古今江山，使人想到天意。桃紅又見一年春，國民黨來過來共產(chǎn)黨，民間有的說還不及汪政府那班人。原來民間當(dāng)初等待天亮，是一個堂堂的人間歲月的來到，而至今真命天子未出，民國世界依舊名花無主，毛澤東政府亦還是偽的。民間這種閑言閑語，其實有著品格很高的東西，三個政府皆惟有從它受記。”
“卻說我從廣西回來時路過上海，見了古泳今，他今在中華日報，要我撰稿試試，到胡村后我就寫了一篇論中國手工業(yè)，又一篇分析該年的關(guān)稅數(shù)字，寄去發(fā)表了，都當(dāng)即被日本大陸新報譯載，且被轉(zhuǎn)載于經(jīng)濟學(xué)論文拔萃月刊。中華日報以為有了面子，就請我當(dāng)主筆。本來是當(dāng)總主筆，因我謝絕林柏生，說不想加入汪派，故總主筆讓給了古泳今?！?/p>
“過年戰(zhàn)場益益西移。我被調(diào)到香港南華日報當(dāng)總主筆，用流沙的筆名寫社論。偶或也看看他報的文章。只有一個叫喬木的倒是不錯，我當(dāng)下不無愛才之意，但是沒有特為想要打聽，我還在蔚藍(lán)書店兼事，蔚藍(lán)書店在皇后道華人行，是國民政府戰(zhàn)時研究國際情勢的機關(guān)，我與林柏生梅思平樊仲云分擔(dān)按月寫一篇報告。但我有些不入他們的淘伴，惟與樊仲云要好。
及廣州武漢亦淪陷，國民政府遷都重慶，輪到我寫報告，我判斷自此軍事將成長期相持之局，中日間的政治活動將出現(xiàn)，外交形勢則英國將退卻，美國將由旁觀轉(zhuǎn)向介入。是年冬，汪精衛(wèi)先生脫離重慶到河內(nèi)，響應(yīng)近衛(wèi)聲明，發(fā)表艷電，主張講和。”
“艷電發(fā)表之日，我一人搭纜車到香港山頂，在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好一回，但亦沒有什么可思索的，單是那天的天氣晴和，胸中雜念都盡，對于世事的是非成敗有一種清潔的態(tài)度，下山來我就答應(yīng)參加了。當(dāng)時諸人皆興奮相告語，以為國人必紛起響應(yīng)，我對泳今說不然。我發(fā)表社論，要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尚未爆發(fā)，作成中日和平。
和平運動初起時，從汪先生夫婦數(shù)起連我不過十一人，其后成立政府，也奄有東南半壁江山，擁數(shù)十萬之眾，直到覆亡流離驚恐，但是世上其實亦平平淡淡。我與和平運動是一身來，去時亦一身去，大難過去歸了本位，仍是青梗峰下一塊頑石，汪政府在南京建都五年，像一部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到此只有碑上的字跡歷歷分明，當(dāng)年的多少實事虛華，真心假意，好像與我已沒有關(guān)系，卻是這些字跡已還給人世，還給天地了?！?/p>
二月，陳春圃約我見面，交給我汪先生的親筆信，信里開首說“茲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銘向蘭成先生致敬”。春圃要我寫回信，他說前次的信不得回復(fù)，汪先生很掛念，我答我收到的這是第一封信，春圃聽了就不語。早先的信是林柏生沒有轉(zhuǎn)到。又問我的月薪，我答了，春圃驚道：“這怎么可以，汪先生是不知道，汪先生知道了一定心里不安的?！贝撕蟛粩?shù)日，汪夫人到香港，叫林柏生太太來接我去見她，當(dāng)即把我的薪水增為三百六十元港幣，另外還有二千元機密費。
于是汪先生離河內(nèi)秘密到日本，當(dāng)面與近衛(wèi)要約為信，返抵上海，隨即叫我去。我到上海，春圃在碼頭接我。他說汪先生在虹口，問我可以過橋去見么？這是汪先生要他先向我致意，因為當(dāng)時上海人有一句話是不過北四川橋。
汪先生卻隨即轉(zhuǎn)入本題，說道：“我把宣傳的事付托蘭成先生，必要堅持中國的領(lǐng)土主權(quán)獨立完整?！?/p>
當(dāng)下我惟敬聽。與中華民國歷史上這樣有名的人初次見面，竟難說明什么感想，只覺山河大地盡皆端然。汪先生問知我家小亦來了，春圃已為我租好南陽路的公寓，就在趙叔雍家斜對面，他即起身去到內(nèi)室取來二千元給我置家具。我辭別汪先生出來，只覺什么事都像新做人家。
不久汪先生搬到愚園路。九月里召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議決和平大計，改選總裁及中央委員，成立新的中央黨部。但實際行動尚只有宣傳，警衛(wèi)及外交。宣傳的行政在宣傳部，部長陶希圣，副部長林柏生，中華日報代理社長趙叔雍，但宣傳的方針則在社論委員會。社論委員會主席汪先生，總主筆胡蘭成，撰述陶希圣周佛海林柏生梅思平李圣五樊仲云朱樸之。警衛(wèi)是七十六號，主任周佛海，副主任丁默邨李士群，大隊長吳四寶。外交與宣傳一樣，亦是汪先生親自擔(dān)當(dāng)，交涉委員周佛海、陶希圣、高宗武、林柏生、褚民誼、李圣五、周隆庠。此外是財務(wù)及秘書的事情，財務(wù)交由周佛海，秘書是陳春圃林柏生及我三人分擔(dān)曾仲鳴的空缺。當(dāng)時的經(jīng)費是向日本交涉發(fā)還的關(guān)稅余金，按月四千萬元，汪先生也對我說明，關(guān)余原是中國的，并非接受日本的錢，他是想到同志們也許在疑念。
中華日報的社論汪先生每朝必看。周佛海寫道：“淪陷區(qū)是蔣先生把它丟了的，不是我們把它丟了的，我們今與日本交涉，只有收回多少的問題，沒有喪失多少的問題?！蓖粝壬戳瞬粯?，但因是周佛海署名發(fā)表的，為顧到他的體面，且還隱忍著不說。隨后梅思平寫的一篇社論，痛責(zé)國民黨禍國殃民，把事情弄到今天的地步，又樊仲云寫的一篇非難蔣先生，又一篇我今記不得是誰寫的，響應(yīng)建設(shè)大東亞新秩序，汪先生看了皆把我叫去，問是誰寫的，怒道：“凡是中華民國的事，即無論是蔣先生做的或誰淪陷的，我們皆應(yīng)負(fù)責(zé)?！庇值溃骸皣顸h是孫先生交與我們大家的黨，罪己亦不是這樣的?！庇值溃骸拔覀冏龊推竭\動是為使抗戰(zhàn)有終之美，不是為與抗戰(zhàn)敵對。”又道：“日本人說的大東亞新秩序，今尚性格未明，我們自應(yīng)以孫先生的大亞洲主義為準(zhǔn)。”但是汪先生仍顧到諸人的體面，惟關(guān)照我：“以后社論不管是誰寫的，請?zhí)m成先生一概不要顧忌，便是我寫的若有不妥，亦請通知我要改?！?/p>
人世的事，是在諸力關(guān)系或民主的表決之上尚有天意。蔣先生領(lǐng)導(dǎo)的抗戰(zhàn)與汪先生領(lǐng)導(dǎo)的和平運動皆是中華民國的，且亦皆是天地未濟。雖當(dāng)時議論紛紛，乃至千年后尚”舟人指點至今疑”，可是人世悠悠，如桃李不言。
日本大使館的一等書記官清水董三，其后事隔多年，一日與我說起，彼時汪先生幾次與日方的重要會見，他均在場，他道：“我在旁看著，這邊是戰(zhàn)勝國，坐著我們的大臣、大將與司令官，對方是戰(zhàn)敗國，坐著汪先生，但是比起來，只見汪先生是大人，我們的大臣大將司令官都藐小了，惟有近衛(wèi)公與汪先生坐在一起還相配。汪先生的風(fēng)度氣概，如山河不驚，當(dāng)時，我嘴里不說，心里實在佩服?！?/p>
還有汪夫人也是個狠腳色。一日我到汪主席公館的內(nèi)室，汪夫人與兒女皆在，不知是怎樣說起頭的，汪夫人道：“貴陽鑄有汪精衛(wèi)陳璧君的鐵像，照秦檜夫婦的式赤膊跪著，游人澆以小便，但我胃口來得個好?！北闶沁@位陳璧君，她可是一概不見日本人。她到火車站飛機場，日本的新聞記者圍攏來一大群，各各手執(zhí)照相機及鉛筆記錄簿，正待一擁而前，卻見副官來說：“夫人有令，不拍照相，且亦沒有談話！”他們簡直拿她無奈。一次我從上海到南京，火車上看見汪公館的侍從，問起汪夫人也在這車上，我走過去見她。她是包的一列專車，女兒夫婦連同秘書副官總共十余人。我見過了待走回去，汪夫人卻道：“你就坐在這里，免得日本人闖進來?！?/p>
一日下午我見汪先生，是暑天，說過正事之后，兩人兩杯啤酒，一碟海苔，稍稍閑談。我看汪先生臉色尚有余怒，問可是為軍隊的事情，汪先生沖口而出：“剛才板垣參謀長來，要想我們與日本軍并肩對重慶作戰(zhàn)，我當(dāng)即答他，如此我們的軍隊必反轉(zhuǎn)槍口打日本軍！板垣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此刻他的聲音還是這樣激烈。
又有時是與汪先生吃過夜飯，到庭前階下乘涼，月亮在短垣上出起，汪夫人自與兒女及陳國祥兄弟在說搭的涼棚，我則與汪先生隨意說話。我提起李鴻章，汪先生道：“我的情形比他難。李鴻章議和，他背后的清廷是統(tǒng)一的，如今卻蔣介石在抗戰(zhàn)。”汪蔣雖分離，但兩人尚久久在人前背后提到對方仍用敬稱，我注意到汪先生是新近才只稱蔣介石。
一次有個蘇州縣政府的秘書來見，應(yīng)對之間那樣的規(guī)矩恭敬，我巴不得他就走，他送我一軸明人的畫，我連那畫亦不喜。我害怕人家對我卑躬屈節(jié)，可是我亦很少與人稱兄道弟，卻多是帶姓稱人先生。一次汪夫人與我說：“你只當(dāng)汪先生是你的大哥，當(dāng)我是你的姊姊，依年齡我做你的姊姊也做得過?！蔽衣犃艘膊唤酉侣?lián)。我在汪先生夫婦前原如子弟般端正聽話，但仍愿他們待我如賓。汪先生對周佛海他們是帶名稱先生，對公館派的人則只稱名，惟對我稱蘭成先生。
汪先生把和平不僅看作外交政策，而看作革命的課題，說“和平反共建國”，這實在是他的廣大。當(dāng)初自滿洲事變以來，汪先生主張一面交涉，一面抵抗，他說：“和平未到絕望關(guān)頭，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guān)頭，決不輕言犧牲。”一到了這關(guān)頭，他便提出焦土抗戰(zhàn)。國軍自上海南京武漢敗退到重慶而止，汪先生當(dāng)即有了自信，知日本不能征服中國，即改焦土抗戰(zhàn)為抗戰(zhàn)建國。此與后來他說的和平反共建國，日本欲戰(zhàn)則與之戰(zhàn)，日本求和則與之和，前后原是一貫。而使我動心的是汪先生說的建國。他到底是孫先生的學(xué)生，何時都不忘記“革命尚未成功”。
但汪先生還是保持他的尊嚴(yán)，無論外對日本，內(nèi)對各派，他若說不可，便日本軍人亦要避他三舍，便周佛海亦還是畏懼的。汪先生到底是辛亥革命以來的人物，北伐當(dāng)年他就做過國民政府第一任主席，現(xiàn)在亦仍是那樣火雜雜的人格，他的其實是大人的尊嚴(yán)，只覺他真是有地位的，這種地位倒不是做了主席就能有。后來汪先生去世，陳公博代理主席，對周佛海就完全沒有辦法，所以怎樣的現(xiàn)代政治，亦還是人存則昌。
三、胡蘭成的新舊雅俗
新：
1、受到了當(dāng)時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具有新思想，“感受了學(xué)問的朝氣”。
2、接觸到一些共產(chǎn)主義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
在燕大我沒有學(xué)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了學(xué)問的朝氣，在燕大我沒有學(xué)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了學(xué)問的朝氣，不是學(xué)問的結(jié)果，而是學(xué)問之始。而科學(xué)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shù)學(xué)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名的西北史地學(xué)教授陳垣，那是當(dāng)代法律學(xué)家郭云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學(xué)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
彼時我那一組，是四年級學(xué)生卿汝楫帶頭，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間里開會，他的說話，樣樣于我都是新知識，我心里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別的同學(xué)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chǎn)主義ABC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但我只翻得一翻，沒有看下去，可比小時在胡村看見傳道者頒發(fā)的小冊子馬可福音，馬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插畫耶穌與門徒的彩色光影……當(dāng)然我沒有一點去想到要批評，世上有些東西倒是這樣的存而不論，也許夸張不起來。
后來陳海帆亦離開桂林三中回紹興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廣西，從南寧又轉(zhuǎn)到百色及柳州，教書凡五年。在那五年里，我夙興夜寢，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這雖是因我年少氣盛，哀樂過人，但中華民國亦要有一個反省，何況民間起兵開創(chuàng)新朝的氣運，雖經(jīng)過辛亥革命，軍閥內(nèi)戰(zhàn)，及國民革命北伐，尚遼遼未央，所謂人心思反。
舊：
1、 每月往家郵寄錢，是個孝子。
2、 在日本始終拿著中華民國護照，一輩子沒有加入日本國籍。
3、 中國文明大于西洋文明。
4、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李敖《快意恩仇錄》：“沈二爺沒受過什么新式教育，愛看的只是一部書——明朝呂坤的《呻吟語》。《呻吟語》是中國正人君子的教科書，在沈二爺身上，我看到了正人君子的一個典范。沈二爺使我對朋友之道，變得甚為古典，我變得喜歡交夠朋友的朋友，這些朋友，都是舊式的。我對工業(yè)社會里的朋友之道一概不欣賞，我覺得那種友情現(xiàn)實、速成而易消，因此我的朋友不多，我很挑剔。但成為我的朋友的，我就忠心耿耿，他們對我，也是一樣。不過隨著個人際遇不同，也有的老朋友過分偏離，當(dāng)然也就漸行漸遠(yuǎn)了。”
胡蘭成二十一歲的時候，到過北京，在燕京大學(xué)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二小時，余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15元與母親。
我教書的那兩年里，每月寄錢去胡村家里。玉鳳我不帶她出來，因為新婦應(yīng)當(dāng)服侍母親。
后來在日本，他以一亡命之徒，還時不時要發(fā)表宏論批評日本政商界，而他自己始終身著華服，持中華民國護照，像個無業(yè)游民似地在日本致力于中國禮樂的復(fù)興。他是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人，又是一個能以國際視野看世界問題與中國問題的現(xiàn)代人。
西洋的現(xiàn)實的巨視世界不知無生有的道理，所以不能與微視世界的原理相通，所以他們的東西不美。他們的東西沒用風(fēng)景，不能有絕對的與無限的美，而中國文明的東西則可以有絕對的與無限的美。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p>
胡蘭成《中國的禮樂風(fēng)景》：日本將棋名人升田幸三，講他十二歲時從師，師父很少教，由師兄與之，下了惡著，師兄即無情痛罵，曰：「你這還有希望學(xué)棋，不如即刻卷鋪蓋回鄉(xiāng)下種田，為你著想！」他當(dāng)時忍淚吞聲，現(xiàn)在想，被凌辱也是吾道修養(yǎng)之一種。
雅：
1、 書法；
胡蘭成《論書法三則》：“書法不能表現(xiàn)喜怒哀樂，卻只能表現(xiàn)輕快與謹(jǐn)嚴(yán)，明凈與繁復(fù)，雄偉與平易，險折與安詳。書法所表現(xiàn)的不是感情，而是氣分；不是造像，而是風(fēng)格。書法不能欺騙，鄙吝者寫的字也是鄙吝的，走江湖的人寫的字總掩飾不了江湖味，前人從寫字中看出壽夭，這個我不知道，但從寫字中看出其人的氣度，卻往往是很準(zhǔn)確的。即此，書法具備了藝術(shù)的人格化。字寫得好的，輕快而能謹(jǐn)嚴(yán)，繁復(fù)而能明凈，雄偉而能平易，險折而能安詳，這乃是大至金字塔，小至微塵的結(jié)晶體，凡足以引起美的欣賞的所同具的條件，而在寫字中所表現(xiàn)的力的波動，與健康的人在工作當(dāng)中所感受的生之喜悅，有其共鳴。即此，書法具備了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味。”
胡蘭成《知與修行》：“我從寫字，體會了圓與方，體會到了運筆的順逆為一，體會得了字的結(jié)構(gòu)的非對稱性，與線的不連續(xù)性，于是知筆法可學(xué)，而筆姿則不是可摹的，更于是知道了什么是書，而我乃漸漸的，而亦是突然的明白了什么是修行，又什么是反省。這是經(jīng)過幾十年?！?/p>
胡先生的書，乃為其人格的發(fā)露，堪稱當(dāng)今絕品。優(yōu)雅之中藏有峻烈，內(nèi)剛外柔，羞澀之美時而華麗，令人思念人生永恒的寂寞。——保田與重郎
川端康成曾稱許胡蘭成為「當(dāng)世日本無人能匹」的書法家。
2、 文學(xué)；
胡蘭成《民志篇》：“我今可如何來寫民國的事呢？我敬愛的日本畫家森綠翠，他是深夜在燈下作畫，我問他燈光下與日光下的顏色不是會有異嗎？他答：顏色是記憶著呢。我今寫民國的景物，便亦是像這樣的憑著記憶。是見過了真的顏色的記憶呵?！?/p>
胡蘭成《今生今世》：“胡村與我的童年雖好，譬如好吃的東西，已經(jīng)吃過了即不可再討添，但我今在絕國異域，亦與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馬不吃回頭草，倒不是因為負(fù)氣。漢朝人的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我不但對于故鄉(xiāng)是蕩子，對于歲月亦是蕩子。”
胡蘭成《亂世文談》：“我是什么企圖也沒有，只想有這么一天，戰(zhàn)爭成為陳跡，遍野桑麻，臨水人家有垂楊明樓，讓我可以看來看去地看一下。這很像老人的心境，是悲哀的，然而現(xiàn)在是春天，連憂愁也變成柔和的了。傍午久久在沙灘上，陽光里江水的小小的浪捲到腳邊又退去了，捲到腳邊又退去了，我蹲著手伸在水里，浩浩千里的大江也可汲可濯，有一種親切，家里人還在上海，也像是就在身邊?！畤粕胶釉凇?，而春天永遠(yuǎn)不是荒涼的。”
胡蘭成《中國的禮樂風(fēng)景》：“今日春晴，里巷草濕地潤，日出在樹，道旁人家院落中少婦在曬棉被，男人上班，小孩上學(xué)去了，午前閑靜，惟聞雞啼。只覺世上的日子好長……”
胡蘭成《今生今世》：“去北京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
3、 所交皆名流：川端康成、湯川秀樹、錢穆、徐復(fù)觀、梁漱溟、唐君毅、朱西甯等。
俗：
八個女人：
1、 唐玉鳳
2、 全慧文
3、 應(yīng)英娣
4、 張愛玲
5、 周訓(xùn)德
6、 范秀美
7、 一枝
8、 佘愛珍
胡蘭成《山河歲月》：“山河歲月是我二十五六年前所作。當(dāng)時因為身在憂患中，于人于事轉(zhuǎn)覺異樣的親切柔和。我是在生死成敗的邊緣、善惡是非的邊緣上安身的人，明白昔人說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那大膽與小心是怎樣的，我是有我的不介意與絕不茍且?！?/p>
胡蘭成《山河歲月》：“四月里杜鵑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階沿的寸寸陽光與檐前新竹，特別照映得在堂前做針線的少婦如在水里畫里。這時大門口走進一個人，那少婦睄見了滿心歡喜，和女伴說得一聲：‘啊，他回來了?！桶厌槻逶谛厍皣聿家[上，一只手執(zhí)著未做好的鞋面，起身迎接她那才從學(xué)校放假回來的丈夫，在無限的世界與無限的世人里見著了這個是她的親人。我無端在這里寫下這一段，是為紀(jì)念我的亡妻，卻覺得這種私情之美，亦通于漢文明的產(chǎn)業(yè)?！?/p>
胡蘭成不愿承認(rèn)對女人的愛，他說：“我于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
“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此離訣了的兩人亦彼此相敬重，愛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是百年亦何短，寸陰亦何長。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絕情緣，兩人單是個好。”
四、胡蘭成文章的特點
1、 深受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影響；
2、不染五四時代的白話與歐化歪風(fēng)，雖然夾雜方言，章句不平，仍屬于第一性情文學(xué)；
3、受周作人的影響較深；
4、 胡蘭成的文字可以欣賞，但絕不可學(xué)，因為畫虎不成反類犬。
五、胡蘭成贈言
胡蘭成《中國的禮樂風(fēng)景》：“言文學(xué)，就先得讀《莊子》、《史記》、唐詩宋詞、明清小說等，然后可以創(chuàng)造出于自然。今時年輕作家有故意不讀中國書，單學(xué)些外國文學(xué)理論與方法的，一時也寫得出新鮮作品，到底無根無營養(yǎng)，算不得數(shù)，也萎得快。”
胡蘭成《中國的女人》：“五四以來的文人把中國的城市與鄉(xiāng)村寫成了與外國一般，把中國的歷史上的事實與人物也寫成像是外國的，只是中國的若干不及格而已。他們在文學(xué)上描寫的中國男女造型、戀愛造型都是西洋式的。他們不知中國是獨有我們自己的完全體系的一套的。”
（根據(jù)青年作家姚良在中國人民大學(xué)研究生作家班的課堂上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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